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老太太叹气,“我哪儿懂他那些,他吟诗我也听不懂,可只要他高兴,我就高兴,那天真好啊,我夫君真温柔,没说那些我不懂的话,只告诉我,他喜欢吃我做的饭,尤其喜欢肉干,我就笑他,肉干哪里好吃,又浪费,还硬得很,可他说,只有一个好处,放得时间够长,看见了知道是肉,人就能撑下去,也就足够了。”

“他那么好,说什么我也同意,他说肉干好,那东西就是不好,也只能是好的。”

“那一天晚上,我睡得特别香,第二天却发现他的身体冷得厉害,就那么死了,我握着他的手,坐了好久好久,也可能并不久,只是我感觉时间长,他在桌子上留下了几个字,肉干,活下去。就这几个字,他教了我许久,我都学会了,他还一遍又一遍地教,生怕我忘记似的,一瞬,我就知道了他的想法,他一向懂得怎么支使我,也知道我违抗不了他。”

红尘指尖发凉。

秋老太太却仿佛陷入自己的世界。

“我照着他的意思做了,自己一个人。本来是想拿他去换个别的人,但我一个女人,刚生完孩子,身子又弱,哪里又能去?真是,也不知道当时是哪来的勇气,可我做得特别好…他不知道,从那天开始,我每天一拿起他送的娃娃,就能看见他,看见他一脸悲伤,我知道,他想我去陪着他,但儿子们怎么办?三个孩子,身有残疾,没了爹再没了我,还能活吗?”

“其实,无论有多少…并不够吃的,也不能保证饿不死,但就像他说的,肉是好东西,只要有,孩子们想一想便有了勇气,我们一家四口,拼命努力地挣扎,活着,终于熬过来了。”

秋老太太的眉眼舒缓,却流下一滴泪,“孩子们长大成人,连三儿都娶了媳妇,我也能走了…可怎么又见不到他?”

红尘咬了咬嘴唇,瞳子微微收缩了一下,忽然就有一种莫名的悲哀。

多么可笑,她上辈子汲汲营营,明明也算是苦出身,不至于不食人间疾苦,可她没有一日想过,她的日子实在算不上最苦。

锦衣玉食,呼奴使婢,最多愁一愁一个男人爱小妾,伺候婆婆太磨人,便是最后让蒋婵给害死,至少也是风光大葬,光是陪葬品,怕都能让一个五口之家过一辈子富庶生活…

心里苦又算什么,和这些个什么都不想,只求一口饱饭,甚至为了填饱肚子能灭绝人伦的人相比,她纯粹是无病**吧。

红尘压抑难受了这几日,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就像长久以来,锁住她的某个东西瞬间碎裂。

玉珏空间顿时抖动了下,只有一瞬间,别人并没有在意。

红尘却怔了下,空间左上角出现一个头像,还是她自己的,旁边也浮现出金色花纹,还有一行飘字——恭喜‘红尘’达成条件,开通会员,试用期结束,认主程序启动中…

这什么乱七八糟的,扫了几眼见没多大变化,就暂时丢开,不过这么一打断,心中的抑郁总算稍减,脑子也恢复清明。

想了想,她忽然站起身,贴着秋老太太的耳朵小声道:“您相公不是怪您,他是舍不得,担心您照顾不好自己这才留下来看着,一直到您打起精神,他知道一切都好,就放心走了。”

声音略带了一点儿灵力,安抚人心。

秋老太太一怔,拼命忍着,却始终忍不住,眼泪簌簌而下:“我相信,他对我好,最好了…呜呜呜,相公!”

她一痛哭出声,秋家三个儿子猛地冲进门,扑过去扶住母亲,怒瞪红尘,看模样简直要扑过来杀人似的,秋老太太抽噎道:“不许无礼,不关红尘小姐的事,我是高兴的,高兴的!”

