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在她情绪起伏之时, 也没有忘记端起相机,对着他拍了两张, 把这一刻腼腆的,局促的表情抓进镜头。

她忽然觉得, 这个男生真是有意思极了。

说他“清纯”,那绝不可能,艺术圈的没有大众认为的那种清纯小生, 大家都见惯了人体模特,都能做到对着陌生人的身体面不改色。

可这个韩嵩,怎么说呢, 他的表达和举止又“纯”的难得一见, 真是个矛盾体。

许游的手指动了动, 说:“你也看到了,我有很多工作, 我要赚钱, 我要经营这家店, 所以我不可能每次拿出几个小时去做人体模特。人体模特的收入,可没我拍照赚得多。”

韩嵩听了先是一怔,很快就展开说服:“我可以配合你的时间, 或者我拿着画板过来这里,我就坐在角落里……”

韩嵩抬手指着棚内一角,接着道:“我保证,我不会打搅你们工作,不会让人感觉到我的存在, 我也不会让你摆姿势,我会迁就你的工作状态,尽快完成我的线稿。”

许游挑眉望着他,半晌没言语,只是看着他那双放光的眼睛,看着他脸上的期待。

有那么一瞬间,她忽然想到了四年前的自己,那个充满期待的,对一切都保持着热忱,不顾一切扎进油画里的那个小女生。

才四年,一切都变了。

许游轻轻眨了下眼,声音很低:“还不够。”

韩嵩一顿:“什么还不够?”

许游笑了:“我看到了你的野心、企图心,可是还不够说服我。”

韩嵩咽了下,飞快地展开思路,然后又想到什么,说:“我会给你很高的报酬,你来开价!这样,既不用你单独拿出时间,还可以赚钱。”

许游“哦”了一声,转身走到桌边,点了一支烟,随即一手环在胸前,另一手拿着烟,很随意的走回来,歪着头打量韩嵩。

韩嵩又一次紧张起来,原本耳根上褪掉红晕,又渐渐冒出来。

许游看的扬起眉。

然后,她说:“有时候来拍照的客人,会不喜欢有无关的人在现场,所以就算你坐在角落里,不打搅别人,别人也会觉得尴尬。所以这件事,还得视情况而定。”

视情况而定?

韩嵩立刻说:“好,如果客人不同意,我就离开,我可以坐在外面等。”

许游没说话,却不得不承认,她已经被他的执着打动了。

她呼了口烟,又道:“我还有个条件。”

韩嵩:“你说。”

许游:“除了钱,你还要给我留一张可以拿去参展的照片,一定要拍到我满意为止。”

韩嵩的脸色一下子松了不少,还带着一点喜悦:“好,没问题。”

许游也笑了下,就站在几步外看着他。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烟草味儿。

直到她转身回到桌边,将烟灰弹在烟灰缸里,这才不经意的问:“你老实回答我,你找我做人体模特……”

许游边说边走回到相机架前,拿起相机,对准了他的脸。

等韩嵩脸上露出好奇。

她这才出其不意的问出下半句:“你的本意,是不是想画我的裸体?”

就是这一刻。

许游透过相机,看到了韩嵩表情上的每一个细微的变化,从怔忪,到惊讶,到试图遮掩,又到尴尬,甚至与他耳根上的红,已经蔓延到了颈部。

许游手里的快门声就没有停过。

藏在镜头后的那双眼睛,锐利且精准,而她的手指也像是通了电,抓住每一瞬间的感觉,凭着本能抓拍。

然后,许游透过镜头,看到了韩嵩先是躲闪了几秒钟,转而就像是鼓起了勇气一样,直勾勾地看向她的镜头。

“我的本意的确如此。但我也知道,你会拒绝。我怕以后你会躲着我走,不给我机会,所以这才退而求其次。雕塑作品我会完成的,我也不会对外说模特是谁,裸体的部分,我……可以靠脑补……”

“噗。”

许游没绷住,笑了。

她放下相机,露出脸上的笑容。

韩嵩张了张嘴,盯着她说:“你的气质,个性,我真的很想做出来。不过,你是怎么猜到的……”

许游没应。

其实韩嵩的心思并不难猜,如果是普通的线稿,韩嵩根本不必大费周章。

以他的手速和记忆力,两次照面,足以让他捕捉到她的五官和个性特征。

她也相信,韩嵩私下应该已经画过好几稿了。

可他不知足,还进一步提出这样的要求,甚至愿意付高价,为的就是获取更多的观察时间,仔细认真的去勾勒。

那么问题来了,他要仔细勾勒什么呢?

