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之,你别吓我…”惊讶的,瑾娘手忙脚乱地掏出娟帕为我拭去不断垂落的泪水,“好端端的,怎么就哭了?”

“瑾娘,或许…”猝然闭上双眼,我重重的叹息。仓皇不安地离开青洋村,坐在马车上伊始,我就反复回忆、斟酌郎中师傅的每一句话。随着脑海里乡村生活片段的逐渐复苏,以及把所有可疑点的厘清,我愈发肯定、并且相信在不久的将来,我将会陷入到犹如噩梦结局般的惨境。

然则,随着这一认知的加深,我恍然意识到自己从来不曾遭遇如此惊慌失措的情势。明明试图劝说自己,过去种种已经烟消云散,但是噩梦的感觉却总在心底萦绕,挥之不去。对于明日心平气和的想念,似乎不能打消我对于未来苦难生活的忧虑。

无形的恐惧,紧紧缠绕着我不放,即使是稍稍用力呼吸一口,好像也会被即将来临的灾难扼制住命运的咽喉。我的心情是沉痛的,并且左右摇摆。

“或许,子谦没有死。”再度睁开眼,控制着情绪,我努力逼迫自己不要在此刻意志崩溃,尽可能以平淡的语气陈述道,“瑾娘,我的弟弟,应该还存活于世间。”

“啊??”

并不惊讶瑾娘此刻面露愕然,我苦笑着,“蒋子谦没有死…”

“婉…”不可思议地看着我,瑾娘眉宇间的流露出来的神情却从愕然瞬时变成了忧虑。大约有那么瞬间,我以为她能感同身受我的惊惧,她却低低的笑出声来。她轻摇螓首,仿佛不能苟同我的猜想。而她如云般的发髻上插着的两只步摇,也在轻轻晃动,仿佛是不能理解我的异想天开,“你,是在为你弟弟的‘再生’而喜极而泣??”

剩下的话,哽在喉咙深处无法宣泄。顿了顿,我急切的解释道,“你想想,刹曾经说过子谦的尸身并没有找到。还有,奶奶辞世当晚…”

“我从来不知道,直到现在你仍然未能放下子谦的死。婉之,听我一句劝,事情已经过去好几年了,你也该抛弃自责,别再埋怨自己。”轻轻拍抚着我的后背,瑾娘柔声宽慰,“你忘了,当初程玄佑也曾亲自就子谦的死自责不已…”

“别提程玄佑,凡是有关于他的一切,通通都该怀疑!”因为恐惧,我说出口的话也不禁混乱,“他是个骗子,对,骗子…瑾娘,我以前一直没有告诉你,奶奶过世的当晚,我和刹睡在内屋,而外厅的棺木却被移动。我一度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但现在仔细推敲,奶奶她其实是死不瞑目!!她在警告我,警告我被人蒙骗,只因子谦还活在世间…真的,原来那个晚上我没有看错,奶奶不是责怪我,而是告诫我…”

“棺木?婉之,你说慢点,我听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

“还有还有,当初下葬的时候,墓碑底座本来就没有埋入任何东西。但是今天,今天…”慌乱地从袖内掏出银链,我紧紧地握住,就像是攥着生命中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相信我,这肯定是蒋子谦埋入的!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他选择了银饰,但他肯定是想告诉我他还活着!如果我没有猜错,结合梦境联系起来分析,这应该是刹从边境归来后,子谦他…”

“梦境?什么梦境?!”蹙起着,瑾娘大惑不解,“婉之,你能不能镇定些,说慢些?我都被你绕糊涂了。”

“镇定?你叫我如何镇定?奕安死了,我的相公快要死了,是被程玄佑逼死的…”沙哑着嗓音尖叫出声,我的情绪在此刻几近全面崩盘,若不是尚存几分理智,我真想立刻驱马赶赴至柳州,与程玄佑当面对质。

“冷静点,冷静点!别怕别怕,没人会陷害萧奕安。”以手捂住我的嘴,瑾娘沉声道,“婉之,你是被之前的命案吓到了。听我劝,别胡思乱想了啊,回府之后好好睡一觉…”

我灰心地看着瑾娘眼底一片明亮的安抚目光,茫然绝望间,我猛然意识到在我与李玄琛这场深刻持久的情感纷争中已经加入了旁的因素,甚至是,铁与血的激烈碰撞。阴谋算计,再一次猝不及防地落入我的视野,并堂而皇之的叫嚣着,企图挑衅我最后拥有的静谧。

不是我生,则是我亡。

古人云,顺民者安逸,逆民者徒劳。可是从此刻开始,我不再仅仅是一个失意的女人,更不是一个任人宰割的弱者,我以我从来不肯屈服的孤傲血统起誓,无论宿命轮回,更无论因果循环报应,所有不幸种种,我将竭尽所能通通为之扭转、改变!