秋老大这才放心,扶着母亲坐下,给她顺了顺气,给了红尘一个歉意的眼神。

红尘耸耸肩,由着三兄弟团团围着母亲安慰个不停,自己就除了屋门,走了两步忽然顿足。

“怎么了?”小莫刚擦了擦拉车的马,出了一身汗,怕熏着红尘,就离得远了些,见红尘的脸色不太对,不由问道。

“唔,我可能做错了一件事。”

红尘按了按眉心,转身过去把秋家大儿子叫过来,“去请个大夫,给老太太看一看。”

秋大一想,母亲的脸色看起来不坏,但毕竟是病着,的确该找大夫复诊,就忙和媳妇打了声招呼,亲自去请,顺便送红尘出门,“我看得出来,母亲是真的很高兴,谢谢小姐。”

他虽不知红尘做了什么,却是个孝顺的,他娘亲开心,让他怎么样都成。

这位一道谢,红尘就更不是滋味,忧心忡忡,上了车,小莫一边赶车,一边扭头问:“小姐和秋老太太谈得不好?”

“没有,是谈得太好。”

老太太的心结至少解去大半,但这当真是好事吗?她这一轻松,若一心要跟了她的相公走,年纪这么大,说不定一松气就当真走人。

六十五岁也算喜丧…喜丧也不乐意让她丧吧!

红尘的直觉果然十分准确。

不过三日就传来消息,秋家的老太太不好了,大夫们都说是药石罔效,她老人家人虽然不是顶富贵,但心肠极好,多年来帮助了许多人,活人无数,就连普济寺的癫和尚听说此事,都亲自走了一趟去探望,红尘得到消息时,就十分及时,忙赶过去看。

秋家三兄弟气色全不好,只是面上也没有太悲痛欲绝,见到红尘,更不会想到怪她,反而客客气气。

“劳小姐惦念,我们是打算先备上棺木,给娘冲一冲,说不定就好了。”

红尘一听他们的声音就知道,这三个怕是还回不过神,没有真实感,看来的确都是真正的孝子。

“我想去探望一下老太太。”

“自然可以。”

秋老大领着红尘进去,老太太躺在床上,眼睛浑浊不堪,呼吸声时有时无,似乎感应到红尘进门,努力睁开眼看她,嘴唇微张:“我…我…”

红尘贴过去,就听她气若游丝地道,“我能见到他吗?”

略一迟疑,想了想,她才凑近一点儿道:“身为一个生人,我也不知您二位能不能碰上,但有一点儿,您相公恐怕还没来得及修墓立碑,子孙们逢年过节,也没有拜祭过,恐在黄泉待得不大舒服。”

老太太一听这话,登时就睁开眼,望着儿子,伸出手。

红尘连忙把手背过去,用力摇了摇。

这三兄弟虽心急,到一下子就看明白红尘的意思,闭口不言,全装糊涂。

他们越糊涂,老太太就越着急,竟蹭一下从床上坐起来,红尘连忙扶住她,拿出一张符箓,贴在她的眉心,笑道:“老太太莫着急,您不如在梦中与您的相公相会,问一问他的想法,商量商量后面的事儿。”

老太太面色一缓,潮红也稍稍退了,平躺在床上,渐渐呼吸平稳,秋家大儿子来不及离开屋子,就拉住红尘急道:“小姐,难道我娘还能好起来?”

红尘也没把握,不敢把话说得太死,要不然…万一这三兄弟承受不住,就是她的罪过。

“我试试看,老太太现在是觉得一切都了了,可以放心,松了气,既然大夫说没救,你们不如就死马当活马医,这几日找点儿麻烦事,给她老人家添添麻烦。”

红尘叹道,“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死志估计也一样,若老太太的寿数还有,多惊吓几次,许能延寿。”

