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倒是。”司正于是一口答应,“你把人挑好,本官帮你安排。”拿钱办事很爽快。

欧阳吐雾谢过。

且说兰生和木林到鸦场去,正好碰上倪土的新陶管出窑,两人爱不释手,边看边问新陶管何时可以试用。倪土却瞅着他们,反问药汤浴场的公文批下没有。铁哥和管宏出公差,鸦场现在由他们三人主事,不太关心这些的倪土一旦挑起来重责来,还是很认真的。

兰生说声批文下来了。

木林以为她会详说,不料等了片刻没听到下文,有点好笑,“大姑娘欸,您别报喜不报忧啊。”

倪土眉头一拢,“什么意思?难道拿到手的批文是空白的不成?”

“不是空白,而是对半。”木林挥着陶管,虎虎生风,“同意开工,但银子从三万两变成一万五了,还有一万五肯定进了他们自己兜里。我以前听说过少府国库拨下的银两都掺水,却想不到血盆大口,能吞了一半。”

倪土张口无言,但叹一口气,“岂非吃力不讨好?”

“早就预料国库里的银子不容易抢,一个浴场能拿到一万五千两银子,很不错了。”但兰生并非看轻利益。

她不是慈善家,做工当然要赚到钱,只不过工造司坏,她也不怎么好,和泊老三作预算的时候,已经把工造司要克扣的汤油算了进去,最终工造司狮子大开口,虽然超出她的估计,少掉一两千的净利而已,再加上工造司补给她的免费劳动力和官造出面采办造材,可能利润只多不少。

她比较不爽的是,司正同那几位大匠旁敲侧击的追问,感觉背后另有人偷师。谁呢?何不光明正大?她从来也没说过居安的技术别人不能用啊。官商合作是一回事,官商勾结却让她不齿,怎么不想让对方占去便宜。

“倪土,上回咱们造出来的混土管,将圆直径放宽到两尺,管子要有半尺厚,先试一批出来。”兰生要求。

倪土奇道,“作何用途?”

“水塔要造到地下去,就必须加强陶管的保护,得双管齐下。”她要改掉浴场高水塔的设计。

木林和倪土双双欸了一声,“水塔造地下去?!”

兰生的新构想是将水塔变成水室,以铁哥精湛的机关术造成控制中心,通过地下水道向各个浴池分送冷热水,而并非采用偷懒的方式,造高塔和高炉,利用地心引力的作用自上往下输水。工造司一搞鬼魅伎俩,逼着她“美化环境”,把整个浴场的引擎藏埋起来。混泥管,陶管,铁管,让她造一个迷晕阵,即便进了水室,也难以看得出原理。当然,对于自己,也是挑战新难度。如何产生自下而上的运水力,如何采光和保持空气流通,如何最大化节省柴炭资源和人力,都要重新考虑。

这日,兰生的梦想之一实现,长风是交税大户,她是花税大户,高调地——唱反调。

同一天,安家的梦想也实现了一样,新太子妃热乎出炉,眼看要成老姑娘的安家小女儿终于当选。虽然是因为京二小姐的八字与太子相冲,安纹佩才由老二成了正选,但不管怎样,结果最重要。

而就在皇宫向安家约婚下聘的那日,阁部下正式文书给国师府两位一品夫人,应大国师遗愿,封号不保留爵位,但奉皇帝亲书“北辰乙真星君上上仙”,摘去国师府门匾。

第二日,东海夫人拜访阁部三位阁老,要求还府与朝廷,携老夫人等一干女眷搬去城郊居住。阁部准。

第三日,李氏冲回婆家撒泼大闹,恶骂邬梅。邬梅气吐几口血,昏迷不醒。老夫人大怒,找来李将军夫妇,修书一封,盖一品诰命印,从此与李雎再无关系。

邬梅从此卧床,情形时好时坏,加之国师府的大部分仆婢遣散,老夫人应兰生之邀,带女眷们搬入六皇子府。南月氏风光去尽,从帝都的贵族阶层从容退出。

这时,太子大婚定下吉日六月初六,皇宫和朝廷都给予最高度的关切。流连往返,归期一延再延的皇帝终于坐了北上的船,踏上回程。而南月氏明月流仿佛成了吹过去的风,引不起多数人短短眨眼得缅怀。

