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两人一通嘶咬,是什么事都往外喷。

郑郎中建议程侍郎应该去将军府问一问林太太,当初难道没有对程太太送的药起疑,有没有为黄姑娘请过其他大夫。

程侍郎有些为难,许郎中给出主意,“倘大人不敢做主,不如问一问尚书大人。”

林太太是正一品诰命,林大将军仍是帝心之臣。

黎尚书跟林大将军商量此事,林大将军道,“太医院的太医请了好几句,我记得药方也开了不少。”

林太太也记得此事,还寻出许多当年几年位太医开的方子。

再问询几位太医,也都认的自己的方子,与林太太所说无差。

林太太辩解道,“程太太毕竟是阿程的舅母,她送药过来是好意,我再不能不收的。可黄姑娘的病一直没起色,我也不能只让黄姑娘吃这一付药,你们去打听打听,我每天在黄姑娘身边照料,求神拜佛就盼着她好起来。她一病不起,我恨不能以身代之。我本就不是亲娘,阿程走前我们把黄姑娘接过府,结果,黄姑娘在我们府上没了,我得受多大的埋怨,你们想过没有。我恨不能去的是我自己。”

林太太说着就滚下泪来。

刑部再查问当年为黄姑娘煎药的小丫环,小丫环虽已成了中年妇人,当年的事即便记得清,也只是个煎药的下人而已。

当刑部都以为此案会终结于程太太谋人性命之时,新的转机再一次出现,这一次,却是牵连出另外两起命案,一为当年梁状元之死,二为去岁梁状元之母之死。

前来告状是当年梁状元的一位妾室,这妇人一身缁衣掩不住的好身段儿,头戴黑纱帷帽,声音嘶哑,“妾容貌已毁,请大人勿见怪。”一只修长的手揭下帷帽,见多识广的刑部衙差,都不忍两看第二眼。

只见这妇人整张小巧的瓜子脸被人一刀斜劈斩过,刀疤下的一只眼睛是空的,只有另一眸依旧清澈明亮,可想而知这妇人当年必是位美貌姑娘。

“妾出身扬州,原是当年太太为梁状元采买的妾室,大人亡故后,太太以我们美色惑人之名,毁去我等相貌,灌下哑药,将我等远远发卖了去。妾侥幸偷听到太太身边沙嬷嬷吩咐侍女姐姐的话,想逃出府已不能,是一位受过我恩惠的侍女姐姐可怜妾身,偷偷将哑药兑了水,妾身如今方能说话,方能告状先状元梁楠之妻林氏,蓄意谋杀亲夫,谋害妾室之罪!”

这是致命一击。

梁太太身边的嬷嬷侍女皆被刑部带走,她本人躲回将军府,躲在林老太太的房内,伏在林老太太的膝头哭求,“祖母你从小最疼我,祖母,一个被发卖的妾室说的话,如何能取信于人!我堂堂将军府大小姐,难道要去刑部与这起子贱妇起过堂对质!”

不待林太太奔出去哀求丈夫,林大将军的亲信家将已经进入林老太太的院内,亲自将梁太太带了出去,林太太追到门口,正遇到林大将军冷冷站在院门前。

“老爷老爷,有什么罪,我去顶,求求老爷,别让阿恬去刑部!她可经不起啊!”林太太抱着林大将军凄切大哭。

连卧病在床的林老太太都扶着丫环的手气喘吁吁的追了出来,林大将军终于动容,推开大哭的林太太,过去扶住林老太太。林老太太急道,“不行啊,老大,恬丫头一去刑部,你必受连累。”

林大将军扶老太太回房坐在榻上,老太太焦切的问,“老大,你得有所准备。”

“娘,阿恬不能去刑部啊。”林太太帕子哭的湿透,如心肝被摘。

林大将军忽然道,“又没死,这么伤心做什么?”

