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天都出门了?”邬梅却跟女儿还有话说,对柏湖舟这个人和他的话,一个字的评说也没有。

兰生更无心,“嗯,在家待了不少日子,有些闷。”

“你闷,别人却忙得团团转。看你这么悠闲,不知今晚萍儿在明月殿开天眼,家中除了你我,全都去殿外等消息?且不说她,腊月初一天女圣女到玄清观求年福五日,初八明月殿放粥斋民,十五太后寿诞,然后就是准备新年新春元宵节…”

“腊月十八又是什么特别日子?”还是自身安危最重要。

邬梅想了想,但摇头,“怎么?”

兰生却换了话题,“娘今晚不去明月殿,不怕有人趁机说你坏话?”

“总要有人看家。”邬梅眨眨眼,难得对女儿作出活泼表情,显示出近来春风得意的好运势,“我要去了,李氏才有话说,把她女儿开不出天眼怪成我的错。”

“娘也觉得南月萍开不出?”哈!

“南月天能一代不如一代,到你爹这代只出他一个,若非与我东海强血结合,何来天女圣女?李氏又是平庸俗血,萍儿也就能搬搬易经通个初浅,施展些聪明罢了。天眼?”邬梅嗤笑,“别说金薇玉蕊没有,连你爹也没有,当世早已无人通天。如今开天眼,却只能增强天赋而已。”

“听娘的意思,以前有天眼能人?”兰生曾经对这些事没一点兴趣,现在,怎么说呢?好像跟自己也有那么点切身关系了。

邬梅的目光仿佛落在某个遥远的点,还是葛婆婆一声唤,刹那醒觉,淡冷对兰生道,“你什么能什么眼都没有,问来做甚。我给你的符可随身戴着?”

兰生将腰间的香袋打开,露出里头锦帛,“娘给女儿做的保康符,一刻不敢离身,不然又病了怎么好?”

邬梅没好气瞪她,“你出门我不管,横竖家里现在也没人有空管你,但小心点,别招惹回大麻烦来。”这就是有这样一位亲妈的好处,只要不碍自己的事,女儿在外玩翻也不皱一下眉头。

兰生当然乖巧应是,回去却反而闭门不出。说到底,她不是无事生非的叛逆女,老往外跑也并非求刺激寻乐子。接到第一件发挥专长的建筑活儿,虽然是别人不要的,而且根本赚不到钱,以二百两为本钱也不可能造出惊世之作,但她想把这座宅子造得很舒适,即便住的人是当着小妻被养在外面,也能感觉家的温馨。

两天赶制平面和立体设计图,将建筑面积算了个基本,兰生才踏出屋子,就让日光照得睁不开眼。

被兰生赶到隔壁屋子住的有花开始习惯新环境新变化,看到她黑着两只眼圈出来也不说了,就让香儿到厨房传早膳,又吩咐小丫头取热水烧干净的巾子,却亲手往兰生面上敷。

兰生才觉得有花似模似样一忠贴的大丫头,谁知巾帕捂在脸上久到差点喘不上气,还是爱给人穿小鞋的家伙,只不过也稍微长进了点。她自己拿下洗脸布,叹口气,却跟这个不听话的丫头没关系。

哪怕再小的宅子,画图很简单,看起来也很简单,可是从无到有造起来,她想得好像过份简单了啊。啪!一手拍上额头,毫无实际经验的自己是否高看了自己?下一步,往哪儿去呢?

有花看兰生自拍脑门,吓一跳,“不会作法不会占卜,不会读书不会绣花,除了耍性子找麻烦,还真没做过像样的事,这回关在屋子里两天,你可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哦哈,八卦时间。

“南月萍和大小姐一样显出预言的天赋能通了,开过天眼之后,以六幺算藏物所在分毫不差,而且还找出许久以前丢失的开国玉如意。明月流再出一位能者,消息已遍布帝都,这两日上门恭贺的人踏破门槛,现在就等皇上封号了。”发生了气死人的大事,有花呼呼道。

兰生啊一声,“虽然完全没想到,不过南月萍会得个什么称号呢?找回一块玉如意——玉女?!”

