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闭上眼,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又坐下,抬眼看向这间屋子,仿佛看到了曾经在这个屋子里穿梭打闹的两人。

褚昭说她是个性感的小丫头。

她如今想起来还想笑。

想着想着,眼角就湿润了。

可心里却并不悲伤。

在这段关系里,她得到了太多,真是很幸运。

即便分开了,他们依然是彼此人生中非常重要的存在。

许游抹了抹眼睛,随即又一次在手机上设置好拍摄倒计时。

她靠向那幅照片,姿态随意,一腿支起来,一腿倒在地上,她有些恍惚的看着镜头。

然后,她笑了。

就在这一刻,快门响起,画面定格。

许游又呆坐了一会儿,拿起手机看效果。

只一眼,她就知道,这是最好的。

画面里的她和“她”,代表着过去和现在。

至于未来,她已经开始期待了。

***

当晚,许游就将两张照片小样发给褚昭,问他够不够格参展。

但其实她心里早已知道答案。

几分钟后,褚昭回了:“比前面五张都好,我会尽快交给承办公司,让他们洗印出来。”

许游:“那我就放心了。”

片刻后,褚昭又道:“对了,放在公寓里那张照片,我到时候也准备送去肖像展,过几天我会安排人上门取,到时候提前和你联系。”

许游先是一怔,转念一想,这也正常,褚昭办的展览,他自己参加几张也无可厚非。

毕竟于她而言,这是人生第一次摄影展,而对于他,可能是最后一次了。

许游很快应了,说:“那我先把它包好,到时候联系。”

褚昭:“嗯。”

许游没有将自己的照片挂回到卧室里,很快就找纸将它包起来,放在客厅比较不碍事的地方。

到了晚上,她就躺在小公寓里,看着对面空荡荡且留有一块痕迹的墙壁。

直到凌晨,纪淳发来微信,问:“进展怎么样?”

许游笑着回道:“完成了。”

纪淳:“有点意外,发来看看?”

许游将第二张照片发给他。

纪淳看了,第一句便是:“照片里的照片是什么时候拍的?”

许游:“四年前,我上大一的时候。”

纪淳沉默了。

许游问:“怎么了?”

纪淳笑道:“突然有点怀念。”

许游说:“大学毕业之后,我还一直以为自己和上学时没什么两样,看到以前的照片才发现,变化很大。”

纪淳:“每一个阶段的心境都是不一样的,记得把它们都记录下来,用你的镜头,和画笔。”

许游:“嗯。”

***

转眼到了三十号,油画展和肖像展同时开展。

许游准备了两套衣服,破天荒的一早爬起来,到摄影棚让妆发给她化了淡妆,吹了头发造型。

结果回家一看,许父比许游还要紧张,还把几年前定制的西装拿出来换上。

许父说,这是许游人生第一次的画展和摄影展,他当爸的必须撑住场子,决不能跌份儿。

然后,许父还对着许游妈妈的照片念叨了几句,上了一炷香。

父女俩出门后,第一个去的地方就是油画展。

时间上的安排,许游已经和褚昭商量过了,她下午一点过去摄影展那边,上午就留在油画展。

褚昭应了。

上午,许游接受了油画展到场媒体的采访,回答了一些问题,脸上始终挂着笑容。

纪淳全程都在旁边,遇到一些刁钻的问题时,纪淳一一挡掉,很快就请大家入内参观。

其实许游也能明白那些媒体的质疑,她太年轻,看上去也不像是富二代,身边又站着纪淳这样一个主办商,难免会觉得这次的油画展是她靠别的途径换来的,甚至会怀疑她就是玩票兴致的,办这个展览就是出于虚荣。

许游和纪淳并肩走在前面,许久之后才逮住机会和他说上一句话。

“谢谢。”

纪淳一身西装,十足的精英人士,眉宇间挂着浅笑,听到这两个字先是一顿,随即应了:“谢什么。”

许游跟着问:“接下来要做什么?”

