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房的门仍敞着,云映绿头埋在膝上,医帽歪在一边,发丝从帽沿上跑出几缕,人象是睡着了。

杜子彬轻轻走到她身边,屏息凝神。

这一夜,像煎熬一样,强迫自己不去想她,她的身影却在心头徘徊不去。

现在,看到她坐在这破旧的柴房中,他的心头像是被人狠狠地抓了一把,疼得象被揪成了一团,被人狠狠地搓着。

当他听到她宿在皇上的寝殿时,那一刻比当初她退婚时都让他震惊。

他看着长大、刻在心头的小丫头,有一天,如果喜欢上别的男人,他是如此的不能接受。

从他在御花园中,看到皇上和她头挨着头,坐在亭子里谈笑,以一个男人的直觉,他看得出皇上待她是不同的。但那时皇上以为她是个男人,他就侥幸地想,皇上不可能喜欢上她的。

但现在呢?

皇上对她的偏袒,长眼睛的人都看得出。

作为一个和她正在相恋的男人、深爱她的男人,怎么能不妒忌、不发狂?

她一个太医,怎么接二连三地和宫里的一些个诡异的事总扯在一起呢?是她笨还是她故意为之?

还有祁左相什么时候起开始罩着她了?

一个小丫头,短短的时间内,怎么复杂得令他看不清楚?

云映绿还一动不动地伏着,丝毫没有感觉到杜子彬的到来。

一股怒火从心底不可遏止地冒了出来,他焦虑痛苦得一夜不能合眼,她却安然得象什么事都没发生?

他清咳了几声,云映绿的肩抽动了下,她恍惚抬起头,一时不能适应太阳的强光,眨了很久,才看见眼前的黑影是杜子彬。

“你是拉我去枪毙的吗?”她静静地看着他深邃的双眸,幽幽地问道,心底有说不出的委屈,好想扑到他怀中,让他好好地安慰。但一看他那张冰脸,她把一切想法都咽了下去。

“枪毙?”杜子彬愣了。

“哦,”魏朝还没有枪,只有刀,“是不是去午门斩首?”

“你……罪当斩首吗?”杜子彬没好气地问道。她那个表情哪象是去斩首,好象是赶集一般期待。

“那我罪当什么刑罚?”长睫扑闪了几下。

“你无罪释放啦!”杜子彬捏去她帽沿上的一根草屑。

“啊,我没罪?”云映绿突地跳起来,没想到脚坐麻了,一时站不起来,人瘫到了地上。

“难道你希望有罪?”杜子彬捞起她,眉骨一沉。

“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云映绿象是不敢置信,嘴中喃喃个不休,她抓住他的手臂,“喻太医真的……为皇后验身了吗?”

杜子彬蹙起眉,“当然!”

“啊!”云映绿突然又是一声尖叫,扭过身,拨腿就往外面跑去。

“映绿,我还有话和你……讲。”杜子彬的心有一点失落,关于夜宿皇上寝殿的事,她什么解释也没给他。

“回去再说。”云映绿挥了挥手,连头都没回。

云映绿先跑到了太医院,几位太医刚刚坐定,小太监们正把一筐筐新收进宫的药草搬到院中捡晒,一看到云映绿,大家都一愣,然后立马露出讨好的笑意。

“云太医,你受惊啦!”

云映绿淡淡地点点头,四下张望着。“喻太医呢?”

“我……在这!”喻太医去里间拿医书,脱口差点说成“臣……在这!”

“喻太医,你……替皇后验身啦?”云映绿小心地盯着喻太医的脸。

“嗯,我和云太医诊断的结果相同,皇后死于急性心脏病。”喻太医不紧不慢地说,屋里几只耳朵都竖着呢!

云映绿嘴巴张成了O型,她只说皇后死于暴病,可没说是心脏病突发。她不笨的,她和喻太医没啥交情,不值得他为她做这样的伪证,那一定是……她惊愕得捂着嘴,他还是救了她呀!

一时间,她的心中错综复杂,什么情绪都有。

“那……那封棺了吗?”

“嗯,等外面的法师进宫,立刻封棺,呃,云太医,你上哪去?”说话间,云映绿已跑出了院门。

“我找小德子公公去。”云映绿的声音随风飘了进来。

几位太医面面相觑,是啊,从昨儿到今天,小德子跑哪去了?

小德子现在正象磨面粉的小毛驴呢,在中宫的灵堂里,围着紫檀木的棺材团团打转,过一会,双手合十,口中念念叨叨,求求菩萨,求求佛祖,转个几圈,又跑到外面张看着,愁得一张脸扭成一团,眉和眼都看不出来了。

当灵堂中没什么人时,他会悄悄地把棺材盖移开一点,轻声对里唤道:“满玉姐姐,你……还活着吗?”

棺中的人无声无息。

“天啦,天啦!”小德子恨不得捶胸跺足,放声大哭,云太医说满玉姐姐喝下的药,十二个时辰后就会醒过来。这十二个时辰快到了,满玉姐姐为什么还一动不动呢?