五月初六,东城的浴场工程刚开始不久,却如火如荼,吴三跑到工地上,向正在丈量水室地宫的兰生报丧——

邬梅“病故”。

兰生真希望她娘没有提前告诉她这个诈死的计划,那么她还能够真情流露,现在却只能表现呆白,眼睛干瞪着,心想有没有瞪出血丝的运气。

但兰生未出嫁前的大小姐形象深入人心,又有南月涯的“葬礼”在前,吴三就以为她倔傲脾气,不肯示弱于人前,只是再怎么坚强,父母先后离世,人也傻愣愣了。他如此想着,一边劝兰生节哀,一边自己抹眼角。

兰生这才发现,原来自己不用装难过,跟从前一样少言拽冷就是。如果跟南月萍似的,反而不符她平常的性子,会让人觉得古怪。于是,干脆摆张刻刁飞俏的脸,吩咐木林要做的几件事,还让他下午去府里跟她汇报进展。

果然,人人当她受打击太大,所以语无伦次了。

消息传进宫里,比起南月涯去世的消息,这回没惊到多少人。一来,太子大婚,没闲工夫。二来,邬梅吐血之后,御医日日去六皇子府为她诊脉,开头还说养得好,后来就让家里人多陪着了。太后也垂问过,心里已有数。

邬梅去后,突然天气暴热,而且越是靠近太子大婚的吉日,越不宜治丧,所以三日后就殓棺下葬,与南月涯合了陵。

第311章 情趣

头七这天,兰生去陵墓守夜,一掀车帘,看到泫瑾枫,有些出乎意料。盼姬“不见”后,他日日外出,倒是没听说在哪儿寻欢作乐。岳父母亡故,根据大荣礼法,女婿被要求守丧三个月。

不过这位同时还是皇子,对这条礼法可遵可不遵。如太子,南月萍好歹是上了册的良娣,但南月涯下葬那日都来得心不甘情不愿,如今太子妃照娶,照常穷奢极侈设宴斗比,甚至还在这种时候向他弟弟借嬉斗馆。

“我也想送送岳母。”泫瑾枫是知情人之一。

兰生上了车,靠坐着,面露疲惫之色。连着两场葬礼,而原本可以九月交工的药汤浴场,突然被工造司要求六月二十八建成,足足提前了两个月,完全不容分说。她固然火大,但工造司这回好似有准备,居安一列出造材单子,绝对以最快的速度和最便宜的价格供应,又拨了大量劳役上工地。感觉一块地里都挤不下的人头数,十天就开出了地下引水渠,完成了净水的三池。官造这么难得的高效率和配合,令她无法再抱怨,只能亲自加班加点。毕竟,这是她的构想,明知官府不好打交道的情况下,有点钻牛角尖的,非要国库破财。

药汤浴场最大的难度不在于外观设计和内部装修,而是锅炉,药炉和水管的引擎式复杂构造。她想用浴池独一无二的特色产生大动力,使水室这颗心脏跳跃起来。

浴池独一无二的特色是啥?

蒸汽。

她已画出蒸汽承轴设计的草图,就等铁哥赶回来,将模型造出。同时。以防蒸汽动力不成功,她也会运用人力操作的机关术。总体要实现:冷热水管分送水,简单开关的放水排水,药汤分池,泡汤前的淋浴。还有蒸浴等多样的设施,并且安装供浴场人员交流的通讯设备。

一双手按在她的太阳穴,力道正好,让她舒适吐口气,睁开眼,眸中映着月美的俊面。她不说谢。微微倾身上前,在这个妖到性感的男人唇上轻啄一下,立刻又端坐了回去,脸红涨潮退潮,十分自然。心跳的速度是不能说的秘密。自得其乐更美好。

泫瑾枫却是一怔,眼睛里渐渐聚起绚烂的墨郁,修长的十指握放握放,感觉唇上热血奔腾的火烫,闭气,免得出卖他的冷静,任心脏冲击着胸膛,用尽力气忽略它要跳穿出去得欢脱。对兰生。他已经习惯了主动出击,纠缠耍赖各种,只为拉近两人的距离。他以为这条路还长。也不介意施展浑身解数,博取她的欢心。他甚至以为,这辈子她淡淡的回应和不推拒已经足够,能舒服得相处就好。

惊,迷,悦。他拢了眉,眸显焰色。嘴角却禁不住翘,让他的表情丰富。连带语气都变化多端,似疑问,似肯定,似奇怪,似挑逗。

“你亲我。”

兰生挑眉,轻笑一声,“难道是咬你吗?”