那仨面面相觑,也不知道红尘说得靠谱不靠谱,但现在的确是没了法子。

只他们三个乖巧了几十年,现在要给娘亲找麻烦,技术真是不熟练。

第九十一章 征兆

秋家这三个兄弟,是真不知道要怎么给自家的老母亲找麻烦,都是实诚人。

红尘一看他们愁眉苦脸地蹲在她的茶馆里喝茶,就忍不住想乐。

世上原来还有不会调皮的孩子呢。

也不急着跟他们说,先问了问老太太的情况。

秋老大说起这个到是高兴一点儿,“娘还好,这几日饭都多吃半碗,就是喜欢睡觉,每天一早就要睡,我们问她,她说是睡着了就会做美梦…可惜我娘醒来到把梦见什么给忘了,要不然说出来也能让我们开心开心。”

恐怕开心不起来。

红尘猜测是她的符箓确实有作用,或者说,秋老太太自己解了心结,愿意梦见她男人,两个人在梦中相会,可这些让秋家三个儿子知道,他们又怎么会高兴?

反正那件藏了几十年的秘密,是绝不能暴露的,秋老太太自己想必到死也绝不会说。

想了想,红尘就转移话题,笑道:“你们家老太太那么安心,大约是看你们兄弟和睦又孝顺,不是正分割家产呢?不如作势争一争,看看她老人家如何?”

三兄弟面面相觑,心下犹豫,都不乐意,秋老大更是皱眉:“若我三兄弟闹,岂不是让相邻族人看了笑话去?”

其他二人也犹豫,时人重名声,坏了名声想再修补却难得很,再说,万一把老太太气出个好歹来,那还了得?

红尘也不强求,只道:“秋老太太一个人辛辛苦苦把你们拉扯大,性情坚韧,你们就是闹点儿事,她也只会想办法化解,决不至于气病了,若她连这点儿事儿都受不住,恐怕也没有今日。”

秋老大一想,的确如此,他自小就没见过母亲颓废,事情再难办,母亲也不惧。

小莫过来给他们重新换过茶,坐下笑道:“我给你们说个故事,话说陈国初年,天下安定,朝有梧桐可栖凤,在野无遗贤,当时的取士,不如现在,不用科目取士,也没有这么多书院共襄盛举,唯凭州郡选举,其中以孝廉最为重要,所谓孝则忠君,廉则爱民,自然不错。”

他说这些闲话,大家爱听。

几个喝茶的客人也凑热闹,有个阑珊书院的同窗便道:“举孝廉那也是富贵人家会钻营,孤寒的就算有曾参之孝,伯夷之廉,上哪儿去让人知道?最后做官的也依旧是富贵子,要不然怎么说陈国腐朽,国运不昌,最后为我大周所代。”

红尘失笑摇头。

大周立国以来,编纂史书,自然要极力贬低陈国,到也是题中应有之意,历朝历代全是如此,要说陈国的选官制度,当然不算妥当,应该诟病,但也绝不像大周官面上说的那么不堪。

小莫叹了口气:“您说的情况自然是有,不过,举孝廉也绝不是随意就能推举,若所举之人果然才德兼备,不拘资格,骤然升擢,举荐之人也要记录受赏,同样的,如果所举之人后日贪财坏法…那举荐之人也同罪,二人可谓休戚相关,大家都不敢胡乱举荐,那时朝中也算清肃的。”

一众客人面面相觑,小莫所言,与他们以前知道的大为不同,可听了也觉得有理。

人家前陈国祚五百年,不算极长,可也绝不很短,若真如大周朝史书记载,皇帝昏庸,臣下多谄媚小人,陈国哪能延续?

“好了,莫谈国事。”

小莫咳嗽了声,拍了下桌子,一本正经地道。

其他人都笑,先谈起来的还不是这位,其他人哪里知道这个?阑珊书院的学生再博学多才,先生们授课,也不敢明面上说陈国那些不能对人言的历史。

小莫说的也有分寸,像他现在讲的这些,固然和大周明面上的说法有一点儿不同,到底都无关紧要,再怎么样,科举之道还是深入人心,人人赞好的。

收起笑语,他又正经开始讲故事。

“当时陈国阳羡县,有一人姓许,名武,字长文,十五岁时,父母双亡,有两兄弟,一名许晏,一名许普,许武十分疼爱两个弟弟,教导时从不疾言厉色,若是弟弟哪里做错,他只自己跪在家庙前谢罪,说是自己有失督导,希望父母在天之灵保佑二弟成才,直到他兄弟知错改过,这才肯起身。”

