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长史刚刚已经对朱顺山畅所欲言过了,他接下来表达了自己对朱晚的欣赏,“我看朱晚并非贪慕钱财之人, 他一意考取功名,与我说了,即便分得钱财,他也愿意交给大嫂侄女。这是他出示的让产文书,上面都按好了手印。”华长史把这份文书拿出来,郑郎中几人心中都暗赞朱晚高义,不愧举子功名。

杜长史想了想对朱阅问讯,总结道,“那朱姑娘就是要争家产,有家产就行!若是朱晚愿意主动将所得家财让给朱姑娘,朱姑娘定是无所不愿。”

段主事道,“我瞧着朱太太还在伤心朱老爷过逝的事,但问她个主意,她也说只听朱晚朱姑娘了。可见与朱晚朱阅情分极深,若他二人能和解,朱太太当是愿意的。”

华长史皱眉,“这么说朱景一房的矛盾并不大,倒是那个朱顺山,我审他时,他咬紧了粮铺必需要归朱家人。”

杜长史段主事分别说,“朱顺水(朱顺义)倒也愿意粮铺由朱家人继承,不过看他们也没有咬死,有点模愣两可活稀泥。”

郑郎中没有参与问案,不做评价,心里想着定要细细调查朱顺山朱成松父子之事。暗道三殿下当真是明察秋毫,那朱顺山不过是翘了翘下巴,三殿下就猜他定有靠山。三殿下倒真不愧是审理过慈恩会大案的人,以往郑郎中还觉着怕多是倚仗身边官员,如今看来,三殿下的确是有真材实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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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家一行人被问完话,没有旁的吩咐,他们也便自刑部离开。

朱顺山过去跟朱太太说两句话,劝朱太太,“这事还得嫂子拿个主意,你可是咱老朱家的人,以后也是要埋进老朱家祖坟的。”

朱阅一把将朱顺山推个趔趄,“会不会说话?不会说话就闭嘴!我爹刚去,你就跟我娘坟啊坟的!欺负人也没你这么欺负的!”

朱顺山被儿子及时扶住,不然得闹个屁墩,登时扬眉立目的骂道,“你个死丫对片子,你敢动手!”

朱阅立刻大呼,“救命——有人欺负孤儿寡母——”

朱成松朱晚各自劝着,一个劝自己爹,“爹,少说两句啊。”一个劝朱阅,“走走走,咱回家。”把朱阅撵到朱太太外侧扶着朱太太,朱晚与朱阅掉个个儿,他在里侧扶着朱太太往外走,正好与朱成松朱顺山父子相邻。

朱成松说,“晚弟,到我家去吧,我有事跟你商量。”

朱晚说,“我得先送大嫂阿阅回家。”

“行,那我下午去找你。”

“不行,下午我有事跟小叔说。”

朱晚无奈笑笑,朱成松也笑,“那我得空去找你。”

朱晚点点头。

待到刑部门外,朱家的马车已经在等着了。朱晚先扶朱太太上车,又扶朱阅上去,而后他与车夫分坐车辕,经朱雀大街的飘香坊还买了二斤朱太太爱吃的栗子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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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玉华是个爱搀和事的,她也挺记挂朱家这官司,晚饭时还问了穆安之一回。

穆安之手里的银制小腰圆锤啪的敲开螃蟹的大钳,再用银叉勾出钳中蟹肉,大致把朱家这官司说了一遍。李玉华道,“既然这朱公子不贪钱,那就好办了,朱公子把继承的产业给朱姑娘,一样是朱姑娘得家业,这官司不就了了。”

“没这么容易。”穆安之把一整只蟹拆分清爽,蟹黄蟹肉放在蟹壳内,再浇上一勺香醋,递给李玉华,“现在朱老爷的遗书丢了,倘按律法判,朱姑娘做为在室女,只能得家财一半。朱太太身为遗孀,只得三成。还剩下两成家业,要归到朱氏族中,由近亲继承。朱公子论血缘与朱老爷最近,可这两成家业,他不见得能拿到。先朱老太爷那一辈是有兄弟的,五服之内的近亲,谁不想分一些。朱公子能拿到大头,可依旧会有部分产业流到朱氏家族其他人手里。”

“那这么说,朱家族人争的是这两成家业。”

