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扇小门,那门突然大开。门后却寂静无人,让她惊了惊。因为,她根本没碰到门。雪绒如蒲公英大小了,一个劲从她身后涌进门里去,形成白纱般的隔断,然后乍分。一道云气腾腾的瀑布。一潭铮铮玉润的动水,还有那间云上亭。顿时跃入她的眼。

好美。她心一动,脚就踏进了门去。

啪!棋子落地滚动,落入湖水,咕咚一声,竟溅了个大水花。

遥空望着圈开的涟漪发怔,良久之后,长长叹口气。“我输了。”

柏湖舟哈笑,“该叹气的是我才对。你一片大好局势,叹什么气?掉了一枚棋,我再让人拿来就是。接着下,我棋品好,输也要下完它。”

“落棋为车,车示轮,轮本由人趋使,一旦脱落自行,就是天命之轮再启。此局无论怎么下,也已是废局。柏兄,今日东星将移。”遥空一挥袖,棋盘全乱。

柏湖舟耸眉敛目,“你是说东宫要定主了吗?”不得了。

“腊月十八,避不开啊。”遥空不说是,起身大步而去,声音清朗传来,“柏兄,我要闭关百日,就算天塌了也别相扰。”

柏湖舟完全糊涂了,想说既有星辰变就该随时守望才是,但他很清楚遥空的性情,是说一不二的人,只好眼睁睁任遥空去了,留自己满心不安。

遥空回到自己院子,要进门时顿住身形,“阿微。”

一道人影轻轻落在遥空身后,嬉笑音,“师叔。”

“我闭关时,你多帮着你柏叔。”还是顾老友的。

“师叔放心。”车非微,不怎么高,不怎么大,身材中等,但有一双桃花目,晒不黑的白皙皮肤让他五官十分清爽,说不出哪里俊,却就是俊的青年。

门关上,人影杳。

玉蕊有些坐立不安。彩睛被拦在月华殿花园里,说静养的六皇子不喜闲杂人等随意进出。而带她到阙阁中的小公公说沏茶,但她等好久,奇怪这人怎么一去不复返了,六皇子也没来。

于是,玉蕊决定走,毕竟算是来过了,而且还得见太后去呢。以为照原路回去很简单,出了阙阁信心满满,结果转几个弯就让看上去差不多的廊道绕得晕头转向,甚至来到寝殿前也一无所知。虽常经过月华殿,却从未来到殿后,更不识六皇子寝休的静月殿。

因大门敞开着,又看里面富丽堂皇,她想是不是待客的正殿,以为终于能在这个清静到诡异的地方找个人问路,就踏了进去。

殿中熏香,青烟袅袅,当玉蕊看到侧边有长榻,就觉自己弄错了,转身要退出去,却听到右手边的墨兰纱帘后有人说话。她很单纯,没有多想便走到帘前,一手抬起半寸隙缝,就看到里面的情形,当场惊怔,一动不动了。

纱帘对面有两人,一人面对她,一人背对她。面对她的是女人,背对她的是男人,两人躺在一张宽榻。女人光洁的左臂抱着男人的右肩,玉白的长腿勾在男人腰上。女人闭着眼贴着男人的脸,粉舌如猫,舔着男人的耳垂。女人的身体再似春藤攀附上男人侧边,全身不着寸缕,天光之下脂肤珍珠般润美。

“殿下…真不舒服么?”女人面上意乱神迷,唇始终贴着男人的面颊,游离不舍,“听说…嗯…还是为了吃你的未婚妻,装不舒服?”

那女人,她认识!是皇帝新宠贞婕妤!玉蕊一手颤抖捂住了嘴。她想逃,但她双腿麻痹僵立。帝妃同帝子,怎么能?怎么能!

男人突然翻身躺平。

女人差点贴不稳,随即坐在他腰上,咯咯笑,小手弄拳,在他肩上捶一下,嗲怨,“殿下真坏,故意欺负宛儿。万一摔疼怎么好?”

“要摔青了这身无瑕玉肤,父皇可要惊动整个御医局给你抓药制膏,他会心疼死的。”声音慵懒微寒,妖美半张面,不是六皇子又是谁?

