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与赵似一照面,他的笑容迅速僵住了。

赵似也尴尬无比,讷讷唤:“章相…”

在面前章惇不住摆手下,他生生把最后的“公”字咽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宋朝取消宵禁,打破市坊限制,商业繁盛,店铺常通宵达旦营业,酒肆规模大,可留宿。本节中写到青年男女酒肆私定终身的事也是笔记记载的。

第46章 艳史

章惇靠近赵似,压低声音道:“此处不宜叙谈,我们且换个地方说话。”

赵似同意,章惇便把三人馄饨钱付了,带赵似蕙罗出去。见赵似与蕙罗同行于京中,他不愠不恼,亦无指责之意,和言对二人道:“难得宫外相逢,望大王和内人赏脸,容我宴请二位。曲院街南有一家分茶店,菜做得好,也比这里安静,我们不妨去那里坐坐。”

他们沿着御街至朱雀门街西过桥,走到曲院街章惇所说的分茶店“遇仙正店”旁,却见邻近的一家香药铺在门口铺陈了两种香药,挂牌贩售,牌上写的是“韩魏公浓梅香”和“章公百和香”。商贩正手举一盒浓梅香叫卖:“韩魏公浓梅香,按韩魏公家传秘方配制,九百文一盒…”

章惇顿时好奇,走近拿起盒子看看,再问商贩:“这一盒仅十丸,为何卖得这样贵?”

商贩道:“官人有所不知,一则宫中传来消息,官家前几日薰衣用的正是韩魏公浓梅香,二则…”他故作神秘头向三人凑凑,低声道,“我朝中有人,告诉我说,章相公已被官家任命为山陵使,不日将离京督造皇陵,你也知道,做山陵使的相公多半是要被罢免的,官家有启用新人之意,这个新人,据说就是韩魏公之子韩忠彦…”

章惇脸色沉了沉,商贩只道他是被这消息震撼到了,傲然道:“官人买香药要趁早,此时不买,待韩相公走马上任,这香价还得翻几番呢。”

章惇强忍怒气,再问他:“那这章公百和香如今价值几何?”

章惇喜用以沉水香、鸡骨香、兜娄婆香、甲香、薰陆香、白檀香、零陵香、藿香、青木香、甘松香、安息香、麝香等二十余味香药配制成的百和香,自己曾按喜好稍改配方,京中人纷纷效仿,名为“章公百和香”,也曾热销一时。

岂料此时商贩道:“章公百和香是赠品,官人若买了韩魏公浓梅香,就奉送一盒。”

章惇愤然拂袖而去,进了分茶店。蕙罗拾起一盒章公百和香闻了闻,问商贩:“若只买章公百和香,是多少钱?”

商贩道:“二百文。”

蕙罗取出自己随身的钱,见尚不足此数,遂问赵似:“大王可否借我些钱?”

赵似取出钱袋递给她:“都给你罢。”

蕙罗便用自己和赵似的钱尽数买了几盒百和香。

进至分茶店,章惇见他们手提百和香,拉下脸问道:“这香已过时,你们买它做甚?”

蕙罗道:“这香我闻过,其中用的沉水、白檀、兜娄婆、麝香品质均属上乘,值得购买。”

赵似亦说:“若真是好香,时势改变的只能是价格,不是价值。”

章惇叹叹气:“罢了,我们上楼罢。”

东京大的食店名为“分茶”,规模大者比之酒肆不遑多让,只是不能住宿。如今他们光顾的这家遇仙正店前有楼子后有台,门口立有漆红帐柱,顶部钉半月形彩雕木板,如酒肆欢门,入门后内部亦是有厅有院,花竹掩映,垂帘下幕,景象优美。三人上到二楼,面前是一宽敞走廊,走廊两边以镂花雕窗和彩绘屏风做隔断,隔出一个个被称为“阁子”的雅间。章惇挑了一间僻静阁子,与赵似蕙罗一同入内坐下。

