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辰晴低低地:“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江夜雪冷笑。

空气中腥味浓郁,见证这一切的不可回头。

而只有江夜雪自己清楚,其实二十多年前,如果他选了别的一条路——什么大杀戮便也不会有,岳家的一切,他所要的一切,都该是他的。

二十三年前。

摆在他面前的,曾有两条路。

——

那一年,年岁尚幼的他被母亲唤到了偏房里。

饶是过了那么多岁月,他仍能记得母亲谢氏那张姣美极了却也阴郁极了的面容。

她对他说:“夜雪,我们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呢。”

屋内焚着令人昏沉沉的龙涎香,昂贵的熏香缭绕着同样衣着精奢的谢夫人,她满头珠翠,雪玉色的藕臂上戴满了金钏银镯。记忆里母亲一直是这样穷奢极华的打扮,未必好看,但她爱极了这样的绚丽。

因为那代表着岳钧天对她的宠爱。

在重华教坊,绮年玉貌的琴女多如黍米,而能够平步青云,走到她今天这一步的,又有几人?

谢夫人自傲于她曾经的成功,又无限忧虑于她今后的处境。她很清楚,岳钧天与慕容凰是有婚约的,而她的野心并不止步于做一个低三下四的妾。

为了独占岳钧天的心,她使出了浑身解数。非但自己平日里极尽讨好丈夫,更是将江夜雪领到了府邸当时最贤德的一个宋先生门下,请宋先生在教授他炼器之术的同时,也教他做人做事的道理。

所以江夜雪年幼时与母亲接触不多,反倒常与宋先生一道读书论话,老先生是个良善端正之人,也教得他温文谦和,宽容修雅。

如此努力之下,岳钧天自然是被谢夫人迷得神魂颠倒,他那时候更是对江夜雪无限满意,酒至酣处,甚至还曾说过自己百年之后,想要让江夜雪继承岳家,成为这个炼器世家的宗主。而听到了这一句话的母亲,哪怕明知是一句醉言,亦是欣喜得搂着江夜雪亲了又亲,无限欢喜。

但只可惜,岳钧天再是好色、再是风流,也终究是个寡恩之人。谢夫人也是深知他脾性的,所以短暂的欢愉后,她依旧会忧心忡忡地对江夜雪讲:“你莫要看你爹如今待我们都好,但那个人总还是要入主岳府的。一旦那个人过了门,你与我就只能低三下四地做人,那日子不会好过。”

而这一天,谢夫人将他唤入房中,拉着他的手,细细地将他端详了一会儿。忽地将他拥入怀里,紧抱住他,对他说:“阿娘就只有你了……就只有你……”

“娘……?”

女人哽咽半会儿,才道:“雪儿……慕容凰……慕容凰要嫁进岳家了。”

“……”

“是在下月初一。”谢夫人将他放开,手却仍紧攥着他的衣袖,犹如攥着救命的稻草,她双眼通红地盯着他,那双美目一点儿不美了,全是仇恨与偏执。

“雪儿……娘不甘心啊……怎么能甘心……”

“阿娘……”

“我们一定要去争,去斗,去抢。你明白吗?”

可江夜雪那时并没有任何争抢的意思,其实母亲迷恋的那些钱帛也好,地位也罢,他都并不在意。眼前拥有的这一些他早就觉得足够了,甚至太过丰奢,如若令他选,他倒更喜爱书中所述的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的闲适日子。

只是望着阿娘那双哀哀的,甚至近乎偏执的眼,这些话他说不出口。

他一贯心善,不愿令人伤心,又何况是自己的母亲。

“你放心吧,会有办法的。总会有办法,娘不会平白让她把你的东西都夺走,娘也不会随意地任你欺负。”

“这岳府就只有你与阿娘是一条心,夜雪,雪儿……阿娘的好孩子,阿娘以后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你也一定要向着你娘,知道吗?”

“一切都会回到我们手里的。”

他眨了眨眼睛,他是个很早熟也很早慧的人,他不苟同自己娘亲对权财的极度渴望,但他清楚她卑微的出身,明白她这一路走来的不易,也知道她唯恐朱楼崩塌的恐惧。所以他能在心里与她和解。

只是他无心争斗而已。

慕容凰嫁入府邸的那一天,她的母亲盛装打扮,尽态极妍。她本就是琴女出身,从前过惯了曲意逢迎的日子,拾掇出一张精致的笑脸来对她而言并非什么难事。她知礼地恭迎她,谦和地忍让她,卑微地奉承她。