纪淳说:“什么都不用做,跟着大家一起看画,就当自己是旁观者,去审视过去的自己,也许能从中获得一些启发。”

许游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如果是短期内创作的作品,拿出来审视,或许看不出什么,非得隔开很长的时间,再拿出来一看,觉得“陌生”之余反而能更加客观,从中发现优缺点。

事实上,就算现在让许游回想过去的作品,她都未必记得住所有,实在是太多了,而且交给纪淳以后,她就没再过问。

眼下突然要跟着一大波人去欣赏过去的作品,感觉还真有点奇妙。

只是这样的心情,很快就在许游走进第一间展厅之后,渐渐被其他的情绪所取代了。

许游一开始还和纪淳统一步调,分神时还会回答媒体的问题。

可她的一双眼睛,始终盯着那些油画,看的越发专注。

到后来,纪淳便替她挡掉外界的干扰。

许游也没注意周遭发生了什么,她径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带着一点探索的好奇,一点不可思议,一张张看过去。

大约走了三个展厅,人渐渐少了,许游停下脚步,找了个长椅坐下,盯着面前那幅油画出神。

不会儿,纪淳过来了,他已经将媒体交给其他工作人员,该嘱咐的也都嘱咐好了,新闻稿很快就会出炉一波。

纪淳在许游旁边坐下,问:“是不是累了?”

许游一顿,摇了摇头:“只是忽然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好像这些画,是上辈子画的。”

纪淳笑了下,没说话。

隔了几秒,许游转头问:“你觉得怎么样,客观一点说。我今天听到好多奉承的话,我想听点真话。”

纪淳杨了下眉,故意反问:“你确定?”

许游:“确定。”

纪淳看着她的眼睛,看到了执着和认真,随即说:“真情实感上,很打动人。看画的人可以感受到你当时的心境,很有感染力。技法上,我不懂这些,不过我倒是觉得,艺术是没有统一技术评分标准的,那些不过是后人强行规定出来的模式。比如一些大师的作品,我也看不到多高深的技法,可它们就是打动我。”

许游点了下头:“继续。”

纪淳笑了下,转而问:“你有没有注意到陈列顺序是怎么安排的?”

许游:“越在前面的越成熟,创作时间越接近现在,越往里面的越稚嫩,连高中时期的都被你拿出来展览了。”

纪淳:“从成熟到生涩,你有没有发现,这四年多的时间里,你的情绪起伏了好几次,它们都融入了作品里。你情绪不佳,作品里面就有一点发泄的意味,你心情平顺,作品就行云流水……”

许游皱了下眉头:“这就是你的真话,还有么?”

“你急什么?”纪淳话锋一转,说:“我的真话是,真性情是有了,但人生阅历明显不足,而且知识储备还欠缺。”

许游不说话了,只是盯着他看,她也没有恼怒,非常认真的听着。

纪淳继续道:“人生阅历这个不是一蹴而就的事,也许再过五年或十年,会达到另一个高度,到时候咱们再办一次展览,你再看看自己进步有多少。至于知识储备,这也不能着急,就算用填鸭式的办法,也需要一个消化吸收的过程,而且知识累计,不能只看书里的的表面文字,还得结合生活去理解。”

纪淳这番话可以说是一针见血了。

但道理也很简单。

伏尔泰曾说过,书读得多却不思考,会觉得自己知道很多,书读得多而思考,才会觉得自己不懂得越多。

许游不由得叹了口气。

纪淳见状,说:“这可是你让我说的。”

许游:“我知道,我只是感叹自己真是不学无术,尤其是在你这个学霸面前。”

今天的话,如果换一个方式,或是换一个环境,再换一个人跟她说,她未必会听得进去,反而会觉得对方有病。

毕竟像是这种“你该多读点书”的话,听上去就像是在骂人。

但现在,她坐在展厅里,看着过去的作品,深刻的感受到不足,心里已经认同了这件事,再听纪淳这样一说,反而更容易接受了。

许游转头,又一次看向对面的油画,忽然说:“你知道么,经过后人的研究,他们发现在梵高那幅《星空》里面,蕴含着流体动力学的‘湍流’概念。”

纪淳:“听说过一点,不过我知道的比较有限。只知道他后期的作品,是在他精神崩溃期间创作出来的。”

