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修士不勉强,管自己踩着水一往无前地消失在了湍急的雨幕深处。

粮仓里没人了,顾茫安静地站在木栅栏边,仰头看着苍茫大地,雨水翻溅起浓重的土腥气,屋檐汇聚成流,地上洼泽一片。

他站在一边,看着北境军修士勾肩搭背闹闹嚷嚷,他看着他们年轻的背影一个接一个地远去,最后他瞧见二十岁的顾茫和十七岁的墨熄笑着顶着一块油布一头扎进了暴雨里。

他眨了眨湛蓝的眼睛,于是那些影子都模糊了。

雨势渐微的时候,顾茫撑开了油纸伞准备回去。路过中军主营帐时却看见帐篷内透出了烛光,那昏黄温暖的光泽投映在水潭中,雨点一激,就成了一道瑟瑟的光影。

顾茫停下脚步,心道,难不成这么迟了,墨熄还没回去?

他知道墨熄有讲完战略布局后自己再推演一遍的习惯,但这时间未免也太长了,别说一遍,五六遍都该推演过去了。他觉得奇怪,于是收了纸伞,倚靠在帐篷边,轻拂开帘子走了进去。

沙盘前确实有一个人在抱臂沉思,岂料那人却不是墨熄,而是……

顾茫微微吃了一惊。

慕容怜?

慕容怜半靠半坐在沙盘边上,手中擎着一管烟雾缭绕的烟枪,他眯缝着桃花眼,一边懒散地抽着□□,一边瞧着沙盘地图。也许是雨声太大了,又或许是他太专注,他没有听到顾茫进来的动静,只抬手捻起几面小旗,在沙盘的不同险隘处落下。

顾茫仔细看了一会儿,忽觉得冷汗涔涔——慕容怜那几面旗帜下的位置诡谲偏冷,行军线路虽然与墨熄不同,但方式却是一样的狠辣强势。如果按他这样的布局,胜算虽然没有墨熄的大,但只要能赢,速度甚至比墨熄的还要更为迅猛。

慕容怜不是在玩,他是真的在认真推演。

而且他还在不断地修正自己的想法,将代表着不同法术之能的旗帜反复换过多次,每一次调整,顾茫都能看出他极为清晰的用意和思路……

那么白日里慕容怜那随随便便,两下就能被慕容梦泽破解的进军策略又算什么?

“咳咳咳!”

忽然一阵揪心揪肺的剧烈咳嗽将顾茫从思忖中惊醒,慕容怜垂下烟枪,蹙着眉头不住呛咳着,他神情很是晦暗,一手摁着胸前,似乎想要努力压制下什么东西——可他最后还是呛出了星星点点的血沫。

“……”慕容怜用雪白镶着金边的巾帕把血迹擦去了,眼神阴郁。

他直起身子,盯着沙盘看了一会儿,然后抬起那只戴着蓝宝石扳指的手,将沙盘上精心布下的旗帜一点一点地拔除,将整个设计好的战局慢慢地毁掉。

做完这些,他白皙的手指一抛,将那些零散的小旗都丢到了旁边,而后颓然在椅子上坐落,仰起头,无比疲惫地合上了双眸。

昏暗阑珊的灯火深处,慕容怜的侧影显得那么单薄而孤寂。他双手交叠着,一直在下意识地摩挲着蓝宝石指环的戒面。

过了良久,顾茫听到他喃喃地叹了句:“……真可笑……我……难道就真的不如你么……”

我难道就真的不如你么。

这句话在顾茫耳中萦绕不散,几乎响了一路。

他如何也想不明白,慕容怜既有主意,又不服输,为何要在军事会上敷衍了事?

为何要待到夜寂无人了,他才抽着一杆浮生若梦,在迷蒙凄清的烟雾里,孤独地摆弄着阵前甲兵,推演一场波澜壮阔的闪电之战……

回到主帅寝帐时,墨熄正好在给君上送信传音,他将传音雀鸟放飞了,瞧见顾茫进帐,脸上的神色微松。

“去哪里了?这么晚才回来。”说着摸了摸他的头发,“淋雨了么?”

“……我去清点了入库的粮草。没淋着,有伞呢。”顾茫揉了揉鼻子,并没有把在主帐看到慕容怜的事情告诉他。

墨熄将他带进怀里,将他暖了一会儿,说道:“膳房来送了饭,先吃了再休息?”

顾茫于是探头去看,果然瞧见桌上摆着几道清简的菜肴,旁边还有一个竹筒,筒里温着米饭。

“你也没吃?”