噗,笑开了。

第84章 泼架

一点都不好笑!

有花恨不得学兰生拍额,“你还有闲情替别人想称号?知不知道南月萍和她娘嚣张成什么样了?生养了天女圣女的大夫人已过世,老爷虽待夫人万般好,你却…”想说同样身为女儿的人帮不了娘亲,最后省略,“李氏母凭女贵,定会对夫人不利。”

在兰生看来,南月萍的犬能实在比玉蕊看病气的能力更缥缈,不知道有多少实际用途。不过,雎夫人显然很会包装女儿,这点能力肯定要被高估夸大。

“我娘近来有些太顺利,大概正觉得无趣。雎夫人这么一唱红,我娘斗志重新满,总算有个像样的对手。”南月萍额头真开出一个小窟窿眼,这固然出乎兰生意料,却也没什么大不了。

“你好歹帮帮夫人,别成天往外游手好闲。你对家里不闻不问,所以不知道。李氏钟氏管着大小事,财权拢在手,夫人做什么都费劲,不止是这个北院,老夫人答应的巫庙也是夫人自己掏得银子。”有花摆桌布菜,一边喋喋不休。

“这你就不如我娘懂我了。我待在家是给她添乱,往外跑才是帮她呢。”兰生其实更好奇她娘哪儿来那么多私房,大手大脚还掏不完得财大气粗。

有花道,“我是不懂,只看李氏钟氏都母女齐心并肩,恼了一个急了一双,唯夫人有女儿似没女儿,受委屈的时候连个说贴己话的人也没有。”

“一切正如她所愿。”兰生笑着开吃。

邬梅早已在丈夫和女儿之间作了选择,不像李氏钟氏指望儿女,她将全部的心所有的情都给了南月涯。快四十的女子,还像少女一般依恋丈夫,即使千年后也是不多见的。

吃过饭,去玉蕊那儿上课,进门却见金薇也在。妹妹依偎着姐姐坐,正共同看一幅卷轴,不似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就是最普通的女儿家。爱笑喜闹。望着这位只有对亲妹妹才卸下冷傲战衣的天女,兰生想到的是她终身不嫁的毒誓。换了自己,会有那种勇气吗?不过那个皇帝到底得多好色,他三儿子胡子都留起来了,年纪半百还惦记十*岁的少女,简直为老不尊!当皇帝就能为所欲为,不顾他人意愿强行抢入后宫?

金薇看到兰生,神情就遥远起来。自从帮忙运送“匪类”出城,那之后再跟兰生见面总觉得自己短了气势,好像让对方抓着把柄的心虚感。不知怎么。让她忆起小时候对兰生的心情——对姐姐的心情。

为了掩饰自己的气短。用更强冷的面部表情。“萍妹也显能了,你是不是该想想自己能为家里做什么?”

兰生一笑,“要是有人也为家里着想,就不会闹终身不嫁了。显能也好。显灵也好,还有比得到皇帝欢心更能给家族带来荣耀的方法么?那可是最快的捷径。”

金薇双手握拳,一直冷冷清清的美眸中燃起了火,愤怒到身颤,“南月兰生,你!”

玉蕊在金薇身后吓得垮下可怜的小脸,对兰生直接摇头摇手,示意她别顶嘴。倒不是向着她,而是这件事从来姐姐最忌讳。自己曾为姐姐抱不平。讨厌皇帝到极点,也不止一回跟爹娘还有祖母苦求,但姐姐要入宫似乎是注定的命运,到如今家里已没人多说一个字了。

兰生却不在乎金薇的怒火,“我这是教你呢。不要那么轻松说别人。一个个说的比唱的还好听,明明是想自私一点,光明正大承认就好了。”切!在外随处遇到虚伪的家伙,在家眼前的两个至少能展示真我,所以不爱看戴着假面的金薇。哼,撕裂它!