江夜雪看着心中不是滋味,便在喜宴开始,宾客满座的时候,悄悄地离开了那觥筹交错的大厅。

天色很暗,晚来落雪。

他紧了紧身上的裘衣,想起后院梅花开得正艳,就打算去那里折两枝摆到母亲,还有先生的屋里。于是踩着咯吱咯吱的细薄新雪,一路行去花园。

而后他就在那里见到了一个白衣若雪的少年,披着鲜红色的斗篷,正站在大雪里,仰头看着粉墙黛瓦边的老梅树。

——那是他与慕容楚衣的第一次见面。

第172章 年温柔生慕时

那一年, 他和慕容楚衣都还很年轻,甚至可以说是稚嫩又青涩。

他根本不知道眼前这个瞧上去好像比他年纪还小的少年若真论起辈分来, 其实是他的小舅舅。他还以为这是哪家宾客带来的小公子, 偷偷跑到院子里赏花。

慕容楚衣心情瞧上去不是很好, 看梅花正看得专注,也没有注意到身后来了什么人。

直到一角绘着云天鹤影的青色油纸伞从他头顶探出,遮住了他的雪,也挡住了他的花,他才吃了一惊,蓦地回头。

江夜雪朝他微微一笑,很有兄长的姿态:“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么这么大的风雪,也不撑把伞呢?”

慕容楚衣睁大眼睛, 先是往后退了一步, 又往后退了两步,脸上的神情渐渐从惊讶变成冷淡。他没有回答江夜雪的问题,而是直接道:

“……你是谁。你来这里做什么。”

这问题问得简单粗暴没有礼貌, 对方看样子也不想和他废话。

但是江夜雪的脾气很好,君子如玉, 如琢如磨, 他虽然年纪小, 却也时常在包容与照顾别人了, 所以他微笑道:“我姓岳,我叫岳夜雪。至于我为什么来这里……因为这里是我家啊,你在看的这株梅花, 也是我最喜欢的。”

对方闻言不知为何眯起眼睛:“哦?你就是岳夜雪,谢依兰的那个孩子?”

江夜雪陡地听到这么小的孩子居然直呼自己母亲的名字,而且还呼错了,再是好涵养,也不禁有些好笑又有些着恼。

不过他没有发作,只是伸手把这少年拽过来,拽到自己宽大的油纸伞下,温和地教训他:“听好了,我娘名叫谢兰依,不叫谢依兰。还有,雪很大,你再这样傻站着就要着凉了。走,我带你回花厅去找你家长辈。”

对方却啪地一下毫不客气地打开了他的手:“没规没矩。你知道你是在跟谁说话?”

江夜雪失笑,莞尔道:“你这孩子……”

“孩子?”慕容楚衣摘下斗篷帽檐,捋了捋有些凌乱的额发,严肃地看着他,薄淡的嘴唇一开一合,认真道,“岳夜雪,我是你舅舅。”

江夜雪一下子睁大眼睛:“……”

过了一会儿,噗地笑出声来,伸手去探那少年的额头。

边探边笑道:“你啊。你可是冻坏了,烧着了脑袋……?”

这一番闹剧最后是怎么收场的,更多细枝末节,江夜雪也记不清了,只记得最后慕容楚衣颇不高兴地拂袖离去。而等大婚宴后,他随着母亲去拜会正房大夫人,并且给大夫人敬茶的时候,他发现梅花树下的那个少年居然就立在慕容凰身边,一脸淡漠地看着他。

直到那个时候,他才终于知道,原来这个与自己年龄相若的白衣少年竟真的是他的小舅舅。

名唤慕容楚衣。

慕容楚衣虽与他住一个府上,平日却不爱与人接触,十日里能有三日露面已是十分难得。江夜雪初时还想与他说说话,但是碰的冷钉子多了,也就罢了。

宋先生教过他,说君子之交淡如水,他一心要求自己修养如竹,慕容楚衣不愿与他过多来往,他便也不去强求。

只是世上的人并非都如他宋师父一样平和善良,慕容凰与岳钧天成亲后,在家里也好,在外头也罢,他都能敏锐地感觉到那些人态度的变化。那些曾经总随着他谄媚逢迎的人是最早消失的,而后一些长辈对他的笑容也不再似往日般热络。

他只是为人和善,并不是迟钝,这些事情他看在眼里,也都很清楚原因究竟是什么。不过他与人温柔,不爱计较什么宠辱得失,所以也并无所谓什么。

唯独谢夫人的怨戾越来越重,让他感到一些忧虑与苦恼。她总是对他说,今日岳钧天又赠了慕容凰什么样的首饰,那些首饰要多少多少钱,多么多么珍贵。又或者对他说,今日慕容凰又置办了怎么样的行头,添置了什么模样的衣裳……