贞宛伏上六皇子胸膛,双手不安分,要拨开他的袍襟,“谁要那个老头子心疼?贞宛只要殿下心疼就满足了。”

六皇子抬起双臂,捉紧贞宛光滑的肩。

贞宛嘤咛一声。未穿衣的身子像蛇一样滑动,想将傲人的丰盈滑进那双大手中去。

但六皇子再一翻身,轻易将她从身上脱开,起身整理连腰带都好好嵌着的衣袍,“今后没本殿下吩咐,不要擅自找来。你要无尽的富贵和地位。本殿下成全了你,如今你已伴君王侧。照之前说好的,只要你乖乖听本殿下的话,时不时为本殿下吹枕边风。这么容易的事,若你做不来,本殿下可以捧你上去。也可以踩你下去,明白么?”

贞宛坐起来。也不急穿衣,眸中闪泪,凄楚可怜,“自梨冷庵那夜,殿下就是贞宛的天了。贞宛哪里是为了富贵权位,一片真心全为殿下而已。到了殿下登帝那时能记得贞宛出过的微薄之力,贞宛再无所求。”

“那时之前。你行事要多用脑子,别做多余的事。”六皇子望着玉雕美人。好一会儿,再伸手,轻抚过那张美极的脸,捏起她小巧的下巴,似柔情蜜意搓摩一下,然后收回手,“本殿下自然明白你的情意,只是你如今是父皇宠爱的妃子,多少人嫉妒吃醋,就连我母妃也对你有所忌惮,所以千万别走错一步,让本殿下跟着前功尽弃。”

这样的轻抚让贞宛感到满足,嘟嘴开始穿上衣物,“贞宛只是太思念殿下了,又整日要对着皇帝装笑脸。贞宛不懂,为何殿下这么耐心等呢?明明有别的办法让皇帝早死——”

呜——她不要再听了啊!玉蕊的声音从指缝里流出。

六皇子立刻转头喝道,“谁?!”

他一声喝,仿佛给僵冻的玉蕊一道赦令,身体又能动了,她飞快向殿外跑去。然而,她能听到脚步声就在身后,还有六皇子让她站住的喊声。她脑中十分混沌,刚才所闻所见无法整理成章,慌乱得眼泪乱飞,也看不到来路去路。她呜咽着,穷途狂奔,突然看到了兰生。

银线,金线,云山雾海之中,那道沉静的影子仿佛能包容她所有的颤怕和恐惧。

“大…大姐!”她用尽力气喊出,同时感觉有人捉住了她的肩。

六皇子抓到她了!

猛回头,看那张阴沉不定的妖面在眼前放大,她仓惶之间跌向地,随手捉了一块石头。爬起,感觉他硬让自己转了身。但玉蕊没发现六皇子瞬间清亮的目光落向她身后,森冷迅速在散,连捉她的力道都已减轻。她只知她不能让这只手抓到,她也知她不想嫁给这个男子,没有那些说得清的理由,就是抗拒。这种抗拒心强到遮蔽了她的纯善,石头棱角锋利可杀人,却也毫不犹豫,用力朝他太阳穴砸去。

“兰…兰…生…”六皇子向后仰,后脑狠狠撞到山石,头一歪不省人事。

玉蕊听到他的呢喃,好像是道大姐的名字,这让她回神,并看清自己对他做了什么。

“啊——”她倒坐在地,一边摇头一边后退,撞进一个怀抱。回头,见兰生。这位姐姐不暖,刁坏,但可靠,坚强,不当她圣女,可以包容自己大哭。

兰生无意识轻拍吓哭的玉蕊,面色刷白。刚才还是美好似幻,现在变成了噩梦。

这一切怎么发生的?

