静虚长老点了点头,“你母亲跟着唐一中学过几日医术,虽然天赋并不如你,但却已经比寻常的大夫要好上许多。她素来身体康健,又懂得医理,便是一胎双生,也不该留下如此严重的崩漏之症。虽然你父亲一再让她伤心,但为母则强,你母亲本是个性子刚强的女子,断然不会因此而自伤。”

他语气微顿,“这样说来,便只有受了人暗害这一个道理了。”

沈棠凝神细细想了想,又问道,“那主持大师可查出来了什么吗?”

静虚长老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秦大小姐是用一味叫桑雪的西域奇毒来害你母亲的,那桑雪因是西域宫廷秘药,因此当时大周的医者竟无一人能识,便是唐一中也不知。主持师兄本想借此线索继续查探下去,看看这西域秘药是如何流入我大周,秦氏又是如何能得之,但所有的线索便就停在了此处,再努力也无法继续了。因此,主持师兄便就撤下了人手,停了下来。”

他略作停顿,继续说道, “但你舅父却从来都不曾放弃过。”

沈棠心中想道,舅父这些年来,一年出入京城不知凡几,除了完成青衣卫统领所该完成的任务之外,想来其他的时间都用在了追查当年真相上了。

她眼神微微一黯,惆怅万分地说道,“可舅父却从来都不曾告知我和弟弟这些。”

静虚长老轻轻地摇了摇头,“你舅父也算半个佛门子弟,知晓有仇恨的心是妄心,妄心是在缠心,妄心是生死心,一旦心中有了仇恨,就再不得安宁。他并不愿意你姐弟活在仇恨心下,但他自己却无法挣脱这仇恨之苦,因此他便瞒下了你们,一心只想自己将这心结解开。”

沈棠听了心中一热,鼻头却微微有些发酸,不知怎得,眼眶中有温热的液体流出,滑下她玉一般的脸庞,悄无声息地掉落到了衣衫之上,她的声音有些哽咽,“舅父离奇遇害,一日不曾查出缘由,我的心便一日不安;一日不曾查出真凶,我便要多受一日吞心蚀骨之苦。想来舅父与我,都是一样的。”

静虚哀叹了一声,“三年前,你舅父曾来过一趟京城,那时他志得意满地说,已经将真相查得八九不离十了。他还说,等证据齐全了之后,他要将这些皆都摊在安远侯父子的面前,让他们在你母亲灵前跪下忏悔。”

沈棠忙问道,“真相,是什么?”

静虚的脸上哀色更浓了,他摇了摇头,沉声说道,“你舅父当时不肯说,我们见他如此胸有成竹,获胜在握,便都认为不久以后,终将真相大白,因此就都不曾详问。谁料到不过两月之后,便传来了他死于非命的消息。”

沈棠低低地沉吟,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她的身子有些微微的颤抖,脸色也颇有些难看,她急急地问道,“这么说来,舅父也是极有可能因为查到了些什么,而被人杀人灭口了?”

若非如此,便不能解释舅父的死因。

他身为青衣卫的统领,不论武功还是谋略都颇了得,手下又有这么多强兵猛将,除非是遇到了什么艰险卓绝的任务,又在极其险峻的状态之下,否则绝不会那样轻易就丢了性命。

但三年前边境平静,藩地安泰,既无摩擦,也无战事;朝堂之中皇帝世家朝臣众皇子之间也甚是和谐,与今日之分为两派,势同水火截然不同;也并不曾听说各府各州出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那就绝对不可能会是什么艰难至极的险境。

静虚转动着佛珠的手动得飞快,却并不回答沈棠方才的问题,他沉沉地说道,“尚有一事,须要向你说明。你母亲过世不到半年,永宁伯夫人就带着秦大小姐上门来求药,她舌淡苔白,脉沉细无力,身畏寒怕冷,四肢发凉,腰膝酸软,是肾阳不足、精气衰少的症状。若是不及时治疗,将有不育之险。”

沈棠微微点头,“我便是听说您治好了秦氏的不育之症,才想到来求您治一治梦魇的顽疾。”

