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淳抿了抿唇,喉结动了下,却没醒。

许游推他,这回用了点力气:“醒醒了,回家了!”

纪淳这回动了,有点不耐烦,盖在眼睛上的手,往上挪了挪,露出一双半眯的眼睛,就躺在那里看她。

许游说:“醒了就起来吧,先去洗把脸。”

她边说边拿出手机,翻出叫车软件,同时说:“我叫车送你回家,地址我应该存了。”

可许游还没有下单,纪淳就出声了:“我哪还有家?”

他的声音带着一点沙哑。

许游一愣。

她这才想起来,纪淳把纪母接去他上学的城市了,这边的房子已经租出去了。

许游问:“抱歉,我忘了,那你住……哪家酒店?”

纪淳没吭声,只是皱着眉,单手撑着身体,似乎要起身。

许游就势拉了他一把。

纪淳坐起来了,人却晃晃悠悠的,就着她的力道向前靠。

许游以为他是头晕目眩,下意识伸出双手去扶他的肩膀。

可纪淳到底是男人,力气又大,他的身体倾过来时,许游根本撑不住。

直到他的双手,撑住她身体两侧的沙发,薄薄的唇精准的贴住她的。

然后,他在她唇上啄了一下。

所以,这并非是不小心的碰到。

两秒的停顿,纪淳微微错开距离,在昏暗中看向许游惊讶的眼睛。

他缓缓勾唇笑了。

半晌,许游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问:“你喝多了?”

纪淳:“已经醒了。”

所以,也不是酒没醒,认错人。

许游皱了下眉头,本想问他:“你这是几个意思?”

可是话到嘴边,又卡住了。

她不知道,纪淳是突然觉得在这个城市太孤独了,才会一时冲动,还是因为刚和女友分手,又或者是因为酒精作祟,而身边刚好有个异性,就捡现成的。

有些话,没必要挑明了问,那只会让情况变得难堪。

她也不指望会听到“我是不小心”,或是“只是跟你开个玩笑”这种答案。

而且类似的事,她也主动过,就在齐羽臻那间画室。

他拒绝了她。

那时候,他还是贺绯的男朋友,她没在乎过。

而现在,她是褚昭的女朋友,他也没当回事。

他大概就是荷尔蒙作祟。

许游深吸了口气,倏地站起身,居高临下的看他,然后说:“那就当扯平了,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她转身要走,可纪淳却抓住她的手。

他的掌心滚烫。

许游吓了一跳,侧头盯着他。

纪淳却没再有动作,只是低声说:“有两件事,我一直很后悔。第一件,是跨年那天,我不该跟他们开车出去。第二件,是我不该接受贺家的钱。”

两个“不该”,改变了他的人生。

许游别开脸,看着屏幕,隔了几秒才说:“事已至此,人生没有后悔药。何况以后的生活还很长,你现在已经摆脱了贺绯,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与其念着过去的选择,不如为将来多做打算。”

纪淳似是笑了一下,松开手,手里了一下皱巴巴的衬衫,随即起身。

纪淳:“说的也是,我去洗把脸。”

许游:“嗯。”

***

几分钟后,四人站在空旷的路边等车。

街上安静的不像话。

路灯散落着柔和的光,照出四道影子,其中两道靠在一起,是方玄和秦滟。

另外两道,孤零零的,各自看着一边,是许游和纪淳。

原本许游是想叫两辆车,她和纪淳分开走,但方玄和秦滟都说,她一个女生这么晚自己坐车回家不放心。

纪淳也说:“还是一辆吧,先送你,我再回酒店。”

后来,方玄和秦滟的车先来了,两人上车前,还笑着跟他们打招呼。

等车子开走,街上又安静下来。

两人都没再提起刚才酒吧包房里的小插曲,好像一起失了忆。

许游深吸一口气。

半晌,纪淳低沉的嗓音,打破了平静:“许游,你看看我。”

看他?

许游下意识转头,不懂他的意思。

纪淳双手插袋,发梢有点潮,是刚才洗脸的时候溅湿了。

他微笑着站在路灯下,那光自头上洒下来,照亮了他,却也在脸上落下一片阴影,他的眼睛衬得深邃,鼻子挺拔,嘴唇勾起的弧度,透着莫名的意味。

许游问:“看什么?”