“对,朱公子其实无心商事,他已经是举人功名,用心功读几年,不愁没有前程。他现在能写下转让产业的文书,可见并不贪财。一个不贪财的人,跟一群恶狼争家产,谁胜谁败不好说。”穆安之另取一只肥蟹自己剥来吃。

“可见当初朱老爷留下遗嘱也不算没有远见了。”李玉华怀疑,“你说朱老爷的遗嘱会不会是朱家族人寻了那个梁君子去偷的。”

“这谁知道,现在也没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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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成松从朱晚那里回来,朱顺山还没歇,朱成松掀帘子进去,朱顺山正倚着炕头的被子卷抽旱烟,抽的满屋子云山雾罩,牛油大蜡的光都黯淡了几分。

“回来了!”朱顺山挥手打发手给她敲腿的漂亮丫环,问儿子,“如何?”

朱成松叹气,“爹您还不知道阿晚么?他惯常是个没主意的,一意功读那些圣贤文章,成天之乎者也,圣人大道。他竟然说,要是阿阅非要家产,给家阅也无妨。”

“真个不顶用的书呆子!”朱顺山重重的用烟锅子敲着炕沿,敲的砰砰乱响,火星四溅。

“我看他是指望不上了,您不知道,他写了文书,写的是不论分得多少家业,都会无条件立刻转让给二族婶和阿阅那丫头。你说,他是不是念书念傻了!”朱成松想到这事就跟心口堵一大石头一般,压的难受。

朱顺山气的一掌拍在炕沿,震的手掌嗡嗡发麻,犹是不解气的骂道,“这蠢才!原还想借他个名,如今看来,名头是借不上了!他怎么突然犯起蠢来!”

“他也不是没自己的心思。”朱成松唇角讥诮,“一则阿阅那丫头性子厉害,二则族婶那里自然是偏着阿阅的,三则阿晚一意要科举,他既是想做官,自然不好传出与侄女争产之事。他为着名声,再加上阿阅死不松口,他那人也没个主见,可不就被阿阅三劝两忽悠的改了主意。”

“不中用的蠢货。”朱顺山又骂了一遍,与儿子商量,“明天还是让你媳妇到国公府走一趟,这案子也没什么不好判的。那粮铺本也值不了多少钱,其他产业咱们不争,都算做阿阅的私产也无妨,就这粮铺,咱们朱家人五代经营,理应归到族中。”

“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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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郎中办事挺俐落,没几天就把朱顺山朱成松父子的亲戚关系查了个清楚,他是刑部专业人士,汇结成册奉至穆安之面前。

“你先说一说。”穆安之翻开册子,同郑郎中道。

郑郎中说,“朱顺山娶的是晋中商户之女李氏,李氏育有三子两女,三个儿子里次子三子娶的都是商户女,两个女儿,一个嫁了晋中粮商冯家,另一个给晋国公做了妾室。朱顺山的长子朱成松娶的是陆国公府旁支陆兴的女儿,陆兴外放为官,现不在帝都。”

“接着说。”

“下官还查到晋国公曾很欣赏朱晚朱举人的才华,朱举人也曾出入晋国公府上。前天,朱陆氏去了一趟国公府。”郑郎中道,“晋国公府的小厮说,晋国公似有意将爱女许配朱举人,朱老爷过逝,朱举人执意为朱老爷守孝,这亲事便未提起了。不过这件事没有确凿证据,真假难辨。”

“行,我知道了。”

“还有一事,下官想着朱姑娘芳龄二八,时下帝都女子,及笄便会开始议亲,朱老爷膝下只此一女,生前必然考虑过朱姑娘的亲事。下官也一并打听了打听,先前给朱姑娘说亲的人很多,朱陆氏和晋国公的小夫人都曾有意给朱姑娘说亲,一个说的是陆家旁支公子,一个是晋国公庶子,只是这亲事一直没成。”

穆安之曲指轻点桌案,看来,这还不是一家的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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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安之问李玉华,“近来陆家人有没有进宫请安?”

“没有。刚过了初一,她们进宫做什么。”

“你留点心,什么时候陆家女眷进宫了,跟我说一声。”

“怎么了?”

穆安之倒也不瞒李玉华,把这里头的事跟她说了,李玉华道,“这是两家国公府都觊觎朱家家财吧?用不用盯着晋国公府上的人一些,晋国公是宗室,他家女眷进宫更容易。”

“顺便盯一眼就是。”

李玉华思忖片刻,哼笑一声,“这些公府豪门外头光鲜的紧,做起事来也真够看的!”

