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个小型社会,也像是一头张大嘴的猛兽,每个人都在困兽之斗,浮躁、极端、敢爱敢恨,而且愤怒。

许游不愿同流合污,也不想被那些情绪感染,可她到底也是人,或多或少也会被影响到。

这样的变化在内心,从心里一点点外化。

许游很快就发现,她也开始变得焦虑,被一种莫名其妙地情绪操控着,她的心里住着魔鬼,每天都在蛊惑她。

它叫嚣着,呐喊着,满腹不满,充满了人世间丑陋的贪欲。

除了网上那些焦躁,还有身边的同学们急于求成的言论。

他们每天都在听人发问:“熬到什么时候才能出头啊!”

许游也不禁自问。

熬到什么时候才能出头呢?

会不会到头来发现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而后被迫转行呢?

那些毕业之后就消失在茫茫人海中,做着和本专业无关的职业的学长姐们,是不是也曾像她一样迷茫呢?

尽管在进入大学之前,齐羽臻讲了很多故事,提醒着许游,给许游打了预防针,令她有了很多心理准备。

可是到了这一刻,许游发现自己仍是无法超脱,无法免俗,她还是陷入了同样的泥沼。

***

许游的变化,齐羽臻看见了,她也和许游聊了一次。

齐羽臻说,这个过程她也经历过,每个人都要经历,这不是她的问题。

许游那天情绪很低落,也很糟糕,她连不太喜欢的烟味儿都接受了,跟齐羽臻要了一支烟,点上。

烟雾缭绕,熏着眼睛,很酸涩,也很累。

许游垂下眼睛,轻轻叹了口气,就一个问题:“怎么出来?”

她问的相当实际,却也不切实际。

齐羽臻说:“这事儿,没绝招儿。”

许游倏地笑了。

齐羽臻:“大道理你都懂,高兴是一天,难过也是一天,为什么不高兴呢?太过执着,累的是自己。心里放下了,才能开阔天空。这么多俗话,随便你挑,人人都会背几句,可惜语言上是巨人,行动上是矮子,说得到做不到,能顿悟出来的,没几个。”

时间是个好东西,它对每个人都一视同仁。

它也是个坏东西,它有时候让你觉得很快,有时候又让你觉得慢,你等不起它,也熬不过它。

许游抬起眼睛,蓬松的短发盖在额前,盖住半截眼睛。

她又吸了口烟,吐出来,问:“就是熬?”

齐羽臻点头:“对,你得自己熬出来,什么时候你到达边界了,崩溃了,这事儿才算过去了。”

话虽如此,但齐羽臻没有说,那个“过去”是怎么过去法。

有的人,是绝望的疯了,有的人,是超脱了。

许游也不知道,她会是哪一种。

***

一天傍晚,班上有个同学买了一盘影碟,说要去班里播放电影《霸王别姬》。

好多同学都说要去看,同宿舍女生把许游也拉上了。

许游对此不是很感兴趣,她坐在最后一排,没什么表情,打算随便看两眼就走。

结果很快就有一段戏,把她看进去了。

那里面,男主小豆子和一位师兄小癞子,偷偷跑出戏班,他们是受不了在戏班里受苦才出去的。

而放走他们的是大师兄小石头。

两人出去后也不知道去哪里,刚好戏院里在上演霸王别姬,就去看了。

戏台上,霸王正在舞枪,台下所有看客都在叫好。

小癞子起先还跟大家一起鼓掌,后来看着看着就泪流满面,嘴里一直在说:“我什么时候才能成角儿啊,这得挨多少打啊,这得熬到什么时候啊……”

小豆子看着这一幕,也哭了。

可他和小癞子不同,他一点都不怕熬不到那一天,而且他的眼里还充满了向往,仿佛忽然就明白了,过去一直关在戏班里苦苦受罪挨打是为了什么。

在这一刻,他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只要成角儿,只要熬到那一步。

登上舞台,不疯魔不成活。

因为看了这场戏,小豆子坚决要回戏班。

小癞子跟着他一起,他以为小豆子是怕师兄小石头挨罚,才回去的。

两人回到戏班,不出所料,小石头正被师父拿着藤条追打,其他师兄弟也都趴在板凳上,等着挨打。

小豆子冲上去,趴在板凳上。

他说,这不关小石头的事。

师父气急败坏,藤条打下来,一下接一下抽打小豆子。

小豆子一声不吭,躲都不躲。

看到这一幕,小癞子一边吓得直哭,一边把兜里余下的糖葫芦全都塞进嘴里,一转头,就上吊了。

许游看到这里,眼睛睁大了,身体也坐直了,她盯着屏幕,怔怔发呆。

这时,她听到有个女同学小声说:“他是上吊了吗?不就打一顿吗,至于死吗?”