时日推移得越久,她的话语便越难听,有时甚至都到了不堪入耳的地步,听得江夜雪微微皱眉,却因为她是他的娘亲,所以也只能在心里叹息。他也不是没有宽慰过她,可只要他说一些开导她的话,她便瞪他骂他,说他“不求上进”,“不知疾苦”。

久而久之,江夜雪也只能不复多言了。

再到后来,谢夫人对慕容凰的妒恨心病变得日渐严重,而待到慕容凰有孕后,她的恨意简直令她面目扭曲。

慕容凰是王族,又是正室,所有人都摘星星摘月亮似的哄着她。所受的优待是谢夫人哪怕怀着江夜雪时也从未感受过的。

仆人们见风使舵,对两位女主人态度上的差距变得越来越鲜明,甚至有些往日受了江夜雪不少照顾的小厮也开始变得阴阳怪气。谢夫人恨得厉害了,就对江夜雪说:“你看看,你说什么以德服人,说什么随遇而安,你服了什么人?你的日子又怎么安了?”

江夜雪心里虽有些不好受,却还是坚持认为自己为人处世的方式并没有错。求富贵易,求问心无愧难。

只是渐渐的,就连父亲都为了照顾慕容氏的感情而对他显露出疏离的意思,整个宅邸除了宋先生,再没什么人愿意主动接近他。

他的心里多少还是难受的。

也正是那一年的暮春,宋先生生了病,卧床不起,暂时不能教授他炼器之术了。江夜雪便自己琢磨着做了些巧工,可他一向敬重关心师长,不忍叨扰病中的先生,便带着这些器物去寻府中的其他炼器幕僚。

可得到的,却全都是回避和佯作无奈的拒绝。

“不好意思啊夜雪公子,我今日尚有许多公务要处理。”

“真是抱歉夜雪公子,老夫身体不适,待好些了再与你切磋技艺,你看好不好?”

“鄙人才疏学浅,恐怕指教不了公子。”

一府问下来,竟没一个是愿意的。

江夜雪抱着他做好的木头机甲,颇有些落寞地低着头走在空荡荡的回廊里,正茫然时,却忽听得身后有人叫住他。

“岳夜雪。”

他回过头去,脸上还犹带那种失落与伤心,却对上了慕容楚衣的脸。

他的小舅皱了皱眉:“你这是什么表情。”说着白衣飘飞地自拱门之后走过来,低头看着他怀里的机甲。

“你做的?”

“嗯。”

慕容楚衣拾起了其中一只小滴漏,端详了一番:“东珠血晶为沙,沉檀香木为体……是你自己想的?”

江夜雪彼时也知他的炼器名声,有些尴尬地说道:“是。”

慕容楚衣却没有笑话他,把那小滴漏放下了,说道:“……来我炼器房吧,我教你。”

江夜雪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慕容楚衣竟会愿意主动点拨他,不由睁大眼睛,怔愣于原处。

慕容楚衣说完就往前走了,走出一段见他没动静,淡然回过头:“还不跟上?”

“…哦,好,好啊……”

这之后的一段时日,直至岳辰晴降生,可以算是江夜雪人生中最充实也最快乐的一段日子。

慕容楚衣虽比他年长不了太多,却于炼器一道上极有造诣,教了他许多从前并未设想过的炼器方式与秘法。

他们两个人之间,慕容楚衣从来我行我素,是不在乎别人眼光的,也根本无所谓江夜雪受不受人欢迎,在这家里是什么地位。而江夜雪更是有种伯牙子期知音难逢的慰藉,无论母亲怎么说,他都照旧每日去慕容楚衣的炼器室寻他。

为此,谢夫人说的话越来越难听,对他的失望也日渐深重,说他“不孝顺”,“胳膊肘往外拐”,甚至还觉得慕容楚衣是慕容凰派来离间他们母子俩的,骂他是个“小贱人”。

而有一次她辱骂慕容楚衣被江夜雪阻止之后,她便对他大发了一次雷霆,从此再也不愿意理会他,不肯听他的任何解释,更不肯让他回她的别苑居住。

江夜雪无意与母亲吵架,也不愿将动静闹大了叫人笑话他阿娘,于是无奈之下,就只得不太好意思地问慕容楚衣,能不能先住在他这个院子里。

慕容楚衣扫了一眼满院子的陈设——

炼器台上的刀具规尺有江夜雪的一套,凳子有江夜雪常坐的一只,甚至还有些慕容楚衣根本不喜欢而江夜雪惯用的小文玩摆在了案头上。

慕容楚衣冷淡地回了句:“你觉得你问不问我有区别吗?”