作者有话要说:PS:第一更到~大家午安~

☆、六十六章

对于穆安之交待的事, 李玉华非常认真,反正她也每天都会去慈恩宫,没几天就侦察回来, 说是陆国公夫人进宫请安, 还在凤仪宫留了午膳。晋国公夫人也时不时进宫给太后请安, 要说晋国公夫人挺可怜的, 她虽应着国公夫人的名衔,说来也是宗室, 只是宗室的国公断然无法与民爵国公相比,晋国公这一支是晋王旁支,真正在朝中受宠的是晋王一家。

这位国公夫人即便进宫也只能陪坐末流, 有时慈恩宫去的人多,她也末座都排不上, 就只能先回去了。

四五十岁的半老妇人,亏得这位夫人言语伶俐, 玩笑话也多, 她时常露面,蓝太后待宗室向来恩厚,也挺欢喜。

在慈恩宫打过几回照面儿, 晋国公夫人还跟李玉华拉近了关系, 李玉华也是个伶俐人,只管不动声色的收下晋国公夫人打发人送的两筐北疆蜜瓜,着人回了两筐山货干果。

晋国公夫人果然按捺不住,私下到皇子府拜访李玉华, 就说起朱家的案子来。李玉华只做不知,“我们殿下如今倒是在刑部当差,可他管什么案子我就不知道了。嫂子也知道我,我也不懂官场上的事,更不懂审案断案。嫂子打听这个做什么?”

“也是我们国公爷操心,这案子其实跟我家没关系,这不是我们国公爷相中了朱家那位举人么,如今他家又有这桩官司,真是叫人放心不下。”

“刚听嫂子说朱家不是经商的么,怎么还有举人的事?”李玉华这装模作样的本事绝对已臻化境,她又问了起来。

晋国公夫人道,“妹妹有所不知,朱家虽是商人之家,却是有个极出息的孩子,就是这位朱举人,如今才二十二岁,就考取了举人功名,我们国公爷很是欣赏他。恰好我们家里的四姑娘到了说亲的年岁,国公爷说了,只要小伙子人才出众,咱们也不是那挑捡家世的人家。”

“唉哟,那我先跟嫂子道喜了。”

“同喜同喜,就是朱家这官司叫人愁。”

“嫂子有什么可愁的,这是朱家自己的事,也不干咱们什么?”

“哪里能不干呢?就叫人挂心。”晋国公夫人的眼神里充满暗示。李玉华也不装聋作哑,直接说,“那嫂子过来找我,是想叫我跟殿下说,偏袒着朱公子些。”

“不不不,哪儿能让三殿下循私。原本朱家无嗣,朱公子是朱老爷嫡亲的小兄弟,最近的血脉了,再怎么说,祖产也得朱公子继承。妹妹说是不是?”

李玉华虚笑两声,哪里会上这话套儿,“这我可不晓得,这得律法说了算。”

“律法也是这样说的。”晋国公夫人道。

李玉华立刻一句话,“那嫂子还愁什么,我家殿下您是知道的,最公正不过,一准儿按律条判。”

晋国公夫人登时仿佛生吞了个大倭瓜,看着李玉华一脸天真无邪无忧无虑的笑意,晋国公夫人再说不出旁个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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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仪宫。

太子听陆皇后说完朱家事,正好喝完手里的蜜瓜酥酪蜜糖羹,把碗递给太子妃,“再来一碗,这羹调的好。”

陆皇后笑,“你常过来,我天天叫人做给你吃。”

“我哪天不来母后这里。”太子一臂侧后支在凤榻扶手上,宽大的衣袖迤逦垂下,较之往常严谨,多了些随意,“倒是舅妈,这会儿进宫来怎么说起朱家的事。朱景半年前过逝的,临终前还写的遗折递上来,父皇心里很念着这位老臣,还感慨了几句当年的情分。这都以前的事了,舅妈怎么想起来跟母后念叨这个,还是人朱家自己家族的事。”

“这不是旁支的一个丫头嫁的朱家人,求到你舅妈头上,说的好不可怜。你舅妈却不过同族情面,才说到宫里打听一二。”

“这事跟母后打听也不对路,您也不知道外头审案断案的情形,她这是找错了人。”

太子妃端了甜羹进来,正听到太子问,“可是有什么内情?”