“你说什么?!”金薇大步走到兰生面前,周身火旺。

玉蕊惊恐看着两人,十指扒嘴,只觉刚才还温暖如春的屋里雷电交鸣。

“既然听清楚了,就别装耳鸣。”真是,当不当大姐她才不稀罕,但让这些比自己小的“亲戚”一个个爬上头,心情不爽的时候是绝不能忍受的,“我让你管好自己的事要紧,一不留神要服侍老头子。”她不能为家里做什么,却也很努力,为了一吝啬土地主的小妻外宅,赚不到钱还煞费苦心。

玉蕊却听到老头子三个字时,呼吸都忘了。她怎么敢说出口?!

“南月兰生!我…”睁圆眼的金薇冷艳不再,和任性的女儿家没两样,伸“爪子”朝兰生扑过去,“给我闭嘴!”自己就是讨厌服侍皇帝那个老头子,宁可终身不嫁也不进宫,甚至也有宁死不屈的觉悟,但关她什么事!

兰生竟不让开,也伸手抓住了金薇的肩,抬脚踢过去,“你才闭嘴!总是摆那么清高的架子给谁看?这幅鬼德行,进宫也是让皇帝砍头的下场,还连累一家子。真为家里人着想,先从天上下来,染点人间烟火吧。”忍够了,今天要教训女神!

金薇吃痛坐地,不可置信兰生踹自己。本来只是气急了,现在突生掐对方脖子的强烈愿望,压上全身力气将兰生绊倒在地,真掐住了脖子。兰生闷哼一声,一时呼吸受阻却也不喊,双手拔住金薇的头发,毫不容情往外拽。两人就此扭打在一块儿。

玉蕊张大了嘴,完全反应不过来,看神仙一般的姐姐和恶魔一样的姐姐掐成共同体,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但外面丫头要进来的时候,她阻止了。她虽善良,却不傻纯。自己从没和姐姐打过架,但看着兰生和金薇揪成一团却没有劝架的想法,大概因为两人不像拼命,更像尽情打闹。如果让外人干涉,再传到祖母那儿,反而会小事闹大。

果然,金薇一脱力,兰生也放手,两人吭吭喘,衣裙全是皱褶,发鬓云髻散开了,从头到脚灰扑扑。金薇半边额面异常红了一片,而兰生脖子惊现破皮见血的抓痕,却是谁都不在意。玉蕊瞧她俩同时对彼此撇嘴冷笑,表情竟然惊人相似。

“姐姐,你不是要和雎姨萍妹选过年的新衣料?快去吧!”得分开这两位姐大,玉蕊直觉,没发现自己不偏心。

金薇用手背敷着额面,狠狠盯着兰生,然后拍平了裙子,头发随手捋过,走出屋子去。

有人惊呼,“大小姐,你的脸?”

“没事,屋里太暖,不小心睡着了。”金薇冷冰冰回答,显然和玉蕊有共识,打架的事不外传。

兰生不领情,“撒个谎都不会,刚才那么大动静,谁会相信她睡着了?”

玉蕊鼓起腮帮子,“那要姐姐说实情吗?把祖母惊动,你讨不了好。”

“她先动得手,我可不怕。”压根没想到女神“扑丧”,兰生也是头一回像这样豁出去打架,丑如泼妇。不过,心里超级痛快。手摸过脖子,嘶——疼啊!金薇那丫头留多长的指甲?

玉蕊翻白眼,”你除了这招拉人一起倒霉,还会什么?”

“招不在多,有用就反复使,到烂为止。”兰生没精力开发新战术,“我来说一声,从今天起课不上了,爹那边你兜着点儿。”钟氏就被她搞定了,对南月涯说已没什么可教的,加上她如今长辈跟前的乖巧模样,礼仪课全部完成。

“你!”怪不得姐姐上火,她近来常感觉心底不善,还就是面对兰生的时候,“爹想你去明月殿,让我帮你报了年底最后一场殿考,你好歹认真读上半个月。每回爹考你,都是我给作弊的,明月殿考却不同,太后会亲自过问,根本不可能混过关。”

明月殿在兰生心目中像一所淑女学校,众千金们有事没事去镀个金,拿张闪亮的文凭帮忙找婆家而已。

“混不过就是考不上,考不上就是我所愿。”话说完,人已飘出,又突然探出半颗头,“后天你要去玄清观住五日吧?”