“我等你一起。”

顾茫张了张嘴,原想说你胃那么差你又不是不知道,等我干什么,给我留一点不就好了。但是瞧见墨熄黑眼睛温柔的样子,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他叹了口气,捏了捏墨熄瓷玉一般的脸——全天下大概也只有他才能这样捏墨帅的脸了。

顾茫无奈道:“你啊。”

坐到桌前,才发现原来那些菜肴都是从前王八军的修士们特别喜欢却又吃不到的。一盘酱汁鲜亮的红烧肉,配着白面馒头,一碟脆笋藕苗,一碗蛋花汤,虽然不是什么精致菜肴,但全军上下每人能食着一份,也是不小的开支。

顾茫道:“你这伙食给他们改善的真可以,我那会儿要是想给他们吃上一顿肉,真得求爷爷告奶奶好多遍,要么就得出卖色相去哄一哄村头酒馆的俏寡妇。”

墨熄打了一碗汤,推给他,说道:“你为他们做的已经够多了。以后不用再卖身俏寡妇了,实在要卖,就卖给我吧。”

顾茫咬着筷子笑了。

军营里的蛋花汤是一大锅煮出来的,撒着碧油油的葱花。但是墨熄知道顾茫不喜欢吃,所以早已撇去了上头的青葱。他看着顾茫咕嘟咕嘟地把热汤喝下,驱散了骤雨带来的潮湿,眼神逐渐变得非常柔和。

换作世上另外任何一个人,看到墨熄这样的眼神都会觉得撞了邪了,唯独顾茫不会。他饮完了汤,抬头对上墨熄的目光,自然而然地又咧嘴笑了一下。

墨熄叹了口气,取出洁白的巾帕,在顾茫的唇角拭了一拭,而后道:“怎么还是和以前一样,喝完汤永远不记得擦干净。”

“哎哟少爷,我哪儿有你这么讲究啊,我吃土长大的。”

“……”

两人又闲谈了一会儿,饭吃到一半,顾茫想了想,最终还是决定道:“对啦,墨熄,有件事,我想要告诉你。”

第148章 流言(上)

“对啦, 墨熄, 有件事, 我想要告诉你。”

“什么?”

顾茫道:“我方才在主营里看到慕容怜了, 他在推军阵。”

墨熄原本在拿瓷勺舀着汤喝, 闻言动作一顿:“是么……”

“嗯, 而且我看了他布的战局, 和他白日里说的完全不一样, 他有很不错的想法,但他似乎并不打算说出来,只是自己在推演而已。”

墨熄又垂着眼帘舀了几次汤,但都没有送入口中, 最后他将汤勺搁下了。

顾茫问:“你不觉得意外吗?”

墨熄道:“说实话, 没有那么意外。我其实觉得慕容怜近些日子来, 举止一直有些反常。”

“比如?”

“周鹤要将你带去黑魔试炼的时候,他去阻拦了。之后阻拦未成, 他就给你戴了一枚扳指, 说是能够随时知道你的情况。然后他又来学宫寻我通风报信。”

“……”顾茫听到他冷不防提及这件事,不知为何, 眼神竟忽然有些闪躲。

墨熄没有揭破, 只将他的神情尽数看在眼里,然后接着道:“我后来得知, 慕容怜当初阻拦周鹤带你走的理由是他也要做黑魔试炼。”

“……嗯。”

“世上恐怕不会有这么巧的事情。”

“……”

“而且就算黑魔试炼确实是巧合,他和周鹤正好同一时间都需要人,那么你从周鹤处脱身后, 他为什么不要求接着把你要过去继续当试炼体?”

顾茫低头默默喝汤,喝了好几口,才说道:“大概是不想再触怒你?”

“那么扳指又如何解释。”墨熄道,“慕容怜给你那枚扳指,说是因为他能够通过它可以知晓你的状况,之前我觉得没什么,但仔细想了之后,这一条也解释不通。周鹤将你带走试炼是君上的旨意,如果慕容怜没打算和君上翻脸,那么无论你情况如何,他都不能插手置喙。”

顾茫嗯了一声,他又喝汤,他甚至开始用勺子喝汤了。

而墨熄是很清楚顾茫从来不喜欢用勺子喝汤的,除非顾茫只是想借一些什么动作来避开与自己的对视。

顾茫能在许多人面前守住秘密,唯独在墨熄面前,很多时候他的一些小细节会暴露出他的心态。

“所以他当时给你那枚扳指,我想有两种可能。第一种,如果你当时真的性命垂危,他会和君上翻脸来阻止试炼的继续,哪怕我不插手。”

顾茫慢吞吞咽下一口汤,抬头嘿嘿笑道:“小兄弟你想什么呢?他恨我还来不及,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在落梅别苑怎么对我的。哪里会替我跟君上翻脸。”

“那么还有第二种可能。”墨熄道,“慕容怜在说谎。那枚指环根本不是用来反馈你的状况的,而是另有他用。”

他这样一说,顾茫的神色微微就有些变了。

过了一会儿,顾茫道:“唔……他当时把扳指借给我的时候,我确实觉得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但我说不上来那是什么,有些头痛,心跳也忽然很快……他那指环难道附着什么法咒?”