林太太仿佛被人陡然捏住脖颈,哭声嘎然而止,呆呆的望向丈夫。林大将军冷冷道,“原来为人母之人看到亲生骨肉略受半点苦难,就这样痛苦。幸而黄太太去的早,不然白发人送黑发人,定比你今时今日痛苦百倍。”

“老爷?你说什么?”林太太脸色雪一样白。

“老大?”林老太太也陡然坐直身子,震惊的望向儿子。

“老太太不必担忧,我纵是教女无方,无非去职罢官。林程深得帝心,他在禁卫军当差这些年,屡有功勋,陛下未提携他的官职,就是要待我之后令他接掌大将军之位。当年这样百般谋算他的亲事,不就是看他有本事,将来必能接掌林家吗?”林大将军鹰一样的眸子逼视林太太,不急不徐道,“没有骨肉之人,去谋算他人,总归无后顾之忧。自己也是有骨肉的人,对一个远胜于自己的人动手,害他心爱之人,难道就不怕有朝一日会真相大白。自己的骨肉要受尽这世间苦痛吗?这样生离骨肉之痛,滋味如何?”

林太太瑟瑟发抖,浑身无力,说不出一句话。

林老太太也吓坏了,伸出手臂,似要握住谁的手,林大将军站在稍远的地方,林太太只顾哭泣,林老太太的手臂空落落的落在榻板上,似乎浑身的气力也散了,她强撑着道,“老大,无凭无证的,你莫冤了你媳妇。”

“会不会冤,刑部不会枉判。”林大将军一句话如同一盆冷水,将林老太太林太太兜头浇个通透。

林太太浑身颤抖,扑过去跪在丈夫面前,哀哀泣道,“老爷,你不只有林程一个儿子,阿恬也是你的骨肉啊!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老爷,你不能看着阿恬不管啊!老爷!我求求你,老爷!我愿给黄姑娘以命相抵!”

“你说的对,阿恬是我的骨肉。”林大将军悲哀的问,“你对自己的骨肉这样珍爱,为何没有半点慈悲心肠,略施舍半分给林程,你对我,有没有半点慈悲,当年有没有半点犹豫,他也是我的骨肉!你要掌控他,你要他娶你们赵家的女儿,你有没有想过,你嫁的是我林某人,你进是我林家的门,你现在叫林赵氏!”

“当年动手前,难道没有想过,如果露出马脚怎么办?如果阿程察觉怎么办?对了,他当年征战在外,纵有察觉,相信黄姑娘的尸骨都烂光了。就是他能挖坟掘尸,坟里躺的也是另一位年纪身量肖似黄姑娘病逝而亡的尸骨,对吗?”林大将军逼问,“怎么就没想过,我当年认识林程之时他已与睿侯平辈论交,我当年欣赏他时,并不知他是我的骨血,你怎么就没想过,他在帝都总有一二生死之交,你们将黄姑娘尸身草草掩埋之时被人追随掘出,保留至今呢?”

“你真以为林程是你娘家那一起子混吃等死的无能之辈吗?”林大将军怒问,“你怎么敢啊?”

“你既敢下这样的手,难道从没有想到会有今日吗?屠戮过别人儿女的人,必将看着自己的骨肉被人踏碎在泥地尘埃,这叫报应!”

“老爷,我们三十年的夫妻,难道就比不过一个林程吗?”林太太抱住丈夫的裤脚大声哭问。

“我也想问你一句,我们三十年的夫妻,你当我是丈夫,还是你获得权势富贵帮扶娘家的一件物什?你嫁的是我,还是林家高高在上的门第?”

“林程一直不肯亲近我,老爷有没有想过,这样一个长子,你百年之后我要如何过活?”

“他认祖归宗时已经成年,你要他怎么亲近你?像赵丛那样涎皮涎脸的在你面前讨好讨喜么?他是我林某人的儿子,不是你养的一条狗!”

“那老爷有没有想过,将来你我百年后,女儿们没有娘家可依会多么可怜?”

“难道只有娶了你们赵家的女儿受你们的掌控做你们的傀儡,女儿们才算有娘家可依,才算不可怜?”林大将军反问,“狗能看家护院,但只有虎豹才能征战丛林,你要虎豹来做你跟前的一条狗,听你吩咐凭你差谴,凭什么?就凭你谋杀他心爱之人?”

“你怎么从未要过善待黄家姑娘,像亲生母亲一样的对待她教导她,她在帝都无依无靠,林程要在外建功立业,他信任你我,才会把黄姑娘送到林家。你对黄姑娘有半点好,林程都会记在心上,你有没有想过,人心都是肉长的,你待人好,人才能回报你。你怎么就没想过,漫漫岁月,纵你不是林程生母,只要你慈爱良善,他们怎么会对你不好?有你结下的善缘,林程怎么不是女儿的靠山?有光明大道,为什么不走?定然得娶你赵家的丫头,才是对你好?”林大将军轻嗤一声,反问,“你有没有想过,纵退一千步,林程纵与黄姑娘无缘,凭他的才干出身,陛下都肯以公主下嫁,我为何要让他低就赵氏女?”