静虚叹道,“我心中对这秦氏甚是不喜,但医者仁心,当一视同仁,因此便治了她。但我心中却很是狐疑,京城虽然比淮南略凉一些,但却还不是最冷的所在,当时正逢初春,天气骤暖,可秦氏的手腕却是冰冷之极。她体内寒气之重,可见一斑,令人甚是不解。”

沈棠低低地呢喃道,“秦氏。永宁伯府。”

她想到了那日碧螺巷外,北街之上,碧笙跟踪到的那个身影,当年将舅父的尸身送回淮南的那人,在宫中出现过后,却又跃入了永宁伯府中。

静虚见她怔忪,轻轻摇了摇头,低声说道,“我年幼时到寺外担水,不慎踩到了蛇身,因此被蛇咬了两口。那时还不曾拜入师父门下,不曾习过佛法,因此气盛,回了寺中便撩起了竹竿想去打蛇。师父见了便问我,那被蛇咬处,可还疼着?那伤口颇深,自然是疼的。师父便说,它咬疼了你,你就恨它,那你踩疼了它,它也恨你,也该咬你。你们双方因恨结怨,可你是人,你该早些放下心头的仇恨。我当时年幼,便道我非圣贤,做不到心中无恨。但师父却说,圣人不仅只是懂得化解自己的仇恨,更善于化解对方的仇恨。我因此顿悟,成了师父座下的弟子。”

他双手合什,又念了一声法号,然后叹道,“人的烦恼就十二个字,放不下,想不开,看不透, 忘不了。 放下仇恨,才能立地成佛。”

沈棠一窒,正想辩驳。

这时,禅房的门外却响起了一个温柔敦厚的声音,“长老,您可在里头?”。.。

第一百二十章 故人静虚听闻这声音,眉头轻展,脸上的神色舒缓了不少,他朗声回道,“进来吧”

他转脸看到沈棠欲言又止的尴尬模样,笑着对她说道,“外面的乃是故人之子,我听你舅父说起过,你们幼时便相识了,还相处地甚好,这回重见,也是一份机缘,用不着避嫌。”

沈棠疑惑地问道,“故人?相识?”

室外进来一个面容清秀的男子,约莫十五六岁的模样,穿着一身天青色的长袍,衣料甚是普通,样式也颇为简单,他剑眉朗目,他的眼神纯净宽阔,像波澜不惊时的大海,让人看了便觉安心。

这绝不是沈棠第一次见到这男子,他身上有着熟悉的气息,他眉眼之间流露的温柔敦厚,他的清淡随意都让她觉得十分熟悉,但也许是相隔太久,她一时却想不起来到底是在哪里见过。

她正轻凝着眉头细细地想着,那一身天青色的男子却忽然惊喜地唤道,“棠儿是棠儿吗?”

沈棠心下微微有些惊讶,但随即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她脑海中闪过,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指,迟疑地问道,“你是……阿觉?”

男子的目光闪闪动人,他呵呵地笑了起来,语气里有着重逢的喜悦和满足,又似乎带着一些欣慰,“你还记得我,真好。”

沈棠忽然想起了那年初夏离开云州府时,在槐树下咬着嘴唇红着眼眶的小男孩,他似乎也是穿着一身天青色,他眷恋地拉着自己和榕儿的手,不舍之极,他说,“不要忘记我。”

但若是今日没有见到他,自己也许真的就忘记他了。

没错,这男子便是云州容氏家主容广扬的嫡长子,也是保国公的嫡亲外孙,容觉。

方明轩与容广扬是莫逆之交,互相常有来往,沈棠和沈榕年幼时,曾跟着舅父去过几回云州,那时就认得了比他们姐弟长了两岁的容觉,同是一出生便失去了母亲,彼此都了解对方的心境,所以就成了十分相投的好友。

只是后来,方明轩的事务日益增多,云州又相隔淮南甚远,便没再去过淮南。

他乡遇故知的感觉果然好极了,沈棠确认了眼前人就是幼年时的阿觉,心情又是激动又是欢喜,脸上的笑容也明媚了起来,她急忙问道,“你怎么在京城?你是什么时候来的京城?你来了怎么也不来找我和榕儿?”