第111章 雪火

大雪顷刻在三人身上敷一层白。伞落一旁,陷入雪地,不可动摇。

兰生看到的时候,只见玉蕊拼命跑,六皇子紧追,然后六皇子捉到玉蕊往回扳,玉蕊用石头敲了六皇子脑袋,六皇子撞到假山。不知是玉蕊敲狠了,还是六皇子撞到了哪里,就这么昏过去。但兰生没问玉蕊怎么回事,她反应过来的第一个行动就是去探六皇子鼻息。

“大姐…”突然失去支撑,玉蕊茫然不知所措,跟爬在兰生身后,捉着她的裙边,就像个婴儿,“我杀人了…杀人了。”

六皇子头上的血,融化入雪,只剩点点红圈。

感到微热的气在呼出,兰生迫使自己狂跳的心冷静,“他还没死…”忽见一个人影穿雪帘而来,她也不知自己怎么想的,立刻将玉蕊塞挤在山石缝隙中,“无论发生什么,你都别出声!”

玉蕊呜一声,却被兰生凌厉的眼神吓住了,再不敢吭气。

“殿下!”人影停在六皇子身前,白狐裘宝石襟的雪袍价值不菲,玉手皓腕戴满金银,一张脸蛊媚惑艳。

兰生不得不承认,贞宛是她见过的,长相气质最勾人的尤物。

“又是你!”一双猫眼看清兰生时顿化厉魔。今时再不同往日,她是贞婕妤,不是三皇子无名份的爱姬,已不用对兰生客气。

“娘娘。”对贞宛知根知底,兰生并未卑微,语气不冷不热,“真巧。”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谋害六皇子。”贞宛入宫后学会的第一件事——端架子。

在兰生看来,此女虚荣心是足够大了,脑子还未开发完全,“娘娘误会,今日我随圣女入宫见太后,圣女让六皇子召见。我等得有些无趣便四处走走,不想走到这里,见六皇子晕在此处,正不知如何是好。想不到娘娘竟也在六皇子殿里,那我就能放心了。娘娘快叫人来,雪大路滑,六皇子摔得不轻呢。”

贞宛让兰生不着急的语气闷到,终于发现情形对她自己不利。她毕竟是皇帝的妃子,出现在皇帝儿子的殿中,就算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她一边懊恼自己不该来探究竟。一边还当说话留三分的兰生蠢。三言两语想吓唬。“你说雪大路滑,本宫看来是罪魁祸首。六皇子与本宫有知遇之恩,他身体不适,本宫特来探望。本宫不知你听到了什么。但事情绝非你想象那样,你因此谋害六皇子,本宫一定要告诉皇上,办你死罪。”

贞宛以为兰生是偷听到她和六皇子的人,若不处理好,后患无穷,贞宛盘算怎么才能让自己脱身事外,又能灭了这张口。

看来玉蕊撞见两人偷情,六皇子气急败坏追出来。兰生冷笑。态度比贞宛倨傲,一改之前的不冷不热。

“不妨娘娘自己说,这事该让我如何想象。”不说白了,有人的豆子小脑袋转不过来。

贞宛气急,“你!”

“自梨冷庵起。我可是看着娘娘一路风光走到今天。娘娘也不必以为我存坏心嫉妒,对我有赶尽杀绝之意。说实话,同为女子,反而对你钦佩得很。试问天下美女何其多,能有娘娘这般本事和运气的,我也就见过你一个。娘娘不妨回想一下,我何时待你轻慢过。”不知道自己打她巴掌的事六皇子告诉没有。

贞宛想了,“确实没有。”船上她是真昏。

兰生暗道运气不错,“说起来,娘娘青云直上,也有我一点小小助力。”

贞宛又想,语气但缓,“是我用得巧妙,恰你在场而已。”却间接不否认。

“娘娘至少该相信,我的命格或者旺你,每遇我一次,你就乘风而上或避免灾劫。”兰生擅加利用大环境,“恕我直言,无论娘娘因何而来,男女有别,更何况帝妃与帝子之间。若让人看见,那可是龙颜震怒的大丑闻。到时候,皇上不会杀儿子,却会杀妃子。”

贞宛当然明白得很,而对于兰生旺自己的说法,虽然以前从没想过,可仔细一想就大有道理。

兰生看出贞宛松动,又道,“还好,娘娘今日遇到的不是别人,是我。我不会问娘娘究竟为何在六皇子殿中,为何雪袍下穿诱人纱裙,为何如此担心六皇子安危。”

贞宛被兰生三个为何彻底震住了,心道不错。她担心六皇子,不顾一切冲过来,如果遇到的是别人,她就完了。

“所以,我真心劝娘娘,哪里来的哪里去。六皇子是摔倒也好,被谋昏也好,此事今后或小或大,都跟娘娘一点关系也没有。娘娘若记得今日没来过,也没见过六皇子,更没见过我,我也亦然。”兰生要让唯一的证人永远闭嘴,“娘娘以为公平否?”