“兄弟三人同寝同食,若是弟弟们学业有所长进,他比自己得了大儒夸奖还要开怀,到了年纪,相邻劝他娶亲,他也怕成家后,要与弟弟别居,再忧虑妻子对弟弟不好,就不肯娶,没过几年,许武孝悌之名远扬,州府尽皆推荐,朝廷便征他为议郎。”

故事说到这儿,好些客人嗤笑。

大家议论纷纷,都觉得陈国那时候的举荐制度挺好,他们生在那个年代,也免去三五不时的考试。光考一个童生都不知要费多少力气,若是举荐,以他们在乡中的名望,没准儿真能做官!

小莫不理会这帮无聊人。

“许武虽担心幼弟,却没办法,只好叮嘱弟弟们用心攻读诗书,自己去朝中受职,入朝之后他才思敏捷,果然颇得陛下倚重,朝中大臣也有好些看重他的前程,欲将女儿许配于他,只是许武想到两个弟弟或许只能求娶平凡人家的女孩子,他若和士绅大族结亲,恐怕妯娌之间不好相处,就以家中已经有未婚妻为借口,通通推拒掉。”

“又过了数年,许武官越做越大,始终不见弟弟们扬名,也不知家中情形如何,这日告假,衣锦还乡,在家娶了妻子,看两个弟弟都已经长大成人,就也为他们娶妻,兄弟既成年,自然该另立门户,许武召集族人,分析家产,本来族人都以为他是孝悌之人,分产理当公平公允,没成想,许武却独自占了九成产业,给两个弟弟不足一成,全无谦让,每日呼奴使婢,看着弟弟日日耕作不休,颇有欺凌幼弟的意思,族人气愤不已,都说他做了高官也变了心性,奈何两个弟弟却无怨言,他们身为外人,不好以疏间亲,也只能罢了。”

一众客人满头雾水,都不知小莫说这个作甚。

难道讽刺陈国举荐制度,只举荐上去一堆虚伪小人?

秋家老大也纳闷,不过他是事关自己,脑子转得快一点儿:“您是让我也变一变心性,欺负我家两个弟弟,好让母亲着急?”

小莫失笑:“…也差不多是这意思。”

说完,不等秋家兄弟着急,就又接着讲,“陈国时与现在不同,朝廷重视清议,过了一阵,朝廷再次下诏求贤,闻听阳羡县有口号传扬,说是,假孝廉,做官员;真孝廉,出口钱。假孝廉,据高轩;真孝廉,守茅檐等等。家乡父老都说许家二子,三子,德行盖过兄长,就举荐了他们,二人同时入朝为官,五年便做到九卿之位,满朝都称颂二人之廉让,这时兄长许武才说出他的真意,他是因为见两个弟弟始终不被推举,归家之后见他二人并非才德不好,便故意做出种种不君子的行为,好让弟弟显名,如今果然奏效,那些家产更是并未归到自己的名下。”

一群客人愣了愣,都感叹那许武果然是真君子。

秋老大更是咬牙:“我明白了,我这点儿名声算什么,只要娘亲好,别说只是污了名声,就是要了我的命,我也愿意!”

虽说打定主意,可也不好太着急。

秋家又给老太太请了个大夫,开了方子吃,红尘又去看了她老人家几次,每次都引导着她说些老爷子的事儿,眼瞅着老人家渐渐开始着急,张罗着让儿子们丈夫造一个衣冠冢。

“我昨天见他,他还是那么年轻,就是太落魄了些,没有新衣裳穿,连口热饭也吃不上,无片瓦遮身。”

秋家老太太发愁,拉着红尘的手,“您是个有能力的,指点指点我,看怎么给他寻个风水宝地。”

