俩人反方向出了小广场。

“怎么认识的?”方杨问。

余声简单说了几下却丝毫未提西宁的事儿,事实上他们俩除此之外好像也并不是很熟的样子。这话听在方杨耳里,换来了一声长‘啊’。

“原来梁叙就是跟你学画那女生她哥。”女生说。

街道两边的灌木丛和这夜晚的漆黑交辉相应着,长长的路灯直挺在街角,将来人的影子由长变短再变长。十字路口行人和行人擦肩而过,有的可能认识会停下来打招呼。

余声在灯光下和方杨分了手。

她提了一袋零食回家,外婆和外公在看晚间频道。老太太拍拍炕叫她坐上来,余声爬上去将袋子里的东西都倒了出来。老人们不怎么吃,都进了她嘴里。

后来她回屋睡觉,外婆还叮嘱着‘晚上别吃糖’。

余声躺在床上,手里拿着一颗大白兔看来看去。这些东西陆雅从不让她吃,但外婆会说‘吃一点没事儿,小娃么’。

她舒舒服服的闭上眼睛,嘴巴弯起来。

夜里糊里糊涂就睡着了,也不记得外婆什么时候进来关的灯。余声做了个梦,里头有安静的街道,长长的巷子,九拐十八弯的田间小路。

月亮从西边往上游来荡去。

那微弱的月光在床铺上撒了点颜料,黑夜里梁叙睁着眼睛。幽静的院子里送来了风吹过后树叶沙沙作响的声音,梁叙清醒极了。

凌晨四点的时候,他就起来了。

外头沈秀已经开始摆摊了,梁叙过去帮忙。周一的早晨空气干净新鲜,黑漆漆的天色里就连弄出来的动静都清晰无比。集市上一溜儿撑起的红色大伞,伞下拉满了灯泡点着光,那光照耀在每一块小地方下,下头坐着摊主,几乎都裹着军大衣。

一个个的小吃摊上也冒起了热气。

梁叙搬着菜筐出来进去,四五点的风窜进袖子和脖子。兴许是运动量太大了,他出了一身汗。过了会儿等沈秀摆好菜摊,梁叙出去街上买了两笼热包子回来。

“这都几点了还黑成这样。”女人说。

梁叙嘴里嚼着包子,他抬头看了看头顶上方的天空。黑夜的幕布慢慢在张开,远方已经有了点清明的兆头。

“天快亮了。”他说。

第8章

沈秀的菜摊自那早起连续两天一直忙碌。

大多数人每个月就盼着这两天,有的老人喜欢赶集,大清早的就骑了几里地过来。或者几个妇女搭个伴从村里赶早一起走来镇上,挑几件衣服买点水果再回去,幸运了路上还能搭个熟人的顺风车。

一堆人一卡车的闲话不见嘴歇着。

等镇上又恢复了以往的宁静的时候,小凉庄的赶集日终于过去了。不同的是街道上躺满了塑料袋和各种奇形怪状的东西,这下清洁工们又有的忙了。

梁雨下午很早就去了清平街七十九号。

最近小镇相关部门重新统计收发门牌号,余声喜欢这个数字。她那会儿坐在屋顶翻出几本素描初学画筏看,梁雨在一边描摹。

“余声姐?”梁雨忽然停笔。

她从书里抬头。

“咱什么时候能出去写生啊?”梁雨问完一笑。

“写生?”余声扫了一眼小姑娘手下的画,想了想说,“随时都可以。”

梁雨惊喜的捂住嘴巴。

“现在呢?”

余声看了眼时间:“行是行,不过仓促了点。”

十四岁的女生一提起这个事儿来简直精神的不得了,后半句直接就当没听见,什么都顾不上拉着她就出门。因为只是单纯的速写,俩人只带了一个大速写本和几支铅笔。

余声也确实想出去走走。

梁雨带她去了镇边外一个叫长土坡的地方,余声站在高处远远望去全是绿色的田野。一大片一大片的玉米地被风拂过微弯下腰,小鸟栖息在路边的树上叽喳叫嚷。

“这地方漂亮吧。”梁雨说,“第一次还是我哥带我来的。”

余声耳朵动了一下,目光落向远方。

“你要想去哪儿玩就问他。”梁雨又说,“虽然这人学习差,但他可是我们羊城的活地图。”

她问:“活地图?”