“嗯。”玉蕊乖答。

“听说玄清观不远有个瓷窑村,所产瓷器虽无名,烧出来的花案却挺别致,帮我带一件回来。”仿佛知道这么说还不够,兰生又道,“那里的人想看病不容易。”

玉蕊一听,连忙点头,再眼睁睁看兰生走了,坐下来叹口气。

这才进屋的彩睛瞧见了,就问,“兰生小姐又不好好上课?”

“随她,反正我本来就不想教。”玉蕊已经忘了彩睛是祖母派来盯自己的,真心善意地待她好。

彩睛也喜欢玉蕊这样的主子,正式留在她身边了,故而一心为主,“兰生小姐若考不入明月殿,无人会责怪小姐。考试定在哪日?”谁舍得怪她呢?如此纯净善美的人。

“腊月十八。”玉蕊又叹,抱着脑袋。唉——头疼。

至于金薇,气冲冲走半天,脚步渐慢,突道,“尤水,我和她打起来了。”

跟着金薇,会武的丫头,名叫尤水,“奴婢听到了,只是小姐没唤——”

金薇却呵呵笑开,“小时候我跟她也打过一架,当时是我揪她头发,她抓破了我的脸,那以后就再没同她一起玩…”笑着,眼中又有了泪光,“但凡劝我的,都让我别固执,真想不到她竟支持我。”

尤水安静。

“她——”看到门外那对母女藏也藏不住的得意表情,金薇神色结冰。

她能依赖就好了。

第85章 锦绣

锦绣庄。

高大的门,宽长的阶,黑亮的漆,金灿的字。车水马龙,店大业大。同玲珑水榭一样,锦绣坊只有一个锦绣庄,锦绣庄就是整座锦绣坊。

锦绣庄不卖布料绣品,不卖珠宝首饰,是帝都最大的建材商,从铁钉到木料,无一不齐。

兰生一脚踏上台阶,立刻回头瞪,“丑话说前头,既然非要跟出来,拖我后腿者,死!”

正有此打算者有二,一有花,一皮球。两人皆反对兰生盖房子,但兰生不带他们出门,又死抱大腿。听兰生说死,一面当然是不信,一面却禁不住抖了抖。其实在这盆长得杂七杂八的兰草前,花谢了,球瘦了,都不过在强撑。

锦绣庄前是大铺面,每位客人先由伙计领看,若货量大就有掌事接手。兰生要买百两价值之上的建材,很快伙计请来一个叫平旺的掌事接待她。

平掌事很热忱,将兰生带到铺后的木料场,跟她一一解释各种木材的特色和价位,可谓周到详尽。但兰生说清要造四合院,还有亭桥,乃至一个宅子,全部材料只有一百二十两的预算,他就皱了眉。

“兰姑娘,不是我嫌这笔生意小,只是听你的说法整座宅子包全料。地量六亩,不大却也不小,以你的预算不是不能做,可想来你应该知道,用这木场里的料是不可能的,一百二十两——”他摇头。

刚听平掌事报价,兰生就知道了。不过她虽没经验,却很清楚一点,无谈不成生意。

“平掌事,价钱可以谈吧?不必上好的木材,普通杉木即可,梁脊用榉木,而且我不全用木料,也用砖和夯土。”她本只是先来瞧瞧,既然遇到一个不错的掌事。趁势建立良好的谈判开端也好。

“锦绣庄卖上好杉木,也不怕告诉姑娘实话,我庄的价钱比别家贵三成,却不愁没人买。以姑娘的预算只有松木勉强能买,还得非常节省着用料,稍稍浪费一点,你就又得光顾我们了。”平掌事说道。

“我刚才没看见有松木。”对上心的事,兰生记性要好得多。

“暂时缺货。要不姑娘过了年再来?”真是不着急卖货的“销售员”,同时可见生意红火,不差这笔钱入账。

兰生却等不起。“过年就开工了。年前必须把材料定下。一百二十两。不多却也不少,我又不造台基,石料钱就能省不少。”

平掌事笑,“兰姑娘。要是包台基石料,五百两都下不来。这么吧,你诚心我诚意,我去跟老板请示一下,看看能给你杉木的最低价是多少。姑娘是在这儿走走瞧瞧,还是到前头喝杯茶坐着等?”