贞宛无法说不。她说不,就是拿自己的命换兰生的命。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娘娘若想明白了,最好快些离开,我妹妹还在前殿等六皇子,迟早会惊动人的,我十分为娘娘担忧。”雪色沉在兰生眼底结冰层,此时心冷彻骨。一枚银针扣手,她才是准备灭口的那个。

贞宛二话不说就走,竟从兰生进来的那道门出去了。

敢情这门用来暗通款曲,兰生眯眼,回头望着地上的人。那人全身覆雪,唯有脸庞清爽,闭着眼,唇苍亮,再无一点妖狠。好色,荒唐,阴狠,残忍,但在玲珑水榭观台上的那道影子好不孤单,仿佛随时抛下一切,就能纵下万丈深渊。而更别提,他那张孩童面,孤傲怪桀中仍有一分天真一分热力,哪怕她脑海里只留极少的记忆残片,她知道她曾经不讨厌他。

今日,亲眼看到他所作所为,将一切传闻都证实了,六皇子的确是再让人厌恶不过的人渣。但他倒地不起的那刻,她真怕玉蕊杀了他,却不是为玉蕊担心。她有点瞧不起自己,明明说好清账,粘粘糊糊算什么?除非本尊有更强烈的经历,她想不起来。却被影响了情绪。这就有点麻烦,分不清是残留还是新我。

不过,无论如何,六皇子有呼吸,还是值得庆幸的。

兰生将瑟瑟抖的玉蕊拉出来,嘱咐道,“你也一样,从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如果认不得路。就说要去见太后。不小心迷路。记住。千万不要和任何人多说一个字,包括你刚才听到的,看到的,所做的。”

玉蕊怕极了。“我…我做不…”话不成句。

“你做不到,南月家就都会陪你死。”兰生真想给玉蕊两巴掌,最终却只是用力捏紧她的双肩,“想想金薇,还有祖母和爹,深呼吸,然后什么也别再想,只要镇静走出月华殿,上轿等着我。其余的事。我来做。我保证,六皇子不会有事,谁都不会有事。”

听兰生提金薇和至亲,玉蕊这才提起神,咬唇推开兰生。能站稳了。

“信我。”兰生捉袖擦掉玉蕊面上的惊泪,抓把雪敷冷她微红的眼圈,“快走!别回头!”

玉蕊小步跑,开始有些无力,后来身形稳了,消失在鹅毛飞雪中。她信!

兰生也管不了玉蕊能否找到路,先将仰躺的六皇子弄成伏姿,捡起那块沾血的石头垫他额头下,把看得清的脚印全抹了。这就布置了事故现场:出六皇子因雪地滑而向后撞到山石,然后疼痛翻倒,额头让尖石戳伤。

一切妥当,兰生正要退,突然听到呻吟,不禁惊望过去,见原本歪头躺着的六皇子竟睁开了眼,想抬不能抬起的痛苦表情,目光对上她,凶恶无比。

“女…谁…受…死…”稀里糊涂发了几个音,再度晕死过去。

大胆如兰生,也得拍拍心脏。虽然受到不小的刺激,动作仍敏捷,但跑出小门转身去关时,看见自己才留下的那行脚印,就想回去扫,却听有人喊殿下。声音还远,可对她已是不能拖延的状况。

雪再大再密一点就好了!她紧皱眉,不得不轻关上门。

奇得是,兰生走后,雪势猛密风狂舞,竟将六皇子周围的雪地扫得平整一片,连躺着的人都快被雪淹没,哪里还看得出谁和谁的脚印?

