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话未说完,就被门外传来的一个声音打断了。

“公主何必这么悲观呢?”

那个声音懒洋洋的,带着些天生的鄙薄和傲慢,“依我看来,床上这位的命硬得很,并殒不了,而且脑子也未必会坏。”

话音方落,一个青衣大袖,金扣束发的男人信步走入了房中。

“这不还有我在么。”

如果说之前梦泽公主出现,已经让在场的那些仰慕她医道法术的药修们紧张不已,那么这个人一进门,几乎所有的药修都要给他跪下了。

“参见姜药师!”

梦泽也微微怔住了:“……姜药师……”

姜拂黎神情寡淡,眯着眼睛。他总喜欢眯着眼睛,大概是因为数钱数多了,他目力一直不是太好,不戴琉璃目镜的时候,一双杏眼总是朦朦胧胧的,像下过一场江南烟雨。

姜拂黎竖起两指,白皙修长的指间夹着一张金色的兑票,他转头对墨熄道:“是你派传信灵兽给我送来的?”

墨熄道:“你夫人说你去了南境……”

“是啊。但我走的还不算远,更何况我为什么要与钱过不去。看到票我就赶回来了。”姜拂黎轻弹了一下那张熠熠生辉的金兑票,瞥了床上的顾茫一眼,“不过他人病的不轻,得再加三张。”

墨熄心焦道:“我师兄的性命——”

“他的性命、眼睛都不会有问题。”姜拂黎停顿片刻,走上前,抬手点了一点顾茫的额心,“……神识说不好,不过也不至于什么都保不住。得先治了再说,不管怎么样,我尽力。”

姜拂黎这人寡情,没有任何立场,他做事的原则只有一个,那就是钱。

只要钱帛到位,他必然尽心尽力。

姜拂黎在床沿坐落,抬手解开了顾茫的衣袍,查验着顾茫身上的伤疤。

一边看一边感叹道:“花了这么半天才治成这样,庸医啊。”

神农台众人:“……”

姜拂黎抬起颀长的手指,疾迅地在他几个要穴处点落,涌流的血立时便止住了。他抬手道:“递一下。”

他没说递一下什么,大概觉得旁人能够自行参悟,离他最近的那个小药修忙不迭地给他递上了药箱。

姜拂黎:“……我要你们这小破盒子做什么?给我纱布!”

小修士被他杏眼一盯,吓得哆嗦,忙慌乱地双手递上一块纱布。

姜拂黎替顾茫擦了擦那几处重伤处的血,擦着擦着,擦到肩膀时忽然愣了一下。

墨熄立刻道:“怎么了?”

“……”姜拂黎皱着眉头看着顾茫肩膀上的一处疤痕,“这个花瓣型的疤印子……”

“这不是这一次落下的,他年幼时就有。”

“我自然知道不是新伤。”姜拂黎的目光依旧落在那个疤痕上,“我只是觉得眼熟,怎么感觉之前在另一个病人身上也看到过一个差不多的……”

说着说着自己也不确定起来,摇了摇头:“大概是有点像,记错了。”

说罢将那沾了血的纱布扔了,坐直了身子,开始正式为顾茫施法疗伤。

寝卧案几旁的水滴漏在缓缓流淌着,屋内十分安静。姜拂黎坐在顾茫身边,两根修长的手指搭在顾茫的手腕处,一边诊着脉,一边往这具身体里输送着法咒灵流。

他所用的医咒和重华传统的法咒并不相同,因此周围一群药修也看不出什么门道来,只眼巴巴望着,瞧见顾茫皮肉上的伤痕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在愈合,脸颊上的青紫也慢慢消退。

梦泽轻声说:“诡道回天姜拂黎,果然是名不虚传。”

姜拂黎从容不迫道:“公主过誉。”

神农台长老谨慎地凑上前,问了句:“姜药师,您看……您需不需要别的什么,我们可以搭得上手?”

姜拂黎道:“哦,有啊,需要啊。”

长老忙道:“姜药师您尽管说,我们一定照做。”

姜拂黎道:“我需要你们安静。”

可事情仿佛偏偏跟他对着干似的,就在他刚说完这句话没多久,外头忽有个小厮火急火燎地跑进来,扯着嗓子大声嚷道:“不好啦,不好啦。”

姜拂黎:“……”

墨熄倏然回头:“又怎么了?”

小厮:“不好啦!主上,李管家在外头快撑不住了,赵公已经大怒,说主上您抗旨不尊,若您再不出去,他就要率人硬闯押您入宫啦!”