“不必了,我暂时不想回府。”失控的情绪,渐次恢复了惯用的平静。漠然的摇摇头,我忽然笑了,“瑾娘,你觉不觉得我有时候很癫狂?”

“年少癫狂,是种福气。能够喜怒形于色,至少表明心还活着。”相视而笑,她说出口的话,含义颇深,“每个人都有潜在的能力,只是很容易被习惯所掩盖,被时间所迷离,被惰性所消磨。匆匆岁月,倘若给予你的影响只有深沉,那么我以为,这恰恰是人性中最大的缺失。”

“所以…”

“所以,你还将长命百岁,继续缺心少肺地疯魔于人间。”

轻咳一声,我别扭地测过脸去,凝神静气的,秉着呼吸望向车窗外。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可能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于时间的无涯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与瑾娘的相逢,应该是我这一世最美好的意外罢。

以手揉了揉被灌入马车内的寒风吹得冰凉的脸颊,我顷刻间下定了决心。即使这个决定,会在日后让我痛苦自责不已。

“瑾娘,你先回酒楼罢,我必须独自…”

“嗯??”

“进宫。”

转折(上)

正文 转折(上)

人生的道路,也就是从出生地出发,越走越远。出生便是自己,由此而展开开始的人生却不得已与种种异己的一切打交道。打交道的结果可能丧失自己,也可能在一个更高的层面上把自己找回。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真正憎恶别人方法,虽不近雷同却也无所不用其极。然则最简单方法只有一个,即是尽可能促使对方发挥出全部的长处。憎恶对方,恨不得食肉寝皮敲骨吸髓,可惜结果往往只能使自己更加焦头烂额、心力尽瘁。

在我看来,憎恶别人并不仅意味着咬牙切齿饕餮对手,更重要的,是如何吸取对方的长处化为自己强身壮体的钙质,并在一次次棋逢对手的较量中,洞悉完对方的长处优点,而后再最大限度地见招拆招、过河拆桥。

纵观程玄佑的行事方式,囊括总结仅仅为四个字:李代桃僵。他总是能够在关键时刻懂得丢卒保车而赢得金刚不坏之身。浑水摸鱼、暗度陈仓固然厉害,但也敌不过败战计之釜底抽薪。行大事者,最不应该缺乏拔本塞源.斩草除根的精神。即,应该在力图保全全局利益上,不吝啬于个人的苦肉计。

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

因为之前萧奕安已被太子监国急召入宫,估计六部大臣或许都在此刻齐聚于东宫承乾殿议事,我只好先行在偏殿静候。进宫谒见殿下之事,我并不想让萧奕安得知。毕竟,在局势尚未明朗之前,我还不想过早曝露一切。免得,他又以为我在杞人忧天。

来来回回在偏殿里踱步思索着,我的记忆仿佛回到了四年前,即是康定六年与程玄佑不期而遇的中元节之夜。那天晚上,也像现在这般淅淅沥沥不间断的下着细雨。风吹在身上,凉沁得连心的温度的都为之降低。山雨欲来风满楼,我却丝毫未曾察觉阴谋的气息。现在,我已不像当年那般天真得几乎于愚蠢,虽然能大概猜中程玄佑的布局,却无法参透阴谋背后的具体步骤。

不安地踱着步,我执着于思索每个可行的方案,反复推敲每一个可行的步骤,直至虚掩的殿门悄然被人推开,沉稳有力的脚步声愈来愈向我迫近,我才有所惊觉。仓促地跪下,我恭敬地低呼,“婉之见过太子殿下,愿殿下康安。”

“免礼…你,终于从钱塘返回长安了?传言,登上宝山山,可远眺钱湖波荡漾的塘江,俯视望去,层层叠翠的田底,树林掩映的村舍,更是秀丽怡人。难怪良娣在我跟前常常提及,钱塘适于重病之人疗养…”赵延卓的声音冰冷而又阴沉,即使是做好了心理准备的我,也不禁觉得几分心慌。略微停顿,他再度问道,语气一如之前的淡漠,“林婉之,你的气色,看上去挺好。萧奕安,待你不薄??”

