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微怕他气病过去,忙道:“哎呀,主上,这是好事啊。”

墨熄眼前阵阵发晕,咬牙道:“好什么好?”

“您想啊,之前顾茫都是寻摸着米缸、地窖藏身。这说明什么?说明他随时准备开溜,不准备听主上您的差遣,主上您也使唤不动他。”

“那现在?”

“现在。”李微清清喉咙正色道,“顾茫花了这么大工夫,照自己的喜好在羲和府安置了一个卧房。”

墨熄扶着突突直跳的侧额打断他:“……你是什么时候瞎的?”

“啊,对,不算卧房。”李微看了两眼那些堡垒一样的太湖石,斟酌一会儿想了个更合适的措辞,“窝。他给自己搭了个窝。”

“动物搭窝,飞禽筑巢,那跟人安家都是一个道理——要在一个地方久住嘛。”李微如是分析道,“这表面顾茫已经被英明伟大的主上驯服了,从此就有了寄人篱下的自觉,主上说东,他不敢往西,主上说停,打断他的腿儿他也不敢继续溜达。”

正口若悬河地溜须拍马着,忽听得身后传来簌簌动静。

两人回头,恰好看见顾茫又扛着一大摞不知哪里搞来的褥子进到院中,脚边还跟着一只蔫毛大黑狗,瞧上去就是之前在落梅别苑时和他相依为命的那只狗。那狗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从落梅别苑溜了出,来了个千里寻主,又回到了顾茫身边。

三人一狗冷不防撞了个照面,偷褥子的顾茫愣在原地。

墨熄也站在原地。

“……”

几许沉默,顾茫哗地把褥子一展,遮在自己头上,然后沉静地问:“你还看得见我吗?”

墨熄:“……你说呢?”

褥子里的人不安地动了动,忽然哒哒哒转身就跑,黑狗也跟在他旁边跑得欢快,边跑边吠。

眼见着一人一狗就要消失在拐角处,墨熄又是怒又是无语,开口喝道:“你给我回来!”

不听。

顾茫哒哒哒哒跑得更快了。

墨熄冷眼看着旁边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李微,咬牙道:“……叫他往东绝不向西,叫他停下绝不溜达?”

李微心虚地:“嘿嘿,那个……诶,毕竟顾茫是昔日的神坛猛兽嘛,就算脑子坏了,野性也还是有点儿的,但是主上您看,他已经很愿意和您说话了不是?”

墨熄对此的回应是怒道:“是你个头!还不快滚回去把我的房间给收拾了?!”

李微忙道:“是!”说着就上前去扯顾茫挂在太湖石上的被褥。

墨熄止住他:“你干什么?”

“拿去洗了呀。”

墨熄气噎于胸,咬牙道:“顾茫拿来当暖帘用的被子,你觉得我还会要吗?去库房重新拿一床新的!”

李微旋即应了声,颠颠地跑远。

墨熄立在原地,看了看李微的背影,又看了看顾茫和狗消失的地方,最后转头瞪着顾茫留下的“狗窝”,他抬手去揉着自己突突抽疼的后颈,觉得自己这辈子的戾气都要在这几天发泄殆尽了。

妈的,还不如回去戍边呢,照这样烦下去他大概能成佛!

然而羲和君墨帅大概还是太年轻了,他这人爱干脆不爱啰嗦,喜怒爱憎都写在脸上,而朝野不比军中,在这里铁血丹心都像潮水一样散去,而逆流而上的,是勾心弄权,是尔虞我诈。回帝都之后的“烦”,显然才刚刚开始。

这不,没几天,一轮新的破事又来了。

有几位平素里胆小如鼠的老贵族,寻思着羲和君公务繁忙,不可能成天看着顾茫这狗贼,万一这狗贼又被诸如李清浅之流利用,或者心怀异数,那实在是太过危险了。所以那几位老贵族联名上书,请奏君上,还是希望把人关押回阴牢。

墨熄冷然道:“他在阴牢里,李清浅不是一样有办法让他越狱而出?”

“那是因为守备不严,若是再加警戒,必能——”

“必能什么啊?”君上打断道,“孤已经答允了羲和君的事,轻易便废,那孤成了什么人了。”

但那几位老头吹胡子瞪眼不依不饶,又是一番哭天抢地的哭诉,君上嫌烦,暴躁道:“行行行,烦死啦!那要不折个中。羲和君,改天你领着顾茫,去打个奴籍烙印,以免罪臣逃脱。也算给他们宽宽心。”

听到奴籍烙印,墨熄心里咯噔一声,抬眼看向王座上的那个男人。

君上略挑起眉:“怎么?羲和君是有什么话想说么?”