“天底下的母亲,竟有你这样的人物。当初阿恒的亲事,我有没有说过,赵丛虽是自家孩子,也不一定非要姑舅做亲。我为她择禁卫军的五品校尉,你嫌出身贫寒,如今那校尉已升为四品佥事!你对娘家真是呕心沥血,当初没有你这亲娘的一厢情愿,阿恒还没今天的造化。”林大将军每字落地,皆如剜心一般,林太太哭声如泣血,眼泪顺着眼角不停滚落,“我知道错了,老爷,你恕不恕我都无妨,求你救救女儿们吧!”

林太太一个个响头叩在地上,砰砰作响,不一时便额头叩的青紫流血,混杂着林太太脸上的泪痕,说不出的悲哀可怜。

林大将军悲哀一叹,“你怎么还不明白,我已无能为力。”

林程才干绝不逊于林大将军,当年黄姑娘、睿侯先后离逝,林程拖着病体找到他,第一件事就是希望他支持睿侯之子掌北疆军,当时,林程没有半字提及黄姑娘,林大将军以为他不愿提伤心事。

如今看来,林程早有打算。

这样的一头猛虎,积蓄十几年力量的一击,将会有多么可怕。这样一环扣一环的缜密严谨,不错分毫,才能将当年所有涉事之人,一网打尽!

林大将军低头看瘫在地上的林太太一眼——

才能让当年作恶之人,生不如死!

甚至,这朱雀卫大将军之位,林程也不愿再等了吧。

梁太太所做之事,已足可令林家名誉扫地林大将军黯然致仕。

作者有话要说:PS:明天案件继续,今天码的腰都酸了,大家晚安~~~~

☆、二零五章

第二零五章

其实林太太所担心的一切刑部酷刑之类都没有发生, 林大将军虽则亲自令家将交出长女, 但如林大将军所言, 他内帷无德, 教女无方,唯有主动辞官方能保全体面。但, 他还有儿子在,朱雀卫大将军之位不会给旁人。

只要林家依旧是帝心之臣,刑部便不可能将梁太太当做寻常罪犯对待。

不过,给的优待也很有限, 仅是给安排了间干净的单人女牢, 未直接审问而已。

刑部有刑部的法子, 让梁太太身边的下人互相告发,可将功赎罪。这样的办法用在赵家程家的案子上效果显著, 对于梁太太身边之人,委实寻常。

梁太太身边管事媳妇方姑姑交待, “梁大人自从娶了我们姑娘, 先时还算恩爱, 一年后我家姑娘无子, 梁家老太太便筹算着把娘家侄女塞给梁大人为妾, 只说是为子嗣计。从未见过这样男子, 只如色中饿鬼,舅家表妹能上床,我们姑娘的丫头,也是说偷就偷。我们姑娘略劝一句, 当下便撂下脸来,半月不进我们姑娘的床!”

“这样的有才无德的贱人,还敢说,当年在老家不肯娶亲,就是为了功成名就娶一大家闺秀。当年为求功名克己复礼,不近女色,如今功成名就,娇妻美妾原是应有之义!我家姑娘,将军府嫡女,焉能受此羞辱!他不是爱美色么,就为他准备绝顶美色,莺环燕绕,他不是自诩床间能征善战么,就为他准备上等春酒,他不是我家姑娘所害!那春酒,他要,姑娘不能不买,他要喝,谁敢拦着?他要一夜御八女,精尽人亡,能怪得谁!”那管事媳妇冷眼啐道,“我家姑娘说他是急病而死,是全他名节,也是全朝廷名节!不然,让天下人都知道当朝状元精尽而亡马上风,难道是什么体面事!”