“承蒙圣上赐婚,我才嫁入萧府…记得当初,还是殿下您亲自送婉之出宫至宣化门。”平静地微笑着,我抬起眼来直视于他,“犹忆婉之在宫中时,常不少惹祸添乱。虽性子些许顽劣,但也懂得忌讳,丝毫不敢违逆殿下。至于萧尚书,为人风流且放浪不羁,也知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他与我二人,自成婚后素来是相敬如宾、琴瑟和睦。”

“是么?”沉默着,赵延卓的表情讳莫难测。倏然,他对守候在殿外的太监沉声吩咐,“你们,都先退下。”

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轻微却也异常清晰。此时此刻,我更能清清楚楚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沉重,亦是沉稳。

“方生方死,方死方生…这八个字,你应该记得罢?”审视了我好半天,太子监国才缓缓开了口,“素来你深知我的心意,为何…”

“那是因为婉之希望,殿下您的天下能够步步为营,守的稳固如山。”跪在冰凉的地面上,我思索着,静静地答复着,“宫闱之中,人情世故讳莫如深,我自知能力浅薄不足难堪担当重任,但也一心想为殿下解忧祛愁。贤者有云,任何人臣,即使现在多么耀眼,都有功成身退的一天,断然不可留住永久的光华。萧府功成身退之日,也是骠骑大将军移权之时。殿下更应该抓紧时机,步步进逼,不留给任何阴谋家肆无忌惮大行猖獗的。”

“…”

“所以…婉之并不认为自己行事有所偏颇。正如我曾经对殿下您所说那般,太平盛世,需要的只是明主,而不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将军。不仅如此,除去远逐长安,程玄佑更该斩立决!”

挑挑眉,赵延卓的神情依旧是晦涩难懂。有那么一瞬间,他的眼底,曾经透露出一抹淡淡的凝重情绪。轻咳一声,他转而背过身去,留给我一道压抑的背影,“林婉之,赶尽杀绝之事,或许过于毒辣。”

“王道如砥,本乎人情,出乎礼义。可惜江山,从来都是鲜血与尸骨铸就而成。”淡然的,我笑了笑。然而身体,却随着这句话的脱口而出,抑制不住地开始轻颤。咬咬下唇,我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说,“自强为天下健,志刚为大君之道。大君之道,意在王者一人为天,大权在握!”

“君王于天下,须审时度势;于人于物,须竭其用、尽其才;心宽以容天下,胸广以纳百川。然则,乱乾坤纲常者,必诛之!乱天下山河者,必诛之!乱时而不治易者,必诛之!”

“好一个乱时而不治易者,必诛之!”倏然转过身来,赵延卓的脸上,居然有了一种我从未遇见的激动神情。愉悦而畅怀的笑了,他的语气终不复之前的压抑,“林婉之,身处宫闱之中切记不可锋芒太漏,要知道木强则折。即使,你不同于骠骑大将军仅仅是个弱女子,但我也不禁惶惑心惊,你洞悉的秘密未尝太多!”

不动声色地看着赵延卓,我的心跳,陡然加速。

“先王之法曾曰:臣毋或作威,毋或作利,从王之指;毋或作恶,毋或作乱,从王之路。林婉之,你不知而言,属不智;知而不言,属不忠。为人臣不忠,当死;言而不当,亦当死…既然如此,你且自裁。”

转折(下)

正文 转折(下)

审视着凝滞于太子监国唇边的叵测笑意,我深深感触到了皇权所带来的至高无上、永不被逾越的效力,也理解到为何程玄佑终其一生,也要苦苦追求、始终不曾妥协放弃的野心来源。

权力,那君临千万众之上、任凭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的迷人感觉…这就是,让无数野心家们前仆后继,宁可舍去道德伦常雨生命亲情,也要悍然夺取的独断专权。身陷于这个把灾难当作荣幸的世上,我即使想退,亦无路可退。况且,我始终认为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若不敢置之死地,又怎有机会赢来一片更为广阔的天地?