这种湍流概念,被称之为经典物理学最后的疑团,在后来几百年间,就算是科学家也很难绘制湍流的模型。

但梵高的画,却和湍流的数学公式完全吻合。

人们都在说,能手绘出这种现象的画家,全世界就他一个。

到了两千年以后,欧洲航天局公布了一张某恒星的观测照片,发现它和《星空》极度相似,但这颗恒星远在两万光年以外,肉眼根本不可能看到。

梵高的画在那个时代不被接受,很多人都认为,那是因为他太超前了。

其实,根本没有人说得清楚梵高最后那段时间到底在想什么,所有猜测,无论是悲观的还是乐观的,都是人们臆想出来的。

那些画究竟代表什么呢,里面有什么未解之谜,只有梵高自己清楚。

许游笑了下:“很多人都觉得那是他的幻觉世界,说那些躁动的星云团,是梵高当时的真实心境,他绝望、恐怖,所以看到夜空和云团才会出现这样的变化。可我却更愿意相信,那是梵高在精神崩溃期间,无意间洞悉了物理学的秘密。不光是他,很多画家、文学家、哲学家也都对天文学深入研究过,或许他们也都发现了这些学科之间微妙的联系。”

这话落地,两人安静了许久。

过了好一会儿,纪淳才低声说:“你看,其实你也不是不学无术。”

许游转头瞪了他一眼:“我以后会多读书,读好书。没准有一天,我也能洞悉奥秘。”

纪淳笑了。

许游看着他的笑容,又一次说:“不管怎么样,我还是想再跟你说一次谢谢。”

纪淳一顿,和她对视了一秒,随即就错开目光。

他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

许游注意到他的动作,问:“你是不是还有别的事?”

纪淳说:“没有,我一整天都会在这边。”

许游依然看着他,总觉得他哪里不对。

直到纪淳问:“对了,肖像展那边你约了几点?”

许游:“一点,怎么了?”

纪淳盯着她的眼睛,吸了口气,似乎经过了一番挣扎,这才说:“褚昭下午三点的飞机,飞去中东。”

许游愣住了。

什么?

隔了几秒,许游反应过来:“他今天飞?”

纪淳:“嗯。”

那也就是说……

许游张了张嘴,纪淳却替她说了:“也就是说,如果你一点去肖像展,他应该已经在机场了。”

许游不说话了。

显然,眼前摆着两个选择,一种是留在这里,按照约定一点再去肖像展,毕竟褚昭没有告诉她这件事,就等于是替她做了决定,而另一种,是现在就过去……

许游垂下眼,顿时陷入两难。

纪淳却很平静,替她做了决定:“去见他一面吧,现在赶去肖像展,他应该还在。别给自己留遗憾。”

☆、阳光、疾风、细雨

15

——别给自己留遗憾。

许游仿佛被他这句话烫到了, 安静了好一会儿,才说:“其实没什么可遗憾的,该说的, 分手那天都说过了。”

纪淳抬手替她顺了一下头发:“有些话可能说过了,但未必说开了, 心里的结也未必解开。否则你后来不会大病一场,手感也消失了。”

许游皱了下眉, 没接话。

纪淳:“两人说分手,往往只有两种情况。一种看似表面云淡风轻、心平气和,却给心里留下一个伤口, 造成困扰,这种的是慢性病,当时不疼, 过后却会持续疼很久。还有一种是彻底撕破脸, 把什么难听的话都说尽了, 恨不得挖肉去骨,这种的虽然当时很疼, 但是疼一阵子, 也就结痂了。”

许游问:“你的意思是, 我属于第一种。”

纪淳:“没有分手是能做到真正平静。表面的太平,有的是为了保护自己,有的是为了对方着想。当然, 如果你觉得我说的不对,你也可以选择不去。我只是不希望看到我的两个朋友,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失去自己。”

许游一噎,鼻子瞬间有点发酸, 眼角也有点热。

她快速别开脸,瞪着远处一角。

直到纪淳站起身,在她头上揉了两下:“好了,我出去招呼客人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其实刚才就有人要了两幅画,订金都付了。你很努力,你有你的性情,我也有信心能在未来一个星期内,帮它们找到有缘人。所以,你不要担心太多,我这里暂时也不需要你做什么。”