江夜雪:“……”

两个少年也有特别闲的时候,慕容楚衣并非外界看来那般全无别的兴趣,他也会买来路边小童喜爱的巴掌大的竹武士,然后懒洋洋地斜卧在竹榻上叫江夜雪来与他拿两只来对打。打着打着,却又从其中思忖出了些新的法器,于是一画图纸便是彻夜,时常趴在地上握着规矩就直接睡了,醒来又接着画。

而几乎每次慕容楚衣睡着的时候,江夜雪都会忍不住多看他几眼。

这个人怎么会是他小舅呢?

明明那么年轻,那么青涩,趴在地上握着笔睡觉的时候,还时常会不小心把毛笔尖上的墨渍沾到脸上。

那么傻。

有一次慕容楚衣睡了一半,大约是梦到了什么所以迷迷糊糊地醒来,半醒半睡间发现江夜雪在看着他,便有些不耐烦地问:“你看我干什么?”

江夜雪的声音温和地令他自己都有些意外。

他笑着低声对他说:“我看小舅,觉得好威严。”

慕容楚衣大概根本没有听懂他的玩笑,或者压根没有听他在说什么,只低低哼了一声,长睫毛颤着颤着,就又睡了过去。

江夜雪记得自己就是在那时候看着他,产生了某种隐晦又可怖的冲动,那种冲动让他自己不寒而栗,甚至想要夺路而逃。

他那时候根本不敢深思,若是深思了,大抵会觉得自己怎会这样罪恶滔天,哪怕并无血缘,哪怕慕容楚衣不过是慕容凰捡来的一个弃子,但地位摆在这里。他若对慕容楚衣有那样的想法,他该是多么枉为君子?

也就这样浑浑噩噩战战兢兢地又过了数月,慕容凰生产了。

随着那一声婴孩的嘹亮啼哭,这个显赫的家族里有两个人自此堕入了地狱。

一个是他的母亲谢夫人——因为岳府迎来了它真正的正统,嫡子出身的男婴,岳钧天给他起名为辰晴。

辰晴,辰晴……慕容凰的儿子是光明的,意味着晴空万里与旭日东升,而她的孩子是什么?长夜里的一场皓雪,哪怕曾经再是千里江山换素装,太阳一出,也就都化了,什么都没有了。

她怎能不寒心,如何不怨恨?

而另一个堕入地狱的人,则是慕容楚衣——

因为慕容凰难产而死,他猝不及防地失去了那个收养了他,给予他第二次生命的“姐姐”与“母亲”。

他再无恩人了。

第173章 心难抑缘终断

慕容凰过世之后, 慕容楚衣变得愈发沉默寡言,他时常把自己关在炼器室里, 岳府上下能轻易见着他的人只有江夜雪。

丧期间, 慕容楚衣默默地捏了许多泥人, 给他们灌注灵力,慢慢地调试着,让它们学着慕容凰的神态言行,在他的小院里走动着。江夜雪明白他心中难过,也不多言,拿过泥人小偶的图纸也照着做。

不过他却不止做像慕容凰的,从他手里捏出来的泥人,有一些像慕容楚衣, 有一些像他自己, 甚至还有一些,捏得像那个刚刚出生的,被命名为岳辰晴的孩子。

那些嚷嚷闹闹的泥人行走在小院里, 嚷嚷闹闹地喧哗着,打碎了原本沉窒的气氛。

慕容楚衣阴沉地看着他:“你到底想干什么?找茬吗?”

江夜雪走到他身边, 想拉起他的手, 却最终又只牵住了他的衣袖:“楚衣, 你不能只活在凰姨的影子里。”

慕容楚衣蓦地将自己的衣袖抽回, 狠倔道:“我没有。”

说着便似不想再与江夜雪多言,只转过身,独自走到了机甲台前, 看着那些捏泥人的残瓷碎片,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身旁却传来那温和的嗓音,有什么轻轻晃着他的衣袖,不依不饶地:“楚衣、楚衣……”

“都说了我没有!你能不能别——”

转头却发现说话的只是一个小小的泥偶,眉目间有江夜雪自己的模样,正笨拙地哄着他高兴:“不难过,不难过。”

慕容楚衣:“……”

“会好的,会好的。”

慕容楚衣沉默地瞪着它,瞪了一会儿,眼眶慢慢地就有些红了。他转过头,看到江夜雪站在屋舍宽大的檐下,背后是铅灰色的天空和飘飞如雪的残花,藕白色的衣袂随风飘动着。

两人隔着一段距离,遥将相望着,慕容楚衣几次想要开口,却都止于唇齿,最后他只得恨恨地,低声道了一句话:“……你捏得也太丑了。”

江夜雪噗地笑了,仿佛某种禁制破除消融了,他朝慕容楚衣走过去,思忖片刻,以一个宽慰的姿态轻轻地拥抱了慕容楚衣一下。

“你说的对。”江夜雪温和地哄着他,“那小舅亲自教教我怎么捏,好不好?”