“不好说。”墨熄摇了摇头,“这件事情恐怕只有他自己心里才清楚。然后我们再说回来,周鹤把你带走之后,慕容怜来到修真学宫找我,当时他给江夜雪留了几句话,没提别的,最重要的意思就是与我通风报信,告诉我你被司术台带去做了黑魔试炼。如果他的指环真的可以追踪你的情况,他又何必来找我?危急时他自去向君上禀报就好了。他找我只会导致一种结果,而那个结果他也清楚。”

墨熄顿了顿道:“他确信我一定会去阻止周鹤。”

汤没了,顾茫低头看似漫不经心地在玩着勺子。

墨熄道:“我之前就在想这件事情,越想越觉得,慕容怜当时的目的其实只有一个,他就是不想黑魔试炼被执行。除此之外,任何的动机都站不住脚。”

顾茫没吭声,柔软的长睫毛低垂着,在眼睑处投落细碎的光影。

静默了好一会儿,顾茫道:“墨熄,我……我和他之间,其实……”

他看上去欲言又止,似乎是想要吐露些压抑已久了的秘密,但话到嘴边,却又随着嘴唇抿起而消弭了。

墨熄道:“你若有什么难言之隐,那便别说了。”

“……”

“你在望舒府住了这么久,有些不能说的事情再正常不过。我今日与你说这些话,没有其他任何意思。我信得过你,你也不必与我多做解释。我只想问你一句——你觉得慕容怜其人究竟如何?”

墨熄原以为顾茫会仔细斟酌一番再做回答的,却不料这一句话顾茫回答的很快。

顾茫说:“我不知道。”

墨熄望着他的眼睛,那双蓝眼睛澄澈,透亮,没有半寸隐藏。

“我脑子里记的东西……”尽管不愿意提到这点,但是避无可避,顾茫还是说了,“已经不太全了,我不知道关于他,我是不是还能想起全部重要的讯息,所以不敢说。”

“那就以你记得的来判断,你觉得他吸食浮生若梦正常吗?”

顾茫道:“不正常。”

墨熄叹了口,点了点头:“我想也是。我刚回王城看到他的时候,觉得他堕落到这个地步,实在是令人厌恶至极。但后来历经种种,总觉得我瞧见的未必就是真的,君上曾对你说想要废禁他的落梅别苑,而老君上又曾动过废储而令立慕容怜为太子的心思——他做出这般选择,或许也是无奈自保之举。”

顾茫这回却摇头道:“你说的不对。”

墨熄微感诧异:“哪里不对?”

“慕容怜曾离储位最近,此事满重华皆知。看上去他对君位的威胁最大,其实不是的。他被盯得太紧了,根本没有翻出什么风浪的机会。而正因为他没有翻出风浪的机会,君上根本没有必要去整治他,甚至为了昭示宽仁,君上待他反而会是最宽厚的。”

顾茫略停了一下,继续道:“你还记得慕容怜吸食浮生若梦前的状况吗?”

墨熄叹了口气道:“也没好到哪里去,纨绔,浪荡,争强好胜。”

顾茫点头道:“最后一个是最重要的。不错,慕容怜曾经非常争强好胜,但难道他那个时候就不想自保吗?难道那个时候他就不用顾及君上会怎么想他吗?他吸食浮生若梦前后,朝堂境遇其实没有任何变化。所以他吸这迷烟不会是为了放松君上对他的警惕,应当是另有原因。”

他鼓起腮帮,然后慢慢地吐出一口气来,说道:“只是我并不清楚那是什么。我之前也想过是不是慕容怜遭遇了某样我们都不知道的秘密变故,所以心性大变,自甘堕落。但方才我看到他在军帐里推演兵法,我就清楚,他骨子里还是那个好斗的慕容大公子,没有变。你知道他在军帐里说了句什么吗?”

“什么?”

“他说——我难道真的就不如你?”