陆皇后道,“要是旁的案子,拿你舅舅的帖子过去吩咐一声罢了,如何能扰到我。这案子是三殿下经的手,你舅妈倒不求三殿下偏颇哪一头,只求他千万别因着朱家人娶了陆氏女就格外为难。”

“母后您这话中带话。”

“表哥不知道,这不眼下就是三殿下家的安宅酒了么。三弟妹进宫跟皇祖母说,三殿下还是心里有些不痛快,母后能说什么,三殿下不痛快无非就不去他那里罢了。”太子妃把甜羹放到太子手里,很有几分生气。

“那到时你也别去了,你在宫里陪母后,母后把给三弟的赏赐一分不差的颁下去就是。”太子搅了搅,蜜色的蜜瓜与雪白的酥酪混合在一起,夹杂着蜜糖的甜香飘散,“他与我们不合倒也不是什么秘密。真不知道怎么就开了窍,以前像个圣贤书里钻出的木头人,倒好对付。自他这一翻脸,我们就只能说好,不能说一句不好了。”

“今天舅妈进宫的时候,三弟妹在慈恩宫吗?”

“在,她成天长在慈恩宫,在慈恩宫的功夫比在她自己个儿的家都长。”

太子把甜羹放在一畔,“那这会儿三弟肯定知道舅妈进宫找你俩求情的事了,但凡谁伸手,那就正中他的算计!”

“表哥你也不能问一句这官司吗?”

“刑部多少大案要案,我单挑朱家这么一桩争家产的官司来问,那就正中他的下怀。他那胡攀乱咬的本事,咬出国公府是必然的,国公府平白被他泼一身脏水,得不偿失。”太子薄削的唇勾起一丝意味深长,“不过,也只管告诉舅妈,律法之内,如果断案有偏颇,朝廷不会坐视,更不会让功臣之后受委屈。”

皇后太子妃都松了口气,太子提醒一句,“但有一样,朱景是父皇记在心里的老臣,曾与朝廷有功,这些年督办粮草一向得力,他的遗孀独女,谁都不能欺负。”话到最后,太子精致无双的面容上十分郑重。

皇后道,“这你放心,你舅妈你舅舅都不是这样的人,也只是求公断而已。”

“这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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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玉华把晋国公夫人向她打听的事,还有陆国公夫人进宫的事都告诉了穆安之。李玉华把晋国公府一家子都打听清楚了,“这晋国公真不是寻常人,就在宗人府做个闲差,家里五六房小妾,孩子更不少,六个儿子七个女儿,还不是一个娘的。平时瞧着晋国公夫人在太后娘娘跟前打趣说笑,她也生的那样圆团团的脸满是福态,真想不出她家里是这样。要搁我,我得愁死。”

穆安之好笑,“你愁什么?”

李玉华掰开手指跟穆安之数,“先说晋国公这人,就这种家里五六房小妾的男人,嫁他还不如自梳清净。宗室国公一年才五六百两的俸,他在宗人府担个六品职,一年有两三百两的进项就是多的。还有这五六房小妾十几个儿女要养,这长大了,儿子要娶媳妇闺女要嫁人,哪样不是开销,这能不愁?真难得晋国公夫人还能笑得出来。”

“那下次晋国公夫人再寻你,你就把朱晚写了家产转让文书的事告诉她,也让她少操些心。”

“她不会来了吧,今天我叫我堵死了。”

“那可不一定,像你说的他府里十几个孩子五六房小妾要花销,像朱家这样的机会,可不是什么时候都有的。”穆安之笃定了晋国公不能放弃朱家这块肥肉,“晋国公夫人说的四姑娘是不是嫁到晋国公府的朱氏小妾生的女儿?”

“是呢。我特意问的孙嬷嬷,孙嬷嬷可真厉害,她什么都知道。”

“那是。”

李玉华说,“晋国公府还能说是缺钱,陆国公府大家大业,怎么还盯着朱家的事不放?今天陆国公夫人就进宫了,还在凤仪宫用的午膳。”

“谁还嫌钱多呢。”穆安之讽刺道。

“陆国公夫人到凤仪宫去,会不会让皇后吹枕头风,要不就是请太子出面?”

“陆国公夫人到慈恩宫的时候,你在不在?”

“当然在,你不是叫我留意么,我每天早早就到皇祖母那里去的。”

“皇后年老色衰,吹不了什么枕头风了,何况朱家一介商贾之家的事,堂堂一朝皇后要跟陛下提这个,这也太掉价儿了。”

“那就是想托给太子?”