容觉听着这一连串的问题,笑得更欢了,“我是前些日子才来的,刚安顿下来,还没机会去找你和阿榕呢,想不到今日这么有缘,竟然借了长老的宝地见着了你。真是太好了”

他笑着问道,“怎么不见阿榕?他没和你一块来吗?”

沈棠摇了摇头,“我是陪祖母来的,祖母觉得乏了,便去禅房歇一歇,等会儿怕是就要回去了。你现在住哪里,是住你外祖父家,还是单独另住?平常都做些什么?若是方便的话,我让榕儿过去找你。他如今在太学院读书,又常出去应酬,回府的时间总是作不得准。”

容觉微笑着,“本来是想住容氏在京城的别院,但外祖母非不肯,所以我现在还住保国公府。我来了还不到两月,算是刚刚安顿下来,这几日倒并没有什么事情做,所以常常来叨扰长老。”

沈棠恬恬一笑,“好,今日我是没有时间和你好好唠叨唠叨了,等明日或者后日,我让人持了榕儿的帖子送去保国公府,咱们约个地方好好聊聊,这一别快有六七年了,久得我都快认不出你来了呢”

话刚说完,便听到小沙弥在禅室的门外,恭声地说道,“沈大小姐在里头吗?安远侯府的老夫人传话来说,马车已经套好了,让您辞了静虚长老,便就家去。”

沈棠低低地答了一声,“多谢小师父带话,我知晓了。”

容觉望着沈棠晶晶亮亮的眼眸,那里满是不舍,不由心中微微一荡,忍不住像年幼时那样轻轻抚了抚她如墨般莹润的长发,“咱们既已相认,以后便有的是相聚的时候,你且放心,便是你和阿榕不来找我,我也是会去安远侯府找你们的。”

沈棠轻轻地“嗯”了一声,向静虚长老行了礼,便匆匆地离去。

马车又像来时那样,缓慢而平稳地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前行,莫氏的脸上带着一丝探究,“棠儿与静虚长老的关系甚好?这一个半多时辰,都谈了些什么?”

沈棠浅浅一笑,“原来静虚长老与我舅父素有些渊源,方才聊的便是他们从前的旧事,长老一时说得激动,便忘了时辰,还请祖母恕罪。”

老夫人不过只是在禅房歇息了一会,但似乎是因为静虚长老的几句禅语让她豁然开朗了起来,精神却比来时不知道要好了多少,她笑着摆了摆手,“长老看重你,是你的福份,这算得上什么罪过?”

莫氏轻轻地笑了,“棠儿若是说起了罪过,倒是我的不是了。”

老夫人忽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脸上的表情既纠结又无奈,还伴着几丝心疼,“若说心事,我心中还真的存了一桩,你们听听,若是有法子便替我想一想吧。”

莫氏忙道,“母亲是有什么忧心的事吗?但说无妨,儿媳若是有能分忧的,一定不敢推辞。”

老夫人说道,“二丫头前些日子得罪了荣福,我以为已经罚了去家庙吃斋念佛,这事便算是完了。要知道,二丫头自小可都是娇养着长大的,她又喜好肉食,这回罚她吃两个月的素斋,已经算是够严厉的了,还连累了雨柔也陪着一起吃苦。”

沈棠心下冷笑道,祖母不只心长歪了,连脑子也都不好使了,沈紫嫣派人掳胁郡主,要败坏郡主的名声,若是郡主真的追究起来,栽赃掳劫皇族,可是要杀头的重罪,岂是吃两个月的素斋就能轻易抵过去的?