微微颔首,我苦笑着回答,“婉之,谨遵殿下谕。”

“你不怨恨?”太子监国的神情,瞬时间变得凝重起来。寂静夜晚里,深宫中,远处传来的隐约霍霍钟鼓声,伴着从门扉间隙泻入的初春薄霜光,以及幽昏黯淡的烛火,映衬得赵延卓的身影凝重且晦涩。

“不怨恨。”

简单的三个字,却也掷地有声。舒缓着自己略微急促的呼吸,我尽量而不去深究此刻他复杂表情背后是一个什么样的心态,旋而继续语气平淡地诉说,“殿下,南魏帝国只有一把龙椅。不幸的是,每个人都有做梦的权力。尽管,有些人只是在梦境中,默默怀揣君临天下的无上快慰,然而,总有一些人,怅然感伤于一人之下的遗憾境遇。他们蠢蠢欲动着,并绞尽脑汁策划着,企图付诸于实践…也因此,总是注定,需要另外一部分人为他人的梦想付出代价。婉之从不考虑立场问题,因为一旦选择了,便终身不悔。所以,我更愿意为殿下的‘大君之道’,亦即‘大君霸业’,甘之如饴地付出应当承担的代价!”

“…”

心境,因悄然席卷而来的莫名酸楚而起伏。濒临权力巅峰者,虽然贪婪阴险,却永远是慈眉善目,并有着迷惑旁人的诚善面容。对于此,我是深信不疑。

“当初,婉之是心甘情愿参与到这场漩涡纷争。事态发展至令殿下您颇感尴尬的境地,源于我曾经或多或少推波助澜。眼下,我也想尽快结束纠结缠绕的局面。倘若,殿下您因为担心婉之一时不慎而说出逾矩的言语,我愿竭诚以示衷心,且丝毫不敢有所怨言、忌恨…因为,对于死亡的渴望,素来都是我最真诚的向往。”

被风吹拂而摇摆不定的烛火,投射在他神情明灭不清的面容上,只有一双隐讳难测的眼睛深沉如海,沉默着,他忽然开了口,“为何想死?”

“因为,活着,无忧无虑万事不愁的活着,不是林婉之所能达到的境界。而死亡,从另一种程度而言,是对喧闹繁华的解脱,是对冷暖人世的告别。”静静地,我垂下眼睑。

“你…果真如此设想?”

“殿下英明,人臣不知道应该说什么的时候,说实话,往往是最正确的选择。”快速抬起头,直视着他的双眼,恭敬且诚恳地,我回答道,“一字一句,不敢有任何欺瞒。”

“林婉之,你还是这么会说话…即使是死到临头,依然能够淡定自若地吹捧阿谀,即使如此,我也爱听…或许,这就是你最大的本事。”赵延卓眼底的杀意锐减了几分,然而揶揄讽刺之意却尚存。停顿了会儿,他倏然压低声音,“有些人,一辈子强出头丝毫不肯退让,不见得步步为赢;有些人,委屈隐忍事事低头,却未必一败再败。林婉之,在你身上能够打动我的,概括起来仅仅为四个字。”

此刻,我居然听得怔神了。

“伺机而动。”

赵延卓唇边的笑意,此时蓦然敛去。就在我暗自窃喜且稍稍放宽心的同时,他却再度正色道,“即便如此,我现在依然有所怀疑,你所作所为的一切,究竟意欲何为?区区女子,孜孜不倦犹如飞蛾扑火一般的莽撞坠入政治纷争…简而言之,我不相信没有人不为自己所图谋。但我当下最在意的,你的谋求是否与我的愿望两相违背?!”

“殿下,婉之…”我欲解释,然而话在嘴边酝酿着,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甚感憋屈。

“你无须急着袒露心迹,我若是没有足够把握去信任你,也断然不会畅言。林婉之,对于天资充分的人来说,他做什么都不过是在成就自己的雄心壮志…”话于此,他眼中流露出来的杀意,在顷刻间再次变得浓郁了起来。因而,让我心中的不安感瞬时加剧。

“林婉之,边关八百里加急地送来密函…据悉,北魏皇帝拓跋珏,密诏威武大将军宇文昊,欲在边境重镇止阳陈兵八万。”

愣住,我下意识地反问,“犹记庆历二年初,宁国公主远嫁北魏,并被当朝皇帝册封为皇后。三年未过,为何拓拔皇帝…”

“孝和睿皇后,已经崩…母子二人,皆不保。”言及此,赵延卓的情绪不免有几分怅然。蹙着眉头,他说话的语气也略显焦躁,“倘若局势恶化,战争必定会全面展开…于公于私,于情于理,我都将陷于两难的境地。尤其是,还牵涉到程玄佑…这一点,你明白么?”