纪淳:“看我。记住我现在的样子,回头,再帮我画下来。”

许游瞬间就说不出话了,没由来的,眼睛有点酸涩。

每一次,纪淳做这样的要求,转眼间,都是一次物是人非。

他的人生,才刚过二十岁,已经波折重重。

许游一下子觉得呼吸有点困难,却不敢眨眼,只是紧紧的盯着他,用力的,坚定的,将这一幕收入眼底,记在心里。

纪淳却缓缓笑开:“希望等咱们毕业,再看到你现在画的我,不会太惊讶。”

许游吸了口气,也跟着笑:“还好,还不算面目全非,都是你。”

纪淳杨了下眉,问:“我是不是还有好几张肖像画在你那儿?”

许游:“嗯,好几张了。等你和阿姨搬回来了,我一起给你。”

纪淳:“好。”

***

周日,纪淳回到他上学的城市。

周一的凌晨,褚昭回来了。

在从机场回家的路上,褚昭先给许游的微信留了言,说有些事想和她聊,问她的时间。

许游还没睡,正在折腾她的毕业作品。

她看到微信,便问:“什么时候都可以,你定吧。”

褚昭的答案令她很意外:“那不如就现在?”

许游问:“你才下飞机,不用休息么。我可以明天的。”

褚昭:“明天上午要开会,下午又安排了别的事,我恐怕连喝水的时间都没有。而且,我想现在就看到你。”

许游盯着他的话,笑了:“只是想看我么?”

褚昭也笑:“别的想法自然也有,但实在是太累了,身体条件不允许,怕掉链子。咱们就说说话,好么?”

许游笑出声,她能说不好么。

许游:“嗯。”

褚昭:“那我叫司机掉头,先过来接你。”

***

半个小时后,许游在路边等到了褚昭的车。

后座上,褚昭穿着做工考究的衬衫和长裤,衬衫的领口解开了,他脸上有着倦色,一双漆黑的眼睛像是有吸力,要把她吸进去。

他将她拉到怀里,顺着她耳边的发。

许游在画室忙活了一天,人很颓废,头发也乱,可她笑起来的模样,却明艳的晃人眼。

褚昭在她颈间轻嗅着,低声说:“一身的油彩味。”

许游:“熏着你了?”

褚昭摇头:“特别好闻,这两天一直很想念。”

许游又是一笑,随即抬手,落在他的衬衫领口,描绘着走线,说:“第一次看你穿得这么讲究,精英派头。”

褚昭的手在她腰背上收紧,说:“我回家里的公司了,是周六才决定的,本想早点告诉你,但临时要出差,又不想让他人转达,这才晚了。”

许游“嗯”了一声,很平静地接受了,没有一点异议,反倒令褚昭有些惊讶。

许游问:“工作辛苦么?”

褚昭说:“如果是身体上的,还是摄影比较累。现在的工作,是心累。不过,只要给我时间,我会适应的。”

许游垂下眼,将头靠在他肩上。

两人都看不到对方的眼睛。

褚昭的手,在她的肘部、手腕、手指关节处轻轻揉着,问:“酸不酸?”

许游:“酸,都快废了。”

褚昭:“有没有考虑过以后?”

许游一顿,抬起头看他:“什么意思?”

褚昭说:“我的照相店要冷清一阵子了,很多活儿接不了,日常的就让助手去做,但是大活儿,我只能推掉。不过我暂时还不想关门,有很多琐碎的事要处理,还有那些器械,放着落灰太可惜了。”

许游:“所以呢?”

褚昭:“所以,你有没有兴趣接。”

许游愣了。

什么?