她转过脸去,看到莫氏脸上一闪而逝的厌恶,心中暗想,大伯母对秦氏母女一向便就不大喜欢,怕也是对老夫人的偏疼感到不以为然了吧。

老夫人见无人答腔,便继续说道,“谁料到郡主前几日竟然向侯爷提了个要求,她说看着沈紫嫣碍眼,要侯爷早早地将她打发出去,言下之意,竟然要近日就将二丫头嫁出去。”

莫氏微微叹道,“二丫头再过几月就要十三岁了,真论起来,倒也到了嫁人的年纪。如今郡主才是二丫头的嫡母,她若真是不得郡主的欢喜,那便是勉强将她留在府里,也免不得要多受些委屈。母亲,依儿媳看来,若是有门当户对的好孩子,便将二丫头嫁了,也未尝不可。”

这话说得甚是公允,但老夫人却并不赞同,她摇了摇头说道,“你以为郡主会那么好心,还等着咱们自己给二丫头择婿?她竟瞒着我,自作主张,替二丫头去说了威北侯的小儿子。你们想想,威北侯家刚退了我大孙子的亲,又攀上了太子这条大船,我们安远侯府不远着他们,倒上赶着将女儿嫁到他们家去,这算是哪门子的道理?”

沈棠眉头微挑,原来荣福所说的熟人,便是林恕啊。

威北侯家的林恕,说起来倒真的与沈紫嫣年貌相当,但他出自家风彪悍的林家,行为鲁莽,爱使暴力,尤其是有一样,与他那气量狭小手段残暴的父亲如出一辙,那便是喜好折磨女人。

才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林恕就已经收了四五个通房妾侍,这还不算莫名其妙死了的两个,若是沈紫嫣真的嫁给了林恕,不算上两家的积怨夙仇,单就林恕的手段,便已经足够她受的了。

更何况,若是将来三皇子登基,威北侯府是势必要受到重创的。沈紫嫣虽然是沈家女,但却嫁给了林氏,所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又所谓唇亡齿寒,这是个女人的荣耀完全来自男人的时代,林氏若是一落千丈,沈紫嫣的日子自然也就不会好过。

莫氏似乎也不曾想到荣福竟打了这样的主意,但她心思深沉,思维敏捷,不过只是转瞬之间,便已经将其中关节想通,她轻轻地说道,“虽说儿女的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长辈在,却须要经过长辈的许可。莫说您还管着府里的事务,便是您不管事了,郡主也该向您回禀过才是。”

她语气微顿,“威北侯府与我们安远侯府也算得上是门当户对,若是这门亲事甚好,母亲倒无须顾及我和枫儿,我和枫儿并不在意这个,多一门亲家,总比多一门仇家要好。”

老夫人见她曲解了自己的意思,不由说道,“这亲事算什么好的?我听说威北侯的小儿子有勇无谋,行事鲁莽,又好女色,二丫头嫁了过去,怎能有好日子过?”

沈棠眼眸微闪,低低地问道,“这门亲事我和大伯母都不曾听说,那便还未说成,既然祖母并不同意这门亲事,那为何不让祖父推辞?只要还未成事,总有转圜的余地。”

老夫人的面上浮起了一层薄怒,她冷哼了一声,“你祖父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竟也不曾问过我的意思,当即就同意了荣福的提议,等请了泰安侯保了媒,也不知道是怎么说动的威北侯,他竟然还同意了这桩婚事。等一切都定了下来,你祖父这才知会了我。”

她缓缓地在莫氏和沈棠的脸上打量道,“你们两个都是有主意的,替我想想这会可还有什么法子,将这事搅黄了去?”

沈棠与莫氏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她柔声说道,“祖父的性子,您是知道的,一旦决定了的事,那便是八头牛也拉不回来了。莫说并没有什么主意,便是有,也再用不得了。祖父他,可是一家之主,他连媒人都已经请好了,威北侯也答应了。这时,您若是去给他搅了这事,那岂不是在外人面前伤了他的脸面?丢了我侯府的颜面和体统?此事,万万是行不得的。”

老夫人老脸一红,面色颇有些尴尬。

莫氏见状,便扶着她的胳膊,柔声说道,“儿媳知晓,母亲就是一时气不过父亲和郡主,竟然联手将您瞒了下来,所以才说的气话。但棠儿说得极是,这事已然定了下来,就是说几句气话也没什么用了。方才静虚长老还说,要您放宽了心去,凡事别想得太多,儿孙自有儿孙福,您就随他们去吧。”