又过一会儿,两个小太监合撑一把油伞,喊着殿下,又低声抱怨连连。

“我刚从前殿来,也没这么大风大雪的,人都要被刮走了。”

“背山阴吧,从瀑布顶上刮下来…欸欸,那是什么?好像一个人?”

“妈呀,殿下的风袍子,还是我今早给他穿上的。”

两人也顾不得撑伞,跌撞冲过去扒雪。

一个面色惨绿,高呼,“快来人哪!殿下摔到头啦!不得了啦——”

一个连滚带爬,惊喝,“快传御医!快请圣女留步!殿下流了好多血! ”

荒如漠寂如原的月华殿,忽然好像被添一把大火,沸腾了一壶煮久的温茶。风呼呼吹,雪花舞火,令人人脚步错乱张惶无比。而人们还未知的是,最美的月宫这一刻起将散去所有辉光,再不能闪耀了。

一顶抬两人的轿早已走远,那些张惶太迟,绊不住故意快离的脚步。再等六皇子滑倒昏迷的消息传到禧凤宫,太后取消考试,赶去看望孙儿,无人将这么大的不幸跟最早到的圣女和圣女的大姐牵在一起,两人淡定归家。

腊月十八,果真惊险,果真保命,兰生的这一页就此翻了过去,开始新篇。

卷二 水!起!

第112章 祸秧

都军司衙门一早打开,轰出一群破衣烂衫的叫花子。

昨日大雪还未下完,淅淅沥沥如银灰,雪地变成硬冰,风冷似刮刀,冻得这群人哈气搓臂,妈蛋爹蛋鸟蛋乱骂一通。

衙门前站岗的兵厉喝,“还不闭嘴滚蛋!要不是宫里乱成一锅粥,再加上有人肯担保你们,哪能这么快放出去?是不是想进来多顿牢饭?”

叫花子们倒也不怕凶脸,自身都是刀里来枪里去的恶煞。

褐老四更是。作为头儿,昨日挨了杀威棍,这会儿身板仍像根粗桩子,一点儿愁眉苦脸没有。他虽不怕,却也不愿意再进去,一声唿哨催兄弟,脚下装轮一般,跑出两条街远才停住。

“娘个泊老三,老子们在牢里挨饿挨揍,他当缩头乌龟,不晓得躲哪里逍遥自在,居然不管兄弟们死活。”全然忘了是自己不听劝,非要抢这一遭,还跟泊三把话撂绝了,“好在脑袋还挂脖子上,不稀罕他救。说起来,多亏那个小丫头呢。”

“还多亏了我。”有人插嘴。

褐四扭头看到一红脸汉,矮自己一个头,似笑非笑瞧着自己,但眼神够锐,显然混龙虎滩的。他不敢小觑,抱拳请问。

“兄弟哪条道上的?”

红脸汉是管宏,帮忙兰生打点此事,所以早得了消息等在都军司门外。瞧这群人乞丐装下天地不怕的匪气,暗暗称奇,不知兰生跟这些人又有何关系。

“在下姓管,不在哪条道上混,靠手艺吃饭。”他可是正经老实人,不混,认真过日子。

褐四一听,眯起一只眼,有点瞧不上了,“既然不同道。各走各得好,兄弟别乱攀交情。”

管宏好笑,“这话不通。道多了,有近有远有交叉,再说还真不是我要攀交情,而是把事儿给你说说清楚。你们能出来,多亏了保人和保银。保人是我找的,保银是我出的。”

褐四肃然起敬,“管老哥,我大老粗一个。对不住啊。多谢多谢!”