“我等在这儿,还请平掌事替我争取个好价钱。”她还要买其他材料,但木料是最占预算的,能压价钱就最好不过。

平掌事点点头。“姑娘稍候,我去去就来。”

兰生从木场转到了砖场,见有花敲腿累蹲的模样,就招个小伙计来带人到前面等。

有花很高兴能喝茶去,但看兰生不动。“你不去吗?”

“买卖还没谈,去哪儿啊?”她遣开扯后腿的人罢了,精神不振,影响本方士气,让对方小看,“皮球,你要不要跟我这丫头一块儿坐着去?”

“你这丫头真金贵,主子晒日头下面,她倒翘脚享福。”南月凌对土疙瘩木头块也没兴趣,可他喜欢跟着兰生,总觉得能学到不少东西。

有花顶嘴,“我又没嫌累,她让我去的。”

南月凌一听,兰生笑嘻嘻的,他却冒火,“什么我啊她的,你是丫头她是小姐,你是奴婢她是主子,称呼上就那么嚣张,要再挨几十下板子,狠狠教训一顿才是。”

说完有花,他又说兰生,“你忍让一个丫头做什么?该打打,该骂骂。”

兰生却道,“她从小在瑶镇让我娘当半个女儿养着的,也算我半个妹妹,而且你别瞧她脾气大,关键时候派得上用场,是嘴硬心软的人。唯唯诺诺的丫头到处是,能合得上我胆子的丫头却仅此一枚。”

有花突然心中一暖。

南月凌摸摸脑袋,“随便你。”

兰生瞥有花一眼,“还不去?怕你给我输阵才遣开,等会儿是嘴皮子上见真功,不用你的犄角打前锋。”

有花跟伙计去了。其实,自兰生病好之后,自己身上的刺就一根根被拔出来了,再装也强不过她。

这时平掌事快步走来,仍是盛意拳拳的热忱神色,“兰姑娘原来在这儿,我家少东愿与你亲谈这笔买卖,正在木场等着,不知你意下如何?”

兰生心中闪过一念,直接就问,“一百多两的小生意还需有劳少东家?”

平掌事面色不变,“我锦绣庄千两以下的生意是由掌事跟客人谈的,最后开出的价就是底价,不能砍。兰姑娘对我开的价显然不中意,我上禀了少东。但凡客人的特别请求,我家少东都会面谈。”

“原来如此,那当然要见一见了。”兰生说罢,带南月凌和无果往木场走去。无果护身,皮球可当傀儡主家,缺一不可。

进入木场,刚才三三两两的客人一个不见,清静十分。但有两人在场中,一个窈窕女子,一个坐木轮椅。平掌事上前报说兰姑娘来了,女子就将轮椅推转过来,面对了兰生。

一见轮椅上的人,兰生愕然。

南月凌大声道,“是你?!”

那人青苍面,瘦现骨,眼都无力睁,正是病得好似明天就要嗝屁的桌友公子。

他听见南月凌的声音,脸上有一丝笑意,“是桌友姑娘的弟弟。”无需睁眼已听出是谁,“平掌事说客人是兰姓姑娘,想来桌友姑娘也在。”

兰生惊讶之后朗然回应,“那日公子为一批古香木赶回去,原来竟是锦绣山庄少东,失敬。”她无意中认识了帝都最大的建材商,折扣能大大地拿吧?得端正态度!

“小女子兰生,不知公子高姓大名?”南月什么的。边儿去!