“……没有。”

墨熄沉声应了,闭了闭眼睛。

所谓打奴籍烙印,就是上锁奴环。

按照重华的规矩,无论是给奴隶上环,还是去环,都要经过君上的允准,并且由炼器师操作。所以当年慕容怜给顾茫私自上环,其实是违制的。后来顾茫立了大功,老君上降旨除去他的奴籍,脖子上的锁奴环自然也一并除落,慕容怜为此还挨了老君上好一顿臭骂。

那一天,是墨熄陪着顾茫去炼器师那里摘的颈链。

他由衷地替他师哥感到高兴,他想他师哥那么好,这一辈子都应该是自由的。

那时候的墨熄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他竟会以顾茫新主的身份,要重新把象征着“凌辱”与“占领”的锁奴环锁回他顾师哥的颈间。

第47章 主人

第二天正值朝休, 墨熄带着顾茫去入奴籍。

在大部分国家, 奴隶都是卑贱的,不能修真,不能读书, 又被称之为“贱民”。

重华国虽与它们没有本质差别, 但至少态度略为和缓。

自先君承继大统以来,重华废止了“贱民”这种刻薄说法, 并允许资质尚可的奴隶破格进入修真学宫, 修结灵核。先君甚至还敕封了奴隶出身的人为将军,允许他们组建军队, 报效邦国。

这些事情曾经在重华国引起过轩然大波,老贵族纷纷死谏, 说此举有前车之鉴在前,狼子野心不可测,如若君上给了奴隶权力, 他们就会渴望更多。

言下之意就是, 如果放任奴隶修行立业,时日一久,难保他们不会觊觎尊位,暴起覆政——谁又想被踩在脚下?

但老君上不听, 他觉得九州烽烟四起,国与国之间的战事日趋激烈, 但凡有能之人都可启用, 不然内政是稳了, 外忧却无从避免。

顾茫和他的王八军,便是在这种情形下兴起的。

然而一朝君主一朝臣,新君继位后,觉得“内政”比“外忧”更加重要,所以他拿顾茫开刀,削权贬黜,以安老士族之心。

这才有了今天这个局面。

“我们到了。”马车在修真学宫旁的一家小铺子外停下,墨熄上前去叩响了虚掩着的门扉。

这是一家入口逼仄,年久失修的老店,店外只疏懒地丢了块木板,板子上写着——“慈心冶炼铺”五个大字,冶炼的冶字已经掉了旁边的两点红漆。

顾茫问:“这是哪里?”

墨熄没有答话,只是推开那扇摇摇晃晃的老木门,领着顾茫进了里面。

铺子采光不佳,外头的阳光长期无法直射进来,屋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木头腐烂味道。偏生掌柜的为了省钱,还不肯点灯,只靠冶炼炉的火光映照着。

一个身形佝偻的老头坐在冶炼炉前,慢慢地往炉内鼓气,一吹之下,红星乱紫烟,槽沟内流出橘红色的刺目铁水,像是地底流出的熔岩。

墨熄道:“宋老伯。”

老冶炼师正全神贯注地醉心创造,加上他还有些耳背,就压根没听到身后的动静。

墨熄又提高声音唤了一遍:“老伯。”

老人这才反应过来,他悠悠回头,火光映在他沟壑纵横的老脸上,令他瞧上去活像一只曝晒过度的橘子,又瘪又黄。

他看了看墨熄,愣了一下,又看了看顾茫,继而露出些恍然的神色,连忙站起来颤巍巍地行礼,嘴里念叨着:“哦,哦……是顾帅啊……”

顾茫不明所以地站在原处,看老头向他作揖,于是也照葫芦画瓢地跟老头作揖。

墨熄沉默一会儿道,“他早就不是顾帅了。”

老糊涂的宋老伯迷茫道:“是吗?那他现在是什么?”

“阶下囚。”

宋老伯很是吃惊,盯着顾茫看了好一会儿。

“阶下囚……阶下囚……”

他慢慢地踱过来,皱巴巴的手拉住顾茫的手,发了会儿愣后,忽然又笑逐颜开,开始颠三倒四地说胡话,“哎呀,小顾啊,你交了好运,你看看,老伯没骗你吧?世上还是好人多,从今以后啊,你就不再是望舒府的奴隶啦。”

他说着,欢喜地拍了拍顾茫的手背:“来,老伯给你把脖子上的锁奴环给化掉。”

听到老头子糊里糊涂的这几句话,墨熄眼里有极深的痛楚一闪而过。

他闭上眼睛,喉结微微攒动,正欲说些什么,忽听得楼上一阵闷响,木梯子踩得咯吱有声。一个温柔的声音响起:

“羲和君,你怎么来了?”