管宏自然不是小心眼的人。哈哈笑过,“不必谢我,我也是帮人做事。你们记得欠着那人一个人情就是。有朝一日,我要是请兄弟们帮忙——”兰生信中说不必提她的名。但提欠人情要还。

“那还用说!管老哥你一句话,我们这些人赴汤蹈火。”老寨主说过,强盗也得重情重义。“老哥报个名,我等没齿难忘。”

“管宏。”不能帮兰大姑娘造房子,其他事上管宏尽心尽力,“我这儿还剩几两打点银子,你代兄弟们拿着,应该能管上几日饱饭。西城有一处可以长租的勤力居院,不管饭。正好有统铺一大间,我打好招呼了,你们安心住,过几日我会再找你们。”

褐四大喜,连声道谢。“之前有个给咱们报信的丫头,不知管老哥同她是——”

“为同一人办事。”管宏点头,将银子往褐四手里一塞,“我还有事,告辞。”

褐四望着手里银子,旁边一汉悄悄伸手来摸,却被他恶狠打开,将银子收进怀里,“兄弟们,打劫没成,倒有人管吃管住,原来真有天上掉馅饼这种好事。”

有汉子但疑,“四当家,这事怪异,哪有平白无故送上门的好处啊?”

褐四斜那汉子,“你新来的啊?我们从前做的就是平白无故送上门的买卖。”

大家一想,可不是嘛。这么想着,立刻抛却一切不安的念头,七嘴八舌就打起银子怎么花的主意。多数意见就是,反正不愁住,过两天还有人给活干,干脆今天就花光了,免得人反悔再要回去。

褐老四越听越有道理,“咱们在都军司吃了那么多苦头,慰劳一下自己也应该,不过花酒不能再喝,那里吃人不吐骨头的,就这点银子也压根不够。咱找家好酒楼,放开了吃,放开了喝,去掉这几日的晦气,如何?”

有什么如何不如何的,能解肚里酒虫馋虫,这群今日不管明日的家伙谁会说不好,欢呼头儿真好,立刻捉人打听哪家酒楼又贵又好。

霉运之后似乎相当走运,不出十丈就有家叫万和楼的,名声响当当,伙计还在下门板,褐老四带着八个兄弟“杀”了进去,点名酒点好菜,报了一长串。

伙计这头对着褐老四笑得热情,走到柜台那头就成了轻蔑样儿,对掌柜嘀咕,“不知哪儿来的一群乞丐,八辈子没吃过好的,那穷酸相。”

掌柜正和东家算明细账,听了很不高兴,“乞丐你还给招进来,赶紧赶出去,没生意也不能白给叫花子吃。”

“他们有银子,少说四五两,估摸是捡到的便宜。我看今日积那么厚的雪,多半也是没生意,有的赚就赚。”伙计表示自己有头脑。

桌案后,东家悠悠开口,“这么多人,四五两银子能赚多少净利?他们外乡人?”

伙计忙道,“是,大小姐,那口音一听就是穷地方来的。”

“那就行了。好酒兑次,烈些,等他们开始犯迷糊就多兑水。”女子又吩咐,“掌柜的,刚才你说要扔的那批食材,现在有人收了。”

伙计脆声应了,到厨房关照去。

掌柜打哈哈,“大小姐聪明,小的其实一直照这法子来办的,只是最近来的都是熟客贵客,不好糊弄。”

女子嗯了一声,“我知道,只不过我开店要赚钱,不是散银子,听到扔食材这样的话心疼。掌柜要老是这样,我就得换个不扔我银子的人坐你位子了。”

掌柜低头连声说知道。

一个挺标致的丫头走进来,“小姐,姑爷买完书了,已经上了马车。”

女子点头,合了账本走出大堂,瞥见那头粗嘎汉子,不由露出厌恶的神色,步子微微加快,上了门外马车。

车里一俊朗青年正翻书,大概看女子动作仓促,淡然道,“我可没催你,那么着急做甚?和母亲说了陪你,自然说话算话,你难得出来一趟,打理仔细再回去也不迟,我自己看会儿书。”

女子笑了笑,坐青年对面却显得有距离,“没什么可打理的,一年到头也就来瞧一两回,让底下人认个脸,免得不知道谁是主子。再说让人知道我是万和的东家也不好,虽是娘家给的嫁妆,客人杂七杂八再混说一通,连累到侯府之名。回吧,婆婆疼我,我却不能不懂道理。怎能叫夫君等我?”