旋即有侍者入内,是一位样貌俊俏的姑娘,奉上状如雕版的木制食牌请他们点菜。

章惇请赵似与蕙罗点菜,二人皆推辞,章惇便虚睨着眼睛盯着食牌看了一阵,点了若干道菜。稍待片刻,菜逐一呈上,有百味羹、金丝肚羹、洗手蟹、糟淮白鱼、两熟紫苏鱼、白肉夹面子茸割肉、乳炊羊、鹅鸭排蒸荔枝腰子、入炉细项莲花鸭、炒蛤蜊、旋切莴苣生菜、西京笋等,另外还有榛子、榧子、炒银杏、海红嘉庆子、林檎旋乌李、李子旋樱桃、煎西京雨梨、绵枨金橘、龙眼、荔枝、蜜煎香药、党梅等干果水果蜜饯若干。

先前吃过馄饨,赵似与蕙罗不能遍尝,章惇便指着糟淮白鱼说:“这鱼是仁宗皇帝最爱吃的,一定要尝。”

赵似颔首:“我知道。听孃孃说过,仁祖爱吃糟淮白鱼,但祖宗旧制,不能取食味于四方,他便很少吃到。有一次病了,宰相吕夷简的夫人入内朝见皇后,皇后说,吕相公既是寿州人,想必能送两奁入内廷给官家品尝。吕夫人归家后想送十奁,但吕相公怕引人非议,只让送了两奁。”

章惇笑道:“而今商贸兴盛,运输便捷,四方美味荟萃于东京,昔日帝王梦寐以求的食物现在寻常百姓亦能经常品尝,也是仰仗仁宗德政,神宗变法,先帝绍述,才有如今盛景。只是苦了几位官家,修身克己,礼贤下士,虚心纳谏,每每养成我等臣子大胆,自己往往不能随心所欲。”

赵似道:“王荆公说仁祖‘仰畏天,俯畏人,宽仁恭俭,出于自然’,如今想来,的确如此。”

章惇感叹道:“神宗亦如此。当年神宗因陕西用兵失利,下旨欲斩一漕官。第二天问当时的宰相蔡确是否已执行,蔡确说:‘祖宗以来,未尝杀士人,臣等不敢令陛下开此先例。’神宗沉吟良久,说:‘可改为刺面,配辽恶处。’我那时只是门下侍郎,确也敢站出来反对,说:‘如此还不如把他杀了。’神宗问为何,我说:‘士可杀不可辱。’神宗怒道:‘快意事更做不得一件!’我回应说:‘如此快意,不做得也好。’”

言罢自己摆摆首,捋须笑。赵似与蕙罗亦相视一笑。赵似追问:“那最后杀了那漕官么?”

章惇道:“当然没有。神宗皇帝小心谦抑,敬畏辅臣,亦有仁宗之风。”

此后他们不再提朝堂之事,只偶尔点评菜式。蕙罗胃口不大,早早地吃完了。见章惇与赵似聊了一阵后逐渐冷场,猜有些话自己在他们不便说,便借口观景出门去站了一会儿。

章惇在她走后对赵似说:“大王两次与这位内人私下相见,想必彼此情根深种,若先帝在位,倒也无妨,请他赐给你便是,奈何今时不同往日,私会宫人,毕竟易落人口实,大王不可不防。”

赵似辩解道:“我与她并非…”

章惇大手一摆,笑道:“大王并非好色之徒,看这位姑娘相貌我就知道,大王与登徒浪子不同,必是爱她的兰心蕙质。适才这姑娘买香药一事我也看出,她本性善良,善解人意,不枉大王如此倾心。”