“可不是一般的地图。”梁雨脸上有种骄傲的笑意,“他‘什么’地儿都知道。”

余声忍不住笑了出来。

事实上她们并不是很严格的在写生,梁雨平时学画也是挺自由的。反正她一般都在家,小姑娘除了特殊情况也一般都会来。至于学画期间,梁雨真可谓是个开心果。

她们画着玩着渐渐到了傍晚。

西边那颗红红的太阳慢慢进了山,晚霞铺满了天际线上上下下。悠长的田间小路上全是零零碎碎的阳光,影子和杂草交缠在一起。

长土坡就在乡镇高中的后边。

俩人回去的时候绕了个大圈,梁雨一时起意说带她去梁叙的地下室转转。小姑娘乐不思蜀,余声便也跟着去了。

学校里空无一人,树叶被风吹的到处都是。

地下室那栋楼还是上次余声见到的那个样子,旁边的沙子泥土照旧堆在墙角,上头有被人踩过的痕迹。她们沿着楼梯走了下去,是那个亮着灯的屋子。

梁雨先推开的教室门。

教室里的吉他声打鼓声一个一个的停了下来,梁叙从架子鼓里抬眼。门口穿着格子短袖的女生正拘谨的站在那儿,怀里还抱着速写本。

余声微微弯腰示意。

“你们俩怎么来了?”梁叙问。

“闲着呗。”梁雨挽上余声的胳膊,“你们弹你们的,我们自个转。”

李谓和陈皮对视一眼,低头各忙各的。

头顶的白炽灯泼洒着光芒,三个男生认真起来不像平时嬉皮笑脸那样儿。李谓低着头手指轻轻拨动吉他,陈皮插着耳机轻声哼唱,梁叙在敲着架子鼓,节奏有点像《李香兰》。

淡淡低沉的调子带着伤感。

这是余声第一次如此接近音乐,她坐在沙发上听他们弹唱。那感觉和第一次看他们表演时不太一样,风格上并不拘束。几个少年就像黄土地的野草,漫不经心又渴望自由生长。

听了一会儿,余声看了眼手表。

外头估计天都黑了,正是假期路上肯定没什么人。那一片有很长一段路两边都是野地,这会儿走过去也挺渗人。余声和梁雨小声商量了下,小姑娘已经站起来说她们要回了。

“一起走吧。”梁叙从鼓前站了起来。

李谓和陈皮面面相觑,对这人走这么早很是怀疑。不过他们练了一天着实也累了,几个人一前一后出了地下室。

月亮已经斜斜悬在东边了。

余声和梁雨走在最前面,三个男生跟在后头。陈皮撞了撞梁叙,眼神里带着不怀好意的笑。

“真是你远房亲戚?”

梁叙觑了男生一眼,抬起下巴叫了声梁雨。

“你和他们俩坐摩的回去。”他说。

梁雨回过头:“那余声姐怎么办?”

“她坐我自行车。”

那话一出,余声后背莫名僵了下。梁雨还要说话,李谓见势走近拉过女生的胳膊说着‘走吧’。校门口车棚处李谓取了车,那仨儿很快就不见身影了。

余声站在他身后看他推自行车出来。

路边只有一盏昏黄的路灯,她跟在他后头。梁叙停在门口,跨坐在车上回头看她示意她坐上来。余声看了眼后座,又看向他。

“现在犹豫可晚了。”梁叙笑了下。

余声抿了抿干涩的唇,没有说话。那停滞不前欲言又止的动作让梁叙皱了下眉头,西宁那晚她可是胆大的很,这会儿连个车后座倒不敢上了。

“怎么了?”他问。

余声慢吞吞的说:“我不会掉下来吧。”

“想什么呢你。”梁叙抬眉,“我技术有那么差么。”

余声:“…”

看她那裹足不前的样儿,梁叙好笑的看了她一会儿。

“上来吧,我骑慢点。”他下巴点了点后座。

余声深深吸了口气,然后抬脚走近。她一手抱着速写本,一手抓着后座蜗牛似的坐了上去。梁叙一脚点地,回头看她坐好了这才踩上脚踏骑了起来。

她紧紧地抓着车后座,他骑得倒真挺稳。

“你以前没骑过自行车?”他一面骑一面侧了下头。

夜晚的小路上幽静漫长,野地两边的树木被风吹的哗哗响。中间有一段路没有灯,只有远处小镇路口的一点光芒。微弱暗淡的影子跟着车轮在走,泥土地里有清晰的虫鸣。

她沉默了下:“没有。”

“坐都没坐过?”