还不是透过穿着衣服的她,去想象没有穿衣服的模样么?

大家都是搞艺术的,彼此都已经心照不宣了。

无论是臆想、幻想还是想象,都可以衍生出很多作品。

许游放下相机,拿起咖啡杯,刚要喝,却发现里面的咖啡又一次凉掉了。

她撂下一句:“还用猜么,都写在你的脸上了。”

话落,她就走到角落,将冷掉的咖啡倒掉,转而对了半杯热的。

等许游折回来,韩嵩的耳朵已经没有刚才那么红了。

他深呼吸了几次,轻声问:“你有拍到中意的照片吗?”

许游端着杯子,瞅着他:“没有。”

韩嵩有些失望。

许游说:“没关系,好的照片可遇不可求。”

韩嵩似乎有些好奇,问:“什么是好的照片?”

许游:“没有定论,每个人审美不同。有些照片可以触动你,但未必触动得了我,你也是艺术圈的,你应该明白。”

韩嵩说:“但是有些东西,是会触动大多数人的。”

许游端着杯子的手一顿,看向他:“你是想说,生老病死。”

韩嵩点了下头,说:“我听说过一个故事,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一个南非的摄影师,他在非洲拍到一个蹲在地上枯瘦如柴,快要死去的小女孩。当时同样在现场等待的还有一只秃鹫。秃鹫也在等待女孩的死亡,她死了,它就有食物了。那个摄影师没有选择救下女孩,而是将这一幕拍了下来。后来,他造舆论的抨击,承受不了压力而选择自杀。”

这个故事许游自然知道,别说是许游了,哪怕是普通人,有很多人也听过它,那张照片实在太出名了,直到现在对这个圈子的影响力仍然在。

安静了片刻,韩嵩问:“如果是你,你会怎么选?”

许游的眼神很平定,看着他:“我不知道。”

韩嵩一怔。

有一瞬间,他是笃定的,他以为她会非常坚定的说选择拍下来。

韩嵩:不知道?”

许游:“其实不管我现在告诉你什么样的答案,在事情没有发生的那一刻,这个答案都有一半的机会被推翻。这就好像薛定谔的猫一样,一定是当它就发生在当下,我出于本能做出了选择,那才是真的。在这个故事里,秃鹫已经出现,它是闻到了腐肉的味道,这说明那个小女孩已经走到尽头,就算那个摄影师去救她,她存活下来的概率也几乎为零。可如果他当时选择救了,就算小女孩没救回来,舆论和良心也会放过他,当然那张照片也不就会存在了。所以无论选哪一边,这件事都没有对错,只要问自己会不会后悔就行了。”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媒体还不够发达,这张照片让世人看到了非洲残酷生活的一角,那个小女孩的故事可能每天都在上演,大多数人关心的是那个摄影师没有救人,却对照片里呈现出来的真相视而不见。

韩嵩跟着说:“没有对错?如果他认为开始的选择是对的,后来就不用选择自杀。”

许游笑了下:“人生的大多数选择,往往是在两个都很糟糕的选项中选择一个,而不是在对与错里做选择。如果对错是这么容易分辨的,那就是送分题了,还有谁会选错呢?”

在两个都很糟糕的选项里选择一个?

韩嵩没接话。

许游又喝了口咖啡,忽然问:“你知道星野道夫么?”

韩嵩想了一下,摇头。

许游说:“他的故事和你刚才讲的差不多,都是面临死亡的选择。他是个自然摄影师,大部分时间都在野外。有一天,他在帐篷里休息,突然闯进来一只愤怒的棕熊。他当时也有两个选择,一是逃跑,但是生存概率和那个小女孩差不多,帐篷的门口只有一个,他根本出不去,还有一个选项,是拿起相机,将怒吼的棕熊拍下来。”

韩嵩一顿,问:“他选择了后者?”

许游说:“是本能帮他做了选择。在那千钧一发的时候,他根本来不及思考存活率,他拿起相机,是出于一个自然摄影师的本能。”

韩嵩安静了半晌:“然后呢?”