赵似苦笑,也懒得解释了。忆及自己两次提到蕙罗不美,被她报复之事,不禁想,若蕙罗听见“必是爱她的兰心蕙质”一语,气恼之下说不定会把刚才买的香药全退给章惇。

“人不风流枉少年,”章惇感慨道,“想我章惇,年少时也曾有副好皮囊,初来京师那年,有一晚御街漫步,见有数乘雕舆香车过来,最后的车上有一位美人褰帘看我,挑眉暗示,我便信步随车走,那美人招手命我上车,把我带到了一所雄壮宅第,锁我人深院,美酒佳肴款待,且带多名小娘子与我相见,个个皆绝色。我自然把持不住,与她们胡天胡地多日,以致精疲力竭,意甚彷徨。好在有一位年龄稍长的娘子同情我,告诉我说,她们家主翁好色,宠姬甚多,却无子嗣,所以这些宠姬常勾引少年入宅,与她们苟合,长此以往,少年常毙命于地。我听了害怕,求她相救,她便让我换了她的衣裳,次日趁主翁入朝,悄悄从前厅溜走。我照她说的做了,才幸免于难。”

赵似听了大感好奇,忍不住问:“却不知那主翁是哪位重臣?”

章惇哈哈大笑:“后来我倒是得知了他的名字,只是事关重臣声誉,我已发誓再不泄露于人。”

赵似亦浅笑,不再追问。章惇继续说:“那时我还有一荒唐事。在京师举进士之后,我暂住于一位远房叔父家,叔父有一位年轻的小妾,多次出言挑逗我,我遂与她私通。有一次被人发现,堵门捉奸,我翻墙跳出,误踩了一位老妇人,被她揪着不放,到开封府去告我。好在那时知开封府的是包龙图,有惜才之心,不欲深究,只罚铜处理。”

赵似想起他描述的情形,不免莞尔。章惇陪他笑了一阵,忽然正色道:“正因为我年少时也曾荒唐,所以看人很准,谁轻佻,谁重情,我一目了然。可惜我不掌兵权,不能力挽狂澜。”

赵似默然,少顷道:“相公尽力了,我很感激。”

章惇又道:“大王曾对先帝说,我有私心,有人传给我听。其实大王说的也没错,我确有私心,行事施政不仅为国为民,也为实现个人抱负,为达到目的也曾不择手段,排除异己,凡为我政敌者我都要打击,哪怕对方是太皇太后…但是,我不会公器私用,乱用职权为己谋私,不会贪污受贿,损及国家。子侄辈向我讨官做,我一概拒绝。我有四个儿子皆举进士,也仅季子做过低品阶校书郎,其余儿子全被派往州县,无一显达…所以,我议立大王,也并非受太妃笼络,实在是不想把辛苦经营多年的国家交到不适合接掌神器的人手上…”

赵似黯然道:“是我有负相公期望,连累相公至此。”

章惇摆首:“不关大王事。时不与我,莫可奈何。我为山陵使,即将罢相,倒是可退居江湖,好好歇歇了。而大王无法抽身,日后境地或更艰难,望多珍重,谨慎处之。”

稍后蕙罗回来,两人不再谈论政事,随便聊了几句东京风物,章惇便唤人结账。门外侍立的姑娘进来,呈上一张一千九百五十文的账单。

章惇一见,微微蹙了蹙眉。

姑娘会意,道:“官人若现钱不够,我们也收便钱官券和会子的。”

章惇不动声色问:“若满两千,可有优惠?”

姑娘道:“有的。先帝驾崩,我们店主悲痛之余,感念先帝德政,决定还利于顾客,餐钱满一千返一百,满两千返二百。”

章惇道:“如此,我再加一角银瓶酒,一角羊羔酒,请姑娘包好,我带走。”

姑娘答应,出门取酒。章惇待她身影消失,拍案怒道:“岂有此理!神宗元丰年间我请苏子瞻在此吃饭,菜式相差不大,才一百六十文,如今竟涨了十倍有余!”

赵似道:“其实,如今在哪家吃饭,点这么多菜,应该都是这价…”

章惇默然,旋即一声长叹:“说到底,也是我的错。”

言罢掏钱袋,数后面有难色。赵似明白他钱大概没带够,伸手取自己钱,才立即想起适才钱都给蕙罗买香药了。三人面面相觑,顿时大窘。

“怎么办?”赵似问。

章惇想了想,目示后门:“三十六计,走为上!”