“……”

“你看,他还卯着一口气,和你较着劲呢。”

墨熄竟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可就在两人谈话的这当口,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喧闹,纷沓的脚步声伴随着几个人的争吵,能隐隐约约听到“我只是随便说一说”“干什么管那么严啊”“你别拽我这么紧,你不就是个奴籍出身的戍卫官?”紧接着就传来扭打挣扎的声音,有近卫在帐篷外禀奏道:“墨帅!赤翎营有人严违军纪,阵前传谣!首犯三人皆已押至,请墨帅责处!”

阵前传谣?

还是赤翎营的人?

墨熄和顾茫相视互看了一眼,墨熄道:“稍等。”待顾茫重新佩好了黄金覆面,他才让外头的人进来。

赤翎营和北境军不一样,他们只收纯血贵族,并且戎装上都会绣上代表各自宗族身份的图腾。墨熄将那三人一一打量过去,一个是林家的直系,一个是周家的直系,还有一个则令墨熄颇有些意外,因为那是梦泽的一个远亲表叔,从前在年终尾祭的时候,墨熄还与他打过照面。

墨熄皱眉道:“怎么回事。”

近卫抱拳禀奏:“羲和君!这三名赤翎修士在军中妄议主帅私事,还传播谣言,到处说、说您……”

“说我什么?”

那近卫敬畏墨熄,斟酌半天也找不出合适的词来阐述。正当这时,就听得那个慕容家的远亲扯着嗓子道:“我传什么谣了?墨帅和我侄女儿乃是情投意合,天下皆知!他们私下里会面谈情,我这个当叔叔的听着高兴,多说两嘴,难道还触了什么王法不成?!”

近卫怒道:“呸!你还不住口?!”

“让我住口?你一个浑身上下没一点儿亲贵之血的人,你也敢命令我?你知不知道老子和君上是什么关系,老子要是不高兴,可以让你全家打包滚出重华都城!”

墨熄这回算是听明白了,他打断了这位表叔的吵嚷,说道:“前辈,你恐是误会了。”

“啥?”

“我与梦泽在中军大帐独处,只为谈公,不为谈私。前辈也是赤翎高阶修士,什么话当说,什么话不当说,您应当很清楚。重华与燎开战在即,此事我暂不追究,万望前辈慎言,莫要再犯。”

表叔并不领情,一双眼睛瞪得像是牛蛙,半晌,咬牙切齿道:“好啊!羲和君,你这人还真是面上一套背地一套,是!你是主帅不错,但你也是我的晚辈!你刚睡完我侄女儿,回头就对我这样指手画脚,全无恭敬,你信不信我——”

墨熄抬手打断了他的话:“……我什么时候睡过你侄女了?”

第149章 流言(下)

墨熄抬手打断了他的话:“……我什么时候睡过你侄女了?”

“你, 你居然还不认!”表叔大怒, 指着墨熄的鼻子道, “好哇, 人人都说羲和君是个正人君子, 我看你就是个衣冠禽兽!刚睡完你就翻脸不认人, 还要责罚你女人的表叔, 你、你、你简直就是个白眼狼!”

他在这儿吼得起劲, 旁边几个人的神色却是姹紫嫣红各有不同。仰慕墨熄的近卫看上去都快气疯了,另外两个散布流言的人则是瑟瑟发抖,顾茫戴着覆面,完全看不出神色, 不过瞧他姿态倒也还算淡然。

至于墨熄自己, 他坐在军帐的椅子上, 双手交叠于膝,盯着此人瞧了一会儿, 说道:“梦泽于我有恩, 我瞧在她的面子上,再称你一声前辈。前辈, 我不清楚是谁跟你说了这般荒唐的事情, 但我现在告诉你,梦泽十分清白, 与我从来无染。”

“呸!骗鬼呢,你少在这里衣冠楚楚地给我装正经人!”

墨熄压着怒火道:“中军大帐我虽与梦泽独处,却无半点逾越之举, 你若不信,自可以去问她。”

“谁跟你说中军大帐了?”表叔竖着粗眉,神情鄙夷,“你难道还想在中军大帐里对我侄女动手动脚?流氓!我说的是晌午的时候!你在你自己营帐里——哎呦,我都不好意思说你,你自己心里清楚你都对梦泽做了些什么!”

墨熄:“……”

顾茫:“……”

见墨熄脸色微变,且不吭声,表叔便有些得意了,他龇牙冷笑道:“没说错吧?这回还狡辩吗?”