老夫人无奈之极,她怅然叹道,“可是二丫头哭得伤心,到底是在我跟前养大的,我听了心里也不好受。”

沈棠嘴角微微一撇,沈紫嫣对苏蓦然有着好感,满心便想嫁给这位苏表哥,这回就算不是林恕,换作了其他名门大户中品性良好的贵公子,她怕也是不肯嫁的。

但以二姑母和秦氏的不对付,沈紫嫣的愿望怕是不可能实现的。

莫氏掩着嘴呵呵地一笑,然后安慰地说道,“二丫头知晓这消息,就算心中是极愿意的,也会嘤嘤地哭两声。难不成,母亲还要让她在您面前大笑三声,以示欢喜?哪里会有那么不知羞的大家闺秀?”

老夫人听了,心中便稍稍定了一些,她细细想了想,这事确实和棠儿说得一般,已经毫无转圜的余地了,就算二丫头是真的不愿意嫁过去,自己也没什么法子做到。

与二丫头的意愿相比,侯爷的爱重才更重要,若是因此惹得侯爷不快,那就不划算了。

回了侯府后,沈棠便去了芳菲院。

荣福笑嘻嘻地说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沈大小姐这会来,想来是已经知道了沈紫嫣的事了?怎么样,惊喜不?”

沈棠浅浅一笑,“惊喜倒不曾有,惊吓却有一些,要威北侯这个皇上的忠犬,接受自己心爱的小儿子娶一个沈家女,怕是并不容易,说吧,你是怎么做到的?”

荣福笑得甚是开怀,“不愧是沈大小姐,一语就能窥破天机。但我什么都没做,这可都是泰安侯的功劳。”

沈棠沉吟片刻,忽然笑了起来,“罗世子都娶得六公主,林恕娶了沈紫嫣,又有什么关系呢?祖父请泰安侯作媒,果然是一步妙棋。只是,秦氏母女向来诡计多端,我怕这回,他们也不会乖乖作罢,明知道这门亲事不妥,却一点反抗都无。那便不是秦氏和沈紫嫣的风格了。”

荣福嘿嘿一笑,习惯性地将别在腰间的鞭子抽了起来,她轻轻地吹了吹手中的鞭绳,脸上的表情狡猾之至,“最好他们能听话,若是不乖,我还有后招等着呢。”

沈棠看着荣福笑得欢畅,忽然想起了静虚长老的话来,他说放下仇恨,立地成佛。

可若是本就不想成佛呢?

杀母之仇,夺舅之恨,岂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放下就放下的?做恶事的人手上沾满了血腥,却得不到惩罚,他们好好地活着,还在继续害人。面对这样的仇人,这样的仇恨,她若是能放得开,便就不是她了。

荣福见她竟发起了呆来,不由笑着问道,“这是怎么了?”

沈棠回过神来,露出涩涩的笑意,“没什么,只是想到了一些事,觉得心中有些不平罢了。我娘亲那样好的人,却被害得年纪轻轻就丢下了我和弟弟,撒手人寰;可秦氏既蠢又毒,却让她享受了那么多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好日子。我都不知道是秦氏的运气太好了,还是老天太过不公。”

荣福这些日子与沈棠日益相亲,对她也多了不少了解,又从丫鬟处听到了不少秦氏害她姐弟的过往,此时见她惆怅,不由微微叹了一声,说道,“说来你还是太过心软了,你怀有那样的医术,若真的下定了决心要收拾秦氏母女,难道还有不成的?”