随即弯腰抚着小腹皱眉做肚痛状,一壁暗示赵似和蕙罗跟上,一壁踉跄着出门,问门外之人净房所在,那人手指后门处,章惇道谢后下楼朝后门疾走,赵似与蕙罗强忍笑意,匆忙跟上搀扶,一起朝外走。

走到后门,三人当即一路狂奔。赵似担心蕙罗跑不快,伸手牵她的手,拉着她跑,直到远离了这家分茶店才停下来,相对大笑。

章惇笑道:“事出无奈,惭愧惭愧。明日我会派人送钱给店家。”又对二人道:“我爱吃猪肉馄饨,但家人说我吃这个有份,总不让我去,如今即将离京,也顾不得那么多了,私自过来,不想与二位相遇,也是机缘。怎奈国朝规定,宗室不能结交朝臣,我们相聚饮食已是逾制,不敢再请二位下榻于我宅中,恐累及大王。”

赵似颔首道:“我明白,相公请回。我们可去吴荣王府稍歇半宿。”

章惇称善,拱手向二人道别后独自回家。赵似携蕙罗回到停车处,扶她上车,朝吴荣王府驰去。

此时已近三更,空中飘散着细如绒毛的雨,蕙罗坐于车中,听朱轮辘辘逐马蹄,看长袖飘飘沐微雨,随那个确信不会伤害自己的人,穿行于春夜的汴京,走过慢慢褪色的街市,心里但觉异常安宁。有那么一瞬,甚至希望这路朝前无边蔓延,可以不见尽头地走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注:便钱官券是指时人将钱存入京师左藏库兑换的证券,可在全国境内取现钱。言情北宋时为民办机构所创,也是取钱凭证。

第47章 夫人

车行至咸宜坊第一区,停在吴荣王府门前。蕙罗随赵似下车,恰巧见一位气度不凡的中年妇人从府中出来,虽身材娇小,柳眉薄唇中却带刚毅之色,看见赵似,她像是认得的,径直走到了赵似面前,低身施礼:“十二大王万福。”

赵似一揖还礼,问她:“福国夫人因何到此?”

那福国夫人道:“章相公既任山陵使,妾夫君解职离京也是迟早的事。为免领旨仓促,不及与故人惜别,所以今日来吴王府,拜别吴王夫人。”

赵似无言,只点了点头。

福国夫人向他再施一礼,遂告辞上自己的车。临行前却又转身,低声对赵似叹道:“拙夫愚钝,功败垂成。若妾能上朝堂,岂会累大王至此!”

蕙罗待她走后问赵似:“这位夫人是…”

“王荆公之女,尚书左丞蔡卞的夫人。”赵似漠然答。

“她认识吴王夫人?”蕙罗再问。

“我二婶与王荆公一家有一段渊源。”赵似简要作答,然后在蕙罗再度开口之前先瞪了她一眼,道:“走罢。”

蔡卞夫人蕙罗虽在深宫亦久闻她大名。她是王安石小女儿,懂诗书,有头脑,对政事有见解。身份也颇尊贵,婚前为宰相女,婚后为国夫人,当年下嫁蔡卞,连仁宗皇后,当时的太皇太后曹氏都亲自选珠宝为其添妆奁。与蔡卞婚后,常为夫君出谋划策,一路引导夫君升至丞相,以致士大夫常笑蔡卞处理政事是先与夫人谋之于床笫,再宣之于朝堂。她内朝时还常出入圣瑞宫,与朱太妃颇有往来。故此蔡卞与章惇一派,亦是拥立赵似的,世人皆认为这一派计策常谋发于蔡卞与夫人之心,事成于章惇之手。最后关头蔡卞优柔寡断,未与章惇力争,想必夫人对此也是满腹怨气。