“太子不会答应这事,朱景死后陛下特意再赏朱家十年西北军粮经营权,可见陛下对朱家的圣心,太子每天在陛下身边,陛下的心意,他比谁都知道。何况,陆国公夫人进宫时你就在慈恩宫,他一想就能明白我会叫你盯着往凤仪宫或是东宫请安的陆家人。他不会有什么动作的,一则朱家与他无干,二则他也担心貌然出手被我借题发挥。”

“那你让我在宫里盯着陆家人有什么用,照你这么说,他们也不会有什么动作。”

“就是让他们什么动作都不要有,我要让他们知道,我的眼睛在盯着他们。我的案子,不容许任何一只手介入!”

李玉华望着穆安之冷峻的脸庞,暗搓搓的想,我家三哥面无表情说话时简直是俊的没了边儿!

作者有话要说:PS:本来想三更,还是两更吧,三更就要到晚上去了,会很累,咱们细水长流,坚持双更也是一种美德啊~嘿嘿,晚安~

☆、六十七章

深蓝色的夜幕中星海闪耀, 晨风很凉,郑郎中紧一紧身上夹袄,跟看门的老家人说了几句话。小厮牵来家中骏驴, 郑郎中便骑上骏驴, 带着提灯笼的小厮出了门。

身后传来院门缓缓关合的声音, 在这一带, 开关门的声音起起落落,时不时还传来几声犬吠, 惊破凌晨的寂静。

郑郎中一路上遇到不少朝中同僚,大家打声招呼,一并往皇城去。郑郎中官居五品, 他这官衔,不论大朝会还是小朝会都有了参加的资格, 说来是体面的事,只是他家境贫寒, 如今住的是朝廷给贫困官员住的宅院, 这宅院租金远低于市面,说来是朝廷对贫寒官员的照顾,可如今帝都屋贵, 内城的安置屋舍郑郎中没赶上, 只能住到外城来。

外城如今也是极繁华地界儿,只是离皇城远些,故而需更早起床,赶去早朝。

伴着骏驴的踢嗒声, 出了官巷,拐弯就是从外城到内城的青云大街,此时青云大街两畔白天极喧嚣热闹的店铺大半黑着灯火,还未开张。也有几家铺子门外挂出灯笼,这多是食铺,里面卖各种晨食,专为去内城的官员准备的。

郑郎中爱吃鸡汤面并两个胡饼,跟着他的小厮把骏驴交给店家照顾后也进来一起吃早饭,小厮吃的跟主家一样。主仆二人正在用早饭,就听一声“郑兄”,随之踱步而来一位同样五品官服的红袍青年男子,郑郎中与小厮立刻捧起嗖嗖嗖喝掉碗里最后一口汤吃掉最后一口饼,小厮啪的把饭钱在桌上一放,起身道,“老爷,我去牵驴。”

“去吧。”郑郎中起身和来人打个招呼,“唉呀,许兄来了。”

来人许郎中,与郑郎中一样都是在刑部当差。两人是同乡同窗的情分,不过,关系一般。当然,这也许只是郑郎中自己对二人友谊的看法。

许郎中有个特点,与郑郎中一起吃饭从不付账,抠的郑郎中见他就一肚子火。郑郎中与许郎中住的近,两家隔壁邻居,许郎中蹭郑郎中的早饭就蹭过不知多少回。郑郎中为了避开许郎中,每天出门前得跟做贼似的先打发小厮看看许家有动静没,实在是被许郎中蹭饭蹭烦了。

“老郑你今天怎么这么早,我还到你家找你来着,你家门房说你先走了。”许郎中见郑郎中吃好要走,与店家道,“给我包两个胡饼。”自己结了账,与郑郎中同行。

郑郎中心说这小抠儿怎么没赖我与他一并结账,也不好多说,便与许郎中一道出了店门。许郎中的坐骑也是一头骏驴,俩人骑驴同行,一边走一边闲聊。许郎中状似无意的跟郑郎中打听,“我听说三殿下明言规定了不许收受金银,是不是真的?”