“在下亦想不到兰姑娘成了锦绣庄的客人。我姓景,单名一个荻字,幸会了。”时隔数月,才相互交换名字,虽然他早知她是谁。南月兰生,一个帝都贵族的私语中出现渐频繁的名字。她不报南月,他就不当她是大国师之女。

警笛?兰生抿嘴忍俊不止,在对方侧耳好奇的神情中撒谎,“好名字!”

“好在何处?”草字头,春夏命。以此换人长命。却无成果。

警笛呜哇呜。谁敢挡路?前路一条笔直宽敞,富贵无穷无尽,多好!

兰生但道,“荻花荡。根长存,四季交替,年年复生,为少东家取名的父母用心良苦。”说起来,姓景——啊!

她这回反应还算及时,“我曾见过一位景姓商人,精明无比,还有一双睿眼一颗智心。”瑶镇那位美女银子双收的胖老板和眼前的病公子有关系吗?

“胖子?”景荻问。

他虽不咳,但气虚体弱。一不留神就会错过他的声音。然而,兰生听得很清楚,因为周围太静了。

“是不瘦。”肥,却不可笑,是让她印象极其深刻的人。明明和小霸王混在一起。又似乎与奸猾格格不入。

“那应该就是我叔父。”景荻嘴角微扯,丑笑,“本来家里的生意一直是他管的,但这些年奔波忙碌疏忽了身体,突然病倒,不得不回祖家休养去,让我接手这摊子烦事。”

兰生想起胖老板满脸油光,觉得不是忙病,而是吃出来的毛病,却也不好说,“你叔叔的病难道比你还糟——对不住,失言。”

景荻仍笑,脸皮皱巴,却让兰生感觉到善意,“也是没法子,景家只剩他和我。叔父说,我至少还年轻。好在下面的人都能干,我操心不多。”

一百两的生意都亲自出来谈,还操心不多?兰生不敢苟同。她自觉精力有限智力有限,所以很多事情能将就就将就,专注最擅长的领域。不过,叔父能把这么大的生意全交给病侄,是不是说明病侄有救?

“少东家这病会好的。”不忌讳谈,兰生给予衷心祝愿。

“每见姑娘一回,病就好似一分,全借了你的吉言。”景荻淡淡收了笑,不是不高兴,而是累了,“兰姑娘,谈谈这笔买卖吧。”

“正有此意。”兰生道。

“烦请兰姑娘帮我推起这木椅,我俩可边看边谈。”景荻单手拍轮椅把。

“公子,还是红豆推着吧,兰姑娘可专心同您说话。”景荻身后的窈窕女子柔声说道。

这就是红豆?身姿美好,细眉墨眼,俏生生的灵秀气质。

兰生看过红豆,目光缓慢落在木轮椅上,迟反应道,“我以为公子只是无力行走,却原来是残肢。”

红豆和平掌事同时一头黑线,有这么说话的吗?但两人听到了公子一声笑。

“残肢不怕,就怕残了一张嘴,笨得不会说话,赚不到兰姑娘的银子。”

景氏,并非百年传承的那些名商贵贾,但这十年间的崛起令任何商人都不能小觑,暴发户是也。而暴发户,除了财大气粗,让人往往忽略的是卓绝的能力。

第86章 互耗

木场里一直没再来客,好像关门不做生意了一般。兰生某根神经触不到就很大条,不多想,专心谈事。

“松木我不要。”在景荻领她到一堆木头前,她郑重声明。

景荻白缝眼就好像瞄过兰生,要不是垂死病相,怎么看都属阴险,“以兰姑娘能出的价,松木是最好的选择,成本低,硬度也比杉木强。”

兰生修过建材理论这门课,“少东家怎么不说松木防虫防腐远不如杉木,容易开裂变形?一分价钱一分货,松木造宅不是不行,不过七八十两就能下来的便宜材料,我如何跟我那边的客人交待呢?”

“他既然包给你,你自顾赚钱就好。这是做买卖,不是做善事。”这姑娘挺稀奇,一般包工包料,越便宜越好,“松木也好,杉木也好,刚造完的宅子不会出问题的。”

“少东家病成这样,要多积德。”欸?差点放松了警惕!他那个叔叔可是赢双的奸商!