今上即位,不仅章惇蔡卞,连这位福国夫人也将远离权柄,那些政治上的是非对错,只能封存于史书中。她车舆渐渐消失在赵似眼角余光尽处,令他忽然有种感觉,关于王荆公的一切,好像都随她的车辙,湮没于这午夜汴京晦暗不明的雾雨里了。

吴荣王赵颢是神宗赵顼的二弟,吴王是封号,如今已薨,荣为谥号。听到门外动静,吴王长子赵孝骞前来相迎,见是赵似和蕙罗,不由大喜,引他们入厅中入座品茶,并呼婢女去请吴王夫人。

少顷,一位貌似四十余岁的夫人缓步进来,虽人至中年,她依然身姿纤纤,腰若约素,容止端丽,眉色淡远如秋水,含辞未吐,气若幽兰。

赵似立即起身向她施礼,口称“婶婶”。蕙罗便知是吴王夫人庞氏,亦随之行礼如仪。

庞夫人亦朝赵似欠身,微笑请他们坐。寒暄之后,对赵似道:“今日之事,孝骞与我说了。沈内人若不弃,但请下榻于此,明日我多遣几位奴婢送沈内人回宫。只是如今对大王而言,是非常之期,不宜令外人知与沈内人曾独处一晚,因此今夜还请大王另寻一处落脚安歇,明日与沈内人错开回宫时辰。回宫之后若有人问起沈内人遇劫之事,你只说与孝骞救下内人后送她回宫,见宫门已闭,遂与孝骞送她至吴王府我身边,随即离开,与她饮食于城中一节就休提了。”

赵似颔首:“婶婶考虑周全,我照做便是。”

孝骞置疑道:“如今夜已深,却让十二哥再去哪里?”

庞夫人思忖,道:“赵令穰先生宅第离此不远,大王不妨去他宅中暂住一宿,也请他代为保密,勿向他人提大王深夜才至。虽然按理大王留宿于宗室家中也是不妥,但他既与大王及官家都颇有交情,想必会在官家面前为大王多加解释,请官家谅解。”

赵似同意,道:“事已至此,也唯有这样了。”

赵似旋即前往赵令穰宅第。庞夫人则让人整理客房,请蕙罗安歇。

蕙罗首次在外住宿,心绪不宁,只睡了一个半时辰便醒了,但见天犹未大亮,窗纱上映出一枝梅花疏影,风断续吹,而远处似有琴声悠悠传来。

那琴声温雅蕴藉,有幽叹之音,却哀而不伤。蕙罗听得好奇心起,便起身穿戴整齐,朝琴声传来的方向探去。

寻到花园边,见有一间临水暖阁有灯火透出,琴声正是自那里传出。蕙罗走近,见轩窗未闭,却是庞夫人在里面抚琴,泠泠七弦,演绎松风流水,尽在皓腕起伏间。

蕙罗虽不懂音律,却也觉这琴声如诉,好像在与人对答酬唱。自己犹如误入一梦境,其中有凄婉故事上演,自己虽不明了,听着琴声,竟兀自痴了。

琴声戛然而止,庞夫人忽然唤她:“沈内人。”

蕙罗如梦初醒,赧然低首,隔窗对夫人道:“抱歉,我扰夫人雅兴了。”

庞夫人含笑道:“哪里。我常失眠,今夜亦如是,索性起来弹弹琴。外面风寒露冷,内人若想听琴,不妨进来。”

言罢为蕙罗开门,蕙罗遂入内,谢过夫人。庞夫人又坐下,继续弹琴。

蕙罗见她弹的是一面焦尾琴,形制古雅,必为古物。窗边有一个盛水的汝窑笔洗,里面却养着一株小小的荷花,花叶均不盈寸,玲珑可爱。

此外房中有焚香用的炉瓶三事和几个盛香品的香合,但夫人未焚香。

蕙罗出于习惯,轻轻打开香合,逐一查验了香品,发现其中有一味是品质上乘的海南蓬莱香,其余皆合香。

如此妙音佳境,怎能无炉薰?蕙罗默默想,许是

庞夫人仍在弹琴,浑然若处无人之境。蕙罗虽觉不太礼貌,但忍了半晌,还是决定自己去为她焚香。

她先取了一块香炭,在炉火上烧透,再埋入那三寸高的龙泉窑三足炉中,拨了些香灰在炭上覆一层,加银叶隔片,以手悬于其上试试温度,觉得适宜,再以香箸搛了一片蓬莱香搁上去,如此烟少香浮,须臾便充盈于室。