话于此,再愚钝的人也应该自己的处境。点点头,我神情也为之肃穆,“殿下,自古以来人臣者行事,可以平分春色,但不可以独占鳌头;可以各展所长,但不可以脱颖而出。程大将军虽然战功赫赫,却已近功成身退之时。”

咬咬下唇,我痛下决心,“乱时而不治易者,必诛之。倘若程玄佑有不轨之心,定当杀之而后快!”

人生的道路有成千上万条,每一条都要它各自的风貌。同样的,路的好坏不在于崎岖多少,只在于谁能最先达到目标。也许有些人很可恶,有些人很卑鄙。而当我设身处地为他想象的时候,我才知道,他或许比我可怜。

即便此,我依然不悔,轻易选择原谅。因为原谅不值得被饶恕的人,本身就是对宽容的最大侮辱。

“当断不断,反受其害。”一个字一个字地,赵延卓缓慢说出口,“既然林婉之你若有心效力,那么…”

气氛陡然变得扑朔迷离之际,殿外,不适适宜地响起了逐渐迫近的脚步声,焦急且慌乱。随之而来的,是宫女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

“殿下,先祖太庙走水了!正殿与主殿、以及两大享殿,均陷于火海…”

杀生取义

正文 杀生取义

夜幕之中,新月孤单地高悬在中天。惨淡的月光,披拢在穿梭来往于重重宫闱的太监、宫女们身上,却只能突兀且清晰地刻画出他们惊骇恐惧的表情。呼来喝去的使唤声、熙攘急促的脚步声、曳屋许许声,以及嘈杂纷乱的抢夺声、泼水声,不断刺激着人们脆弱的耳膜。

熊烈之火仍在燃烧,黑夜的星空早已被烧红半边。灰色的浓烟,正从容不迫地缓慢弥漫着、却又以分秒必争的速度占据了所有的空间。

曾经望之俨然的神圣庙宇,曾经堂而皇之代表着国家、代表着宗主社稷的最高象征建筑物群,在这一刻轰然倒塌,极其狼狈不堪地陷入火海的包围之中。尊贵不再、崇尚明德亦不再、天地间充斥着的,只有烧焦且无法辨认的尸身、只有触目惊心的废墟、只有漫天扬起的尘埃。

天际,被熊熊燃烧的大火照亮。刺眼的殷红色,叫嚣着它的得意与狂妄。绝望,以一种不堪承受的狂躁与沉恸,深刻袭卷着目睹了灾难过程的人们——无论是近距离审视、眉头紧锁着的南魏帝国太子,还是远远张望、踌躇不敢上前的平民百姓。

整个长安城,此时的气息,只有落索与悲凉。

舔舔干涸的唇角,我犹豫着,想要对赵延卓说出一些安慰性的话语。然而,抬眼看见吏官们一个一个腿脚发软,连滚带爬地跪在太子监国面前,浑身颤抖着仍不住磕着响头,却被神策军卫士们全部带离,悉数砍下脑袋时…我不禁,默默地在心底叹息了,亦即刻把全部的言语,统统憋回。

当一个人,把自己的命运全部维系在对某个人的忠诚上,并把这种忠诚置于一切原则和道义之上的时候,他也就变为一个卑微小人,一个不足道的走卒。

绝对忠诚,意味着相对背叛。

此时此刻,我是该自嘲地庆幸程玄佑存人性、灭君臣纲常的独特领悟能力,还是叹息他追求人格自由外表下,永不屈服于霸道王权的野心??!