风冷嗖嗖地吹过,平掌事却额头要冒汗。他听错了吧?这姑娘就差直接咒少东家死了。要知道,自打少东家来帝都接掌锦绣庄,人人心里提心吊胆,不怕他是庸才,却怕他随时没了命。景家就俩主子,突然要绝根的大势不妙,却叫底下这一大群靠着吃饭的人怎么办?

咳咳,却是笑咳,景荻推开急忙上来拍背的红豆,“兰姑娘,你赚了钱去捐药施饭,那是积德。你用人情作买卖,那是犯傻。以你的预算,我认为松木是最合理的用料。”

“这个也要因人而宜。”她不伪善,“不瞒少东家说,这件工程是我们头一笔生意,不在近,而在远。”

“何解?”景荻听着有点意思。

“就是不在于蝇头小利,而在于打牢地基的意思。这笔生意我没打算赚一文钱。能不自贴银两就很不错了。”连设计都没能弄花头,大众别墅型,舒适为佳。

景荻沉默了半晌,再开口语气有些微不同,“兰姑娘看远不看近,让景某赞服。”这是要干大事的野心,想不到能由一个姑娘家说出来。

兰生不在意虚的,踏实紧跟,“所以,请少东家给我一级的杉木三级的价。”

她可真敢说出口。差一级就差一倍的钱。一级杉木三级价。就等于一百两的东西二十五两卖,他赚哪里?

“兰姑娘,景某家大业大,不看远只看近。蝇头小利对我来说十分重要。你要多少木料?”前面说得斩钉截铁,后面却有转圜余地。

兰生对不远处的无果点头示意,后者立刻送上一个卷轴。

景荻不接,由红豆和平掌事为他铺开,但看清卷轴上所画所列时让他微睁了眼。卷轴分两部分,一部分是图形,与他见过的建图画法全然不似,却意外清晰易懂。另一部分是注解,从高度宽度长度详细罗列尺寸。木料砖料夯土的利用面积计算,粗略涉及梁顶间造数目,让人一目了然。

“兰姑娘有备而来,已请匠师画了造图。”她说是第一笔生意,他看来不像。

“是我画的。”兰生不打算谦虚让功。“少东家有何疑问,可以同我直接说。”

“兰姑娘画的?”景荻认为这世上没太多让他惊讶的事,但知道兰生画了这图,着实惊讶了。

“少东家不必惊讶,兰生在乡下无聊时跟造——猪圈的老师傅学的。”她和猪异常有缘。

景荻此刻真希望自己能开怀大笑,这姑娘随便撒谎的本事不厉害,因为他一听就假,可她偏偏理直气壮,一幅我撒谎你奈我何的无畏无惧。

“猪圈…”他只能“顺其意”,“怪不得兰姑娘技艺精湛,猪住的地方和人住的地方道理其实相通。”

兰生扑哧笑出声,“少东家明白人,那麻烦你给我一级木三级价,我也就不说什么了。”

不遗余力坚持,见缝插针倔强,可惜遇到的是他。

景荻道,“兰姑娘,还有一法,我卖你原木,未脱皮,已经干燥过,所以一级二级就看你找谁加工。而且,一百五十两包你所需的全部材料,由我锦绣山庄的账房监管发放。加工场我认识几处,可以介绍老板给你,价格比买现成木板和梁柱要便宜得多。”

兰生想了想,“少东家说笑,一百五十两全包再加加工费,远超了我预算,怎算便宜?你卖我的是原木——”她心里算得飞快,其实真正的预算就是一百五十两,报一百二是弹性,“材料全包,九十两。”

“兰姑娘,景某该吃药了,不如你回去想好,明日再来?”冷对热。

“少东家只管去,我等着。”讨价还价哪有隔夜热的,就得趁机追杀!

“景某吃过药后,还得用饭,用了饭后还要午憩,不好意思劳姑娘一直等,明日继续也是一样的。”这位突然成了事儿妈。

“我等着。”笑脸刁眸,刻薄无,赖皮盛,“锦绣山庄给不给客人饭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