“为什么?”他觉得这个答案很重要,关系到今后能不能得到更多的福利,所以尽管那声轻笑像羽毛刷过了心,酥麻酥麻的,他再度忽略。

她也拢了眉,思考这个问题,“我猜——是谢礼?”还有一种可能,“或者心血来潮?”

泫瑾枫的表情变严肃了,弯下嘴角,自发自觉取了前者纠缠,“谢我什么?”

这人笨了啊?兰生眯起眼,那双凤眼刁极,“亲爱的夫君,打破沙锅问到底可就没意思了,当成小情趣小惊喜比较好。”眼珠子一转,忽然朝泫瑾枫扑近,看他妖相全无,反而有一种俊美清涓,她不由笑得妩媚,“这么看,殿下居然还有不近女色的高傲一面呢。”

泫瑾枫握着兰生双肩的手改为环抱,施力将她的身体与自己贴紧,吻落她的唇间,却是辗转悱恻,火辣缠绵,直到自己的呼吸和她的呼吸都乱套,才捧了她的脸,深望。

“我的回礼。原来,这么近看,爱妃居然还有妖娆贪欢的妩媚一面。”

兰生退开去,双颊桃花红,眼中若明夏灿烂,并非害羞,而是被挑起来的,心底的,渴望。她深呼吸,焰色在眼里沉淀清澈,不再去想泫瑾枫带来的触电颤触,但想她和他陷入了同一个泥沼,谁陷得更深呢?

“听说工造司刁难你不少。”她主动亲他,让他这日十分充实,故而不再死缠烂打,同车分坐仍觉愉悦。而且,她恰恰是可以说正事议正事的独立女子。

“跟官造打交道,各家民造的经历都差不多,居安造没有因为我这个六皇子妃受工造司的照顾,其实是件好事。”兰生侧头靠着车壁,从车帘拍打之间的缝隙向外望,目光迷蒙,“只是有一点很令人担心,那些劳役者的待遇太糟糕了。一日两餐,每餐一碗粥一张饼,粥不见米粒,饼不见油肉,干体力活的人怎么受得了?而且监工也让我生气,动不动吆五喝六动鞭子打人。今天一早木林送信来,监工竟在工地上打得人气息奄奄,眼看就要出人命了。我造得是浴场,又不是坟场,这会儿天怒人怨的,感觉自己成了朝廷的帮凶。”

“役者在服劳期间就如同和官府签了卖身契,每年修坝挖山,到边境造防御工事的人死了何止上千,监工们都是这么教出来的,自然不把他们的命当回事。”不论身为皇子,还是身为北关士兵,泫瑾枫见得不少,“就算他们给你干活,你只有调派权,没有管理权,监工用什么方式对待他们,你同样也管不得。而且,得罪监工会很麻烦。”

“我是才知道他们那么凶悍。大概昨日我劝了几句,他们表面唯唯诺诺,今天就找出气筒,故意打给我看,让我从今往后别管闲事吧。”她尽力生活,但很多时候,事不由人,尤其是别人的事。

“那你就不管了?”泫瑾枫用了问句。

不管…才怪!兰生抿薄了唇线,慢慢勾起嘴角,闭住的凤眸飞挑起一双漂亮的墨线,不知和某人有夫妻相。

第312章 疯妒

夜风闷热,南月涯夫妻的陵墓前幽幽闪着两盏大灯,兰生和泫瑾枫拜过,上祭洒酒,清水浇石。然后泫瑾枫一支长笛吹高远,兰生诵读金薇亲手写的祭文,又将它烧了,看它化烟灰。

人还在,名字已死,若非迫不得已,谁也不愿意用这样的方式隐姓埋名,无论如何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所以,兰生自认没有在父母葬礼上露出破绽,就算此时只有无果和红影在,神情算不上悲痛欲绝,却非没事人一般嘻哈乐闹,还是比较肃穆的。

但为什么,寂静会被冲进陵园的一队快马打破,而且来得全都是她最喜欢不起来的人?

兰生拉住泫瑾枫的手站起,轻哼,“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泫瑾枫在兰生的腰上扶了一把,俯耳但笑,“不是说李氏身后有高人指点?也许他算出你爹娘尚在人世。”

兰生的神色顿时一凛,“难道要开棺验尸?”不是吧?两座空棺要她怎么解释得清?