“羲和君,我在赤翎营中,早听说你北境军治军甚严,从不为女色所误。今日看来也不过是敢做不敢当罢了!唉,只可惜我那傻侄女儿瞎了眼,旁人瞧不上,偏瞧上你这种人面兽心的不轨之徒,还被你玷污了身子……”

他仗着自己的年纪地位,话说的越来越刻薄,墨熄面色阴鸷,抿唇不吭,但顾茫却有些听不下去了。

“还没完了?”

“你又是什么东西。”表叔打量他几遍,翻了个他一个大白眼:“哦,也就一个侍卫,居然来教训王室宗亲,呵呵,真乃天下奇闻呐!”

说罢喉咙管里又冒出一串不阴不阳的冷笑。

笑还没笑完呢,就听得墨熄道:“你说的没错。”

“我晌午时,确与人在帐中私会。”

众人皆惊!每一双眼睛都倏地转向墨熄。

那表叔一愣之下,纵声大笑道:“哈哈哈,瞧瞧!瞧瞧!我说的一点儿也没错吧?小火球儿,知慕少艾这没什么,你也不算违乱什么军纪大事儿,只要你——”

墨熄却打断了他的话。

“侍官。”

近侍瞧上去都快转不过磨来了,情绪极其复杂地应了:“在。”

“记我与人私会之过,参与君上惩处。”

“……是。”

墨熄的话还未说完,他靠坐在椅背上,修长十指交叠,接着一字一顿道:“除此之外,再记赤翎营此三人阵前传谣,一并上参。”

“?!”那表叔虎目圆睁,“墨熄,你、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明明已经承认了自己的行径,却还说我等造谣,你你你,你凭什么啊你!”

墨熄站起来,琉璃珠一般冰冷的眼瞳下睨,冷冷淡淡地看向他。

“因为那个人,并非梦泽公主。”

“!!!”

如果说方才墨熄承认自己与人有私情已是悚然,那么这句话说出去之后,满军帐的气氛都像是绷断了弦的弓弩一样,骤然碎灭了。

其余人自是不必说,就连顾茫都睁大了透蓝的眼睛,愕然地盯着墨熄看。

墨熄走到那表叔面前,伸出手,抬起那张肥腻的脸,低声道:“我真的已经忍你们太久了。”

“自梦泽救我那一日,近十年,你们日日编造,句句讹传,今日竟直接传至我的面前。前辈,我就想问你一句——有意思么?”

“……”

“传我与梦泽有情,传我与梦泽有私,你们是觉得只要说的多了,我就真的会娶她为妻,还是因为觉得你们了解我胜过我自己?”

“这么多年来我敬重梦泽,感恩于她,我人前人后说了无数遍,没人听我的,你们听风就是雨,言之凿凿只道我随时随刻都准备娶她。”

墨熄顿了一下:“梦泽若真的嫁入羲和府,到底是对她好,还是对你们好?”

表叔面色渐渐有些发黄,眼神闪躲道:“羲和君,你这说的是什么话……”

“问你啊。”墨熄森然道,“一心造势,甚至不惜污蔑自己侄女的清白,你们这一支慕容旁族为的是什么你自己心里很清楚。又何必再来问我。”

“你……你……”表叔肥厚如猪肠的嘴唇哆嗦半晌,眼珠子四下乱转。却也因为心虚而说不出更多的话来。

墨熄直起身子,有些恹恹地闭了一闭眼睛。

正当他准备结束这场对话时,那表叔却忽然重新想着了一块新的立足之处,扬眉急急喝道:“墨熄,你……你你、不用编排别的理由!我看你、你就是个冷血薄情之徒!”

“……”

“梦泽自幼与你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谁不知道你原本对她有意?”

墨熄的凤眸都睁大了,在这一番争执里他有过错愕,有过厌恶,有过愤怒也有过倦怠,唯独没有过茫然。但表叔这一句话几乎都要把他给震懵了。

他几乎是噎了一会儿,才问道:“……我怎么就原本对她有意了?”

表叔道:“你若不是原本对她有意,她何至于在洞庭水战时为了救你,自损至此?她既然曾经能够那样对你,定是因为你待她亦是不薄,否则谁会无缘无故为旁人做到如此地步?难道你想说是梦泽自作多情不成?!”

墨熄当然不可能为了撇清自己,就把“自作多情”这样的判词扣在梦泽身上。表叔见他沉默,愈发得劲儿:“如今她身子垮了,年岁也大了,你便看不上她,急着与她划清界限。人都说羲和君是个有情有义的君子,原来你非但不是个君子,还是个负心薄幸的卑鄙小人,无耻之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