第128章 峙

李微笼着衣袖垂着眼帘立在正门中央牌匾之下。他的身后是重重闭锁的羲和府大门, 面前是先君御赐的镇邸石柱,上头用小篆刻满了墨家四代英烈的荣勋。

“李管家, 你这是翻了天了!你们羲和府难道要举府抗旨吗?!!”

“赵公,您这是哪里的话啊。我不都和你解释过了吗?羲和君这会儿身体抱恙,没有办法出来接王旨,等他状况稍好了, 我立刻向他禀明圣意。您可千万别动怒, 气坏了身子多不好。”

赵公简直怒发冲冠,指着李管家的鼻子骂道:“李微!你说谎也要有个度!今夜羲和君私闯司术台的事情已经捅上了天!他可是从周长老眼皮子底下把那个姓顾的叛贼给劫走的, 你现在来说他身子骨不舒服,您是把谁当蠢材?!”

李微摸着鼻子:“咳,此事也是说来话长,其中恐有误会……”

“能有什么误会!一晚上, 神农台进府去了,梦泽公主进府去了,姜拂黎进府去了——怎么着, 这些人羲和君都能见, 却唯独把王上派来的人挡在门外——什么道理?!”

李微一拍手:“哎呦喂您说的可太对了!您也发现了吧?进去的都是药宗修士,全是给主上夜诊的,主上他可病的不轻啊!”

“你——!”

正激烈争执着,忽然“吱呀”一声, 府门开了。

墨熄站在大门之后, 月色中央,抬起一双疲惫却依旧凌厉不减的凤眸, 冷冷看将出来。

李微实在已经拖到了不能再拖的地步,见墨熄出来,不由地立松了口气,忙趋避到一旁,垂首道:“主上。”

墨熄迈出门槛,嗓音低缓沉炽:“辛苦你了。下去吧。”

“是。”

李微退下了,墨熄走出来,目光顺着府邸台阶,自上而下俯看着赵公。赵公虽是君上身边最亲近的奴仆,备受君上信任,但地位尊卑仍摆在那里,更何况墨熄身上天然有着一股极冷冽的气质,他不开口,不笑的时候,这种气质几乎能让所有人感到万钧重的压力。

赵公方才的锋芒一下子便收敛了。

他低头行了个礼:“羲和君。”

墨熄没有吭声,微抬头,望着眼前的星夜,眸中闪动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楚的情绪。

赵公接着道:“君上请您——”

“君上贵体如何?”

赵公愣了一下。他想过墨熄的各种反应,坦然接受、怫然动怒、不遵从……却还是被墨熄这句没头没尾的话给问得噎了一下。

“梦泽说他前些日子旧疾复发,如今他怎样了。”

“……劳烦羲和君惦念,君上自有天佑,已然好得差不多了。”

“行。那就好。”墨熄嵌着铁皮的军靴踩着地面,他走下台阶,淡淡道,“我随你进宫。”

王城深处。

朱雀殿。

这座寝殿是整个宫城内最暖的地方,宫殿不大,但皆用运自于极南之处烈火山的岩石斫就,殿内终年熏着驱寒香料,到处铺着厚织绒毯。每次寒疾发作的时候,君上都会选择在这里歇息,温养身体。

墨熄随着赵公来到朱雀殿外。赵公进去禀报了,而后笼着拂尘退出来,躬身对墨熄道:“羲和君,君上有请。”

墨熄迈进殿门——他一贯不喜欢来这座殿厅,因为朱雀殿的地毯铺的实在太厚了,只要一进门,他的脚掌就会深陷到柔软的垫子里,仿佛一只落入了泥淖的野兽,又像堕入蛛网的虫蛾,一股身不由己的感觉就会顺着脊骨森森然爬上来。再上乘的香薰都驱散不掉。

赵公将殿门合上,珠环翠绕的朱雀殿里流散着沉甸甸的香味,仿佛连空气都粘稠了,无法搅动。

这个时节,天气已经有些热了,但朱雀殿的中央仍生着一盆炭火,熊熊烈焰烧得正旺。君上正侧坐在一张沉檀小榻上,裹着厚重的狐裘,垂着眼帘,转着掌心里的菩提天珠手串。他的脸色很差,很白,就连火光镀在他脸上也无法给他添上一星半点的精神。

听到动静,君上转动珠子的手顿了一下,随后一声叹息比纸还微薄:“羲和君,来啦。”

墨熄没有说话。

事实上从他看到真相的那一刻起,他就有过滔天的愤怒,想要立刻进宫质问君上诸多事情——可是顾茫一直未脱险情,他也无法抽身,直到姜拂黎兼程赶回开始替顾茫稳住了状况,他才终于能到宫里来,面对这个其实早已知道一切的男人。

而当他真的站在君上面前时,他的愤怒更深了,但却不再如初时那般剑拔弩张。他可以勉强压抑下自己怒火的爆发,盯着裹在狐裘里的那个君王。

君上道:“今夜找你前来,也无甚大事。只是周鹤方才禀奏了孤一件奇闻,孤觉得应当与羲和君同赏。羲和君有兴趣听一听吗?”

