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城的风从南吹到北,一刻都没有消停过。

那一年的三十小凉庄的一户有钱人家放了一晚上的烟火, 陆雅和余曾纷纷打电话过来问候两位老人。或许是因为新年的关系, 余声和他们也能说几句话了。

只是陆雅提起画作, 她开始选择性忽视。

说起这个法子, 是外婆教她的。陆雅的性子外婆是知道的,余声也有几分随母亲。她每每不想理的时候, 外婆总叮咛:“她说什么你应就是了。”

小镇的夜晚热闹的不像样子。

天一黑梁叙就从家里出来, 拎了一箱奶和一瓶酒过来看外婆外公。他和老头儿一面吃着凉菜看春节晚会, 一面聊国家大事。

余声和梁雨跑出去看烟花。

小镇各户都贴了新春对联和秦琼敬德,门口都是鞭炮过后的红碎塑料片。路上随处可见到处串门的一大一小,有小伙边走边哼万里长城永不倒。

后来梁叙找到她们俩。

“这有什么好看的。”他说。

余声仰头看着五花八门的天空, 七彩斑斓的样子像怒放的花朵似的。几步外有三两小孩耍贫嘴,一个往一个脚下扔炮仗。

她灵机一动朝他伸出手。

“多大了你?”他立刻会意。

梁雨也拉长脖子凑过来,一个比一个厉害。两个女生伸出手四只手, 眼睛瞪得像铜铃。余声仰头努着嘴巴, 问他给还是不给。

“给。”梁叙笑了一下,“我给还不成么。”

他从衣兜里侧摸出两个红包给她和梁雨一人一个, 后者意外他今年这么善良, 打开之后看到一张红票子嗞嗞直乐。

他忽然奇怪的咳嗽了下。

余声似疑非疑的瞄了眼过去, 然后抬头去看他装模作样看烟花的脸。梁叙已经从底下握住她的手, 那体温仿佛大太阳下凉风吹过的二十□□度。

再分开送完她回到家已是深夜。

中央台的周涛和朱军搭档默契, 又是一年的难忘今宵。当时沈秀正在织毛衣,桌上的座机响了一下。女人放下毛衣去接电话,好几分钟里那头一直没有人吭声。

“说话呀你。”沈秀忽然有些情绪失控。

梁叙端着一盘瓜子正站在门口, 屋里母亲已经泣不成声的骂了起来。他原地站了一会儿,听见母亲一直‘喂喂喂’。烟花声还响彻在这片黑夜里,梁叙将盘子放去窗台,一手插裤兜走出了门。

他蹲在门外一口气抽了四五根烟。

印象里梁兵离开他们时他才十岁,家里和这个男人有关的照片都被沈秀收了起来。他只记得那天沈秀带他去羊城监狱大门口探望父亲,男人好像一下子老了二十岁。

四年后出狱却再也没有回来。

黑沉的夜里只有远处淡淡的光芒闪亮,指尖的腥火格外绕眼。梁叙抽完最后一支烟插在地上摁灭,然后站起来向李谓家走去。

日子到了大年初四积雪便化光了。

那天阳光还不错,梁叙要送爷爷回青草坪。自从奶奶去世,每年的这几天沈秀都会让他接爷爷来镇上过年。老人已经习惯了清净,老想着要回去和乡下老兄弟谝闲传。

到村里是个艳阳天的下午。

梁叙在门房里坐了一会儿准备走,许镜从外头进来了。女生提着大包小包好像要出远门的样子,一问之下才知道她要他送自己去羊城。

“我爸还以为我是去学校。”爷爷去了外边后许镜自嘲。

“许叔不缺你那点钱。”梁叙点了烟咬嘴里,“酒店那地方人多眼杂最好还是别去了。”

“你这算是关心我?”

梁叙淡淡的看了她一眼又移开视线瞟向门外,许镜却暗暗笑了。她顺着他的视线看出去,对面的土墙里院有干枯的树枝伸了出来。

“嗳。”许镜问,“你那小女朋友叫什么名字?”