许游:“我?你别开玩笑,我哪儿接得住啊。”

褚昭却很正色:“我没开玩笑,也是经过深思熟虑。大的活儿你接不住,我会推掉,但是小的如果找过来,你不想试试手么?前期有我去谈,就算你是新人,对方不放心,看在我的面子上也会愿意给你一个机会。但机会能不能抓住,还要看你自己。”

许游不说话了,她除了震惊,也在消化着这番话里的信息,同时也在考量自己有没有这个斤两。

褚昭接着说:“其实这和咱们最初的计划也不算冲突,之前让你上手了几个活儿,你都游刃有余,客户也很认可。现在只不过是提前让你独立作业,我不在旁边指导,你要自己去想办法了。当然,要是你实在搞不定,就打电话给我。像是商拍那些,也不用贪多,拿下一个是一个,前期要稳扎稳打,打出一点小名气以后再拓宽业务。这也是考虑到你手里还有广告画的活儿,如果两边都搞得很大,你的时间和精力跟不上,这也不现实。幸好现在都是刚起步,还可以调和,将来要是有哪边发展起来了,再做调整。”

作者有话要说:前半章纪淳,后半章褚昭。

本事真大呀,没眼看,没眼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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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校园到社会

10

接手褚昭的摄影业务么?

许游沉默了许久, 垂着头去设想那样的情景,心里“砰砰”的跳着,又兴奋, 又胆怯,又怕, 又想要,连她自己都说不好。

她看了看自己的手指, 指尖在颤抖,还有点发麻。

她得承认,她喜欢握着画笔和刮刀的手感, 也喜欢按快门的触感,一颗心分成了两半,哪边都爱。

而褚昭的话, 她也明白。

兴趣爱好对于一些人来说是奢侈品, 在没有坚强的经济后盾的前提下, 兴趣爱好根本无法维持,而像她这样, 又能做自己喜欢的事, 又要靠它赚钱, 这条路是很艰难的。

要赚钱,一定要有技法,培养匠气, 可是灵气也会受到折损。不管走好了,还是走砸了,这里面的挫折、痛苦,只能自己去承受。

都说搞艺术的人,大多数人都会趋于平庸, 极少数人才能走到一个境界,要么,不疯魔不成活,比如割掉自己一只耳朵的梵高,自杀的海明威,要么,“立地成佛”,“道法自然”,把世间一切都看透。

然而这些距离许游太遥远,她也很清楚,她没有走进那样境界的运气,她是有自知之明的,就更应该务实的去考虑眼下和未来,如何端稳这两个吃饭的碗。

像是褚昭接的那种一走就是十天半个月的活儿,她现在还驾驭不了,也扛不起,最多出差两、三天。

而且油画也不能放下。摄影是她的冒险和另一条出路,油画则是她的退路和舒适区。

想清楚这层之后,许游抬眼看向褚昭,已经开始考虑一下不规划了:“可我的摄影技巧不行,专业知识也不过硬。我是不是要开始恶补功课了?”

褚昭说:“基础知识你都知道,没事的时候也可以进修,但也不必太相信书本里的死知识。技巧是活的,深层的门道不是学出来的,都是摸索出来的经验和感觉,每个人的感觉和开窍的时间都不一样。你有灵气,有爆发力,有灵感,有些可能要等临场发挥的时候才会出现的,这个没有人可以教你,也无法像数学一样有公式可循。说白了,就算悟性再高,也不会有捷径,就是一张一张的拍。”

这一点许游是知道的,圈内有的是出名的摄影师,问他们消耗过多少张相纸,基本都是几万张起步,十几万的也不在少数。

相纸的价格高低不等,一套几十到几百的都有。就算到了大师级别,也不会一出手只拍一张,起码要先拍个五、六次打个样,成品还在后面。这就和画油画消耗画纸、画笔、油彩一样。

画油画,闻的是油彩和丙烯颜料的气味,摄影,闻的是器械、相纸和显影液的味道。

许游闭上眼,想到的是年少时的自己,在父亲的照相店里摸着相机,带着无限的向往和好奇。

而后,照相店盘出去了,她握紧了画笔,手上磨出茧子,一天天练笔,从指间到手臂,再到肩膀、颈椎,每一个关节都在疼。

无论是画,还是照片,都是画面的呈现,它们会带她走进另一个世界。

这么酷,又这么苦,要是不喜欢,根本不会坚持到现在,所谓的有艺术价值的作品,那也是在背后磨练了多少年的苦功,才从中摸索到的“手感”。

到这里,许游忽然想到了齐羽臻,转而笑了。

褚昭挑眉看她。

许游说:“我要和羽臻学姐打个招呼,商量个方案出来,看来以后,我要少接点广告画的活儿了,就守着几个专精的客户,杂七杂八的就不接了。其余的时间,我就去摸快门。”