许游耸了下肩:“没有然后,那是他生命中最后一张照片。”

韩嵩不说话了,他似乎受到了震动。

许游说:“没有人知道他在生命中的最后一刻在想什么。如果在这个故事里,即将受到棕熊攻击的是另外一个人,那么星野道夫选择拿起相机而不是武器,可能也会因为没有第一时间救人,而受到舆论的攻击。但当他付出了自己的生命时,这张照片却享誉国际。有很多摄影师都很羡慕他,也为他感到唏嘘,甚至有很多人立下豪言壮语,说作为一个摄影人,就应该以这样的方式结束生命,而不是苟且的度过残生。但这些说法听听就好了,等到事情发生的那一刻做出的选择,才是最真实的。”

***

许游也没想到,她会和韩嵩聊这么多摄影上的事。

等韩嵩离开,她一个人坐在棚内发了会儿呆,便收拾好东西,把准备要修的片都拷贝到笔记本里,这才拿着笔记本和手机往褚昭家去。

算起来,她也有一个礼拜没有去过那边了。

许游坐在车里,撑着头看着窗外时,还在回想刚才和韩嵩的“闲聊”。

专业上的事,她原本可以和纪淳说,可以和褚昭说,可以和齐羽臻说,“知己”是很多的。

但现在,因为纪淳踩线了,她连单独和他多待一分钟都要小心,指不定他什么时候又要踩线,做出让她不知道该怎么拒绝的举动。

而且就算她拒绝了,他也不会放弃。

齐羽臻的大部分时间都在为回到这个圈子做努力,她停笔了一年半,手生了不少,要多琢磨,多练习。

可她到底是生过孩子,精力和体力都远不如之前,但凡有带你空余的时间,都要去陪齐冬。

还有褚昭,这半年来他越来越少提到摄影,哪怕是油画都只有寥寥数语。

他在刻意回避这个圈子。

所以要不是今天韩嵩突然提起摄影的话题,许游都没有发现,原来她已经“沉默”了这么久。

没有合适的聊天对象,她宁可不说,也不会随便抓一个人鸡同鸭讲。

***

许游坐的车开到一半,接到了褚昭的微信。

他推送过来一个定位,说:“今天公司出了点意外,可能要处理到很晚,这是公司后面的商务公寓,你到了以后先吃晚饭,不用等我,我尽快回来。”

许游没多说什么,只回了一个字:“好。”

她跟司机改换了地址,就坐在车里发呆。

直到到了地方,她在前台登记的时候,才忽然想起来,她根本不知道怎么进门。

许游就坐在大堂里,拿出手机,正考虑着要不要微信问一下褚昭,他大概是把这茬儿忘掉了。

就在这时,有人叫她:“许小姐。”

许游抬眼,见到一个穿着商务套装,十分精明干练的女人走向自己。

她歪着头想了一下,随即认出来,是刘晓音,褚昭的助理。

刘晓音似乎很赶时间,她走到跟前,拿出一张门卡,说:“抱歉,让你久等了,这是褚总吩咐我交给你的。”

许游垂眸睐了一眼,接过房卡:“谢谢。”

刘晓音笑了下,飞快的说:“公司还有事,那我就先回去了。”

***

许游转身上楼。

电梯和房门都是用房卡来开。

进了门,许游把东西放下,好奇地四处转了一圈。

随即她很快就发现,这就是个样板间,所有家具都是配套好的,没什么生活气息,关于褚昭的私人物品很少,只有一些西服套装,一些酒和烟,还有简单的日用品。

他大概当这里是酒店了。

许游做了一壶热水,喝了两口,望着空荡荡的屋子,忽然就把杯子放下,开始翻看客厅、卧室的柜子,甚至连储藏间都不放过。

她找的并不仔细,只是打开柜门随意翻了几下。

结果,她没有发现任何相机,哪怕是相纸或者零件都没有。

以褚昭的习惯,他会把他最常用的东西放在最容易拿到的地方,所以她根本不用深入去找。

他在这里什么都没放。

许游关上最后一个柜门,靠着半晌没动。

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不太舒服,觉得这屋子很陌生,就连柜子里那些西装,都仿佛是另外一个男人的衣服。