梁叙将目光收回来:“余声。”

俩人没再多说话,许镜咀嚼着那俩字儿直到坐上他的车。不知道她打哪儿知道他参加H&B的demo比赛,路上问起梁叙眸子凉了一下。

“现在没有关系根本办不成事儿。”许镜说,“你有想过以后怎么走么?”

“你到了。”他说。

许镜闻言看了眼窗外,没再强求他的答案。她提着行李下了车,还没站稳梁叙就将车子开走了。女生慢慢眯起眼,嘴里嘀咕了句‘臭小子’。

梁叙从后视镜看到有男人走近许镜。

他踩了下油门从那条街道开远了,羊城慢慢的消失在视野里。那会儿余声正在厨房帮外婆拉风箱,小凉庄最勤奋的方杨同学抱着一沓试卷跑过来问她题目,俩人在房间里度过了整个下午。

女生的话题已经不像以前那样轻松。

从高考模拟题讨论到最近可能要用到作文里的社会热点,方杨的精力简直是宇宙大爆发似的。想起小时候俩人一起穿着蓬蓬裙,方杨指着新闻频道问她左下角有人打手语是干什么,她也会傻啦吧唧的把水浒传读成水许chuan。

“你说我现在要是已经上大学了多好。”方杨喟叹。

余声觉着这是个类似于哥德巴赫猜想的题目,她也不知道如何回答。方杨四肢无力的趴在桌子上,眼底情绪让人复杂的看不清楚。

“大学不见得多好。”她最后说,“可能会比现在更累。”

以前在西宁读书,余曾很少十点以前回家。他的学生个个都跟打了鸡血似的没日没夜的做项目,那段时间好像刚完成了某段铁路的设计图。

院子里外婆叫她们出去吃水果。

余声塞在被窝里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她趁着方杨走开才拿了出来接通。梁叙在电话里叫她出来,余声挂了电话满脑子在找脱身的借口。

“余余啊。”外婆叫她,“给你二婶端点过去。”

她如释重负的应了差事,瞬间就跑出了门。外头的屋顶还有很多家白灿灿一大片,太阳照在上头泛着粼粼波光。余声端着装满小黄橘和大红枣的碟子,站在寂静幽深的巷道里轻喊。

他从身后冒出来吓她一跳。

余声看着他顺手牵羊似的从碟子里拿起一个橘子,包了几下皮扔嘴里就吃。他的背后是长长的涌满爬山虎枯干的高高墙壁,俩人往里站着跟做贼一样。

“找我干什么呀?”她问。

“男的找女的还能干什么。”他嚼着橘子,将皮随手一撂,“当然是忍不住想做坏事了。”

“…”余声震惊他说荤话的驾轻就熟,“你知道兰陵笑笑生么?”

梁叙本来是要逗她的,却被问的一愣。巷子两边有冷风吹过来,余声得送橘子办正经事了。她正要走,被他拉住问是谁。

余声:“自己查去。”

梁叙:“…”

他看着她走远皱了皱眉头,连她的手都他么还没摸到。梁叙一面拉着个脸一面从兜里摸烟反向走出了巷子,然后发动停在路边的车回了家。

这会儿人流并不多,沈秀已经收开摊了。

“怎么回来这么晚?”女人问。

“嗯。”他过去帮忙装箱,“碰见许镜顺路捎了一程。”

摊子上一完事儿,梁叙就回了屋睡大觉。傍晚天还没黑透就又醒了过来,裤档湿了一大片。他耷拉着裤子去撒尿,想起她嘴里的那个什么笑笑生。

他坐在台阶上谷歌搜索。

网速不好,手机上的进度条走的太慢。邻居家的猫在墙上头跳来跳去,屋檐边有燕子做的窝。房顶的雪化成水沿着瓦片往下掉,有那么一滴落在了手机上。

他看到了那个朝思暮想的答案。

梁叙胸腔里都能笑出声来,他黑眸盯着那个词坐了大半天。门上梁雨哼着歌蹦蹦跳跳的进来了,梁叙立刻摁灭手机。小姑娘胳膊一甩一甩的,他看到了那手腕上的一个物件。

“那表你哪来的?”他抬了抬下巴。

梁雨原地站住:“余声姐给的。”说完又怕他不信似的,又道:“过年前你们去看花灯那天她就给我了。”