纪淳话落,很快就离开这个展厅。

许游又一个人呆坐了一会儿,直到手机上进来一条微信,是方玄发来的。

方玄和秦滟在肖像展大门口合影留念,他发给许游看,还问她什么时候过来。

许游吸了口气,手指在屏幕上停顿了片刻,回道:“这就来。”

***

许游拿起手机就往外走,很快叫了车。

车子开的飞快,半个小时就到了。

时间不长,许游却坐立不安,她看着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生怕褚昭已经赶赴机场。

许游一路小跑的冲进肖像展,这里人很多,但就和油画展那边一样,大部分游客都在外面几个展厅。

摄影展的主色调有点暗,但光线很柔和,除了巨幅照片之外,没有多余的布置,主要就是为了突出黑白照的特质,让大家把目光集中在照片细节上。

由于光线不强,找人有点困难。

许游在外围扫了一圈,抬脚就往里面走。

与此同时,她也在打褚昭的手机。

一直在占线。

经过第三个展厅的时候,许游遇到了方玄和秦滟。

方玄一把拉住许游,兴奋的说:“许游,你拍的照片简直了,绝了,你自己看过没有!”

许游停下脚步,有些茫然,她这才后知后觉的顺着方玄的指向,看向第三个展厅的四周。

七张大片,都是她拍的,其中两张是她的自拍照。

褚昭把她的作品就安排在三号展厅。

许游恍惚了一下,反手抓住方玄,问:“褚昭呢?”

方玄一顿,指了指里面:“刚才看他往里走了……”

许游点了下头,放开方玄抬脚就往里冲。

途径第四到第七个展厅,许游还遇到了这次参展的其他摄影师,其中几个她是认识的,他们拦住她,兴高采烈的要聊天。

许游却笑不出来,只虚应了两句,问:“看见褚昭了么?”

她记得有七个摄影师参展,那么就是七间展厅,可她已经来到了第七间,仍没见到人。

其中一个摄影师说:“应该在八号厅吧。”

许游一怔:“八号?”

那摄影师指着一个出入口,说:“从这个门出去,穿个一个小走廊,对面就是八号厅。”

许游也来不及细问怎么还有八号,她匆匆道了谢,转身就走进那个出口。

门内的走廊有些暗,只有一点照明。

约莫走了十几米,许游来到一个新展厅的入口。

里面的光线更暗了,只有四个角有地灯在照明。

许游走进去,刚抬眼,就看到站在中间一道熟悉的身影。

那微弱的光打在他身上,他刚从耳边拿下手机,结束了一个通话,点了点屏幕。

几秒钟后,许游的手机就响了。

褚昭先是一顿,随即诧异的转身。

许游走近时,褚昭也按掉了通话,问:“你打了好几通电话给我,有急事?不是说一点才过来么?”

许游说:“我听说你下午三点的飞机,去中东。”

褚昭一怔,很快垂下眼:“纪淳告诉你的吧。”

许游:“如果我一点过来,你应该已经在机场了,何必瞒着我。”

褚昭笑了下:“我不是故意要这么做,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说。而且有些东西,我想让你看到,可我又不敢留下。”

许游一时没懂:“什么东西?”

褚昭望着她那双眼睛,缓慢的吸了口气,随即握住她的肩膀,让她转了个身,示意她看向四周。

许游愣了愣,眼神一转,这才发现周围有许多照片,有大有小,有高有低,而且每一张,都是她。

褚昭镜头下的她。

而那张曾经在他卧室里挂了四年的照片,就占据着中心位。

许游一下子没了言语,只能直勾勾的盯着这些照片。

褚昭就站在她身后,依然握着她的肩膀。

他们靠的很近,可她没有回头,他也没有走到前面来。

他的声音就在她头顶响起:“第八号展厅,是我的一点私心。这大概是我人生里最后一个摄影展,我想我最好的作品能让大家看见。结果找来找去,发现每一张我认为最好的,都是你。可这样摆出来,我倒不方便在场了,最好的办法就是,你我不要见这一面。”

话虽如此,他也没想到,许游会突然杀过来。

许游抬手,在脸上抹了一下,随即笑了下,带着鼻音问:“这算什么?分手礼物,还是告别式。”

褚昭也跟着笑了:“只是一份心意。”

许游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