一言不发的,我立于赵延卓身侧,凝视着他眉宇间无法掩藏的震怒情绪,我不自觉地握紧了右拳。放眼望去,视野之中皆是熊熊燃烧的大火与血红色,血腥焦臭,闻之欲吐,亦令我心中萦绕的沉痛感更为加重…

如果说,忍耐与豁达是面对权欲纷争最致命的弱点,那么我将从此以往,更加执着地参与争斗。也因此,从今天开始,我和李玄琛的对立,不再是关于女人与男人间纯粹心智缠绕,不再是爱情与阴谋的虚伪纠结,而是权利**与人□望之间的抗衡。

举得起、放得下,叫举重;举不起、放不下,叫负担。

不除去这个负担,此心难安。

“太、太子殿下,元和殿也已被火海包围,有,有部分宫人身陷其中而无法逃逸…臣、臣等该死…”

磕头时所发出的沉闷声响,再一次挽回了我游离的思绪。下意识地瞥眼望去,赵延卓肃穆凝重的脸上已经挂起了不可置信的愤怒。惊愕万分的,他勃然大怒地朝面色如土的太常礼仪院使们低吼道,“元和殿乃是供奉帝后神牌之殿!倘若本太子的生母,恭怀皇后灵牌有所损毁,定要你们这群废物通通提头来见!”

警告性地瞪视院使们最后一眼,赵延卓一拂袖,即刻迈步赶往后殿。不知道为何,我的心跳在此刻骤然加速、甚至是称得上闹腾慌乱。惟恐当前骚动不安的局势下突然生变,情急之下,我慌忙追上前,拦在了太子监国面前,“殿下,救火诸事暂且交予太常院。待到徐宰相领南衙十六卫抵于此,您再…”

(作者注:南衙是中央官署的统称。因为地处宫城之南,所以称为南衙或南司。十六卫府属南衙,由宰相负责……虽然,十六卫直接统属于皇帝,但由于没有单独调兵的权力,常常是需要命将出征时,由皇帝和宰相议定之后,再颁发诏令到兵部,最后由兵部发下符契。而居北的官署,称为北衙或北司。羽林亲军等禁兵皆属北衙,由皇帝亲信宦官负责。相对而言,北衙禁兵均为皇帝、太子最最信任的亲兵,可以随时调动。)

“滚开,全都给我滚开!”神情阴霾的,赵延卓嘶哑着嗓音,一字一顿地说出口,“我要亲自前往元和殿!殿在,我亦在!”

火焰光芒,映射在了赵延卓的眸中却变成猛烈烧灼的愤怒之光。此时此刻,四处都是叫嚣蹿腾的大火,满目所见,皆是断壁残垣。伴随着的,还有闻之更忧愁骇然的绝望呼喊。

一道又一道的殿门,在擂动之下而发出让人心慌意乱的震响。亲身目睹了灾难降临于人间的场景,我此时的情绪也不禁躁动。深深呼吸着,强迫自己镇定心神,我快速回复,“殿下,请听婉之一言,眼下皇上重病不愈,您是南魏帝国的根基,绝不可以在眼下贸然进入元和殿…万寿宫作为皇家宗庙,是皇室威仪的象征。亦几经曲折,耗资无数才成此规模!这场大火来得突然,婉之以为这是有人公然藐视南魏帝国的威仪,意图于北秦蠢蠢欲动之时趁机发难挑衅!恳请殿下您…”

口干舌燥地诉说着,我恨不得立即命神策军围堵万寿宫内各个出入口,以便活捉暗潜于此的程玄佑。然而,赵延卓却是充耳不闻般,步履匆忙的奔赴元和殿。

“所以,婉之恳请殿下您,即刻谴北衙六军守住万寿宫内七大殿之间的进出通道。婉之认为,纵火者必然藏匿于其间…”小跑着追上前,上气不接下气地,我几近大汗淋漓,“如若不然,必,必…”

“未必如此…殿下,末将依然记得,《东周列国志》、《符子》、《竹书纪年》等记载,周王姬发领兵攻打南王朝末代帝王受李时,曾渡过黄河。不料,有火球从天而降,落到姬发所住的房顶上,却瞬时化为凤凰。由此可见,大火亦可为吉兆。末将认为,此场大火预示着南魏帝国将摒除过去的陈旧腐坏,伴随着殿下您的登基,迎来前所未有、不曾遭逢的辉煌历史时代!”