这时,许游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声音,回答她:“至于。”

如果不知道这样的打要挨多少年,这样的日子要熬多久,也不知道熬到最后能不能成角儿,这样无望的生活着,对有些人来说,可能还不如死了痛快。

死,只是一瞬间的事。

折磨,却是看不到尽头的。

不在沉默中死去,就在沉默中爆发。

这一段戏令许游颇受震动,可她知道自己不是小癞子,她不会做出那样的选择,她对这人世间有太多的牵挂、羁绊。

她留恋这里,所以她会熬到熬不下去为止,可能最终也会像大多数学长姐一样,熬到最后放弃了,转行了。

然而那一刻,她非常明白小豆子和小癞子的心情。

同一个戏台,同一场戏,他们一起看了,却做出了不同的选择。

一个为此而生,一个因此而死。

***

这之后好几天,许游都像是一抹游魂。

她知道自己在这浑浊的世界里开始迷失,可她却不知道该怎么把自己拽回来,就像是陷入沼泽的人,越挣扎,陷入越快。

在这样浑浑噩噩的日子里,唯一能让她打起精神的,也就是偶尔和纪淳来往的微信了。

许游没有告诉纪淳,她的心情很糟糕,她和纪淳之间有默契,每次点开微信,会先发这样四个字:“最近好么?”

有时候是纪淳问她,有时候是她问纪淳。

然后另一方就会回“还不错”,或是“老样子”。

看到这样的回复,她心里会踏实一些。

他们就像是想交了一辈子的朋友,又温馨,又老套。

有时候,许游会将最近的作品拍下来,发给纪淳看。

纪淳也会告诉许游,他最近玩投资,又赚了几个点。

他们有时候还会聊起褚昭、方玄,甚至是秦滟,但就是从来不提贺绯。

既然不提,许游自然也就不会问纪淳为什么。

许游偶尔也会去看望纪母,再回过头来告诉纪淳,还把她们一起的合照发给纪淳看。

纪淳每次都说:“谢谢你,许游。”

许游本想说,不用谢,可她知道,这个字纪淳一定会说,他心中的欣慰、感激,只能以此表达,她明白的。

每一次,许游也都会在心里对纪淳说:“也谢谢你,纪淳。”

和纪淳说完话,她的心情会获得暂时的平静,如同安静的湖面,微风拂过,吻出涟漪,淡然而美好。

但这过后没多久,躁动且焦虑的环境,又会把她带入喧嚣。

***

没过几天,许游身边又发生了一件奇葩的小插曲。

有一位同学忽然发现,周盛的现女友刘芯,忽然关注了褚昭的微博。

她还经过其他同学推送名片,加了褚昭的微信,摇身一变就成了褚昭的新晋女粉丝。

褚昭这个时候还在外地拍摄,赶一个私活儿,但他拍的照片小样偶尔会放到朋友圈和微博上。

刘芯每条都去点赞,并在下面夸照片如何棒,有时候还会说“希望你早点走出来”,“阳光总在风雨后”,“用心搞创作吧,过去的就让它过去”这样的话。

齐羽臻听到同学转述时,被烟呛了一口,随即笑了:“褚昭真可怜。”

许游见齐羽臻似乎也没有被刘芯的举动影响到,很快就放心了。

又过了几天,齐羽臻来找许游,她问许游的期末考试作品筹备的怎么样了。

许游摇了摇头。

她还只有一张白纸。

齐羽臻笑道:“我就知道。你就没想过找点办法突破?交白卷,你这学期的专业课可就黄了。”

许游自然明白:“可我不想随便画一张了事。”

随便画一张,她也能高分过,她的专业成绩一向是最好的。

齐羽臻说:“其实很多人都和你一样,卡住了,又不想敷衍了事。说白了,就是过不去自己那关。”

许游问:“那怎么办呢,他们打算随便画一张?”

