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不杀我,不是因为像他们说的那样,说我异变太甚,不知道死了之后会导致什么后果。他们早就尝试过,只是……都……咳咳……都失败了。他们心里很清楚,我与血魔兽融合,只有它死了,我才会随之死去,所以……”他顿了顿,费力地喘息着,“师弟,你不用再替我疗伤了……”

“陪我说一会儿话吧…我只想再和你说会儿话…好……好不好?”

墨熄握住他伸出来的沾血的手,贴在自己脸颊边,半晌,哽咽道:“好。”

顾茫就笑起来,他笑起来的时候总有一种朝气和野性,哪怕在这个时候也一样。

墨熄沙哑地:“想聊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

顾茫仰望着帐篷的顶,那里透出一片小小的星空。

“就是……就是很想跟你说对不起。墨熄,我……是不是……是不是太自私了?我对你没有说过太多的真话,而你……”

“而你,一直都是掏心掏肺地对我……”

墨熄摇头道:“我知道你的迫不得已。”

我知道身为一个密探,在真假之间浮沉,你有多不容易。

顾茫侧过头来,墨熄看到他的眼尾有清亮的泪痕淌过:“……师弟……”

他伸出手,想去触碰墨熄的脸,但是他没有太多的力气。于是墨熄握住了他的手,亲吻着,带到了自己的脸颊边。

顾茫痴痴地望了他一会儿,眼眶一直是红着的。

他们彼此很久都没说话,但什么都已明白。

顾茫蓦地闭上眼,泪水潸然滚落。

“我对你,终究是太残忍了……”

墨熄哽咽道:“你是迫不得已,而我……我心甘情愿。”

“我知道你有自己的梦,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墨熄轻声道,“你已经尽力做的很好了……是我们……争不过天……”

顾茫没有吭声。

他又呆呆地看了一会儿那一处小小的星空。

片刻,他问:“但我一直在争的……与天争……”

“我知道……”

“我们没有争过的,他们争过了吗?”

墨熄怔了一下:“什么?”

“凤鸣山枉死的那些兄弟……争过了吗?”顾茫睁着湿润的眼睛,忐忑地转看着他,“他们最后都……都得到了平反吗……”

声音更轻:“展星他,他……也得到了平反吗……”

墨熄明白过来他的意思了,可这并不会令他好受,他紧紧攥着他的手,侧过脸亲吻着,不住地点头。

“是,你带他们回家了……他们没有叫错你顾帅,陆展星……也从来没有……”墨熄缓了一下,极度的悲痛让他喉头阻鲠,竟一时说不出更多的话,“从来没有……拜错你这个兄弟……”

“你知道我们结拜啦……?”

墨熄垂着沾着泪的睫毛,低低应了。

“对不起,我一直没有好好对待他。”

顾茫忽然笑了,他的笑容很真切,他看上去除了憔悴和脸上毫无血色,其他和往日里竟无太多的不同。

“没关系,展星其实很喜欢你……他不讨厌你,我知道的。”顿了顿,“那慕容怜……慕容怜呢?他有没有再糟践自己?”

“没有……”

顾茫就好像又松了口气。

最后他那双澄澈的眼睛专注地望向墨熄,带着些小心翼翼,几乎是不安地打探着:“墨熄,这几年,我失去记忆的时候……是不是让你很痛苦?”

“……”

“我让你难受了,对吗?”

那双眼睛里的色泽快要破碎成一湖一海的悲伤了,墨熄看着那张脸上的明快凋零,看着顾茫眸子里的星星将熄灭——他又怎么情愿呢?

他说:“没有。”

“真的……吗?”

“是啊。”他哽咽着笑起来,他想重新把对方眼眸里的繁星点燃起,他说,“是真的,你就算失去了两魄,没了记忆,你对我……你对我依旧是好的……从来,从来都没有令我难受过……都是真的。”

“在我心里,你一直都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墨熄道:“一直都是。”

或许是看出了顾茫神态里的犹豫,墨熄想宽慰他,于是道:“你多少都记得我的……我给你留过了念想,留在你身边,所以你没有把我彻底忘记。”

他说着,为了证明什么似的,想要从身上寻摸出什么信物交与顾茫。

可是他是自战场下来的,身上除了一块必须带走的逆转石,别无长物。正无措间,忽然指尖碰到了什么柔软的东西,他借着月光一看,顿时怔住了。

他摸到的,是用来装逆转石的锦囊。

他当时急于回到过去,拿了姜拂黎的锦囊也不曾细看,此时瞧来,但见那锦囊金丝绣千里云霞,银线绣万里河山,底下缀着红石玛瑙。

这竟是……这竟是……

遥远的记忆在这一刻被叩响,在落梅别苑重逢时,这就是顾茫固执地守护着的那个锦囊!

