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七月中旬法院宣判便下来了。

没有人愿意冒险替梁叙做辩护,程序走的简单且快。本来就是他出手在先无诉可上, 再加上对方有意这场祸事他是扛定了, 总共支付医疗费用四万判刑两年。

本月十七日正式施行。

从看守所转去监狱的第二个星期天陈皮托了关系去了临江探视, 梁叙穿着囚服从里面出来了。他剃光了头鼻翼坚挺, 一脸的淡漠从容惹得陈皮讶异,提及到余声短暂沉默了下。

玻璃墙里的面容不像个十八岁的少年。

“余声还好么?”梁叙问。

“我没说你这样了。”沈秀对外一致都说成他去了外地打工, 陈皮将他出事后余声的一件件事都说了, “前几天听说她去了北京读大学。”

梁叙一直低垂着眼睛。

“镜子姐退学了。”陈皮憋了太多天的话终于要问出来了, “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梁叙目光平静的没有一丝波澜,好像那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那个瞬间他只是想起了父亲,当年过着那么苦奶奶病重没钱的日子梁兵是鼓起多大的勇气持枪绑架抢银行。

“别问了行么。”他说。

陈皮一面叹气一面点头, 开玩笑的说着‘时间过得快着呢’‘婶子那边别担心’之类的安慰话,却也知道他在里头也是一天一天艰难的数着过的。

监狱外头爬山虎疯狂的堆满了整面墙壁。

那个时候余声已经去大学报道了,她一个人领的军训服铺的被子办完了所有程序然后累的瘫倒躺在床上。方杨打电话过来让她买好防晒霜, 余声听着听着便睡着了。

刚开始那段日子她是真不习惯。

无论是小事或者大事都有些力不从心, 每天独自找教室去食堂打饭闷头在图书馆和画室,不过一个人久了也就喜欢上了这种时光。只是偶尔出神, 至于想什么她不愿承认。

北京最近又阴了下来。

可能是经期来临的缘故, 余声近日有些没劲头。她连续两天除了上课就趴在床上睡觉, 整个人瘦了一圈。白天的宿舍没有人在, 余声去了超市买红糖, 兜里没带够零钱空着手回去了。

晚上肚子疼得翻来覆去。

眼泪哗哗的往下流,她硬是忍着一声不吭。第二天醒来眼睛红肿无人询问,好像没事儿人一样照旧去上课。什么社团也不参加, 什么事情也不响应。

有几回室友找她出去嗨。

余声以各种理由回拒之后就再也没人叫她一起,天马行空独来独往的日子司空见惯。方杨劝她多去融入集体,她听不进去心里却在想着以前他说过的‘闷出病来怎么办’。

“你要不要来我学校?”一天方杨这样问她。

“不去。”余声正坐在图书馆看书打发时间,“懒得动。”

后来熬不过方杨的各种‘低声下气软硬兼施’还是去了,食堂里俩人打了一桌子菜吃不完。方杨又带她去了自己宿舍,八个人的空间里声音比蚊子还得小。

“你床上怎么这么多书?”余声随手翻了一本。

“这个是四级真题,这个会计基础,这个是考研数学。”方杨得意一笑,“我从一学姐那里买来的,9成新便宜好几十块呢。”

“你才大一就准备考研究生了?”

“确切的说,”方杨道,“从高中开始我就决定了。”

俩人的对话被两边床铺上的女生听了去,有几双眼神纷纷投射过来,余声后知后觉的发现这些书和方杨的本专业毫无关系。

“还是跨专业?”

“不然呢,分数线不够没喜欢的可选。”方杨将她手里的书一本一本收了起来,“走吧,带你出去转转。”

学校虽小,五脏俱全。

似乎听见方杨说话或者两个人呆在一块余声才能感觉到小凉庄的余温,那是一种舒服到心坎里并且平静心安的感觉,温暖和惬意。

方杨偶尔也会过来找她玩。

十一过后的一个日子她刚去公交站送走方杨,回来路上被一辆黑色卡宴拦在了学校门口。许久未见的张魏然从车上下来了,余声吃惊的看着面前的人。

俩人去对面餐厅坐了一小会儿。

“我一直以为你会出国读书。”张魏然抿了口茶,“前几天从老师那里才知道你考到了北京。”

余声淡淡的‘嗯’了一声。

“读的国画?”