“这不必三殿下规定,律法就是这样规定的,收受金银,那叫贿赂。”郑郎中坐在骑背上一晃一晃,铁面无私的说。

许郎中驱驴凑近了些,“我不是这意思,我是担心三殿下为人肃穆不好相处。”

“你担心什么,你又不跟着三殿下当差。”

“我替你担心呗。”许郎中一片善心模样。

郑郎中没说什么,当初三殿下要驾临刑部,从尚书大人到两位侍郎都有些麻爪,实在是三殿下不论政治前程,还是朝中人品,都很令人堪忧。

先前同太子殿下争储位的就是这位殿下,如今太子殿下正位东宫……

争储失败还罢,太子殿下毕竟宽仁为本,结果,这位以往风评颇佳的三殿下不知是不是因争储失败大受刺激,一改往日温文,变得不可理喻起来。先是大庭广众之下羞辱裴相,接着当朝骂晕御史。

三殿下要来刑部,不论尚书大人还是两位侍郎既不想体验被三殿下当众羞辱的滋味,更不想被他骂晕。故而,当真是小心翼翼以待。

三殿下要审案,还将整个刑部性子最差的郑郎中派去听凭三殿下差谴。

郑郎中此人,生性不与常人同,清廉、铁面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全刑部也就许郎中能跟他处得来。估计刑部做此安排是想三殿下看郑郎中不顺眼,直接把人羞辱出个好歹,那么,三殿下在刑部的差使也就可以结束了。

估计刑部大部分人都这么想,结果,郑郎中倒是跟在三殿下身边挺好。三殿下既没有发作郑郎中,郑郎中也挺安稳。

许郎中除了爱占小便宜,还爱打听些小道消息,他跟郑郎中住的也近,这不,早朝路上就在郑郎中耳朵根叽叽喳喳的唠叨一路。

直待进了宫,许郎中在等侯早朝的屋子里寻了盏热茶,掏出袖子里的胡饼,开始就着茶水吃饼,这才消停起来。

郑郎中则是寻得一坐,闭目养神顺带寻思朱家的案情。

朱老爷的遗嘱究竟是怎么丢的?

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孰之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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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朝后,穆安之身畔一向是鸟兽绝迹,郑郎中快走追上去,“殿下,鉴别司那里今天就能把证物的鉴定给我们。是不是宣帝都府保管证物的官员吏员过来问讯?朱老爷的遗嘱凭空不见,他们断脱不了干系。”

“也好。着人去宣他们到刑部接受讯问。”穆安之与郑郎中说着官司的事,便没让郑郎中骑驴,令郑郎中同他共乘一车,在车上继续商量案情,“跟陈府尹打声招呼,除了涉案人员,还有帝都府正管刑名的通判,另外帝都府刑房诸人,分批次过来帝都府录口供。”

“是。”郑郎中恭敬应下。

与大部分人对穆安之的观感不同,郑郎中所觉着穆安之好相处。尤其他不擅长处理人际关系,做事一板一眼,在穆安之这里反是有种如鱼得水之感。

郑郎中一到衙门就去忙了,整个上午刑部都在涉案人员问讯中度过。穆安之没有得到什么有用的口供,直接吩咐,“在大牢里寻两个单间,刑房刘司吏还有遗失朱景遗嘱的李胥吏先住这儿吧,他们事涉大宗遗产案,待案情查清,再放他们出去。”

郑郎中一板一眼的说,“殿下,刑部牢房一向紧张,现在前三品高官都没单间可享,怕是没有单间。”

穆安之望着郑郎中,郑郎中的眼神中有一种强烈暗示,穆安之点头,“成,那你看着安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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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郎中亲自安排的,死囚牢里,里头都是带镣靠的重犯。那阴惨惨不见天日的地牢,充斥着各种久远的鲜血与潮湿的腥臭,偶尔墙上挂着的油灯照亮微弱的一方区域,每一间的牢房都用密集的腕粗的木棍钉紧,这种阴暗的牢间,里面的人也是黑漆漆的看不出模样,只是偶有一丝刑具上黑铁的反光,抑或是犯人阴亮的眸光。

李胥吏的腿越走越软,还没到他的牢间,已是面条般瘫软在地,后面立刻有牢头一捏后颈将他提起来,骂骂咧咧,“都到这儿了还装什么娇小姐。”

李胥吏踉跄着脚步追上郑郎中,一把抓住郑郎中的衣角,哀求道,“大人,小的虽有保管不慎之罪,也不至于就发落至此啊大人!求大人明察!”