齐羽臻没有回答,转而说:“周五旷一天课,算上周六、周日,跟我去山上采风,顺便找找灵感。要是找不到,就先低一次头,在以前的作品里挑一张拔尖的交了吧。”

这倒是个办法,也是死马当活马医。

许游点头:“好,那我收拾一下行李。”

齐羽臻突然说:“哦,先跟你铺垫一下,这事儿不止咱俩去,还有其他学长姐,起码十几个人。”

许游一愣:“目标这么大?被学校知道了怎么办?”

齐羽臻笑:“放心,老师们都有经验,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知道每年到了这会儿,一个个都很浮躁,憋得要死不活,要是不放出去找灵感,就得关在学校里发疯。而且每年参加的同学也都很有默契的,遵守秩序,采风第一,乱搞第二,赶紧去,赶紧回,期末成绩才是第一位的。”

话说,就在许游考进来前一年,也是期末,就有一个编导系的同学,因为交不出考试作品,一个想不开,就爬上了顶楼。

那天可真是把老师和同学们吓坏了,就怕他一个想岔了,直接跳下来。

幸好那同学胆子也不大,豁不出去,虽然精神焦虑,六神无主,但还真的不敢大头朝下,后来就在天台上和警察叔叔们诉苦、唠嗑儿,大家七嘴八舌劝了好几个小时,总算给劝下来了。

自那以后,学校内部就慎重考虑过,要定期关注同学们的心理健康,定期找辅导老师,上心理辅导课。

还有老师提出,要不要在入学考试里面加一个心理测试,也算是卡一道?

这事也有老师反对,说艺术圈哪有几个“正常”的,心理健康了,才华就平庸了,天才与疯子毕竟只相隔一线呐。

齐羽臻接着说:“我跟你说这些,就两个目的,一个是给你提个醒,有很多学长借着这个机会泡妞呢,尤其是听说你可能也去。你现在啊可是最紧俏的那个,该防的还是得防,别上套。他们呐,一个个可都憋着坏呢。”

许游听得一愣,随即笑了:“我现在可没心情想那些,但要是能有个人跳出来帮我找到灵感,不管是男是女,我都得谢谢他。”

话落,许游又问:“哦,还有一个目的呢?”

齐羽臻说:“还有一个,我听说,周盛也报名了,还要带刘芯一块儿去,你到时候躲着点他俩,别采风不成,白惹一身腥。”

这倒是有点意外。

但除此之外,许游也没什么其他情绪,先前的烦躁、恶心,这会儿都找不见了,再想起周盛这人,甚至觉得有点陌生,连他的样子都要忘记了。

许游最终笑了下:“放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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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游和褚昭

04

出发去采风的那天早上, 十几名高低年级的同学,相约在学校后面一条小路上见面。

大巴车就停在路口。

许游那天特别的颓废,她连续几天没睡好, 萎靡不振,裹着厚厚的长款羽绒服, 有气无力的站在行李箱旁边。

齐羽臻说的没错,这趟来的男生居多, 好多都是高年级学长,而且彼此是认识的。

那些学长站在一块儿抽烟,聊天, 眼神时不时往这边扫。

许游隔着凌乱的短发注意到了,便转过身,毫不掩饰的打了个大哈欠, 再一抬眼, 看到齐羽臻来了。

齐羽臻见许游耷拉着精神, 便问:“要不要来支烟提提神?”

许游扫了一眼那支烟,摇头:“我打算上车就睡。”

她今天早起没喝咖啡, 犯了瘾, 加上连日来精神焦虑, 休息不好,又是早起,这会儿正是头昏眼花的时候, 只要有张床,她能立刻倒头就睡。

两人说了会儿话,齐羽臻被几个学长叫走。

许游就一个人在原地站着,低垂着头,看着晨光落下, 将她的影子打在地上,和她一样“垂头丧气”的。

风动,她的头发也跟着动。

她歪着头看了一会儿,笑了笑,直到看到一对相依偎的影子闯入视线。

许游抬眼,看到的是周盛,他身边还有一个长发女生,就是刘芯。

他们也看到了许游,哦,或者说是故意来到许游视线范围内,朝她示威来的。

周盛眼神带着一点得意,一点恶意,而刘芯脸上挂着挑衅。

许游当着两人的面,慢吞吞的打了个哈欠,划开眼神,迎向日光。

身后,刘芯跟周盛说:“你看她那眼神,她瞪我。”

要不是日头太晃,许游会直接翻一个白眼出来。

这时,不远处有个学长喊道:“褚昭,这里!”