红尘笑着答应,难得很郑重其事,让玉珏空间里的大能给她设计了一身法袍。

时下灵师们穿的衣裳不统一,多数偏爱素色,她却做了一身泼墨一般的黑色衣裳,大袖,半长的裙摆,鞋子用小羊皮做的,高腰,底子厚,又镶嵌上特别的铁钉,很是抓地。

红尘年纪太小,平常穿衣服不注意,总是少几分气魄,如今打扮妥当,单单站在那儿便让人感觉出不同,秋老太太明显更信她三分,尤其是红尘竟领着她沿着她和她家夫君最后一次出门的路程走了一遍,很慢很慢,却大体无一差错。

“您的夫君魂魄迷失太久,墓地选址不能马虎,修建也不能轻率,怕是花费少不了。”

“花多少都行,多少都行!”

秋老太太在这方面不肯节俭,回去就把三个儿子叫到眼前,吩咐了下去。

然后秋家的儿子们就发作了。

也不是那种闹得沸沸扬扬的做法,就是显得比较怠慢他们那位爹,今天老三觉得田里的出产少些,想找老大要他那头牛,明天老二觉得他手底下两个铺子有些周转不灵,要老三分笔钱出来,后天老大也不好,他一个人劳苦功高的,怎么娘亲的嫁妆全给了老三,只给他留下点儿零碎做念想,那不合理。

都是诸如此类,兄弟间竟不似往日亲昵,哪里还有心思给他们几十年不露面的爹做什么坟墓。

“他几十年没回来过,又不知生死,万一活得挺滋润,咱们给他立了墓碑那才是不孝。”

这到是秋家老大的真心话。

秋老太太登时就有点儿发蒙,以前儿子们别说为了点儿外财闹腾,就连口角都少,知道疼人的很,现今变得这般,由不得她不着急,一急,立马便有年轻时候的蛮劲儿,气势汹汹揪住仨儿子的耳朵怒气勃发,恶狠狠教训一顿,出了一身汗。

秋老大眼看着本来躺在床上,动一下都难受的母亲,跳着脚气势汹汹,眼泪都滚了下来,三兄弟搂住母亲抱头痛哭,哭得嘶声裂肺,那个委屈劲儿,秋老太太哪里受得住?

红尘是掐着点儿又请了个大夫过去,结果没两日就听说老太太大好了,还自己去普济寺请大师来给她夫君做了场法事,择定了墓穴,立下衣冠冢。

都是她自己带着两个儿子操办,六十多岁的老太太做事比寻常四五十岁的还要利索。

秋家那边诸事平定,红尘虽然没亲眼看着母子几人是怎么抱头痛哭,怎么亲亲热热,但也知道绝对坏不了。

小莫却有些不可思议。

“小姐就不怕老太太一生气,再给气出点儿毛病?”三个儿子为了家产闹事,换别人家,把亲爹气死都不稀奇,这等案子,他遇见的可不少。

红尘只摇头道:“人心虽然不可测,但母子连心,秋老太太不是糊涂人,秋家那三兄弟也不是很会演戏的,老太太也就一开始能被唬一下,随后怕是立时就能明白。只是即便明白了,三个儿子为了她连名声也不要,她也不敢这时候出个意外,再让儿子们当真背负不孝的罪名。”

也是老太太身体其实很好,她才敢走这一步险棋。

反正秋老太太是好了,没过几日,趁着天气好,老太太还领着三个儿媳妇到红尘这儿喝了一回茶。

“其实我相公还有兄弟在,前几年辗转找到我们娘几个,送了信儿来,只是那时我有心结,一直不肯回应,现在想想,还是趁着我身子骨还好,跟亲戚们联络联络,再耽误真要一伸腿去了,好些事儿晚辈不知道,再闹出误会。”

老太太临走叹气,“我夫家本是京城人,姓许,虽说他是入赘了我家,可在我心里,他不是赘婿,临到老了,总要让这三个回去认认亲。”