余声蚊子似的挤出俩字儿‘不是’,但头一回坐在男生自行车后座倒是真的。从小到大,她去学校都是那条熟悉的线路。从初中到高中,公交四路挤了很多年。或许是那声音刻意的压低,梁叙手拉车闸放慢速度。

“听梁雨说你高三要来这儿读。”

余声闻言‘嗯’了下。

“你家不是在西宁么,放着好好的高级中学不去跑这儿干吗来了?”

“这儿怎么了?”余声反驳,“我觉得比西宁好。”

梁叙没忍住弯了弯嘴角。

余声低着头看车轮划过小路,眼神不由自主的瞥到他的腿。男生穿着黑色沙滩裤,腿毛黑黑密密。她不自觉羞了脸,别过一边去。

“哪儿好了?”他问。

余声垂眸想了想,又抬头去看他的侧脸。

“哪儿都好。”她说。

车子一圈一圈往前走,吱吱呀呀的声音响彻在这黑夜里。风吹过来,余声能闻见他身上一股淡淡的味道,还有那温热的气息。俩人没怎么再说几句,余声也很少吭气。

镇子很快就到了。

到她家的那几个街道平坦宽敞,路灯明亮。梁叙能清楚的看见地面上她乖乖低着头的影子,脸蛋小小的嘴巴抿的比贝壳还紧。

送她到门口他就走了。

余声原地站着,盯着他风一样的背影看了几秒就回屋了。外婆刚从里头出来说正要出门找她去,女孩子吐吐舌头拉着老太太进了屋。

这时候的小凉庄一片寂静。

梁叙没几分钟就到了家,他将自行车停在院子里然后去洗了把脸。地面上方的梧桐树摇摇晃晃,梁叙叹了口气眼神顿了下。

屋檐下梁雨咬着西红柿站在门口。

“余声姐送到家了?”

梁叙‘嗯’了声,将盆子里的水往腿脚上一泼抬步回自个房间。他刚走到房门口,手掀门帘的动作忽然一停,叫住转身回屋的梁雨。

“干吗?”小姑娘问。

“我明天去羊城。”梁叙抬了下眉头,“你去不去?”

梁雨听声一愣,这人平时去外头几乎从不带她,就是自个吵着嚷着求助沈秀也不见他能改变主意。说好听是怕她奔波,难听点就是嫌麻烦。

“去…啊。”梁雨立刻睁大眼睛。

“那行。”梁叙说,“明儿走那会儿别乱跑找不着人。”

说完他进了屋,梁雨脚步还没动他又探头出来。

“去了忙起来我可能顾不上你。”他停顿了下,“你把余声也叫上。”

然后房门被关上,外头的帘子被那股带起来的风荡了又荡最后平静的伸展。梁叙踢了拖鞋直接就躺床上,胳膊枕在脑后闭上眼睛。

没一会儿他又慢慢睁开。

他在镇上生活了这么多年,还头一回听见有人说这儿哪儿都好。这要搁学校里,你随便拉一个人问问,没有哪个不想从这山里走出去。

“还真是单纯。”他笑了一声。

第9章

在余声少年时代的记忆长河里,数小凉庄的清晨和傍晚最美。这一天她从早上起来就坐在屋顶吹风,外公搬了个摇椅给她放在上面。

平日里没什么事儿,躺在上头凝神看天。

屋子里的槅门敞开着,房檐下外婆坐在缝纫机前忙活。那机器拧动的声音咔里咔嚓,余声一点都不觉得吵,反而内心安静极了。

“余余。”外婆一面用舌尖舔了舔线头往针孔里钻,一面说,“你也出去走走,老待在上头不闷呐。”

她蹬直了腿又伸了个懒腰。

屋顶上风大,余声从上头走了下来。老太太眯着眼找了半天针孔,余声端了个板凳坐在一边。

“我帮你穿吧外婆?”

“过去了。”老太太将针线固定好,脚下踩动机子,笑说,“再过几年这活儿就干不了啰。”

里屋熟悉的叮铃声这会儿响了,余声跑进去接电话。

她刚拿起‘喂’了一声,那边女人似乎不可置信又惊喜试探的叫了声‘余余?’。她心里下意识的筑了道防火墙,一阵厌恶就想挂电话。

外婆走进来从她手里拿过。

余声立刻起身走了出去,老太太叹了口气将话筒贴在耳边。不一会儿老人从屋里出来,女孩子坐在台阶上低着头手指在抠水泥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