许游又一次抬眼,正看到一个拎着背包的男人,背着阳光往这边走。

他一身风尘仆仆,防风服和牛仔裤腿上挂着灰尘,短靴上有着干涸的泥,晨光落在他周身,那光圈如影随形。

许游侧着头,透过盖在额头的短发,将这一幕收入眼底。

直到褚昭走近了,越过她,走向后面喊他的学长。

许游也跟着收回目光,这才注意到周围的其他女生全都在追着他看,就连挽着周盛的刘芯,也在偷偷摸摸的行注目礼。

许游环顾了一圈,略过四周每一个人,看大家的眼神、表情。

学长们在看她,学姐们在看他。

许游忽然觉得好笑。

哦,是了,她单身了,褚昭也单身了,在这些人眼里,就是重新回归森林的猎物。

想到这里,许游转身,又看向齐羽臻。

齐羽臻倒是很自然,烟快吸完了,她仍笑着和几个学长在说话。

过了一会儿,褚昭走过去。

齐羽臻转身看他,两人都跟没事儿人似的,言谈间还挂着浅笑。

有学长去拍褚昭,褚昭身上的灰尘扬起来,齐羽臻皱着眉往后退,一脸嫌弃。

褚昭扬了扬眉,将防风服脱下来,走到一旁甩了几下。

那灰尘顺着风刮向周盛和刘芯,周盛挡着刘芯,捂着嘴,立刻往旁边躲。

齐羽臻这时走回到许游身边,见许游一直盯着她看,笑问:“瞧什么呢?”

许游揶揄:“羽臻姐,我什么时候才能有你这境界呢?”

许游边说边用眼神示意她:“也太自然了。”

齐羽臻听明白了,朝许游的脸上掐了一把:“小丫头,你还嫩。”

许游也跟着笑了,又一次看褚昭。

褚昭已经把防风服穿上,有个学姐过去搭话,他一边穿着一边回应那学姐,直到齐羽臻拉了她一下,说:“上车了。”

许游点头,和齐羽臻一起上大巴车。

她们坐在一块儿,在正数第三排,许游在里面,齐羽臻在外面。

***

车程前半段,大家或聊天,或刷手机,或看风景。

许游是第一个睡着的,齐羽臻知道她困,也没打搅她。

许游戴着墨镜和口罩,裹紧了羽绒服,也没解开围巾,还用它盖住了半张脸,倒头睡时,头就顶着窗棱,很快就睡得昏天黑地。

齐羽臻把她这模样用手机拍了下来,后来被同学叫去聊天,离开了一会儿。

许游身边空了,有学长坐下来,似乎想和她说话。

但许游睡的正香,没有回应,那学长等了一会儿,还碰了碰她的肩膀,叫她的名字,片刻后就自讨没趣走了。

到了后半程,齐羽臻坐回来,也闭上眼。

等大家纷纷睡着了,许游却醒过来,姿势没变,只是透过墨镜看着窗外的风景。

而后她用一手撑着头,另一手去刷朋友圈,刚好看到半个小时前齐羽臻发了一条状态。

那是两张照片,一男一女,同样裹得严实,都戴着墨镜和口罩,一个朝右边歪,靠着椅背,一个朝左边歪,靠着窗户,阳光落在两人身上,暖色调。

齐羽臻还附上一句话:“夜猫子的白天。”

照片里的人,一个是许游,另一个就是褚昭。

许游在前排,褚昭最后一排。

许游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无声的笑了,很快把这条刷过去,继续往下看。

然后,她看到方玄发了一条朋友圈,图片上是一个表情搞笑的单身狗,话是这样说的:“我最好的两个朋友,订婚了,我好酸啊!”

许游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方玄最好的两个朋友,还能有谁,无外乎就那几个,他说有两个订婚了,指的必然不是秦滟,更不可能是褚昭。

那条朋友圈下面,很快出现两个点赞,一个秦滟,一个褚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