即便见多识广,亲审此案的程侍郎也听得目瞪口呆,实料不到当年梁状元英年早逝是这个缘故。

这可真是,太不体面了。

至于将妾室毁面发卖之事,这是梁老太太的吩咐,根本不关梁太太的事。

不论刑部如何审问,梁太太身边下人都是说,“梁状元过逝,我们姑娘问这些女子的去处,老太太恨这些妖精弄坏了梁状元的身子,必要将她们发卖,赚几两银钱。我们姑娘说,她们还年轻,便是卖几个银钱,也不耽误他们青春。老太太就怒了,说这些服侍过梁状元的人,如何能再去服侍旁人。姑娘说要送往尼庵,老太太便说一个个妖精相必要勾人的,令我们姑娘毁她们容貌,为妨她们将梁状元死的不体面的事外道,又要割她们舌头。那样人还怎么活,我们姑娘心善,又不能违老太太之命,方令我们换了哑药,将她们发卖出去。老太太的话,我们姑娘如何能不听呢?”

郑郎中问,“梁老太太这般行事,也非明理之人,你家姑娘与梁状元情分有限,竟还在梁状元过身后,奉梁老太太回老家,一直养老送终。还真是良善啊。”

管事媳妇斩钉截铁,“我们姑娘情愿以德报怨!”

梁老太太过身日久,何况,就梁老太太这种人品,也不会有人保存她的尸身。大老远的,刑部也没有发棺验尸的意思。

当然,也有下人招供,但都是些旁证,并非直接证据,“我们不是姑娘近身服侍的,就记得姑父过逝后,老太太哭坏了嗓子,便不能说话了。因老太太脾气坏,旁人服侍不来,除了姑娘、方姑姑、沙嬷嬷三个,再没人敢近前。”

方姑姑、沙嬷嬷二人也奇,竟皆是无儿无女无亲之人。

这二人坚持她家姑娘就是以德报怨的活圣人,尤其沙嬷嬷竟是心疼的大哭,“我家姑娘,谨守本分,出嫁后不敢有二意违逆夫家,今大人不过听从一个被逐妾室之言便对我家姑娘大加审问。试问这世间还有公道吗?”

郑郎中刚令用刑,方姑姑就咬了回舌头,郑郎中当然有数种办法可以在方姑姑不咬舌头的前提下刑讯,一则郑郎中并非酷吏,二则对一个妇人都要用那些手段,郑郎中不屑,也担心砰砰两下把内宅妇人打死。

许郎中都觉着这些内宅妇人没见识,其实,于刑部而言,砰砰打两棍子能解决的事,也就解决了。

如果逼的刑部郎官儿用上其他手段,那么,怕是非止这一桩罪过。

既然女人一个好歹就要寻死,郑郎中干脆自男仆下手,跟着梁太太时间久的,梁太太要给妾室毁面,要给妾室灌哑药,奉梁老太太回老家,再从梁状元老家回帝都,内宅的事有方姑姑、沙嬷嬷,外头的事也要有人做。

更多时候,忠贞是独属于女子的美德。

这一问,先问出了方姑姑与外管事的一桩隐秘□□。

揭开一个小口,真相的光芒便会从中散发而出。

这是一桩令每个审问之人都不寒而栗的谋杀,“梁状元的确是马上风死的,当时尸身都是我们几个帮着收拾的,姨娘们都吓坏了。那一晚,梁状元饮了许多春酒,为助兴,还点上了助兴的熏香。那熏香是小的帮着淘换来的,卖药的老道说,八十岁老翁用了都能酣战一晚。梁老太太的嗓子,小的地不知道,听阿方说,那老太婆不识好歹,也只是送她付药清静清静。哎,要我说,杀人不过头点地,再不好的老婆子,老年死了儿子,还是那样出息的状元儿子,也算报应了,何苦要那样折磨老人家。我们姑娘每天割她一块肉,再用上上等金创药给她包扎。割下来的肉煮汤喂那老婆子吃,那些梁氏人能有什么见识,见我们姑娘每天给老婆子炖肉汤,都赞姑娘贤良。那起子没见识的,还有嘴馋的,专侯着时辰过去,也要跟着吃上一碗。足过三年,姑娘大约出够了气,才让那老婆子咽了气。”

程侍郎当时就把中午连带早上的两餐饭都吐了出来,郑郎中一幅铁面,不过,事后听许郎中念叨,足两天只喝清水不吃饭,更是许久见不得肉食,就是许郎中吃个肉饼,郑郎中都会忍不住皱眉。