一个稍显清冷的声音,忽然岔入。虽然平淡,却有着掩饰不住的镇定与顺和。

有生之年

正文 有生之年

“一派胡言!先祖太庙是赵魏皇族威仪的最高象征,更是我朝社稷的根基。婉之惶恐这场大火实属他人恶意所为,意图挑衅王权。”无奈于赵延卓步履匆忙,我只得撩着裙摆步步相随,极其困难地行走在瓦砾废墟之间。

打断那不知所谓的谄媚言论,我继续耐着性子进谏,“殿下且莫慌张,当务之急应该…”

“都给我住口!”眉头深锁,太子监国的脸色因为火势的急速蔓延而变得愈发难堪。既心急于救火,亦则欲挽回元和殿内供奉的恭怀皇后牌位,他的步速更是加快,“当务之急,是尽全力灭火。”

“殿下,这请您相信婉之的直觉!”愣了愣,我仍然不甘放弃的劝说,“记得先唐王朝末年,逆臣朱全忠不仅篡夺藩镇大权更嗜杀全部宦官。而最令人发指的,莫过于唐明宫被他付之一炬。正因为这场始料未及的大火,导致关中平原李唐帝王之气完全消失殆尽!恳请太子殿下您即刻下令,命左右神策军封堵万寿宫内外出入口。若再拖延,纵火者定将逃离…”

“有谁胆敢…”

赵延卓的话语,猝然终止于元和殿中柱断裂时所发出的沉闷声响。

喧嚣呼号着的疾风,致使烈火的燃势愈来愈强劲。尽管宦官宫女们勤于取水灭火,但是火势,犹如那未可预测的阴谋般,以逐渐失控的趋势沿着重重宫闱从一处蔓延至另一座。失去中柱支持且陷于火海包围的万寿宫,随时有倒塌的危险。远远望去,它仿佛预示着,赵魏皇室的天下已然危在旦夕。

抑或是,气数将尽。

眼见于此,我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惊恐的叹道,“这…”

“母后的牌位不会受损,元和殿亦将安然无患!”镇定的,赵延卓神情自若的开了口,似乎在稳定人心,又或是尽力安慰他自己,“赵魏皇族,还将福泽天下万世、万万世!”

言罢,赵延卓突然沉声命令禁军往后退开三米。不再受神策军保庇的他,出人意料的疾步迈入万寿宫,无所畏惧地前往元和殿。

“殿下!”惊恐的唤出声,我慌忙伸出手意欲阻拦,却徒劳无功,只能眼睁睁的目送太子监国越行越远。在我看来,赵延卓的背影是如此持重、绝然。而那被风吹拂的乌黑头发,正张扬着传递他对于‘皇权独统’无以复加的果断、自信。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

倏然笼罩了被浓烟大火所包围的断壁残垣。

无奈的叹息,站在这宛如惨败战场的殿宇之前,我本是惶惑不安、七上八下的情绪在此时悉数松懈、怠慢。疲惫地睁大双眼,怔怔凝视着被熊熊大火肆虐吞噬的万寿宫,再失神地打量来往穿梭着人群中、勤于救火的吏官们,我顿感悲哀。

竭尽人事,却不得不继续被宿命玩弄、摆布。

难道,注定我还将飘泊亦如人命薄?倘若已然无法挽回、不能挽回,为何命数却在不经意间二度轮回?!

当下,失去了统领全部的太子监国,整个太庙再度陷入混乱不堪的无序状态。苦笑着,我添了添干涸的唇角,暗哑着嗓音,虚弱疲惫的开口道,“你们…”

“左右神策军听令,即刻起,以死效忠太子殿下。”平淡低沉的男性声线,却有着莫大的沉稳与镇定。与赵延卓略嫌自负的王者态度不同,这个人似乎是发自内心地对凡事不羁。

诧异的,我抬起眼顺着声源望去,却在下一瞬,与他四目相对。

他身上的胄甲,在月光的映辉下而泛着冰冷的寒光。我虽然拿捏不准他的身份,但是凭着直觉,我能意识到他同样正不避讳的打量着我。而且,他眼底中的情绪该是悄然变幻,犹如这随风乍起的火势,失控、难测。

愣神间,他却蓦然轻咳了一声。更让我大感唐突的是,他居然对着我挑了挑眉,神情甚是轻浮。

微翘的桃花眼,配合着如浴春风般、迷死人不偿命笑容,让我一时有些难以招架。更让我觉得讶异的是,他那张英俊的面容,虽诡谲狡狯,但也从容自若,气质神态却也让人拿捏不准、琢磨不透。