他第一次见到这个织物时,是那么愤怒,因为当时顾茫攥着它,直兀兀地对他说:“有个人对我好。”

这个锦囊,是他给我的。

怔愣之下,墨熄的血一下就冷了,他陡地明白过来命运的安排,更是悲伤迭涌,心如夜寂。

他的喉头苦涩不已,竭力隐忍着,才没有让自己再一次堕下泪来——原来……原来他一直妒恨着的那个赠送给顾茫香囊的人,竟是他自己。

顾茫失去神识记忆后也没有忘的人……

也是他自己!

一直都是他,只有他……

“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墨熄压着自己隆盛的悲楚,小心地,用颤抖的手指解下腰间的香囊,放到了顾茫的掌心里。

顾茫端详着它,笑了:“这就是信物?我后来就是靠着它,什么都不记得了,也还记得你?”

“……是。”

“那我……也给你留一件信物吧。”

顾茫说完,在自己身上摸索着,可一个囚奴的身上又会有什么?他最后摸索到的,也不过就是两枚小小的白贝币而已。

顾茫催动微薄的灵力,在其中一枚贝币上小小地写了自己的名字,递到了墨熄手里:“给你,无论回去之后会面对什么,我都陪着你。”

然后,他又欲在另一枚贝币上,写下墨熄的名字,想要自己收好。

可是他很快又想到了,他即将面对慕容怜,面对慕容辰,面对重华最严酷的拷问,他并不能随身带着一块写有墨熄名字的贝币,所以他写至一半,只完成了一个“火”,未着“息”字,便停下了手。

他把这枚白贝币谨慎地收入了锦囊之中,说:“这就够了。”

他笑起来:“我会记得你。”

……

至此,墨熄所有关于锦囊的疑问终于倾解。

而悲伤的巨浪,也终于覆灭天地般压下——

墨熄想起顾茫离世前,自己曾经又一次打开了顾茫珍藏着的这个锦囊,当时他就看到了锦囊里的贝壳。

贝壳上斑斑驳驳,写了一个火字。

那时候他心中阻鲠,忍不住问:“这到底是谁送给你的?”

顾茫说,不知道。

只是记得,那是一个对他而言很重要的人。

“墨熄……”顾茫看着他的神情,抬起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知道自己清明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多了,他也知道墨熄返回未来的时间也越来越近,他能感受到自己意识的逐渐混沌,也能看到墨熄的身体在微微地发着光芒,一点一点地开始变得透明。

这是他们之间的又一次告别,他试着像从前一样去宽慰他,去激励那即将返回沙场的英雄——其实他们两个都一样,本心都只想有一个家,成一双人,并没有什么想要声名远扬建功立业的心。

之所以选择了去做英雄,不是因为觉得刺激,觉得荣耀,觉得有什么了不起。

而是他们尝过了太多的苦涩与别离,不愿让别人也体会这样的痛苦,仅此而已。

“墨熄,回去吧。”

顾茫轻声对他说,又垂下手,扣住墨熄逐渐淡去的手指,尽了最后的力气握了握。

没有人回答他,就在他以为墨熄也许已经受到了逆转石的影响,开始回归未来,并不能再听到自己的话时,却忽然发现他的肩膀在微微地颤抖。

顾茫怔忡而喑哑地:“师弟……”

墨熄没有说话,仿佛有什么极重要的生命火光在他的身体里熄灭了。

他的身影在一瞬间变得那样黯淡茫然,恍惚与许多年前初入军营里那个孤独的少年重合,那个时候,墨家失势,前途未卜,墨熄一个人坐在士卒们的热闹之外。

而当时,除了顾茫,谁都不愿沾染他家族的余污。

谁都没有给过那个失势的小公子,哪怕一个笑脸。

顾茫有那么一瞬间很想再一次拥住墨熄,告诉他,没关系的,他还在,不会离开。但是他很快知道,他再也没有说这句话的权力了。墨熄在未来,已经失去了他的顾茫哥哥。

再也没有谁,可以与他比肩战天下,携手复同归。

“对不起……”