“哟,即便是夫妻,在刚去世的长辈墓前卿卿我我,也有失体统吧。”南月萍不用脑子说话,想一句是一句,忘了泫瑾枫的身份。

泫瑾枫目光如箭,冷声道,“你虽是本殿下的小姨子,说话既然如此不中听,本殿下也不用看你大姐的面子了。再胡扯一个字,本殿下要你永远不能开口。”

南月萍吓得捂住嘴,往李氏身后躲了躲。

李氏对女儿一向盲宠,虽不敢对泫瑾枫放肆,却敢对兰生颐指气使。“大小姐就这样对待自己的妹妹么?”

兰生看在眼里,冷笑在心。李氏母女知不知道她们只是安氏和各大名门的陪衬?还想生出未来的皇储?还想当皇后皇太后?简直异想天开。要她说,真等南月萍的儿子登上皇位,大荣肯定也快完蛋了。

她懒得理这对看似精明,实则白痴的母女。与安鹄道,“安大人日理万机,入夜还赶来为我娘做头七,多谢了。”

安鹄的一身白衣轻袍在夜里份外醒目,“娘娘不用客气,虽然师父和师母走时我没能帮上太多忙。但上香祭拜这点小事还是做得到的。当然,若能发帖告知大家一声,也不至于这般委屈了师母,我一定会广邀帝都名流,一起送师母一程。”

他要让兰生知道。他现在的力量已非吴下阿蒙,却是如日中天,官场之中没有几人敢得罪他的。太子对他言听计从,他要谁当太子妃,谁就能当得上。而未来,他要谁当皇后,也是极其简单的事。安纹佩要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就算是妹妹。他也能随时废掉。到那时,眼前这位美若兰花的女子,也只有乞怜的份了。

六皇子放在兰生腰际的手。刺痛着安鹄的眼,狠戾一闪而过。他垂目上前。死人比活人大,省了对这个没用皇子的礼,直接拜南月涯夫妻的陵墓。

李氏却撇撇嘴,她与南月氏已经一刀两断,再无任何关系。而娘亲站得傲慢。连带女儿也态度傲慢。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去掉娘家的姓。南月萍如今是萍良娣,将来是萍贵妃。萍皇后,没有南月氏这个败落无用的娘家,一切只会更好。

这两人睁眼瞎,看不清南月氏的激流勇退正当时,看不清与南月氏决绝的她们成为了谁都能够欺凌的浮萍,前途根本不会美好。

兰生等安鹄拜完,不得不接着应付,“安大人有心,这一带夜路不好走,回去时注意安全,别让车夫赶快车。”

李氏嗤笑,“大小姐这么着急赶我们走,难道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吗?”

腰上有泫瑾枫的手温,兰生比以往更加沉定,语气微愕,让人听不出半点心虚,“什么意思?”淡淡看安鹄一眼,“莫非安大人不是专程来祭奠我娘?”

安鹄皱起眉,厌恶得瞥李氏一眼,暗骂蠢货,面上毕恭毕敬,“回娘娘的话,师父待我恩重如山,师娘也如我亲娘,我拜送他们之诚心,天地可见。但师父师娘实在去得太急太蹊跷,以至于市井中流传出不少荒诞的传言,故而太子殿下派我过来亲眼一看。”

泫瑾枫仿佛能听到兰生心中的冷笑,妇唱夫随得装傻充愣,“传言什么?又要亲眼看什么?”

南月萍以为有两大帮手,胆子很快窜回来,“传言说爹没死,和邬梅串通好诈死,其实两人要远走高飞!”

“荒唐!”兰生大怒,“又不是要满门抄斩,也不是大祸临头,好端端为何要诈死,还是丢下一家老少?”

南月萍切一声,“爹一向只宠你娘,看国师之位保不住,与其今后在人前没面子得讨生活,不如丢下老太太和嫁不出去的女儿们,两人逍遥自在去。”

“真让人受不了。”泫瑾枫妖彩散漫的声音,“好歹也是同父异母的姐妹,兰生,小姨子和你的智力怎么差那么多?蠢到这个地步,本殿下都要为皇兄担心了,别让这等蠢女人连累。”

南月萍热血上冲,脱口而出,“你敢骂我蠢?我可是你兄长的良娣,也算得上是你的嫂子——”