而方姑姑与沙嬷嬷这两位梁太太身边的得力干将,实则矛盾深厚。一个恨不能另一个死在前头,沙嬷嬷骂方姑姑是破鞋中的破鞋,但凡家中略清秀些的小厮,没有她不勾搭一二的。方姑姑骂沙嬷嬷不过靠着毒杀黄姑娘方入姑娘的眼,心狠手辣,姑娘那些事都是沙嬷嬷撺掇着做的。

程侍郎见到关于黄姑娘的事,整个人都精神都为之一震,立刻审问毒杀黄姑娘之事。方姑姑说的痛快,“太太请了许多太医过府给黄姑娘诊治,煎药的差使黄姑娘院中一个未留头的小丫头,那小丫头懂什么,都是沙婆子拿什么药小丫头煎什么药。我亲眼所见,程太太送的药单独放在一个柜子里,那沙婆子从来都是拿两付药,太医开的药她拿家去,将里头的贵重药材挑出来再卖与旁人,程太太的药给小丫头去煎。我们嘴里不说,谁不知那药有问题,黄姑娘不过吃了几日便不能起身了。就是黄姑娘昏迷着,她令丫环撬开黄姑娘的嘴也要把药喂进去。果然没几日黄姑娘就去了。”

下人纷纷招供,梁太太便是一句话不言,也已经有足够的证据定罪。

梁太太每日沉默,便是程侍郎审问,她也只是一句,“我要见我父亲。”

程侍郎道,“梁太太,大将军已经辞去官职,如今的大将军,是林程大将军。你要见林程大将军吗?”

梁太太震惊的眼球战栗,“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就是梁太太出身再高贵,面对这样的毒妇,程侍郎也忍不住讥诮道,“林程将军人品贵重,品格高洁,陛下爱将,朱雀卫大将军不二人选。”

“我父亲?我父亲尚未到致仕之年!”梁太太厉声喝道。

“皆拜梁太太所赐,有您这样玷辱家族名誉的子女,大将军还有何面目立于朝堂!”

“不,我不认!我没罪!”梁太太癫狂的大喊,待她喊完,程侍郎令两个女捕快将她送回牢室,反正梁太太认与不认已是铁证如山。

回牢室的路上,正见一位大红官袍的年轻人伸长手臂长袖翩翩指着庭前的大槐树说,“我怎么前怎么觉着你们刑部的槐树比我们御史台的要粗壮威风,我们御史台也不比你们刑部差什么,怎么偏在这树上矮一头。”

另一位稍上些年纪的红袍老大人笑起来,“卓大人要是看得上,我把这槐树送你。”

“又说这不实诚的话,我还能刨了去种我们御史台。”年轻官员洒然一笑,上午明烈的阳光落在他的身上,竟亦不及他整个人的意气风发,风采独到。

年轻官员的相貌与数年前的一些回忆逐渐重合,梁太太不由自主的住驻了脚步,眯着眼睛望向那年轻官员。

两位大员也只是打趣几句,就有说有笑的往里走去,只余庭中古槐、漆黑院门、萧瑟秋风一阵紧似一阵。

“那是谁?”梁太太突然开口。

一个略年长的女捕快说,“我们尚书大人和御史台卓御史。”

“那一年,是我的十五岁生辰,也是我的及笄之礼,父亲请了姚公府的老夫人为我挽回发加簪。及笄礼后,家中媒人不断,我家是武将门第,我更偏爱书香。我自来心气就高,必要寻一位才貌双全、远胜常人的夫婿。第二年就是科考之年,父亲为我相中的便是新科进士卓然,说他少有所为,心有傲骨,必成栋梁。那一年的状元梁氏,才华出众,年方二十有五,家世清白,未曾婚配。我看中的只是他这个人而已,他的家世他的出身,我都不在乎。他怎么敢那样辜负我羞辱我?!”梁太太轻声一叹,“知道吗?他当时并未立刻死去,我在他耳边问他,这春酒可醉人?他那幅目眦欲裂的神态,足够我笑上半年。”

梁太太快意一笑,“我告诉他,我会替他服侍他那老不死的老娘,每天割那老不死的一块肉,对了,还得事先灌一幅哑药,以免老不死的聒噪惨叫,他眼中满是哀求。我为他整理着散乱的鬓发,抚摸着他的脸庞说,‘你看,你多么的幸运。’。他害怕的瑟瑟发抖,死后都不敢闭眼,眼睛睁的大大的,我说,‘再不闭眼只得把眼珠子挖出来了’,那双眼睛立刻就闭上了。我还以为他不知道怕,原来也是怕的。他以为娶了我就能拿捏我,他以为我是他们老家那些无知蠢妇!他实在不知死活!”