墨熄转过头,瞧见一个穿着素淡白袍,拄着木拐的男人艰难地扶梯上下来。

是江夜雪。

江夜雪是这家冶炼铺的主人,而宋老头从前是岳府的一个冶炼师父,也算是江夜雪的启蒙恩师。江夜雪被逐出岳家后,唯一愿意陪伴着他的,也就只有这一个岳府旧人。

墨熄道:“我带他过来入奴籍。”

江夜雪微怔:“谁?”

墨熄侧了侧高大挺拔的身子,露出后面东瞻西望的顾茫。

江夜雪喃喃道:“……是顾帅啊……”

旁边的宋老头不甘寂寞,伸出那只枯树枝般的手拍拍徒弟的背,乐呵道:“今天真是个好日子,夜雪,你看看,咱们小顾有出息了,他是重华第一个摘了奴籍的人吧?真不容易。”

“……”江夜雪叹道,“师父,您说的那是很多年前的旧事了。”

宋老头疑惑道:“我又记错了?”

“是。那时候我还能跑能走呢。”江夜雪垂了睫毛,对老人笑道,“师父,您累啦,快去歇着吧。”

江夜雪安抚好了老人,重新回到两人面前:“抱歉了,羲和君,师父这些年说话总是颠三倒四的,还望你莫要怪罪。”

墨熄道:“无妨。”

顾茫眨了眨眼睛,也跟着学道:“无妨。”

墨熄看了他一眼,他今天望着顾茫的眼神并不凶,只是有些古怪,似乎笼罩在什么往日的阴影里。

江夜雪把这一切尽收眼底,低低地叹了口气,说道:“要入奴籍的话,还请二位跟我楼上去。”

墨熄问:“但你的腿脚……”

“撑着拐杖。”江夜雪笑道,“没事的,我能走。”

他们上了楼,冶炼铺的二楼敞亮很多,架上悬挂着各种各样由灵力凝结而成的武器兵甲。

这个世道,修士们用的兵刃大多都是由灵体铸就的,他们会去各个冶炼铺子挑选合意的武器,让冶炼师把铸造好的神兵利器与他们自身的灵核相融合,要使用的时候只需心念咒诀,武器就会应召而出。

这些兵刃虽然不如神武厉害,但铸造原理差不多,威力也都十分惊人。

而且为了打造出悍厉的兵刃,冶炼师们会外出采猎各种灵体——火凤凰的喙、青蛟的爪、吞天白象的牙齿……越是凶煞的灵兽,就越饱含强大的灵力,炼出来的武器声势就愈发骇然。

有的冶炼师甚至会使用怨灵入器,制造出来的兵刃可以召唤冤魂助战,最典型的就是望舒君家里祖传的水鬼符,里头据说是熔铸了九千个溺死的恶鬼,怨戾冲天。还有剑灵李清浅,也是这个道理。

但江夜雪的冶炼铺不一样,老头子老眼昏花糊涂得要死不说。他自己呢,又是个心软的不得了的善人,连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让他去斗凤屠龙,那简直是痴人说梦。

“我用来炼器的灵力,都来自些花草。”

他回过头,看到墨熄正在看他的窗台,不免有些窘迫。他晾晒在窗台上的都是些软绵绵的灵体,一看就派不上什么用场。

“修真学宫的小孩子们……会来我这里买一些武器,不容易伤到人。”

墨熄道:“也没什么不好。”

江夜雪笑了笑。

他的炼器之术虽然来自于岳家,但行事之道却和岳家迥然不同。岳钧天炼器一味追求霸道,慕容楚衣也无所谓残忍与否,所以幼年时,江夜雪就没少因为理念不同,而和父亲起冲突争执。

人的心念除非经遭无法承受的剧痛,不然是很难改变的。

其实就算没有他亡妻那件事,墨熄觉得江夜雪最后也一定会和岳家分道扬镳。

江夜雪从积压着一堆炼器材料的货架上取下只铁盒,拂去上头的灰尘,来到二人面前。

墨熄曾经陪过顾茫摘下锁奴环,所以对这个铁盒再熟悉不过。江夜雪因此有些迟疑看了他一眼,说道:“羲和君,我要施法了,你要不要回避一下?”