青年的目光在女子脸上停了半晌,面无表情垂眼看书,“母亲说今年你拿了好东西孝敬,还给家里补贴了不少银子,让我代她谢你。这两年天灾不断,地里收成差了不是一点半点,才调度不开。”

女子仍笑得温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冯娘子那事——”青年语气起微澜,没看到女子笑容冷彻,“母亲斥我荒唐,我也好好想过,罢了吧,当我从没提过。而且,她那儿我也再没去过。”

…马车动了起来。

褐四留意到那女子,不因她穿戴华贵,而因听到丫头的话。

丫头说,“小姐有了身子,当心雪天路滑,走慢些。”

于是,褐四奇怪一个孕妇大清早出入酒楼,所以也就记得了她。顺带看那辆马车,他好歹干无本买卖能看贵重物,但觉好木好造工,帘子都是上好锦缎上好刺绣。车辕上刻了百瓣花的圆徽,一看就是族腾。这族腾可不是随便什么人家都有的,必是百年以上,帮泫氏元帝开国的老族。

但褐老四平时不动脑,看过了,有点印象,也就到此为止。再过一会儿,酒坛上桌菜上台,他和兄弟们吃喝得那叫痛快!酒,就该越烈越好。舌头麻了,菜味没啥感觉。到后来,脑袋晕乎乎, 更没发现淡下去的酒味。横竖,就是讲究一个哥俩好气氛。

吃饱喝足,一群人剔着牙,勾肩搭背往外走,褐老四领着头,都把付银子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他们那出身,没习惯往外掏钱买酒食,喜欢就抢,抢了之后大家分光,下一顿接着抢。

伙计在门前挡住褐老四,双手叉腰,“嘿,不给钱就走啊?也不看看这是谁的店!”

褐老四让雪珠子冰醒一点点,眯着眼回头看看,想起来了,这不是白岭,是天子脚下。二当家吩咐过,要守规矩行事。

他大着舌头打饱嗝,“谁…呃!谁他娘不给钱?老子刚才…呃!不是让你小子看银疙瘩了嘛?”将管宏给他的银子全掏出来,一古脑儿往伙计身上丢,“见钱眼开的小王八蛋,一辈子抱银子过吧。”

伙计忙不迭在雪里扒钱,一块不落都找着后,对褐老四一群人吐吐沫,“呸,活该喝水吃馊的穷货!”说罢,跑进店里交差去了。

褐老四来到勤力居院,正和老板报管宏的大名,突听一兄弟捂肚子喊疼。

“哎哟,我的娘,虫子钻洞啊!疼死我了!茅房!茅房在哪儿呢?”

老板指指后面。

那兄弟冲起,边跑还边把手放屁股上跳,让人怀疑他没准熬不到茅房。

第113章 撬缝

褐老四对那位的背影骂,“叫你刚才舔盘子,就你最馋,什么都要比别人多吃两口——”他话音未落,又有几个兄弟跳起来,抱肚子说拉屎,也不用再问老板茅厕在哪儿,追刚才那位而去。

很快,就剩褐老四一个。他呆呆看着老板,一时不知说什么。

老板是个白板脸,眼睛不眨看回他,半晌后,问,“你不去?”

“去他娘!一个个都是有的吃就没节制的东西。”褐老四才骂完,就觉得肠子突然绞了一下,但他话已出口,故作镇定,心想是让那群小子影响的。

老板仍空白没表情,“我是想说,里面茅房就两个蹲,你不去也好。”听到一声雷动的咕发自对面褐汉的肚子,“或者,你出了这门奔东,巷口转左,也有茅——”

褐老四转身就冲了出去,还是憋不住,连放一串响炮。

老板拿过一鸡毛掸子,白板着脸挥动,“得加老管的钱,招一群屎壳郎,晦气。”

一个时辰后,泊老三得消息找来,问老板他九个兄弟在没。老板黑着脸,领他到大院里一间屋前,说声人都在里头,又问他身上有没有银子。

泊三想这是南月大小姐帮忙的事,肯定可靠,就老实道有一两碎银子。

老板摊手说,“拿来。”

泊三就有点犹豫,问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