“为什么不和离?”那位略年长的女捕快突然问。

“什么?”梁太太仿佛没听清女捕快的话。

“和离。”女捕快平静的说,“既知他不是良人,何不和离,凭你的家世,再寻一良人并不难。”

“我怎么能和离?你知道当年我拒绝了多少豪门公子显赫人家,难道让阖帝都都知道我只是嫁了这么一个有才无德的贱人。那将有多少人暗地里讥嘲笑话幸灾乐祸,我怎么能和离?我是尊贵的将军府大小姐,我的父亲,官居当朝一品,陛下心腹,我的姑妈,是宫中林妃娘娘,我与二皇子殿下是嫡亲的表姐弟,我怎么能和离,让世人都知道我执意所嫁的是这样一场大笑话!”

女捕快摇了摇头,将她带回牢室。

梁太太最终认罪画押。

只是不知这个残忍阴毒的妇人心里,是否有丝毫悔意。

倒是林太太那里,是没办法定罪的。

因为没有任何直接证据能证明林太太对于沙嬷嬷妄自调换黄姑娘药包之事一清二楚,更不能证明沙嬷嬷此举是来自林太太的指使。

只是,此时,有没有证据又有什么要紧呢?

能教养出梁太太这样的女儿,黄姑娘在林家内宅被林家仆婢用程太太送的毒药毒杀,这事若说林太太一无所知,人们信吗?

近来不知多少家中婆婆为原配糟糠撑腰,但凡家中儿孙多往妾室房中迈一步便是一顿臭骂,“你媳妇劝你好生保养,原来是害你的?非得如那梁太太一般,捣鼓一屋子的美貌妖精,再淘澄三五坛的春酒,随你们一气喝死,才算是为你好,是或不是?”

即便是想着穆安之成亲将两年圆房一年多也没见李玉华有动静,想给穆安之赐两个侧室的穆宣帝,也停下了脚步。主要是侧室人品得再考查考查,相貌还在其次,必得老实温顺为佳。

哎,妾室老实温顺倒是好说,就是老三家的那个,一向泼辣厉害,也得她真心真意的情愿才好。

这件事有些困难,穆宣帝索性暂且按下未提。

作者有话要说:PS:第一更到~~~~~早安~~~~~

☆、二零六章

第二零六章

由赵丛私扣棉车引发的一系列大案落幕, 林大将军再三上折恳请致仕, 穆宣帝挽留未果, 令林程接任大将军之位。

说来也奇, 林大将军治家不严在朝中多为清流诟病,就是穆宣帝心底未偿不觉着林卿在公务上一向谨慎周密从无差错, 如何在家务上就这样糊涂。

但,对林大将军多有诟病的清流,对于林程接任大将军之事则欣然乐于接受,没有半点疑异。

穆安之呈上刑部判决, 赵丛贪赃数目过大、母子合谋谋害黄姑娘之事, 赵太太赵丛皆判了死刑, 家产抄没,余者作恶家仆也各有判决。梁太太一干人获死刑者居多, 梁太太本人也判了斩监侯,不过, 穆宣帝念及林大将军多年当差用心, 还是改为赐毒酒白绫, 也算全林家颜面。

至于程家, 因另涉饷银贪墨一案, 暂未判决。

穆宣帝还下了另一道旨意, 夺梁翔状元功名,贬为庶民,一应牌坊嘉奖,令当地官府毁坏收回。

即便是近年来最招穆宣帝龙颜大怒的裴如玉, 也没有梁翔这样令穆宣帝恶心,简直是丢尽天下状元的脸。

相较梁翔,再一想三元出身的裴如玉,学问胜梁翔百倍,即便冒犯龙颜,也只关乎政见,人品是无暇的。

哪似梁翔,简直丢人现眼,丢尽天下学子的脸!