“想什么哪。不过是现在案子未结,留你们在刑部多住几日罢了。”郑郎中轻描淡写,言语间不带一丝烟火气,仿佛身处之地并非森冷地牢,而是款待贵宾的雅舍,“实在没有多余的地方给你们住,委屈你们暂住几日,待此事查清楚,你们若是清楚,自然能还你们清白。”

说话间,郑郎中走到最深处牢间前,对牢头示意。牢头从腰间取出钥匙,打开牢门,将二人连推带搡的塞了进去。

刘司吏也再沉不住气,连声哀求,“郑大人郑大人,有话好好说,我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李胥吏点头机似的在一畔点头,“大人有什么要问的只管问!”

“该问的都问了,等着后续案情吧。”郑郎中施施然离开。

刘司吏与李胥吏相视对望,彼此也都在刑名衙门混了这些年,知道常有的审讯手段,如今这个,无非是郑郎中要给他们压力,令他们说出实情。

可即便心里清楚,回头见到那几位镣靠在身后目露凶光、呼吸粗重的重犯,二人仍是忍不住冒出半身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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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安之正在端量眼前两张留书,上面是同样的四个字:梁上君子。

帝都府笔迹鉴定的确是那位盗贼梁君子的字体,刑部的鉴定与帝都府鉴定相同。

可是,一个贼,偷点金银情有可原,偷人家的遗嘱做什么?难道跟朱家有仇?可就算他偷了遗嘱,朱家的家财还是肉烂在锅里,朱阅得不到全部,无非就是便宜了朱氏族人。

要不就是梁君子与朱景有仇……这也说不通,有仇报仇,一刀捅死朱景,或是杀了朱景后人也算报仇,偷遗嘱可算不上报仇。

杜长史华长史连带段主事都觉着这位梁上君子的行为解释不通,段主事在刑部多年,也是老刑名,段主事捏着自己的胡子尖儿琢磨,“等闲江湖人尤其这些有名有号的,其实鲜少与官府为敌。他们多是亦正亦邪之人,并不是那等反叛狂徒。梁君子第一次在帝都犯案偷的是一户极抠门的富户,那家人抠的,给自己亲爹吃饭都要定量,多了没有,管了不管饱。梁君子把这家偷了,多少人拍手称快。”

杜长史没忍住插了一句,“以前有钱的时候给亲爹吃饭还定量,现在叫贼偷了一头,那以后给他爹煮饭的米得按粒数吧?”

“没有没有。因为梁君子留下一句话,再敢苛待老人就把他家全偷光,从此以后,这富户每天大鱼大肉的供奉他爹,再不敢苛待了。”段主事说起来也哭笑不得,“这里头前一张笔迹就是那案子时留下的。”

郑郎中进来正听到说梁上君子的事,他向穆安之行一礼,也说,“这事不似梁君子所为,他在帝都犯案先时只有一起,就是段主事说的那件,这是第二起。地方报上来的梁君子的案子有三十一起,他偷的全部是金银珠玉值钱的东西,连书画都没偷过,如今突然偷起遗嘱来,反常的很。”

穆安之道,“让那两人在地牢里多呆几天,先不要理他们。”

郑郎中应是。

夕阳西垂,穆安之道,“把证物放回存证司去,这也差不多到时候了,各回各家,先休息,休息好了明天再忙。”

穆安之从不加班,到时辰就落衙回家。

郑郎中等人恭送穆安之离去,杜长史华长史也先走了,郑郎中与段主事闲话几句,过去交存证物。正赶上许郎中过来,许郎中一张笑脸,“老郑,你们也落衙了吧,咱们一起回。”

“你先走吧我还有事。”只要跟这家伙一起回家,路上必然要拐去飘香坊买蜜糖糕,然后这家伙就会哭穷说没钱……郑郎中都给他垫过好几百回蜜糖糕的钱了……

“什么事让小段代你办不一样。”

小段年过五旬,郑许二人都三十许人,小段表示:……

郑郎中一径往存证司去,许郎中在他一畔巴啦巴啦叨叨个没完,待到存证司,孙员外郎道,“我正要回家,你们来的正好。”

段主事将手中木匣递给孙员外郎,孙员外郎打开匣盖,取出两张素笺,验过上面的刑部印鉴,点点头,将素笺放回,重新在匣外贴上封条,落下红印,着令手下吏员收存。

许郎中眸光一闪,咦了一声。

郑郎中看他一眼,“怎么了?”

“没怎么。”许郎中看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