慕容楚衣:“……”

他们那时候的关系当真是最舒适的,江夜雪尚克制得住欲,慕容楚衣对他也很亲。其实江夜雪后来时常会想,如果自己不去阻止后来发生的那件事,会不会一切都不一样。

浑天洞里,江夜雪抬手扼住岳辰晴的脖颈,触手微凉,竟令人生出一种被蛇所束缚般的毛骨悚然。

江夜雪俯身,眼眸危险地眯起,盯着他:“岳辰晴,你知道当时,如果不是我帮,你早就该死在我母亲手里了么?”

岳辰晴栗然。

江夜雪褐色的瞳仁离得他那么近,里头仿佛攒动着经年前消散的光影。

——

在慕容凰过世后不久,某一日,江夜雪拿着慕容楚衣为那孩子做好的木头小玩具,打算到厢房里逗岳辰晴玩。

他虽然知道府衙内许多人对他的态度正是因为岳辰晴的出生而改变的,但对于那个裹在襁褓里的孩子,他其实并没有任何的敌意与恶意。

反倒是慕容楚衣,虽然怜惜这个孩子,但碍着面子,从来不主动去寻他,只是把精心打磨好的什玩随意递给江夜雪,让他给岳辰晴送去。时间久了,小木人,小木马,木头小鱼,竖着耳朵的小兔子……慕容楚衣做的一堆零零散散的东西摆满了岳辰晴的摇篮。

江夜雪看着手里的木头松鼠,又是好笑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他想,真应该让慕容楚衣自己来瞧瞧,若是再这样送下去,小辰晴哪里还有睡觉的地方?

一路思忖着,走到岳辰晴的房门外,推门进去时却听得“哐当”一声。

江夜雪看护岳辰晴的嬷娘犹如惊弓之鸟蓦地转过头来,打翻了的药碗在地上摔得粉碎,里头的药剂淌在石面发出嘶嘶异响。

“夜、夜雪公子!”

他立刻就辨认出碗里装的原本是烂肠断魂的毒药,惊怒之下,他一把拽住了惊慌失措的嬷娘:“怎么回事?!你在做什么?!”

嬷娘是个贪生怕死之徒,立刻叩首连连,跪在地上向江夜雪哭诉真相,说是谢夫人逼迫她,要她乘人不备将毒药灌入岳辰晴口中的,如若不照做,便是全家性命不得保全。

江夜雪听着他母亲的行径,只觉得整个人如坠冰窟。他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自己的娘亲居然会为了权势做到这样残忍的地步,于是他带着嬷娘一同去寻了谢夫人。

而得到的结果,却是谢夫人歇斯底里的打骂。

“你有什么可指责我的?我这是在为你今后的路扫清障碍!你这个不争不抢的废物!”

“什么道义,什么良心……这个世道本就是弱肉强食,是你太天真了岳夜雪!你知道老娘我是怎样一步步才走到今天这个位置的吗?你没在泥潭里挣扎过你根本不清楚与人为奴是什么滋味!你等着吧,二十年之后……不,不用二十年,十年之后你就知道老娘做的这一切狠事都是为了你!这里是岳府,不是什么猫猫狗狗家,有他没你,有你没他!你知道吗?!”

“岳夜雪,我怎么生出了你这样妇人之仁的混账!”

他那时候亦是伤心又恼怒:“阿娘,那是一条人命啊!你为何会变成今天这样……”

“你能问出这种话就说明你根本不懂什么叫王侯之家!岳夜雪,今天的我就是今后的你!!你等着吧!你留着他,那些本属于你的东西日后就会一样样成为他的东西,到那时候……”女人尖利的笑声仿佛从多年前的那个夜传来,长指甲刮擦着锅底般令人悚然,“你一定会后悔你今天阻止了你的母亲……”

“你一定会后悔的!”

你一定会后悔的……

这个双眼赤红,瞳仁里仿佛爬遍蛛丝的女人日趋疯狂,罹患臆症,最后甚至对岳钧天出言不逊,当众辱骂他是个刻薄寡恩之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