昨天,满玉姐姐神秘兮兮地把他从太医院唤到中宫,云太医和皇后娘娘都在。她们和他说了一大通,他不太明白,满玉姐姐说你听我的就好了。说完,满玉和皇后娘娘换了衣衫,然后云太医给满玉姐姐喝下一碗药,满玉姐姐往后一倒,全身体温突降,心跳渐缓到几乎停止,但意识很清晰。他吓得差点哭出来,云太医说没事,十二个时辰后她又是你的满玉姐姐了。

接着,皇后娘娘帮满玉姐姐涂了个大白脸,他瞅瞅,不注意,连他都认不出床上躺着的那个是满玉姐姐了。

他按照满玉姐姐前面的吩咐,把皇后娘娘送出皇宫。当他回来时,满玉姐姐已经被装进了棺中,皇上正在审讯云太医。

他躲在院子中的廊柱后,把拳头塞进口中,生怕自己会惊恐得哭出声来。

这一夜真的漫长如一年,中宫里人来人去,因为云太医说天气热,外人不能碰触棺材,这也算不幸中的万幸,没人知道棺材里的人是满玉姐姐。

喻太医来的时候,他吓得蒙住了双眼。

令他瞠目结舌的是,喻太医的口径和云太医一致。结果一出来,中宫里聚集的人群才慢慢散去,他才能混进去,看到了他的满玉姐姐。

中宫的太监和宫女,正在为做法场忙碌着,灵堂里空落落的,没几个人,他愁得须发都快斑白了,哦,他是没胡须的。

“小德子,小德子。”皇后的卧房中突来一声轻唤。

小德子眼一闭,就差对天猛磕几个响头。

我的姑奶奶,我的小祖宗,我的活菩萨,你终于来了。小德子嘴中念叨着,转过头。

云映绿小心地看了看外面,此时刚好没人,两人合力抬起棺盖,把满玉从棺材中抱了出来,满玉的四肢微地回温,指尖开始动弹了。

云映绿把满玉抱到刘煊宸夜宿中宫的隔间,让小德子在棺里面铺满衣衫,上面盖上锦被,看上去里面睡着个人似的,然后把棺盖封严。

小德子再进房间时,满玉已缓缓睁开了眼,她低头看自己一身华丽的寿衣,突地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小德子,我……冻死了。”

内务府的人得知皇后驾崩后,抬来棺材,云映绿为了加强真实性,在棺材底部铺了一层坚冰,坚冰的寒气往上透去,直直地穿进满玉的骨子里。

小德子又哭又笑,“没事的,满玉姐姐,小德子给你捂。”说着,他扑上去,两声犹如劫后重逢,放声大哭。

云映绿羞窘地别过头去。

外面,一首琐呐的哀乐,凄凄地响起,做法事的僧人们进宫了。

三人对视一眼,后怕地长吁了一口气。

第75章 话说往事不堪回首

这世上最让人痛苦,最不能接受的便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万太后和虞夫人坐在偏厅之中。灵堂里,僧人们围着棺材,手拿帐幡,撒着纸钱,口中念叨着超生经,下面跪着的太监和宫女声嘶力竭地嚎哭着。满玉不知从哪冒出来了,抱着个棺材,哭得死去活来,鼻涕比眼泪还多。

万太后眼泪已经哭干了,嗓子嘶哑,神情凄惨,她握着虞夫人的手,手臂直抖。

“曼菱小的时候,哀家去你府中,看着你为她梳发髻,额头上戴一朵牡丹花,不知多娇媚,哀家……看着她,就好象看到了儿时的自已,心里爱得都柔成了水般。可是,哀家却没能照顾好她,她年纪这么轻,连个孩子都没有,就孤伶伶地上了路……哀家对不起她呀……她怎么就那样狠心呢?”

“太后,快别那么说。曼菱能在你身边,是她的福气……”虞夫人脸都哭得有些浮肿,“这世上能有哪个婆婆象太后这般疼媳妇的……我家曼菱知足了……”

“不……不知足,哀家欠她的太多太多,疼她也没疼够,她……”万太后眼眨了眨,再一次因剧烈的心痛而背过气去。身后侍候的宫女和太监慌不迭地托起她,想抱到后面的卧房歇息去。

刘煊宸和一群过来吊唁的官员刚好进来,“把太后送到万寿宫去吧,不要让她老人家再看到这场景,免得触景伤情。”

太监、宫女们应了个诺,托腿的托腿、抱腰的抱腰,抬起万太后往万寿宫而去。

昏迷中的万太后,眼角还噙着一串晶莹的泪。

“夫人,你也回府休息去吧,多保重身体。”刘煊宸柔声对虞夫人说道。

虞夫人伤心地摆摆手,“皇上,老身不想动,就在这坐着,看着皇后,陪陪她在这世上的最后几个时辰。”

她的曼菱呀,从一个奶娃娃,长到如花似玉的女儿家,到母仪天下的皇后,她看着曼菱一步步地走过来,做娘亲的,心中有说不出的欣慰、自豪。

做梦也没想到曼菱只活了二十六岁,太短、太短。

想来曼菱太乖巧,太柔和了,连老天也妒忌了吗?

刘煊宸嘴角浅浅抿起,低头轻道:“夫人不要太过悲伤,各人有各人的归宿。新生也是一件幸福的事。虞元帅明早要带兵赶往北朝边境,夫人先回府替虞元帅打点下行李吧!”

虞夫人一愣,急急赶进皇宫,她都快把晋轩和新妇给忘了。“那老身先回府看下晋轩,然后再进宫陪皇后。”

刘煊宸温和地执起她的手,陪着她往外走去,“不要急,等皇后下葬之时,夫人来送下就行了。”

虞夫人看了一眼面色如常的刘煊宸,心头不禁一酸。说起来曼菱和皇上平时也很恩爱,曼菱突然过世,皇上脸上连一丝忧色都没有。

感情,真的薄如纸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