墨熄闭了闭眼睛,而后摇头,他不是一个善于言辞的爱人,嘴笨,老实,时常说不出什么教人满意的话来。他只是那么笨拙地理解着他,明白着他,尊重着他,包容着他。

最后他沉默捧起顾茫给自己的小小贝壳,在衣襟里,最贴近心脏的地方。

收好。

做完这些之后他想起身,想像过去每一次离别时那样挺拔与从容。可最后他却没有做到,他走着走着,像是被拆碎了肋骨,捏碎了心脏,摘去了肺腑……他因过度的心痛而佝偻下去,把自己慢慢地埋下去,终于,在这个什么也无法改变的过去里,在这一败涂地的残局中,他终是泣不成声。

他与顾茫的感情,持续近二十年,却因为贵胄与奴隶的尊卑,因为密探与将军的矛盾,因为性别,因为道德,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始终都是不被尊重的,始终都是流于暗处,无有承诺的。顾茫到最后甚至自己选择了牺牲,没有回到他的身边——但是墨熄知道,顾茫确实是爱了他近半生。

身为帝国的探子,顾帅为了守这些秘密,已经熬尽了几乎所有的热血与生命,而唯一剩下的那一些余温,那些残破的时光,那些真心,他都给了墨熄。

顾茫对他的情意,其实并不逊于世上任何一个人对伴侣的忠贞、深情、无私。

可他的爱人,他所爱之人,因为密探的身份,甚至到了最后,都不敢,也不能,去写下一个,哪怕悄悄地写下一个完整的名字留在身边。

那只穿越了时空的锦囊里,仅仅只装载着一枚写着“火”字的贝币。

那便是他们之间唯一的信物了。

除此之外,什么都不再有。

他们彼此想再说些什么,可是此时,墨熄忽然感到眼前一阵眩黑,逆转石的法力到了极致,在他手中发出滚烫的热度。

他忍不住最后一次唤他道:“顾茫……!”

顾茫安静地望着他,湛蓝的眼睛里有泪,但却是笑着的。

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墨熄听到的是帐外湍急的脚步声,以及戒守弟子的声音:“望舒君!”

“恭迎望舒君!”

他知道,自己将要离去了,而慕容怜将在此刻进来,命格的轮转依旧按照既定的轨迹残酷地运转着,他也即将回到六年后的血海战场。

逆转石是一场天神对凡人的骗局,过去的什么都没有改变。

离去的最后一刻,他看到的是顾茫抬手,将写着他一半名字的贝壳贴在衣襟口,那个鲜血未干的,最靠近心脏的位置。

顾茫望着他,没有说话,但那双眼睛已然把无限的深情言明。

墨熄,小师弟。

去吧,无论记忆是否清晰,岁月是否久长,在我心里,我都会留着对你的情意。对不起,我不能一直陪伴着你,不能对你毫无保留地倾诉,甚至还要在未来的时光里,隐瞒你,欺骗你,然后独自一人走向死亡。

我很后悔这一生连累了你,辜负了你。

但是,我从来……从来都没有后悔过爱你。

回去吧,墨熄。

但愿在未来,我们会等到那一场重逢,那一场……我曾经梦见过的,雨。

第194章 君同

墨熄从眩晕中醒来时, 发觉自己身处一片黑暗之中。

他睁着眼睛,胸口的钝痛像是有一把尖锥狠刺于心腔, 眼前还是最后那一刻顾茫的面容, 沾着鲜血和泪, 却笑着望着他。

他合上眸,烫热的泪顺着脸颊潸然而落。

——但是,他的事情还没做完。顾茫为了拓这一条路,已经把血肉骨头都献祭了,如今顾茫已逝,他便要替他的爱人去完成这未竟的心愿。

哪怕他已经痛如凌迟。

他喉头攒动,吞咽下无限苦涩,慢慢地, 从地上坐起来。

是, 还没结束,还不是最后。

顾茫不在了,但重华还有他, 九州还有他,只要他还活着, 顾茫便没有彻底地离去。他会接过顾茫的余烬, 直到他也葬身在这条路上为止。

他用泛红的双眼缓然环顾四周。这里天地无极, 这里像是盘古未开鸿蒙时的混沌。他躺的地方像是水面, 可人又不会下沉,像是冰面,可始终有波纹潋滟。

他低头, 在湖水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但很奇怪,他倒影周遭漂浮着数点紫黑色的碎光,那些黑光从他心口处不断地飘散,却又很快消失。除此之外,还有一团巨大的、模模糊糊的银白色光影在攒动着。

他看不清那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只知道它极其庞硕,瞧上去轮廓有点像他的神武吞天。

“那确实就是你的武器,神武吞天。”

忽然,有个威严庄肃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墨熄蓦地回头,瞧见这片黑暗的尽头处站着一个白衣飘飞的男子。那男子身形俊秀挺拔,气质凛然不可侵犯,周遭飘笼着淡雅仙雾,将他的面容打磨的模糊不清,只隐约能看出他五官深邃,肤若冷玉,当是个极英武的男人。

墨熄一怔,不知他为何能够看透自己的心思。

他不由地问:“你是谁?”