蕙罗再用羽尘拂去香炉边沾上的香灰,把香炉端正置于琴桌附近的花几上。

庞夫人闻到香味,抬头微笑问她:“内人怎知我弹琴爱用蓬莱香?”

蕙罗道:“夫人喜好,我并不知。只是觉得蓬莱香清婉,比其余合香更宜配夫人琴声。”

“内人精于香道,不知在宫中所任何职?”庞夫人问。

蕙罗回答:“只是寻常司饰内人。”

”内人掌膏沐巾栉之事,难怪善于用香。”庞夫人不再弹琴,正襟坐好温言与蕙罗叙谈,料及香道之事两人都是相见恨晚。最后夫人说:”内人离宫一宿,无论如何都难免嫌疑,恐有人就此生事,平旦我亲自送你入宫,向太后和官家解释,或可免他人口舌。”

第48章 丁香

天亮后庞夫人送蕙罗入宫,嘱她先回尚服局待命,自己则前往朝见帝后。蕙罗先按庞夫人教导的话向周尚服和从福宁殿回来的郑滢解释了原由,她们都未质疑,言辞多有安抚之意。忐忑不安地等了半日,有主管宫廷戒令、纠察的女官宫正和司正前来,仔细询问蕙罗细节,蕙罗已私下琢磨了许多遍,一一答来,倒也没露破绽。

郑滢和周尚服亦帮蕙罗说话,称她一向勤勉,做事踏实,并非轻浮之人。另有多名内人证明蕙罗在外香药库确实是从早忙到晚,辛苦劳作,没与外人接触。最后宫正点点头,不语离去。

次日有开封府的人来,约见蕙罗于内东门,称她遇劫一案已有眉目,详细询问蕙罗与周妩儿有何嫌隙。蕙罗便把两人之间恩怨说了一些,但略过自己添零陵香一节,只说后来官家发现了衣裳是自己薰的。

来者颔首,说口供大致能对上。又告诉她,苏意墨捉住了一个接应人,此人招认说是受京中周姓富商指示。开封府顺藤摸瓜,查出主使人是被逐出宫且遵旨落发的周妩儿之兄长。审讯之下周兄承认,他家富甲一方,却自觉地位不高,遂精心培养了周妩儿,设法送进宫做了先帝殿中内人,今上即位周妩儿又获晋升,原指望她继续进阶,甚至得幸于今上,不料却遭变故,被逐出宫,整个家族的希望由此幻灭。出宫后周妩儿思前想后,认定是蕙罗出阴招暗算她,哭诉于兄长。此后又得知司饰内人出宫赴外香药库,周兄便花钱买通驾车内侍,想劫她到城外,意欲报复。

蕙罗惊讶之余暗暗后怕,未料自己当时一着棋险些导致杀身之祸。再问来者,将会如何处置周家兄妹,那人说:“按大宋律法处置。不过此案涉及宫中内人,较为特殊,或须请示今上。”

请示今上的结果是,赵佶下令,周兄开封府可按律法酌情宣判,处斩或刺配,周妩儿赐白绫,命其自裁。

得知周妩儿死讯,蕙罗并未觉出多少快意,倒是心里沉甸甸的,难以言传地难受。虽然错不在自己,但这毕竟是第一个因自己的原因失去生命的人,以前她从来没想过,哪怕是自己和周妩儿这样身份卑微的人,有时心思一转,也会导致他人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