宫中蓝太后以教女无方的名义褫夺林老太太林太太诰命,对林氏女更是厌恶非常,于林妃都有不小迁怒,免了她的请安。

穆宣帝还劝了蓝太后几句,蓝太后皱眉,“我现在实在不想见林氏女,这都什么蛇蝎心肠之人。合着什么都要依着她们的想法,顺之者昌,逆之者亡了。我只可怜林将军那孩子,他可有什么错处,原本好端端的孩子,没林家人家也不少建功立业,半道认了个爹,就认出大半辈子的不幸,受这一窝子的谋算。哎,皇帝你多安慰林将军吧,真是个可怜孩子。”

“朕知道。”穆宣帝道,“林妃已是出嫁之女,这些年,她一向安稳柔顺。”

“她前俩月还曾召林太太梁太太这对母女进宫说话哪。”蓝太后与穆宣帝道,“先时咱们相中林将军,有招他为驸马之意,林妃特意让梁太太跟福姐儿一起到行宫去,可惜她跟她娘家这一通盘算,福姐儿一向是个老实孩子,她与咱们嘉悦既是表姐妹又是亲姑嫂,早跟我说了。林将军也是个实诚的痴情人,并不肯欺瞒咱们。这起子阴毒妇人,天下没有她们不敢谋算的。”

蓝太后一想都胆战心惊,愈发厌恶林妃多事,“让林妃在她宫里好生呆着吧,有心思管娘家闲事,怎么不知好生教导二郎。”

早在刑部判决之前,林太太便被送往庄子上由哑奴看管,林大将军下了死令,不死不出。

刑部判决下来后,林老太太撑着病体吩咐人给长孙女送些衣物用度,都被林大将军拦了下来。林大将军做了如南安侯一样冷酷的决定,逐林恬出族。

林老太太病情更重,林大将军今已致仕,就在府中服侍林老太太养病。

“我昨晚梦到了你爹,你爹问我,怎么咱家正经孙子还流落在外,这都是我这做祖母的不是。”林老太太道,“黄姑娘的仇都报了,让阿程回来吧。”

林程与林家老宅十来年不曾来往,当年在禁卫任将领时都不曾回林宅,如今他已承大将军之位,当众人都以为林程怕要与林家老宅老死不相往来时,他竟然答应回林家。

不过,林程有条件,他要成亲了,就在林家老宅举行亲事。

林老太太倒是高兴,问,“说的是哪家姑娘?咱家就程哥儿这一个孙子,可不能委屈人家姑娘,可得办的热热闹闹体体面面的。”

林大将军道,“他要与黄姑娘成亲。”

“黄姑娘不是已经去了?”林老太太一时没反应过来,“都这些年了。”

“阿程说女子不成亲连祖坟都不能入,他与黄姑娘早有亲事在身,今黄姑娘冤情已伸,他们便可成亲了。”

林程这等深情,宫里蓝太后听说后都有些禁不住,对李玉华、二皇子妃说,“从来都是男子薄情的多,林将军这样的痴情之人,百年也难得一遇。”

李玉华说,“按理,林将军官居一品,他的夫人也是诰命身份。黄姑娘命苦,皇祖母,诰命也该赏下去。林将这这样的痴情人,此生怕也只这一桩亲事了,该给的赏赐荣宠,莫薄了。我回去也给林将军备份礼,太难受了,我一想到他与黄姑娘的事就想哭。”

李玉华在家就哭过一遭,这并非假话,她此时说起来,也是眼圈儿泛红,嘴巴一撇一撇的,强忍不哭罢了。

二皇子妃听李玉华说要备礼,回家也给林将军备了份礼。穆宣帝与东宫也皆有赏赐,就是林程这桩冥婚让人心酸。林程抱着黄姑娘的牌位向林大将军行礼时,不少观礼宾客都忍不住眼眶发烫。

林大将军更是老泪长流,别开脸说不出话。

林老太太身上不大好,林程便抱着黄姑娘的牌位在院中行的礼。

说来也奇,往年芙蓉花到八月中秋时也该谢了,今年花期格外漫长,尤其林程与黄姑娘成亲这日。帝都芙蓉花,十之八.九都开放了。

有传闻说黄姑娘生前极爱芙蓉花,她这样的好姑娘,如今冤情得伸,天地有感,就应在这一城芙蓉上。

林程休过三日婚假,便重新到禁卫军当差。他在禁卫军任职多年,在公务上,林大将军一向悉心教导,林程早便是朱雀卫公认的接掌人,如今他接任大将军一位,也算众所乐见。

林程婚后未久,便到了秋决处斩的时间。

这一次秋决的还有去岁便在牢中的胡源。

胡安黎雇了些收殓人手,并不打算亲自去给胡源送行,胡清就担心他不去,提前打发人知会他,第二天到三皇子府找胡安黎一道过去。

胡清的话,“这辈子父子一场,好歹全了这场父子体面。”