男子不答。

墨熄便起身,向他走去,却发现无论自己走几步,那个男人永远都和他保持这此刻的距离,似乎怎么也无法靠近。

墨熄心情正是晦暗,也无心纠缠于此,于是又停下了脚步,问道:“这是在哪里?”

这一次男子倒是回答了,他说:“你在这块逆转石里。此石之内的乾坤,与六界均无关系,是另一方天地。”

墨熄闭了闭眼睛,他压下额角突突的抽疼,咬牙道:“你是主管这块石头的神仙?”

“算是吧,你不必过问我的身份,我不过是真神的一缕灵力,驻守在这逆转石中。我的真身是谁,这对你而言,没有任何的意义。”

此间真有神明。

可墨熄造此变故,对神明已无敬畏,因此他面对逆转石之神,只是冷道:“我与你没什么可说的,放我回去。”

那神明摇头道:“你仍不能出去。”

墨熄悲极而怒,厉声道:“你还要如何?!”

他这般冲撞,这神之灵力却并不介意,只似乎是有些哀然地看着他,又好像并没有太多情绪。半晌后,开口道:“墨熄,你不必如此恨我,你的天命非我所控,我也仅是被真神遗留于石内的灵力而已。你既完成了逆转石的天命,我也便有了交代,你于我,实则是有恩的。”

“有恩……”两个字停于齿间,最后碾成冷笑,墨熄红着眼眶,眸含血丝,沙哑道,“好。你报恩吧,将这一切都停止。顾茫也好,陆展星也好,还有那些并没有什么人记得的无名士卒……这几百年死的人已经太多了。”

他望着那个渺然的神明幻影:“你若是神,你应当早已看见。”

“……是。”

“那为何不结束!!你作壁上观与魔有何异!!”

神明之灵闭了闭眼睛,初时似乎并不愿答,但沉默一会儿,他还是说:“墨熄,天神不可救人,只可引灯而人自救。而我此时唤你来这逆转石天地内,便是要告诉你,这一切就快结束了。唯剩最后一步。”

“花破暗在世间已经活了数百年,他与魔融淬,根本不再是个活人。我回到过去原是为了销毁血魔兽的力量,但最后却告诉我逆转石根本没有这样的作用——你告诉我,我们还当如何自救?”

他步步逼问,神明也一字一句都听着。

最后,这片神之灵力叹了口气,说道:“我知你心中有怨有恨,其余不作多劝,但是……”

他顿了顿,对墨熄道:“花破暗并非是战无不胜的,他的能力与血魔兽相绑,而我召你来此,正是要告诉你破解他魔兽之力的法门。”

墨熄沉默,咬着牙忍下无尽之怒:“……好。你说。”

“那法门在于,”神明说,“你需要知道你自己的过去发生过什么。”

墨熄愕然:“我自己的过去?”

神明宽袖轻拂,指着那无风却起觳纹的湖面,说道:“是的。逆转石能照出一个人的魂灵。你的身体就像一个容器,承载着你这一生遭受过的所有波折,得到过的所有爱恨——在这里,就在你的脚下,什么都能反照出来。”

墨熄再次低头看去。

倒影,意味着他自己。

鲸鱼幻影,代表着他最厉害的武器。

可那些胸口溢散又顷刻消失的黑气又是什么?

“那是之前慕容辰在你身体里种过的魔蛊。”

他如此一说,墨熄想起来了,这应当就是梦泽设法拔除的操控蛊。在逼宫金銮殿那一日,慕容梦泽曾经说过的,她在施救洞庭水战中被顾茫重伤的墨熄时,发现了这个蛊咒,背着慕容辰偷偷地将它拔了出来。

为此她的灵核俱损,后来再也不能施展任何稍强大些的法术。

他的所思所想,像是一字不差地都投射到了神明的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