“红影,折她一臂,让她知道本殿下不打诳语。”泫瑾枫道。

一朵暗红的云,在所有人眨下一眼前,飘到南月萍身后,抓住她的手臂咔地掰断,又在她惨呼声出来的瞬间劈昏了她。南月萍软绵绵倒在了地上,人事不省。李氏尖叫着要去抓红影,却被赶至的无果一脚踹出丈远,捂着肚子疼得翻滚在地,大喊杀人啦。

东宫卫们本能拔出了一半的刀——

“你们没长耳朵是不是?萍良娣刚才对本殿下大呼小叫,还敢充太子妃,自称本殿下的嫂子,如此藐视礼法王法。本殿下教训不得?你们竟敢对本殿下拔刀,那就没办法了,等本殿下同安大人说完话,一个个到右虎营领板子五十,小惩大诫。看在皇兄的份上。这回暂不要你们的命。”狠起来的六皇子才是藐视一切的人。

刀子全都回了鞘,无人赶说一字不。

李氏一向会撒泼,又是将所有希望寄予女儿身上的那种妈,见女儿一动不动,哪能不似疯狗?又见没人帮她了,干脆和盘托出。眼神像吃人一般。

“安鹄,你还愣着干什么!等他们暗中动手脚不成?赶紧砸陵开棺,我可以发誓,南月涯和邬梅那个小贱人绝对是装死!他们既然装死,就犯了欺君之罪。按律当砍头,南月氏一家子都得死光!”向着兰生咬牙磨齿,恨不得也将她抽筋剥皮。

安鹄不怕李氏发疯,反而可以借机发挥,“六殿下瞧见了吧?不单有民间绘声绘色如真一般的传闻,更有李氏指证。她是南月涯的妾,又是萍良娣的娘亲,就算太子殿下不信。也无法轻易置之不理。下官其实也不信,但公务在身,不得已而为。只要亲眼看一看大国师和东海夫人的遗体。下官就能回去交差。请六殿下别让下官为难。”

泫瑾枫哪是听话的,“李氏曾为大国师之妾,国师去世前她已搬回娘家修行,分明是故意逃脱照顾病者的责任,可耻之极。既然搬出去了,又怎会知晓她夫君的病情?胡言乱语。不过是因为老夫人将她赶出南月府,意图羞辱死者之灵罢了。安大人。你听信谣言本就不妥,身为大国师的弟子。居然要开师父师娘的棺木,如此有违尊师重道的举动,传扬出去官运恐怕也就到头了,本殿下劝你三思。”

安鹄从不知六皇子词锋这么厉害,当下竟犹豫起来。李氏说得信誓旦旦,又是高人卜算,又有眼线探见,令太子和他信了九分,这才来看究竟。但如泫瑾枫所说,开棺,还是开师父师娘的棺,万一李氏的消息不真,他就要担起恶名了。未必影响太子对他的信任,却会影响今后的提拔,说到底太子还不是皇帝。

李氏疯癫的状态下眼神还一点不差,看出安鹄犹豫,立刻凄喊,“安鹄!相信我!若两人不是诈死,我愿以死相陪!”

兰生一言不发,有泫瑾枫在的地方,好像也不需要她变得能说会道。她但看李氏,不知为何,身上起鸡皮疙瘩。这个女人的精神状况有问题了吧?就算告密,聪明人是不会露面指证的。要说李氏,狠气十足,倒还不至于蠢成疯婆子这般模样。怎么回事?

“六殿下,您看这可如何是好?”安鹄问泫瑾枫的意思,同时暗地推手,“李氏以命发誓,下官要是不为两边作个证,这事愈传愈广,反而对师父师娘的身后名不利啊。”

泫瑾枫冷然盯着安鹄,看都不看李氏一眼,“安大人这么说,本殿下再劝,倒成了自己有心鬼。不过,先说好,李氏的命得由你来取,本殿下不想脏了手。你若做得到,那就请吧——”带兰生往旁边一让。

安鹄思前想后,最终挥手下令,“打开陵室。”

李氏立刻不喊了,一骨碌坐起来,双眼放光,满脸浓得解不开的恨意,毫不在意他人目光,摇着身体念叨,“都是贱人!都是贱人!活着占宠,死了还粘在一起,偏不让你们如意!就是不让你们如意!高人答应我施咒,你们这辈子可以逃,却得像老鼠一样不见天日。这辈子之后就永不能相逢,只有我,只有我和他,生生世世轮回当夫妻。”