许游吸了口气,回到客厅,从包里拿出笔记本,就盘腿坐在沙发上修片。

她的效率很高,程樾和贺言的照片质量也很高,不到一个小时,她就修好他们选出来要放大的那几张。

许游将修好的片传给照相店的助手,安排加大洗印的后续,就起身把窗户打开,正准备吸支烟。

可她翻了翻包,一根烟都没找到,她忘了带了。

许游只好按照褚昭放烟的习惯,走进卧室,去翻床头柜。

作者有话要说:看到大家留言才发现,原来好多亲都没有看本文首页的抽奖提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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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我说怎么上章留言比之前多了好多呢,→_→原来你们都以为是留言抽奖。

看,一个不小心炸出这么多潜水的~

不过这事我也有责任,我以为你们都会看首页文案。

这次的抽奖只是试水,我还不知道18号会怎么通知,应该是系统吧?这是我第一次弄。

等这次抽奖之后,我还会再弄第二次、第三次,多来几次,然后会多设定一点人数,平均得到的晋江币会少一些,但是可以有更多的人中奖。

这次是订阅,以后我再试试评论抽奖,这两者都是可以设定的,等我多试几遍,改进抽奖条件,就知道哪种更好了。

总之不要急,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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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疾风、细雨

07

床头柜的抽屉很空, 只有一包烟,一个打火机,和一盒还没有拆封的保险套。

许游坐在床边, 将烟点燃,另一只手随意撑住床铺。

手指滑进枕头的下缘, 碰到了一个物体。

她先是一怔,随即抬起枕头的边角, 露出了躺在下面的口红。

一支口红。

这显然不是褚昭自己用的。

自然也不是她的。

所以这里有其他女人出入过。

许游拿起口红,打开盖子看了看,用过的, 是比较柔和的淡红色。

她拿着口红走出卧室,将它放在小厨房的案台上,盯着它看了一会儿。

要说心里一点感觉都没有, 那是骗人的。

她有点生气, 有点介意, 但当这些情绪都渐渐淡下来时,她闭上眼, 第一个反应就是怀疑。

床铺是褚昭自己整理的么?

如果是他, 他不会连漏掉一支口红都不知道。

如果不是他, 那么漏掉口红就是某个女人故意的。

这就很奇怪了,通常来说,女人比较容易掉落的是头发。

但床铺很干净, 床单和枕套都是新的。

所以无论是褚昭还是那个女人,都不可能会在换好床上用品之后,却这么不小心漏掉一支口红,还是漏在枕头下面这么容易摸到的位置。

许游撑着头,盯着口红, 边想边笑,她心里依然是生气的,想现在就看到褚昭,让他乖乖站好,接受问话。

然而,等许游见到褚昭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了。

***

褚昭回来时,许游正抱着笔记本在修片,她还没吃饭。

她先是听到开门声,下意识放下笔记本,走到门口。

然后,门开了一道缝,她听到门外传来说话声,是个女人。

“褚总,明天下午的见面很重要,对方的王总……”

许游听出来了,是刘晓音。

褚昭却说:“我说了,推掉他,随便你找个借口,我和那个王总没什么可聊的。”

刘晓音:“但是董事长的意思是……”

褚昭:“你就告诉董事长,是我说的。”

许游靠着墙听了一会儿,大概听明白了,随即就拿起案台上的唇膏,走到门边。

她一把将虚掩的门拉开。

门外两人都是一愣。

许游就靠着门框,光着脚,一脸要笑不笑的模样。

褚昭的神情缓和下来,就连皱着的眉头也平了:“抱歉,事情有点多,我回来晚了。”

许游摇头,随即拿起唇膏,一边玩着一边举起来,目光一转,就对上刘晓音:“刘小姐,这是你的唇膏么?”

她没有记错,刘晓音下午给她送房卡的时候,嘴上就是这个淡红色,但现在她的嘴上却换了另一个颜色。

刘晓音的脸色瞬间变了,大约是没想到许游会这么单刀直入,下意识吐出一个字。

“不……”

许游却微笑着把话接过来:“不是你的?哦,那就是说,除了你,这间房里还有其他女人出入。”

褚昭的眉头拧了起来,他拿走唇膏,递到刘晓音面前:“怎么回事?”

刘晓音吞咽了一下口水,低头接过来,小声说:“应该是我安排家政来收拾的时候,不小心掉的。”

许游轻笑:“嗯,那你的确很不小心,刚好就掉在枕头下面了。”

褚昭沉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