褚昭笑了:“我能帮你的,就是在前期帮你笼络几个资源,具体发挥成什么样,就看你自己的。”

许游点头:“我会努力,尽量经营好这个照相馆,希望不要白浪费相纸。”

褚昭:“浪费无所谓,碰壁了也不怕,哪有没摔过跟头就出来的,尤其是艺术创作,谁没点黑历史,这些都是成长的痕迹。”

许游“嗯”了一声,搂着他的腰,眯着眼看着车窗外。

她一时觉得,自己的每个细胞都活了,一时又觉得,自己真是幸运,遇到这么多好“老师”。

先是齐羽臻,而后是褚昭。

她跟他们学到很多,也是他们把她领进门。

她看到了勇于追求油画,也有勇气暂时放弃它的齐羽臻,也看到了沉迷钻研摄影,却不得不放下它的褚昭。

要追求一件事,很难。

要放下喜欢的事,更难。

要说服自己心里的不甘、痛苦,外人是不会明白的。

***

第二天,许游就把要接手照相馆的事告诉了齐羽臻。

其实说是接手,也不会都把业务交给她,日常那些都是褚昭的男徒弟和助手在打理,许游平日的重心还是放在油画上。

齐羽臻知道以后,许久没有说话。

她的沉默,令许游感到不安。

但齐羽臻最终也没说什么,只道:“你决定了,就好好学,学出个样子来,不过油画不要放下,知道么?”

许游保证道:“不会,油画永远是我的最爱。”

许游并不知道,那天齐羽臻给褚昭打了个电话,这还是他们结束关系以后,齐羽臻第一次这样正式且主动联系褚昭。

不过也是在几年之后,许游才偶然从褚昭口中得知,那天齐羽臻和他吵了一架。

站在齐羽臻的立场,认为褚昭在分走她的注意力,如果她专心走油画这条路,几年之内会有成就。

但多了一个摄影,精力和精神都被分摊,很有可能两边都出不来,耽误了最好的时间。

可是站在褚昭的角度,他觉得这两者是相通的,玩好了,会互相刺激创意和灵感,多点尝试未必是坏事。

更何况,油画是许游的舒适区,她越钻研,就越不敢走出来,尝试跳出来一次,可能跳不好,会摔倒。

而“摔倒”的体验,在舒适区里是没有的,必须自己摔一次,才知道如何将这种体验融入作品。

***

许游的第一个摄影活儿很快就拿到了。

说实话,她这次“初体验”是真的紧张,临场发挥不似之前试水时的淡定,可她到底是见过褚昭怎么工作的,也跟着他学了几手。

不管技巧多臭,没关系,先装起来。

许游面无表情时,脸是很冷很臭的,一看就棱角多,不好惹,一个眼神爱答不理,一个撇嘴带着不屑。

这样一“装”,倒也能掩饰过去。

刚好这次来拍私房照的女生,比她还紧张,还特别放不开。

照相店里的助手是男的,那女生有点拘谨。

试拍了半个小时,都没有一张能用的。

许游干脆找了个高脚凳坐下,将相机从架子上取下来,放在腿上,就坐在那儿抽着烟,然后一抬手,让助手和褚昭的男徒弟先出去。

等他们走了好一会儿,许游都没动作,就是安静的吸烟,然后指着角落的箱子,说:“那边有水。”

女生松了口气,走下道具床,过去拿起一瓶。

但她手上有汗,怎么都拧不开。

许游看着她较劲儿的背影,忽然说:“给我,我给你开。”

女生把水拿过来。

许游将烟叼在嘴上,眯着眼,手上没怎么用劲儿,瓶盖就开了。

她递给女生,女生小声说了句“谢谢”,然后走回到道具床前坐下。

像是私房照这种,大部分女生、女人,都不太愿意男摄影师上手帮忙摆动作,男摄影师一般也不会主动过去,就怕人家一个不乐意分分钟翻脸,又不能直接说人家摆的不对,不好,不够味道。

个别的,找褚昭拍私房照的女人,有几个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都是冲着他那个人去的。

许游吸了半支烟,目光在女生身上转了两圈。

像是现在这种情况,一个人吸烟,一个人喝水,一个看,一个被看,这要是一男一女,女方肯定要想歪了。

即便现在是两个女人,那女生都有些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