兰生突然有些明白,自言自语道,“我爹病死,不见她伤心,我娘随之而去,还能同爹合葬,才大受刺激了吧。原来竟是嫉妒。”

泫瑾枫低头望着她,半晌之后,揉了揉她的头,无言地宠她。

兰生就继续说心底的话,“如今想起来,刚回到南月府的那年夏天,李氏看我爹的目光流露着深情。而那个时候,南月萍也还没那么恶劣。大概李氏对心爱的男子彻底失望之后,才开始全力培养女儿。嫁给太子,甚至目标皇太后,是否就是为了要在南月涯面前争口气呢?南月女儿之中,先有金薇和玉蕊,后来又跑回家一个我。我爹那时忙着找先生教我易经,还亲自过问我的功课,我觉得不厌其烦,李氏却私底下搞了不少小动作,包括南月萍开天眼得封号,千方百计,其实是要我爹重新关注到她女儿身上吧。”

“所以爱妃有先见之明。”泫瑾枫开了口,不想兰生产生不该有的自责。

兰生果然让这话拉回心思,“什么?”

“坚决不让娶三妻四妾。”嫉妒会埋下祸根,最好还是杜绝。人好色,人也有理智,要么不许诺,要么就遵守,像个大丈夫。

砰!砰砰!墓室里传来开棺的声音。大国师之墓,没有地下复杂的府院,只有一间石室。过了一会儿,东宫卫士们鱼贯而出,捂着鼻子,安鹄走在最后。他没有捂鼻,但他脸色很难看,更是狠狠瞪了李氏片刻。

李氏的疯状已失控,居然看不出安鹄的脸色,还哈哈大笑,“哈哈!是空棺吧?那两人根本不在里面,骗了我们所有人,双宿双飞去了吧?安鹄,快去禀报太子,发海捕文书,将两人抓回来,不然就把南月氏满门抄斩。”

安鹄大步上前,满面阴霾,双手紧紧握起拳头,恨不得揍上去,“要不是你胡搅蛮缠,非要请太子殿下命令开棺,我也不至于被迫打扰师父师娘的安眠,背了这大逆不道的骂名。空棺?被你害惨,我恐怕这辈子都忘不了师父和师娘躺在棺木里的模样。你等着,我一定回了太子,让他治你的——”

铮——一柄出鞘的宝剑,插在安鹄脚边。他是个文官,面对森寒的剑气,却有些骨气,身体纹丝不颤,回过头来看指使人泫瑾枫。

“六殿下?”安鹄的神情倒映着剑气森寒。

“安大人。”泫瑾枫却是气定神闲。

“李氏虽然说了会以死相陪,只是妇道人家说的话,六殿下要当真吗?”安鹄心情糟透了。

“李氏说的话固然当不得真,但安大人的话本殿下却很当真的,除非安大人承认自己是言而无信的卑鄙小人。”又拿那种恶心的眼神看他媳妇,泫瑾枫怎肯罢休!

第313章 杀剑

安鹄心想,什么意思?这位目中无人,却已与皇位无缘的皇子,其实是想要羞辱他?不由冷笑,单手去拔剑,谁知剑身不起。

“红影,安大人是斯文人,你用那么大的力气,叫他怎能拔得出来呢?还不快助安大人一臂之力?”泫瑾枫吩咐红影女。

红影才跨一步,但见安鹄双手握剑,顷刻脸红脖子,将它拔了出来。

“下官虽是文人,自小没有娇生惯养,大丈夫该有的力气一点不少,六殿下不必费心。”安鹄不想在兰生面前示弱,但剑拔出来后,该不该要李氏的命,他仍飞转着心思。

“好极了,本殿下就等着看安大人像个大丈夫,将羞辱我岳丈岳母之人送下黄泉,跟他们请罪。”泫瑾枫是得了便宜要更多便宜,追打落水狗,不知君子为何物的妖货。

安鹄看看兰生,她的夫君扮着好女婿,处处刁难他,所以她的神情才能这般恃傲,居然连目光都不屑与他对视?