眼前,仿佛是一株盛开的毒草,明明知道有毒,却有一种令人蛊惑、甚至是沉醉无法自拔的妖艳…不,是妖异。

对,妖异,让人顿感不安的妖异。用‘妖异’来形容一个七尺男人,确实很几分突兀。但眼前的男子给我的感觉就是如此。

背脊,居然在此刻发凉。

“你…”大感语塞,我仓皇地别过头去,不再默默审视对方如何指挥神策军竭力营救太子殿下。

恍惚地看着周围混乱的场景,这情节是如此相似却又如此陌生。相似,只因梦魇中的确经历了此番劫难;而陌生,源于我在此时此刻突然倍感困惑。我困惑,自己究竟是不是真实的存在于世上?抑或是,我还在黄粱一梦??旦夕间,本是缠绵缱绻、富于想象的美好生活刹那间变成了泡沫。取而代之,却是无边的惶恐与骇怕。

苦苦追寻的前方,是一而再、再而三的失望。纠纠缠缠的现实,残忍得让灵魂安宁都无法持久驻留。

穿越,最初的穿越,赐予了我承载于身躯**的苦难;

轮回,最终的轮回,却还将强加我,背负于灵魂之上的另一抹胆战心惊。

一个女人的成长,往往是局促且心慌意乱的。起先的浪漫期待与甜蜜心愿皆以落空,而被疑惧缠绕、被不安席卷替代时,噩梦的胁迫还能让我继续沉默寡言、默默隐忍么?!

“老天爷,如果你不想给予我幸福,那么从最开始,你就不要赐我对甜美生活的向往,不要赐我对忠贞爱情的念想、不要赐我对冷暖人世重新行走下去的期望!”疲软的身子,在此时此刻因为勃发的怒气而蓦然有了力量。挺直脊背,我仰起脸朝向夜空大声呼喊道,“我林婉之不怕挫折,从来都不怕!但是,既然你赐予了我重新开始的可能,为什么又要在旦夕间收回全部的安宁?!为什么,我活着的意义,只在让天意三番五次的戏弄、折磨?!只在演一出最落寞的独角戏?!”

喧闹嘈杂的四周,倏然间安静了不少。

不顾四下愕然的眼光,我忍着眼泪,把怨言全部倾泻而出,“我本来有一个家,一个幸福无忧的家!我有疼爱我的父亲、母亲,有可以嬉笑怒骂陪伴一生的好朋友,有一份让我后半生安安稳稳的工作…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让我穿越?!世界上有那么多人无聊无趣的活了一辈子,凭什么我却在闭眼睁眼间遭遇巨大的变故?!!”

“对,我穿越了,我没有选择性被迫穿越了。可是,我林婉之有抱怨么?我抱怨过是上苍你让我成为世上最无依无靠的人么?!没有,我从来没有埋怨。我从未念念不忘已然逝去的过往烟云,只因我满心期待未来…可是,老天爷你又做了些什么?!你不断不加以补偿,反而给予了我一场更加曲折、更加充满磨难的人生际遇!”

“我爱上了一个让我为之奋不顾身的男人,如飞蛾扑火般付出最真挚最彻底的情感。可是为何,起伏故事的最终,仅是一个让人哑然失笑的骗局?”

睁大眼睛看着被烈火渲染成暗红的夜空,我大声质问着,深深喘息着,不肯淌下一滴脆弱的眼泪,“我耗费了太多的勇气,才从情感阴影中走出…那是因为,我仍然坚信,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付出不一定有所回报,但是不付出,肯定没有回报!”

“可是老天爷,你不断没有消停,反而还是再度戏弄我的人生!你给予了我另一份爱情,把我濒于死灰般的心情点燃、又再度熄灭…老天爷,我尚未感受到重获幸福的快慰,下一瞬已然为失去幸福而顿感悲哀!如果说,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我究竟是造了什么孽?!为什么我不断地在失去手中仅有的希望??!”

“蠢蠢欲动、把灾难以及痛苦波及他人生命之中的阴谋家们,为什么还毫发无伤地活在世上?!老天爷,你告诉我,所谓的‘公正不阿’究竟存不存在?抑或是,仅为无辜百姓最自欺欺人的信仰?!”

“老天爷,你要记住,你欠我,你欠我林婉之一世的幸福。”眼泪,在这一刻潸然滚出,沿着脸颊无声的滑落。回忆着噩梦里的情境,我哑着嗓子哭喊出声,“倘若命中注定我该罪该万死,能不能只报应在我身上?能不能不要伤害我最珍惜,最珍重的人??我愿意,用你本该欠赊我的幸福,来换取一条指引他们的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