“……”

等了一会儿,不见墨熄回答,君上便兀自接了下去:“周鹤跟孤说,今日他在践行孤授任给他的黑魔试炼。正进行得好好的,外面就闯进来了一个人。那个人不顾他的劝阻,也全不把孤的命令看在眼里,一意孤行要带试炼体离开。甚至还违背训诫召唤神武,就差让司术台的修士血溅当场。”

“羲和君是不是觉得这个截胡之人乃是个大奸大恶之徒?”君上又转过一枚天珠,嗤笑道,“孤当时也是这么觉得。直到周鹤告诉孤,救人的那位英雄——”

他缓然抬起眼来,虚弱的脸庞上,一双眸子却寒锐至极。

“是你。”

两个字犹如从齿缝里截碎了道出来。君上坐直了身子,深邃的眉弓在眼窝处笼出浓重的阴影。君臣二人隔着燃烧着的炭盆相望,热气和熏烟上窜,彼此眼里的脸都被模糊得有些扭曲。

君上阴鸷道:“羲和君,你太令孤失望了。”

“孤问你,孤在将顾茫交给你的那时候,跟你说过什么话?”

“……”

“孤当时就告诫你,以顾茫犯下的重罪,早当处以极刑,之所以还留他活着,只是因为他身上的燎国法咒值得钻研。有朝一日他注定将被提作试炼之用,孤希望那时候你不要忘记自己是谁,头脑一热站在了错误的地方。”

这些话语确实是君上曾经与他申令过的。当时他听在耳中只觉得沉窒,可如今再一次听到,却觉得讽刺得厉害,荒唐得厉害,可怖得厉害。

墨熄俯视着君上的脸,试图从那张脸上找到哪怕一丝一毫的愧疚、伤心、或者犹豫。可是没有。

那是一张精致极了的假面,每一寸情绪都像是丈量过百遍再描绘出来的,甚至连眼神都没有一星半点的动摇。

最难窥见的是君王心……这句话又怎么会有错呢?

墨熄缓缓阖上眼眸,寒意和愤怒、失望和悲恸顺着他的血液流遍全身。君上的言语却仍旧像蝎子的毒螯猛扎进他的耳膜里:“羲和君,如今看来,你是已经昏了头,把孤的叮嘱都彻底抛在了脑后。你根本就已经不记得自己是重华的第一统帅,也根本就不记得当初是谁在你心口当胸刺了一刀,你不记得是谁救回了你给了你第二次性命,也不记得是谁杀了我邦国数以万计的子民——你根本不记得谁是叛徒了。对不对。”

炭盆中有一颗花椒木噼箥爆裂,一簇晶亮的星火窜上来,飞舞在空气之中。

墨熄睁开眼睛。

他忍着自己愤怒到出离的情绪,忍着自己愤怒到颤抖的手,强自压着熔岩般翻腾的怒火,嗓音低压地说道:“君上说完了么。”

君上蓦地一怔。

他的黑眼睛盯着墨熄的脸,这时候他才发觉墨熄的状态非常差,再一感知,甚至连体内的灵流都极度不稳。

难道说——!

君上陡生出一股极度的不安,手指不自觉地捏紧了天珠手串,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去了。一君一臣在这样的眼神交锋中似乎什么都已捋得清清楚楚。

“如果君上说完了,那么我这里也有一件奇闻。不知君上敢不敢听。”

“……”

半晌后,君上往榻椅深处一靠。他几乎已经猜到墨熄想说什么了——能让他忽然发生这样坚决的态度转变的,就只有那件事。

他们之间最后那一层纸已经瑟瑟颤然,行将刺破。

墨熄盯着君上的眼睛,一字一顿地将那层纸撕开:“……很多年前,我认识一个人。那个人曾为邦国立下过赫赫战功,征战多年,唯独只败过一次。后来,他为了七万座墓碑,为了他的君上曾经向他许诺过的公允天下,深入敌营,忍辱负重备受煎熬整整五年,这五年间,他没有一天不在痛恨自己沾染的鲜血,没有一天不在希望他的君上能够让他看到昔日的诺言兑现……”