余声说:“建筑艺术。”

“我还以为你会…”张魏然迟疑了一下。

“那是我妈喜欢的。”余声打断,“不是我喜欢的。”

她说的过于冷静,这让张魏然有些惊到。其实余声自己也惊到了,当初因为这件事她差点和陆雅吵起来。那是她第一次和陆雅正面发生冲突,把要来北京说的那么坚持决绝。陆雅第一次领会到这个女儿强烈的反击力,因为她多么像年轻时候的自己。

反反复复想了一夜,陆雅妥协了。

甚至开始反思自己的错误,因为那晚余声破天荒的给余曾打了个电话,她只记得父母说了近一个小时。等陆雅从卧室出来的时候,余声几乎要泪流满面了。

她低头端起杯子将茶水一饮而尽。

餐厅里安静极了,俩人之间的气氛凝结了有十几秒。余声看了张魏然一眼,站起来礼貌的轻轻颔首。好像就是那一刹那,张魏然眼前仿若出现了一个幻影。

“我一会儿还有课。”她说完就走了。

张魏然看着她远去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然后又自己坐了会儿才驱车走了。车水马龙的北京城像海流似的将他淹没,瞬间便不见了踪影。

等进了校门,余声才回头去看。

身边不断地有一对男女擦肩而过,她眼睛莫名的湿了起来。模糊的视线里她想起了小凉庄的菜市场,还有青草坪的四月会,然后一面擦着脸一面往回走。

张魏然从前方路口拐弯将车又倒回来。

后视镜里的那个背影瘦弱单薄,腰板却挺的格外的直。张魏然看到她不见然后点了支烟,发动引擎将车开走了。最近手里的项目刚结束,他倒是有些闲心清净。

酒店套房除了冰冷就是空洞。

张魏然冲了凉穿着浴袍站在落地窗前看着夜景,有服务员敲门进来送他要的红酒。想来应该是生手不小心弄出了动静,待身后人离开时他回头看了眼只觉得莫名熟悉。

门口有不大不小的低吼。

张魏然皱着眉头拉开了房门,两个女人站在走廊里。一个低着头乖乖的挨训,年龄稍长一些的大约是个主管。他一个眼神过去,训骂转为道歉后撤身就走。

“等一下。”他叫住那个低着头的,又对主管说了句,“这没你事了。”

待走廊里就剩下他们俩,张魏然饶有兴致的打量着。他正要开口说话,隔壁房门有人出来了,许镜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似的弯了个腰就匆匆走远。

她慌慌乱乱的躲去了洗手间里。

这些日子以来许镜没有一刻是舒坦的,心里仿佛压着块巨石。她看着镜子里自己这张惨白的脸,扬起手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发丝凌乱。

兜里手机这时候响了。

父亲的声音在这个孤独的夜里给她带来了些许安慰,许镜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许是自小没了母亲,在许镜眼里父亲就是天地。

许镜叫着‘爸’泪水直流。

“哭什么,在外头苦是苦总比村里强。”许为民说,“忍忍就过去了。”

许镜咬紧唇不出哭腔,心里却酸涩难忍。一失足成千古恨到头来学上不了落得这番天地不怪谁,就怪她从小命苦还想着飞上枝头做凤凰。

“你帮我看看梁叙吧。“许镜眼睛一闭泪又下来了,“是我连累他了。”

“爸知道。”许卫民叹气一声,“总归是咱对不起人家。”

许镜怕自己再哭出声来借口要忙然后挂了电话,她在洗手间待了半响才整理好妆容出去,意外的看到张魏然慵懒自得靠在对面墙上。

那眼神和酒吧那晚一个样子。

许镜缩了缩脖子,有点怕这个男人。张魏然将视线落在她那双红彤彤的眼睛上,然后目光往下移至她略微起伏的胸脯,又淡淡抬眼往上瞧。

“收拾收拾就走吧。”张魏然说,“这地方你待不长。”

他说完站直了,转过身就走。

“为什么。”许镜对着他的背影问。

张魏然脚步都没停径直回了套房,留下许镜一个人在走廊里。那时候她想这么大一个北京城却没有一个能容身的地方,讨口饭吃怎么就这么难。

夜深人静的时候许镜想起了余声。

也不知道为什么怎么会想到这个女孩子,或许是那种恬适淡雅的性子也有可能是因为羡慕。许镜睡在简陋的员工宿舍,看着外头漆黑的夜晚迟迟不能入眠。

第29章

余声是在大二和室友玩熟的。

说起来也不算有多熟悉,但是相比第一年她封闭自己不和世界交谈的样子已然好了太多。宿舍里的女孩子话题都比较杂乱无章却句句八卦, 除了某个系的俊男美女无非就是穿衣打扮。

那时候她的qq已经玩的很溜了。

室友里有一两个喜欢玩游戏经常带着她一起偷菜, 也有一个专门挑十二点公寓楼熄灯之时拉她陪着看鬼电影。每个晚上睡下她总会插着耳机听歌, 然后将声音放到很大很大。

有一次被隔壁床好奇的扯去听。

“真没看出来啊余声。”头发披到臀部的女孩叫陈天阳, 是宿舍里最活泼情感也最丰富属于那种今天甩了别人明天又能开始新恋情的奔放女,“你竟然还喜欢摇滚。”

余声总是轻轻莞尔不置可否。

那段时间真的是特别忙, 余声每天上完课都会累惨。但她仍是去图书馆待到深夜然后听着歌沿着校园路往回走, 路边的树被风摇晃像极了小凉庄长院里的样子。

宿舍里也偶尔安静偶尔热闹。

每个星期天的晚上陆雅的电话总会如期而至比闹钟还准时, 余声虽说赢了一局却也不敢怠慢仍是规规矩矩的听着训话,上一句说着学习下一句说着生活一一交代事无巨细。

“你妈对你可真严格。”一晚陈天阳在她挂断后说,“我妈三个月都不见得能给我打一回。”