有燕子叫,梧桐树摇。

那个年还没有过完,他们就在初七的下午去了学校上晚自习。梁叙去地下室的时间慢慢变少了,倒是经常跟着余声一起去旧楼上补课班。

日子平静安宁并且有趣。

有时候教室里前后桌闲聊,陈皮总会很吃惊的以一副‘你这是要考清华啊’的表情看着他。梁叙一般都是闲淡笑之,或者直接给上一脚。

竞赛和模拟一轮接着一轮。

阳光很好的一个下午,高一高二有拔河比赛要在操场进行。梁叙从理科楼跑过来带她去看,那群激情洋溢的少年少女成了全场瞩目的焦点。

那是小凉庄一个难得的晴天。

后来到了傍晚俩人都逃了课,他骑车带她飞驰在田间小路上。远处有袅袅炊烟和万家灯火,三月的晚风敲打着衣衫。

“真想这样一辈子。”她坐在车后座。

前面是一个下坡路,梁叙拉了车闸慢慢往下滑。她躲在他的背后不被冷风吹,直到下了坡发丝乱了一脸。

“才屁点儿大。”梁叙笑,“就敢说一辈子。”

第24章

余声轻轻抚平他被风扬起的衬衫,对他的话很不以为然, 又不知道怎么去反驳, 便将脑袋转向一边索性不理会了。

“怎么不说话?”他余光还盯着前头的路。

小路两边的青草地个高一匝半, 斜斜的吹打过来跟阿拉伯神话故事里的绿色飞毯似的。一转眼已经春天, 再过不久花红柳绿的日子就该来了。

“说什么。”余声暗自翻了一眼,“我说的你又不好好听。”

她的声音里有着撒娇呢喃赌气犟嘴的意味, 梁叙听着不觉好笑。他一只手握着自行车手把, 一手悄悄拐到身后趁她不注意逗她玩。

余声鞠着笑打他的手。

车子在路上歪歪扭扭的前行着, 两边有庄稼地头栽了洋槐,那一片片层层叠叠的白色小碎花像一大吊坠似的垂落在树干上。车子离得近了那香味也浓了,余声的手已经被他攥在手掌心。

有几个小屁孩在路边撒尿。

听见梁叙按车铃蹭的一哄而散提上裤子就跑了, 余声乐的咯咯直笑。她作怪的挠他手心,春风吹又生的野草遍地都是。看不太清的远方山野有人开着拖拉机,那咚咚咚的声音震得整条路都能颤一下。

“老实点儿。”梁叙捏了捏她的手, “要不然我不客气了啊。”

余声用另一只手打他的后背:“你才老实点。”

那轻轻一拍跟隔靴搔痒似的, 梁叙情不自禁笑了起来。余声的视线落在车后面正落下山的夕阳上,她想起几天前看小兵张嘎。里面有白洋淀和鬼子灵, 芦苇荡包围着河流。嘎子划着船到芦苇深处, 胖墩和英子坐在船尾吊着腿在水里玩耍。

几天之后小凉庄的春雨到了。

镇上的一个个街道都被水淹到了门口, 房檐底下被雨水都砸了一个小坑。厨房里沈秀已经烧好了热水正在下面条, 梁叙从屋子里睡醒踢踏着拖鞋就出来了。

他直接从水里两三脚踩了过去。

“这雨可真是时候。”沈秀打好面条递给他碗, “要是能多下几天就不用你爷爷浇地了。”

梁叙倒了点蒜水和辣椒在碗里,然后将面条搅拌了几下捞起就一大口。他端着碗蹲在灶头,盯着蓝色纱窗外头的雨看了一会儿。

“没下够的话我到时候回去一趟就行了。”他说。

“还有三个月就高考了。”沈秀喝了点面汤, “你不上学了?”