沈棠轻轻摇了摇头,“若是能有那么简单就好了,这侯府中的一桩一件,牵一发皆动全身,要只有我一人便就罢了,可我还有榕儿,许多事情便不得不要从长计议了。”

她抬起头来,目光晶莹闪动,语气却坚硬了起来,“郡主说错了,我可不是什么心软的人呢我向来隐忍绝不是因为我软弱,我所作的妥协和让步也不过是为了得到喘息的时间。报仇,就像是精心熬制一锅汤药,急不得。”

荣福被她勾动了神思,眼神微黯,她低声地说道,“你的复仇之路虽然艰险困难,但你至少还有个盼头,可我却是什么盼头都没有了。人活着,其实就需要一点希望,若是连这个都没有了,那就变成行尸走肉了。”

她语焉不详,但沈棠却知道她所指的是什么。

西疆这回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游牧挑衅不断,战事渐渐打得大了起来,虽然镇西军兵强马壮,粮饷丰足,但游牧一族却甚是狡猾,诡计多端,也伤了不少兵士。

荣福是在为她心中的那人记挂担忧吧?

她不由说道,“其实,还是有希望的。”

荣福的身子微微地一震,她满脸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问道,“你说什么?什么有希望?”

沈棠略有些歉意地望着她,“你刚嫁过来的时候,因为不清敌我,所以我便去查探了一下。你的事情我大概也能知道个六七分。若是我没猜错的话,你心中从来都没有将沈灏当作丈夫的意思,也仍旧存了要离开侯府的打算。只是,这想法说易行难,你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做罢了。”

荣福一窒,过了许久才苦笑着说道,“你那样聪明厉害,我早该料到你会全知道的。你说得不错,我至今仍然想着,若是有机会就一定要离开侯府。我想去西疆,他……他还在西疆,如今战事吃紧,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任是荣福这样强劲的女人,说到心中致爱的那个男人时,也不免心神俱颤,连声音都带着些抖动,可见情之一字,最是伤怀。

沈棠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你想离开侯府,其实也未尝不可,只是……如今却并不是离开的时机。”

荣福面色颓败,摇了摇头,“我父王看不起他只是个出身贫寒的侍卫,又误以为我和他已经生米煮成了熟饭,这才将我匆匆地嫁出,又将他发配西疆。其实我与他在一起时,只不过是谈天说地,莫说那些逾越的事,便是手也未曾拉过。”

她指着门外,声音更加低了起来,“这芳菲院外,潜伏着父王派来的两队人马,个个都是身手不凡的高手,我是没有一丝机会离开这里的。更何况,如今我已经嫁了过来,若是好端端地便跑了,父王该如何?我大哥该如何?”

沈棠轻轻说道,“其实,当日我心中生出与你结盟的想法时,便已经想好了,若是将来大事已成,尘埃落定,你又确实不想再侯府生活下去。我就将师尊给的那颗世上无二的假死药赠予你。”

荣福惊疑地问道,“假死药?”

沈棠点了点头,“到那时,若你仍然还想离开侯府,又不想伤了景阳王和世子的颜面,这颗假死药或许可以让你得偿所愿。”

荣福心中微微一动,“这药,是怎样用的?”

沈棠将假死药的用法尽数告知,然后郑重地说道,“明日我便将那药给你,但你若要用时,还望先告知我一声。这药的解法,普天之下,除了我师尊外,便只有我一人能懂了。若是你私下用了药,无人将你催醒,那假死说不得就会变成真死了。”

荣福肃然,面色沉重地点了点头。

沈棠回到月桂园时,已经入夜。

陪了荣福大半天,连晚饭都是芳菲院那用的,今日又上了一趟般若寺,她的身子颇觉疲乏,所以早早地就换洗了,然后摈退了碧痕碧笙就要歇息。

这时,一个轻柔低缓的声音传来,这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些浓浓的疲倦,但若是仔细地听,却能发现其中还有些隐隐的酸意和浅浅的娇嗔。

他说,“那穿着天青色衣裳的男子,是谁?”。.。

第一百二十一章 思春白日还在挂念的人倏得出现在自己面前,沈棠自然是欣喜万分的,但听他一见到自己便带着几分莫名其妙的责怪和醋意,心中又微微有些恼怒,她刻意将自己小鹿乱撞的心抑制,语气平淡地说道,“世子深夜私闯小女的闺房,似乎于礼不合吧?若是被人撞见了,你叫我如何是好?”