余声已经习以为常:“你妈真好。”

“你应该找个时间好好和你妈聊聊。”另一个室友也凑过来, “这样也太没有自由了。”

‘聊聊’真是个不错的建议,可这么多年都是这样过来的。陆雅难得认输一次算是她捡了个大便宜,但这并不代表真的就天高任鸟飞了。

就像她选择了建筑艺术。

陆雅说:“你不听我的以后就别后悔。”

每每记起这句余声的心情总是很复杂, 她不明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为什么要后悔, 就像她执意要来北京一样。

算算日子,只要不去想时间就快了。

大二上学期的年底她回了趟小凉庄, 火车开车时间是晚上十点四十, 余声当时坐在靠窗的位置。临行前五分钟对面来了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 穿着宽大的粗布衣裳蓄着大胡子背着把破吉他。

后半夜她睡一觉醒来男人闭着眼。

火车哐当作响的行驶在铁轨上, 窗外的黑夜和周边的呼吸声匀为一体安静极了。左手边的座位上有女生靠着身旁的男孩睡着了, 她又把视线慢慢收回来。

余声看着那把吉他忽然就流眼泪。

她眼眶里泛着泪水,颤抖着嘴角尽量不出声,就是眼泪一直流个不停。男人或许是被她抽泣的声音吵醒了, 余声擦了擦眼泪盯着吉他就是不移开视线。

对面递过来一包已经揉的有些皱的纸巾。

“丫头。”大胡子说,“擦擦吧。”

余声抽着鼻子眼睛一酸点头含糊不清的说‘谢谢’,她低着头斜靠在窗户边上没再说话,眼泪下来了再用手拂掉。过了一会儿又轻轻的哭出声,心里压抑的实在太委屈太难受。

天空慢慢的亮了,火车到了羊城。

她那会儿眼睛还湿着,时不时的留一抹泪。从座位上站起来往外走前她对男人低头道谢,后者站起来摇摇手又将最后的纸巾塞给她。

“不哭了,再不哭了啊。”大胡子又道。

余声听着那轻声浅语的话募得心底又泛起酸,她忍着泪水道别然后下车。车站外有去小凉庄的计程车,刚到外婆家门口就听见厨房里两个老人的吵架日常。

忽然就有了重返人间的烟火气。

晚上外婆做了一桌子的菜洗了一小箩筐的水果,电视上中央十一频道播的小品,又是冯巩那句‘我想死你们了’,郭冬临打着快板说着天津的狗不理包子。

“和杨杨一起回来的?”外婆一面拉着鞋底一面问。

“我一个人。”余声说,“她说今年不回来。”

在她的印象里,方杨是那种天天活在题海和前途里的女生。过了四级报六级接着还要做兼职准备很多证再加上考研究生,真的几乎是一刻也不消停活的充实有力量。

“昨天你爸打电话说后天过来。”外婆说。

“我爸?”余声问,“他不是很忙么。”

“再忙也得抽时间。”外婆将鞋底放在一边,拿过柑橘用小刀切起来,“有什么事儿我孙女还重要。”

外公听见笑了一声,余声也忍不住笑了。

事实上后来余曾临时有事抽不开给外婆打了道歉电话,又亲自派人送了年货过来探望。余声早该猜到会是这样,只是没有想到余曾嘴里说的人是他的学生张魏然。

二十七岁的男人举止谈吐深得人心。

余声没有一点兴致搭话男人也不介意,反而和外公聊的很熟。她趁机脱开身跑去外头街上溜达,还没到年根镇上的摊子摆不起来,有的也是三三两两的小吃摊。

腿脚不听使唤的绕到了菜市街。

那天沈秀没有摆摊,余声到跟前的时候梁雨从屋里出来了。小姑娘看见她愣了一下接着叫‘余声姐’,又像是怕她问什么似的说着有事撒腿就跑开。

她看了一眼里屋终究没有进去。

想起回来后那些日子里得知他杳无音讯,她联系不了后来生气也说过死也不再理他却也是心急如焚过。直到高考结束接二连三的去找陈皮,后者支支吾吾说不清楚,那时候她隐隐约约就能猜到出了事儿。

镇子那么大哪有不透风的。

后来知道他犯了事儿余声都吓傻了,只记得判了两年。那段时间在家里她还得天天和陆雅打口水游击战,到后来真的是累了也懒得折腾了,总觉得他会突然就回来然后出现在她跟前似的。

嘴上倔强却还是一个劲儿要去北京。

她慢慢转身往回走,还没迈出几步就感觉身后有人进去了沈秀屋里,那背影让人看起来孤单沉重。余声不自觉的拐了道悄悄跟了进去,还没到房门口就听见里头的说话声。

“把钱拿走。”沈秀冷声。

“这是今年我打工挣的,虽然不多但也是我的一点心意。”许镜说,“您就收下吧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