他每说一个字,君上的面色就更难看上一分,这些字句就像是尖刀刺在了他那张完美无瑕的假面上,要把他所有的伪视都划得破碎支离。

墨熄说的字字句句,都裹挟着浓重的鲜血,抵在君上眼前。

“那个人最后回了邦国,却失去了记忆。可是除了他曾经交托以性命的君上,没有谁知道他是蒙冤的。他于是被万人唾骂,被凌辱关押,所有人都恨他怨他指责他欺凌他恨不能他死——而他的君上……那个曾经亲口许诺他……总有一天,要会替他沉冤昭雪,亲自替他戴上蓝金佩绶的人——却说容他活着的唯一意义就是拿他去做黑魔试炼!”

砰然迸溅的怒火灼烧上了墨熄的眼眶。哪怕再是隐忍,说到此处,墨熄的声嗓都在发抖,火光像是淬进了他漆黑的眼珠里。

“……君上。这个故事,不知您耳熟吗。”

君上的面色已比纸还白了,在这僵凝的气氛中,他将串珠套回腕上,他的手有些颤抖,套了一次,并没有套上,第二次才将串珠绕好。

“墨熄。”君上抬起眼来,“你好大的胆子……你竟敢私闯御史台盗取载史玉简……”

“这么说来……”墨熄阖了阖眼眸,声音因为激愤而颤抖得厉害,“那些玉简果然是被你销毁的!”

他蓦地睁开眼睛,此刻他眸中的那种痛苦与寒光,是君上前所未见的。

简直令人心惊。

——君上与墨熄的岁数差不多大,可以算是一路成长过来的,他很清楚这位年轻的帝国将领是个怎样的人。

他的父王曾经说过:“墨氏一脉,忠诚、强大、勇敢、固执、坚韧……认一个死理。这种人绝不会觊觎你的王座,也不会轻易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但是一旦有一天,他认为你做的事情违背了他所认为的‘道’,他就会不顾生死、不畏荣辱地站到你的对面去,成为你眼中最尖的一根钉,肉中最痛的一根刺。”

他无时无刻不记得父王的这一番话,在与墨熄相关的事上,他一直步步为营。

但墨熄还是站到了与他对立的位置。

墨熄森然道:“君上,他为你做了那么多,而你就非要把这一段真相隐藏吗?!”

朱雀殿内一时静的可怕,屋顶飞粱上刻绘缠绕的蛟龙像是活过来了一样,虬髯狰狞俯瞰着殿内的针锋对峙。

过了好一会儿,君上开口说话了。

没什么可以躲避的,也没什么可再掩瞒。

君上抬起眼,低声道:“……不然呢。”

第129章 不由己

君上抬起眼, 低声道:“……不然呢。”

明明是四季如春的温暖屋子,却突然散发出了砭人肌骨的寒意。

君上靠坐在深深的扶椅之中, 于王座自上而下睥睨着墨熄。他裹紧了狐裘,慢吞吞道:“过去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孤留着它们,没有任何意义。”

“羲和君, 请问你冒着性命危险修复的这一些玉简, 它们是能为邦国添砖加瓦,还是能让百姓安居乐业?是能让燎国土崩瓦解, 还是能镇九州太平天下?”

君上顿了一下,说道:“都不能。”

“那些玉简留着,只会造成不必要的误解和麻烦。只会造成……你看,造成今日你我君臣相向的局面。”

“你还记得御史台大殿门口矗着的石碑吧?上面写着‘昨日已死。’, 这四字箴言其实是没错的。有些往事、有些秘密,合该被岁月掩叠过去,一旦挖出来, 于时势有百害而无一利。”

沉默须臾, 君上淡道:“孤没料得到你这样想不开。”

墨熄的眼睛被猩红血色所弥漫。他的心腔里仿佛流淌着滚沸的熔浆,血流都往脑门上冲。

他指捏成拳,嗓音低哑地厉害:“不是我想不开。而是君上……您想得未免也太开。”

“八年前风雨夜,你几乎在黄金台上对顾茫许诺了他想要的一切, 你把所有漂亮话都说尽了, 你说从来没有不把他们当做蝼蚁孽畜,你说会还给他一个人人得之公允的天下, 你说迟早有一天会亲手为他配上英烈帛带——所有这些你说过的话,许过的诺言,难道这些都是你的君王权术,都是假的?!”