乡镇高中的三年级学生现在已经有些乱了套,不想来学校的大都已经做好了出去打工的念头。一个七八线小城里的偏远镇子,它的教学水平可能并不是有多一流。即使有恨铁不成钢的老师,可十七八岁的孩子们野惯了不爱念书以为跑出去就能闯出名堂的比比皆是。

“妈。”梁叙抬眉,“你觉得我这样能考上大学么?”

沈秀将面条都铺在案板上晾了起来,然后用一张干净的抹布盖在上头。女人开始一点一点擦洗锅头,然后将刷子轻轻甩干挂在灶火高处的绳子上。

“这就看你自己了。”沈秀扯下围裙,一面往外走一面说,“我出去一下,等会梁雨回来你让她自个弄着吃。”

等女人走了,梁叙将碗放在地上点了根烟。

他吸了一口又一口,再慢慢的从鼻翼间吐出来。一根烟抽了个十来分钟,他最后想的烦了将烟丢进灶火堆里出去了。

学校高三班现在全是自习课。

那场雨过去之后大地万物复苏,庄稼野蛮生长。教室也沸腾的就跟菜市场似的乱哄哄一片,当时梁叙待的实在去聊踢开凳子起身就要走。他弯腰从桌兜里掏出外套提手里,黑色书包单肩背在后头。一只腿刚跨到凳子另一边,陈皮喊住问他干啥。

“找余声去。”他说。

文科班里女生比较多,相对来说还算是安静。梁叙过去后她同桌自动腾出位置,余声瞪他一眼又不好意思的低了下头。他从自己书包里也拿出生物来看,孟德尔遗传绕的他神经疼。

余声正在做某一年的高考试卷。

那题目一个比一个抽象,梁叙看了一眼就收回视线。他盯着前方写满英语字母的黑板,手里的圆珠笔从小拇指转到大拇指。

没一会儿,他就趴桌上睡着了。

窗外的太阳慢慢的移了进来,余声被晒得也打起了哈欠。她脑袋一偏就看见他歪倒在边上,一张脸硬邦邦的棱角分明,平时笑起来拽拽的样子褪了个干净。长搭在桌上的胳膊落在空处,手里还倒挂着笔。

她探头去瞄他胳膊下的书。

那本生物习题跟新买似的,上头白花花一大片。余声好不容易找到有笔迹出没,龙飞凤舞的就写了脱氧核苷酸五个字儿。

“看一分钟一块钱。”他忽然说话。

尾音刚一落,下课铃声接踵而至。梁叙从桌上抬起头伸了个懒腰,然后一手放在耳下左右动了两下脖子。他眼角扫了下身边眉清目秀的女生,慵懒的往后面桌子一靠。

“看都不能看了。”余声挑眉,“还要钱。”

梁叙摸了摸鼻子笑了声。

“大小姐。”他扬唇,“我可是咱小凉庄劳动人民大队光荣的工薪阶层,搁平时你挥之即来呼之即去来看我表现还不错是不是。”梁叙说完凑近她,“你说该不该要?”

“什么是劳动人民大队,”余声听得迷糊,“——光荣的工薪阶层?”

梁叙:“民工。”

“…”余声噗嗤一声乐了。

她笑完去看他一脸神定气闲的样子,碍着教室里人多嘴杂忍住了动手掐他的冲动。外头的阳光好的不像话,是诗人嘴里‘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的好光景。

那天他们一直待到晚自习下。

临了一起走的时候楼梯上下的人流已经少之又少了,高三楼的一排排教室却仍都亮着灯。他们刚下到一楼就遇见方杨,两个女生退到边上说了一会儿话。

梁叙站在几米外一面等一面点了烟。

他微微低头将嘴角咬的烟凑上火光,身后一男一女经过留下了只言片语。梁叙一手夹着烟抽了一口,一手把玩着火机。他抬眼看了过去,留着红毛的男生搂着丁雪的腰嬉皮笑脸。

“他就是梁叙?”红毛哼了声,“就他爸是抢劫犯那个?”

三月底的风吹得地面太干净,梁叙看着有些恼火。墙边余声兴奋的跑了过来,梁叙拿下烟低了一下头,然后目光落在她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