胡清胡安黎皆一身素服,他二人并未在秋决处斩处,帝都人爱看热闹,那里已是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看热闹的闲汉。叔侄二人在秋决对面的茶室二楼坐下,不想遇着熟人。

卓御史与严琳相约而至,坐在视野最好的一张茶桌畔。

胡家叔侄都没好跟人家打招呼,只是彼此视线一撞,便各坐各的位子罢。

随着监斩官手中红头签落地,一身红衣袍红头巾的刽子手举起手中雪色大刀,刀身锻刚在阳光下反射出一道刺眼光芒,刀锋斜斩直下,砰的人头飞起,一篷血喷薄而出,血雨飞溅,转眼间顺着高低地势沿着污黑的青砖流淌而去。

有人收殓的犯人家小立刻跑上去收敛尸身,往提前预备好的棺木里一送,盖棺便往外走。无人收殓的也有刑部衙司拖至一畔,接着抱着木盆的衙司上前,哗哗哗哗哗,数盆清水泼地,冲走砖上血迹。

下一轮的处决继续。

胡源先前身份高贵,他是第一批第一个处斩的犯人。胡源人头落地,胡清嘴里不说,心中着实不是滋味,毕竟是自小一起长大的兄长。胡安黎面无表神,不知在想什么。

卓然抬手为严琳倒了一杯清酒,严琳收回视线,缓缓吞入腹中。

卓然道,“咱们回吧。”

严琳颌首。

两人起身离开。

忽然外头传来一阵喧闹,许多闲汉嘘闹着笑喊,“哎哟,有人抢人头了!有人抢人头了!”

就见一道灰影已经挤开人群抱着什么跑了个没影,后头有两人在追,“那是你家的头吗?给我站住!”

一时,胡安黎小厮奔上前回禀,“大爷,咱们老爷的头被个小贼抢走了!”

胡清的小厮略慢一步,回禀的也是同一桩事。

叔侄二人刚刚看到楼下一幕,本就担忧,不想正应在自家身上,胡清骂,“还不快去追,还愣着做什么?”

胡安黎抬手拦住二叔,道,“不用。二叔,阖帝都与我父亲有这样大仇的无非就是严家,他们要人头总不会是去上供,去严氏父子坟冢处。”

胡清一跺脚,“这姓卓的!”

胡家叔侄追到严家父子坟冢前,青色墓碑前供品与胡源的头颅都被摆的整整齐齐。严琳正跪在父兄墓前祭拜,卓御史一脸肃穆站在一畔,头顶杏林萧萧,袍摆衣袂飘飘。

胡清早便听闻严家案重审之事,但,真正面对严家父子墓碑时方切身体会到这种羞愧难堪。

空气中的香烛气息混合着秋天杏林冰冷的草木香,胡安黎待严琳祭拜结束方上前深施一礼,沉声道,“严老爷严公子,如今恶人伏诛,因果相报,请二位于九泉之下安息。”

胡清也上前行了一礼,对严琳道,“还请姑娘将家兄头颅相还。”

胡安黎则道,“你们要是愿意留着,也没问题。不过,依严家品格,必看不上家父这样的人,葬于严老爷严公子附近,怕要让逝者不安。要是放在这里,虽说如今天气凉爽,多放几日也要腐臭生蛆。倘无人看守,被什么野狗叼去啃食也有可能。随你们,我回去着人打个木制头颅给他安上也是一样下葬。”

胡清惊悚的看向侄子,胡安黎一副随严家便的模样。

严琳道,“我只是让家父家兄看一看当年罪魁下场,我心愿已了,你们拿走吧。”

胡安黎示意收殓尸身的人过来拿走胡源的脑袋,对严琳、卓御史微微一颌首,便与胡清离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PS:第二更到,午安~~~~~~~~~~~~~

☆、二零七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