“羲和君。”

君上眸光乍然冷冽,他鼻梁微微往上皱起,宛如虎狼扑杀时的眼神。

“——你简直太放肆!”

“我放肆什么?!我只想要事情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我只想看到他得到他应有的尊重而不是接着被人构陷!八年了……这个秘密他在心里沤了八年,再痛苦的时候他都没有背叛过你,没有告诉过别人哪怕一星半点的真相!现在他已经力竭了,他再也不能为你效力,你还他一个该有的清白就有这么难吗?!你骗到他走投无路,然后一弃了之,君上,你昨天的棋子是他,今天的棋子又是谁?!我吗?!!”

砰地一声爆响,案几上的果实糕点稀里哗啦打翻一地。豆糕砸成了烂泥,葡萄果子摔碎了,浆汁流了满地。

君上霍然起身,脸上浮起一层冲涌的血色。

“墨熄!孤提醒你,别忘了自己曾经立下的誓言!”

他也是猝不及防被逼到极处才会脱口说出这一句话。而他一说,自己几乎是立刻就后悔了。

果不其然,墨熄眸中光影闪动,他以手加额,仰起头,几乎是嗤笑地喃喃:“……天劫之誓……”

君上:“……”

“减寿十年,自立血誓。从此奴籍修士不举兵而反,我亦不会举兵而反,誓死效忠君上,效忠重华。”

当年立下血誓身不由己,长磕而落的情形仍历历在目。墨熄喉头攒动,阖着湿润的眼眸,低声道:“……真是天大的笑话。”

他静了片刻,手臂遮挡着眼睫,努力压克着自己的情绪,可是这只是徒劳的,咬牙切齿的恨意在他消瘦的脸庞上印刻得清晰无比。几许之后他蓦地放下了手,黑眸再次睁开时,眼底已是冷锋骤亮!

君上心底顿时一凉,立刻抬手格挡,可他没想到就算墨熄的灵核已经崩溃到这个程度了,暴怒之下却仍有这样的余威。只听得“砰”地一声,破空游出的率然蛇鞭猛地击破了他造出的结界,爆溅着猩红光芒的鞭子当空狠抽,继而化作一柄吹毛断发的利剑抵在了君上咽喉。

君上脸色瞬变:“羲和君,你若对孤下手,是会灰飞烟灭死无全尸的!”

墨熄眼底弥漫的都是血色,他提剑上前,森森然咬牙道:“用不着你提醒。”

“君上,你当时明明已经知道真相如何,你明明已经拿定了主意不会去动顾茫的残部——却还要在我这里再求一次心安。”

“羲和君……”

“同一个筹码用两次,一次捆他出生入死。一次绑我永不能叛。一石二鸟,君上不愧是君上,好权谋!”

“……”君上将头扭了开去,“孤当时根本不能和你解释。……你自己回想回想,孤是否曾一直回避于你?可你在孤的宫殿前跪了三天三夜……”

他霍然又转过脸来,剑光映在那张脸上,竟显出几分狰狞。

“三天三夜!孤还能说什么?要你滚回去?打死也不见你?请你替孤想想吧羲和君!满朝文武几千双眼睛盯着孤呢!如果孤告知你真相,你会做出什么事情来你自己心里没个谱吗?你能眼睁睁看着你那位好师兄去燎国受那么多年罪,受那么多年辱?!你根本做不到!”

君上说到这里,眼睛因为激怒和不甘而布爬满了血丝,他瞪着墨熄,颤抖道:“你做的那些事情,何尝不是在逼着孤?——你以为孤愿意那么做吗!!你以为孤真能问心无愧高枕无忧吗?!”

墨熄怒道:“君上若问心有愧,为何今日还能做出这样残忍之举?”

“可孤有什么选择?”君上喘息着,眼睛通通红地瞪着他,他反手指着自己的坐席,对墨熄道,“你要不要坐上来看一看?有多少事情孤根本身不由己,你不在这个位置上,魑魅魍魉你都看不清!”

“……”

“你以为孤不想还他一个清白吗?你以为孤不想看到孤的战神重新披甲上阵征战沙场,你以为孤不愿意拉着他的手告诉整个重华,告诉他们,他们的信仰从来不曾破灭,他们的顾帅仍是他们的顾帅,一颗丹心始终没有变过,你以为孤不想吗?!”君上咬断了最后一个字,声音都有些哽咽了。

“我实话告诉你……”

“日日夜夜,我做梦都想有这么一天……”

君上蓦地转过头,忍着一国之主不该有的激动,将脸侧到一边。他的情绪缓下来了,终于不再自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