墨熄脸上却很平静,他看着那黑魆魆的盒子,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不用。”

“好罢,那我就开始了。”

他把盒子放在地上,然后对顾茫说:“顾……”话到嘴边,却又不知如何称呼他才好,只得叹了口气,“你请坐下。”

“把眼睛闭上。”

“把手放在盒子上。”

前两条顾茫都淡然地照做了,但是最后一条他却不肯了。他重新睁开眼,盯着那盒子看了一会儿,喃喃道:“……我不喜欢这个东西。”

说完抬头看向墨熄:“我走了。”

“坐下。”

“走了。”

墨熄说:“你如果还想留在羲和府,就一定要按他说的做。”

顾茫没辙,只得撇了撇嘴,看上去有些委屈,又有些警觉,但犹豫了一会儿,他还是把手搭在了盒子上。

墨熄对江夜雪道:“施法。”

江夜雪点了点头。像慕容怜当年那样的操作其实是错的,锁奴环本身的法力就很大,如果只是随意扣戴,有可能会引起佩戴者灵流暴走,或者意外死亡。

但是这个道理,当时那群少年,其实谁也不懂。

炼器师江夜雪垂落眼帘,默念咒诀。很快地,铁盒的孔洞中淌出一道暗黑色的灵流,那灵流像蛇一样顺着顾茫的手臂往上攀爬,从小臂,到肩膀,到锁骨……环绕在他的脖颈处,最后凝成一道黑色玄铁铁环,烟霭的余韵一绕,又化作了一只吊在铁环上的小牌。

“好了。”

顾茫睁开眼睛,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第一遍摸完没说话。但很快他又摸了第二遍,这遍他倒是说话了,他转头,若有所思地喃喃:“……项链……”

墨熄长腿窄腰地倚在窗边,听他这么说,怔了一下:“什么?”

顾茫惊讶道:“你送了我一根项链吗?”

“……”

墨熄没答话,江夜雪却有些于心不忍,跟他点了点头。

顾茫得了确认,蓝眼睛里流淌过细碎的光芒,他反复摸了摸自己的奴籍颈环,那张瞧上去和过去一样温柔善良的脸上露出些谨慎的高兴。

然后他居然转头,对墨熄说了句:“谢谢。”

窗外有湿润的风吹进来,吹着墨熄鬓边的零碎散发,他抱臂站在不远处,一言不发地看着顾茫的侧影。

如今的顾茫就像昔日顾帅的碎片,他想从他身上看到旧友的影子,最终却只落得一个眼眶都被这碎片扎痛扎红的后果。

他几乎是在无人注意的时候,狼狈不堪地闭上眼睛,喉头攒动——

多少年前,也是慈心冶炼铺的二楼,也是在这屋子里,年轻的顾茫同样也是摸着一道奴籍颈环,脸上笑得很灿烂。

那道颈环,当时是由宋老伯摘落的。

“结束了,顾师兄,以后你不再是慕容怜的人。”当时墨熄望着顾茫的脸,郑重其事地说,“你自由了。”

那一次,是颈环落下。顾茫在笑。

韶光荏苒,时过境迁。

这一次,是颈环扣上,而顾茫还在笑,一切好像都没怎么变。

可墨熄却觉得喉咙里涩如鲠着一颗苦榄,怎么吞咽也咽不下去。

这苦意竟好像要缠着他一辈子。

“你等等。”江夜雪在跟顾茫说话,“还没有结束。我还需要在这个……项链上面落几个字。”

“什么字?”

“你的名字,照身号。”他翻着重华国奴籍的记案,查着顾茫是这个国度的第几位落了锁奴环的奴隶,“有了,七百九。”

顾茫也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就那么听他说着,似懂非懂的样子。

江夜雪用灵力给他刻录了上去,刻完了这一面,又翻到背面去。他再一次抬起了头,但这一回而不是看向顾茫,而是看向逆光立在窗边,神情难以辨清的墨熄。

“羲和君,你看这一面……”

墨熄道:“不用刻了。”

“但这恐怕不合规矩,就算不是个人名,也该是家族姓氏,或者是宅邸府衙的名称。”

“都不用。”墨熄顿了顿,把脸转开。

江夜雪叹息道:“可是……”

“另一面还要刻吗?”顾茫忽然问,“要刻什么?”

“要的。”江夜雪对他说,“要刻你主上的名字。”

顾茫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就在墨熄不耐烦准备过来跟他说走吧的时候,他突然道:“我知道刻谁。”

他转头看着墨熄:“刻你。”

墨熄:“……胡说什么。”

“你是主上,好多人都这么叫你。”

墨熄闭了闭眼睛,蹙紧眉峰:“你太啰嗦了,赶紧起来跟我走。”

“不可以刻你的名字?”

墨熄严厉道:“不可以。”

不知道是为什么,他只是略微想了一下顾茫脖颈上勒着刻有自己名字的颈环,就觉得一阵躁动的血热。他烦躁地摇了下头,像要甩开一只扰他清净的蚊虫,继而一把揪起顾茫的后领,把他提起来,对江夜雪道:

“清旭长老,告辞。”

江夜雪道:“我送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