她显然也不知道孩子们能不能记入许家的家谱,可即便是不能,亲戚关系最好也不要断了。

只是想说服儿子,亲爹不是抛弃妻子的渣爹,怕还有得磨,毕竟,就是杀了她,她也不能把事实真相说出口。

红尘送走老人家,没收他们家的谢礼,全拿去普济寺供奉,别人的也就罢了,秋老太太那位夫婿的所作所为,却是让她心甘情愿地敬重几分。

送走老太太,小猫说外院新进来一批书,是薛公公送的,说都是今年送进宫的,万岁爷也不知怎么的,忽然想起他,知道他向来爱附庸风雅,就让另送一批过来。

他就直接扔红尘这儿了。

薛公公现在只盯着两个女儿的肚子,再也没以往的闲情雅致,书本埋没在他家吃亏,到不如让红尘收拾出来,与众多君子分享分享。

红尘出去一看,顿时吓了一跳。

难道这位薛公公在宫里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光是书箱就堆满三间大屋子。

小狸已经拆开一个书箱检查,回过神便发愁:“小姐,太乱了点儿。”

红尘过去一瞧,果然乱七八糟,今年市面上的新书都在,堆积一处,鱼龙混杂,捡起来第一本是诗集,诗文也就一般,她自己作得都比这些强点儿,下一本就变成策论,里面到是有些好文章,文字犀利而悦目,再往下面翻,竟还翻找出一册双李新出的文集,问题是双李的画绝对一流,他们两个小文章…那只能说勉强看看还过得去。

当然,也有好书。

“哎,没办法,把罗娘她们都叫上,总要整理出来才好。”

幸亏当初设计书架时,就提前想到以后书籍会越来越多,她还打算寻一寻古籍,大部分都是竹简,更是需要很大的空间。

一群人摆开桌子开始工作,桌子上铺满了白纸,经史子集,分门别类,列出书目,再按照部首,数字,贴上标签,统一整理好入书架,翻找也容易。

尤其是以后要晒书,总要搬动这些东西,没个标签收拾起来太艰难,客人们想借阅也不容易。

说来简单,这却是极大的工作量,不过也有好处,一来茶馆书籍增加总是好,二来罗娘她们做这一次活儿,多少能让自己学到的东西变得系统些。

她们整理书籍,多多少少总要浏览一下,尤其是这几个又是极认真妥帖的人,不知不觉就能学到很多东西。

“天啊,你这茶馆的装饰品可够雅致。”

一排一排的书还泛着墨香,就平铺在草坪上,假山上,亭子里,连鹅卵石的小径一不注意,也要踩倒一片书。

薛柏桥一来,再一看,登时胃疼的厉害。

“阿尘,到你这儿就别让我瞧这些乱七八糟的书了,姓林的那混蛋最近逼着我读史书,这都十多天,天天要读,兵书也就算了,史书又臭又长的,谁乐意看?”

红尘失笑,支使这位小侯爷过来帮忙。

这些书籍都是从京城千里迢迢运送过来,送的人自然小心,但数量多,还是有一些受潮,或者破损。

下雨天刚过去,这几日到放晴,她们便把书们晾晒一下,顺便统计那些受损的,能修补的修补,不能修补的也要处理掉。

薛柏桥只好黑着脸,老老实实蹲下来干活,他这都快形成条件反射,以前姓林的就逼着他干活,像什么晒书啊,磨墨之类,他哪天不乐意不肯干,准要倒霉一整日,后来就形成了习惯,变得特别‘乖巧听话’。

“先生止步,玉园今日不开放。”

外面忽然传来小猫略有些急促的声音,薛柏桥心下一喜,猛地站起身就往外走,“我去看看。”

红尘皱了皱眉,听着声音不对,小猫居然害怕了,这孩子跟了她后,可是养得越发大胆,又不是小狸!