“你放心,园外那两个已经被严知引开了,我方才进来的时候很小心,不会有人发现的。”赵誉低声道。

他的目光在跳跃的烛火之下亮晶莹闪动,风尘仆仆的紫色锦袍在微弱的光亮下显得有些凌乱,他的发髻松了,眉眼之间带着深深的眷恋和思念。

似乎是经历过艰险万分的长途跋涉,历经千辛万苦才好不容易回来的勇士一般,他的身上整个地透着一股令人心疼的疲倦。

他静静地望着沈棠,过了许久,才像个孩子一般嘟囔着道,“我这一月多来日以继夜马不停蹄,连饭都不曾好好吃过一顿,更别说舒舒服服地歇过一觉了。我一回京,连王府都不曾回,就跑来找你了……”

听到了响动的碧笙在门外高声问道,“小姐,睡了吗?”

沈棠凝眉望了眼赵誉,幽幽地叹了口气,将声音略放高了一些,“不曾,我还有些事情要想,你们两个早些睡吧,不用理会我。”

平素也常有这样的时候,因此碧笙并不以为意,轻轻“哦”了一声,果真便不再理会屋内的情形。

赵誉见沈棠面色虽然稍有了些缓和,但却静默一旁,并不说话,不由将右手捂住左肩,轻皱着眉头说道,“也不知道是骑马太颠簸了,还是没有好好休息够,这肩膀一到夜里就生疼生疼的。”

沈棠见他满面风尘,又说得委屈,想到他肩伤未好又添新伤,餐风露宿辛苦奔波了一月多,心中不由一软,她轻轻一叹,指着窗前的美人榻,柔声说道,“去坐下,让我瞧瞧伤口。”

衣衫轻轻褪下,露出半边精壮而有致的身材,他光滑紧实的肩头上,那突兀丑陋的疤痕显得触目惊心,褐色的痂上,在边缘处还渗着几丝血色,似乎是新近才又裂了开来的。

沈棠皱了皱眉,“我让人送过去的药,你没带在路上用?”

赵誉神色柔缓地望着她,笑着说道,“你给的药,我自然都带上了,初时倒是每日都用的,伤口也好得很快,新伤旧伤很快都好了。但后来,途中遇到了一些……小麻烦,那些药都失落了。”

他满不在乎地说道,“我的伤口愈合地还好,已经能够提拿东西了,只不过就是夜里时候常常疼,但忍一忍也就好了,算不上什么。”

沈棠的面上闪过一丝心疼,小麻烦?怕是不小的麻烦吧,他一定是与人打斗过了,说不定还遇到了更危险的事,这才连治伤的药都失落了。

她从柜中取出了药瓶,然后轻轻倒出两丸药来,一丸喂入了赵誉的口中,递过了茶水,让他吞历下去,另一丸用手指捏碎了,动作柔缓地在他的伤患处敷了下去,“明日我会让人再送一些过去,用法用量与上回的一样。”

赵誉似乎是疲倦极了,斜斜地靠在了榻上,闭着双眼,任沈棠在他身上动作着。

沈棠无奈,轻轻地摇了摇头,然后寻了条干净的帕子,将赵誉的手臂掰正了,她的动作轻柔,眼神认真,态度又极其严谨,像是对待一件珍贵的瓷器一般,一丝不苟地替他将伤口细细地包扎起来。

这时,方才还合着眼的男子忽然又睁开眼来,他的目光烁烁,带着几分幽怨,低声问道,“那个穿着天青色衣裳的男子,是谁?”

沈棠正在动作的手便是一顿,她无奈地摇了摇头,“你派人跟踪了我?”

赵誉轻轻地哼了一声,“我今晨才入了城,连王府都不曾回,就来侯府,想……看看你。后来你们去了般若寺,我便想许是有机会能见着,结果……看到静虚长老的禅院里,那个天青色衣裳的男子和你亲亲热热地,你竟然也冲着他笑。”

他嘀嘀咕咕地说道,“你从来都不曾这样对我笑过。”

那声音里充满了委屈羡慕嫉妒恨,倒让沈棠一时有些哭笑不得。

她心中微微一动,安远侯外围着不少青衣卫,府里的护卫又多加了几拨,去般若寺的时候更是带了不少的侍卫,赵誉想见自己一面,定是费了千辛万苦的。

想及此,她的面上不由染过红霞朵朵,心里更是淌过淡淡的甜意,她的语气柔缓了下来,“容觉的父亲与我舅父乃是知交好友,我和榕儿幼时去过几次云州,与容觉都是少年时的朋友。一别经年,此回在静虚长老那再遇着他,我心中甚是欢喜呢。”

赵誉皱着眉头问道,“是云州容氏的大公子?”

沈棠点了点头,“阿觉的父亲正是容氏这代的家主,她母亲却是保国公最小的女儿,因他**早逝,容伯父又续娶了继室,这回怕是保国公夫人怕继夫人对阿觉的婚事不上心,因此才接了他回京城的。”

在静虚长老的禅室时,容觉并没有说清楚突然来京的缘由,只是这话中的意思,沈棠却是多少能猜出来几分的,但她向来不是喜好八卦的人,平素是断然不肯将自己的揣测随意说出。

但这会看着赵誉酸溜溜的神情,颇觉好笑,也不知怎得就将这话说出了口来,等她察觉到了不妥,已经话从口出,再也来不及了。

她面色微微有些羞涩,但手上的动作却转得飞快,不一会儿,一朵漂亮的蝴蝶结绽放在了赵誉的肩头,又将药箱放回了原处。

沈棠心中又羞又讪,偏偏还觉得赵誉的模样颇是好玩,忍不住想逗弄他一番,于是便故作深沉,假装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过一般,再不理会他怨妇一般的刀子眼,怡然自得从书案上随意抽出一本书来,借着烛火的亮光,看了起来。

赵誉的心中又酸又涩,太子对沈棠虎视眈眈他倒是早有察觉的,但他深知太子的身份立场,与沈棠是断然没有可能的,又加上沈棠从来都不曾对太子有什么好感,因此他还能放心地离开京城。

但谁料到,这会却突然来了一个青梅竹马的容觉,她一见到他就对他笑得那么开怀,这是自己从来都不曾有过的待遇。细细地想来,似乎她就没对自己笑过几次,可她却对容觉那样笑了。

越想越觉得委屈,越想越觉得危险。

沈棠一手执书,一手托腮,她的眼睛虽然是盯着书册的,但眼神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了窗边。

她看着那疲倦的背影又添了几分失落和紧张,他静默无声地将衣服修整好,颓然地起身,一脸落寞地望着她,作势欲走,却又很想留下。

那期盼的眼神,无辜的表情,委屈的模样刹那间萌到了她,不由自主地,她放下手中的书册,望着那个寂寞的背影,柔声说道,“阿觉他宽厚和气,我和榕儿都拿他当哥哥一样看待。”

赵誉的脚步微顿,松弛紧张的身体一下子便轻松了下来,他暗地里长长地舒了口气。

沈棠继续说道,“我们的父辈是挚友,幼时彼此之间常有走动,我和榕儿又正好与阿觉一般,母亲早逝,情感上颇觉孤苦,因此便比别人又更相投了一些。后来,舅父事务繁忙,云州又与淮南隔得甚远,所以就鲜少走动了,及至舅父突然离世,我和榕儿被大伯父接到了京城,便和阿觉彻底断了联络。”

等再转过身来时,他的面上却又恢复了一向的漫不经心,他轻昂着头,嘴角微微翘起说道,“你不必向我解释这些。那姓容的小子长得又丑,看上去还呆头呆脑的,哪里及得上我半分?我才不会将他放在心上。”

话虽然是这样说,但看他方才的紧张,这会的轻松,便可以知道他有多在意容觉这个长相智慧都不如他的小子了。

沈棠无奈已极,摇了摇头,便又将视线转到了书册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