想着,她也站起身快走了几步。

一出园子,就见小猫小腿微颤,可还是很坚定地挡着几个人。

为首的一个很高,比红尘自己要高出两个头还要,乍一看和巨人似的,也很年轻,长得却五官深邃,很是俊美,只是目光尖锐,神色轻佻,身上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血腥气。

“万大人,万大人,小的已经换过酒菜了,都是北燕名产,还请大人移驾。”半晌,不远处有个圆滚滚的,身上穿着官服的中年人,气喘吁吁地过来,一脸谄媚,“还有我们蝶楼的香香姑娘也来了,万大人…”

那高个身后一黑脸男子冷笑:“蝶楼的庸脂俗粉,你们也敢拿出来糟践我家大人,那等婊、子,也就你们周人愿意享用。”

官员一噎,登时就说不出话。

蝶楼在四国都有,大周多一些罢了,达官贵人们无不喜欢把蝶楼的美人纳入房中,已成风尚,他家就有个千金得来的佳丽,这会儿让人一说,那千金的美人,也一下子变成暗无光彩的顽石。

高个儿一挑眉,目光忽然落在红尘身上,上下打量了两眼,就像在挑一块儿肥肉,终于露出比较满意的表情。

“这个到还有点儿意思,年纪虽小,但我偶尔尝尝鲜,吃一口鲜嫩的也无妨。”

那万大人第一次开口,声音嘶哑,难听的很,周围的人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呜呜。”

平安一下子从石头后面蹿出来,恶狠狠地去咬万大人的裤腿,却被他抬起一脚踢中肚子横飞出去,红尘吓了一跳,连忙一垮步接住,却是不可避免地挨近了万大人,胳膊瞬间被他握住,红尘心中猛地跳动起来,身上略略冒出些许虚汗,腰间的青锋蠢蠢欲动,她有那么一瞬间,甚至升起杀人的**。

但只一瞬,万大人的手似乎一僵,红尘一用力就挣脱了出去,抱着平安立在一旁。

“飞石打穴?”万大人忽然不可思议地笑了笑,“还是…这种手法竟然还存在?难道那位林老王爷尚有传人存世?”

他抬起头,目光落在站在假山旁边,十分低调的小莫身上,大笑:“很好,很好,你很好。”

说完,他似乎就没打算再寻麻烦,一转身,带着几个手下走了出去,脚步轻快。

小莫抬起手,按了按面上的面具,神色隐约有些暗淡,看了红尘一眼,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有说话。

红尘扫了他一眼,心里扑通扑通地跳,飞石打穴,这到不稀奇,上辈子就听说有些武林人士专门去练过,但北燕人口中的飞石打穴,显然不一般。

她忽然有一种感觉,也许等不及三年,她的生活就要发生很大的变化。

京城永安

厉王府

陈玮坐在灯火前,一张俊脸在烛火中若隐若现,慢慢把一封密信投入火盆中烧掉,密信上代表北燕王族的灰鹰,似乎咧开一张嘲讽的笑脸。

第九十二章 林七

王府的宫门按说只能有五间,超过要算违制,厉王府却在直通皇宫的方向又开了一间,宫殿也建造的奢侈华丽至极,皇帝对他的九子的宠爱,算得上远逾其他儿子。

陈玮自己的房间却朴素得很,没多少摆设,床铺也是旧的,十几年没有换过。

不是他多么简朴,更不是为了求一个好名声,他哪儿还有什么名声可言?那简直是每日不停地作妖,不把大臣放在眼里,动辄揍得王孙子弟生活不能自理,要不是他爹疼他,什么都替他担着,光御史参他的折子就够把他百八十回。

这种人,又怎可能因为名声让自己过得不好。

他园中养了无数美女,每个美女都过着最奢侈的生活,只是他享不了富贵罢了。

十几年来,除了在他的榻上入睡,在别处每一闭眼,便是噩梦连连,弄得他连行军打仗都要带着床铺,带着基本的家具,也幸亏他是个尊贵王爷,就是有些特权,旁人也不以为意。

陈玮坐在桌前,一坐就是大半个时辰,这才回神,推开窗户,就见一个身着甲胄的侍卫立在窗口。

“你去一趟杞县,赶在…算了。”陈玮苦笑,“何必立什么牌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