兰生不但没看安鹄,也没看泫瑾枫,径自走进了陵室。

泫瑾枫盯着安鹄,“安大人看哪儿呢?敢这么让本殿下等的人,如今也没几个还喘气的了。要不是安大人与我爱妃有童年之谊,又是好兄妹,本殿下不会如此耐心。”

安鹄背对泫瑾枫,拖剑往李氏走去,咬牙道,“李氏,你刚才说愿以死相陪,可别怪我心狠。”他绝不可能承认自己是卑鄙小人,而本来以为可以利用李氏母女钳制安纹佩,想不到李氏今日竟如此失控,反连累他跟着出丑。死不足惜。

李氏突然打个寒颤,迷神的双眼渐聚焦,看到安鹄杀气腾腾的模样,还有那支剑,不但想起自己之前的毒誓。还挺进了泫瑾枫的话,爬起来就往陵室跑,边跑边喊,“安鹄,你小子心里还惦记着那个贱人的女儿,所以同她串通了合气骗我!一定是空棺!一定是!大师不会骗我的!他说南月涯命星未殒。邬梅那个贱人当然也不会死,两人肯定活着。我要自己看,不信你们这对狗男女!”

安鹄皱了眉,这才发现李氏不仅失控这么简单,而是疯癫了。他不禁大惊。心念也极速打起回转,李氏若成了疯子,听疯子的话开师父的棺材,他岂不是成了天大的笑柄?包括听她告密的太子,也成了蠢材。蠢材要找替罪羊,他就是最好的人选。虽然人人看他如今光鲜,但太子的脾气他再清楚不过,多疑小气且暴戾的本性。翻脸不认人,比翻书还快,除了自己的命最要紧。任何人命都不值钱。所以,原本想要吓唬得李氏求饶,他好趁机向六皇子进言说项,现在却真正有了杀人的决心。

李氏必须死!

心动,行动,一剑刺出。虽是文人的力气。却是一柄见血封喉的好剑,轻而易举刺穿了布帛。送进也许还不如布帛坚实的血肉之躯,正中心脏。

这回。李氏喊都没能喊,两眼一翻往陵室门口扑去,倒在一双无花缎面的绣花鞋前。血从李氏身下迅速流出,染红了一大块石砖地,绣花鞋跳过那片血渍,鞋子的主人神情冷漠,仿佛料到眼前会出命案一般。

“安大人小心些,别吓到本殿下爱妃。若爱妃有了身孕,因此受到惊吓影响孩子,本殿下必取你们每个人的命,为我未出世的孩子陪葬。”

泫瑾枫伸手,兰生牵住,神情自然而然,与互尊互爱的默契夫妻无异。但,此情此景,却令所有在场的东宫卫寒毛凛凛,暗中祷告上苍,六皇子妃千万没怀着孩子。

安鹄闻言,心里绞痛,杀意不减反增,“下官已照六殿下吩咐杀了李氏,可否告退?”

“安大人——”泫瑾枫怎能这么放安鹄走,“话要好好说,不然又变成奇怪的谣言了。本殿下不曾吩咐杀李氏,是李氏自己拿命发誓,本殿下劝说大人之后,因你们一意孤行才让大人负责的。当然,安大人也无须自责,毕竟是李氏漫天扯谎,毁我岳父岳母的死后之名,又自觉承担了后果而已。执行者无罪,尽力避免这场闹剧的人就更无罪,望大人回去如实禀报太子,否则我们就只好自己澄清事实,但到时候,也顾不得大家怎么想大人了。而且,李氏是皇兄良娣的娘亲,若因此连累太子贤德之名,你们谁能担当得起?安大人好不容易上到今日的地位,摔下去可惜万分,而且恐怕再努力也爬不回来了。”

“…”安鹄死死握住剑,如同死死压住斩杀对方的恨。

“安大人。”兰生最终出声,“刚才你未听六殿下的劝,掘师墓开师棺,自毁声名,这会儿还是听六殿下一回吧。你是父亲最欣赏的弟子,我们也曾兄妹相称,并不想看你因此前途尽丧,千万要妥善处理此事,知道的人越多,对安大人越不利。”

心头如被浇了一盆冷水,安鹄感觉凉拔,突然知道这件破事只能由太子和自己这边吃进,简直又是硌牙,又是肚子疼,还自讨苦吃。暗骂李氏疯子,当下也不再停留,告辞的礼数都顾不上,让人抬了李氏的尸身和昏厥的南月萍,匆忙走了。

兰生沉着的神情一垮,紧抿了唇,本想忍住,想到李氏,南月萍和安鹄这一张张丑陋到恶心的嘴脸,实在无法抑制,冲到不远处的荒草地,蹲身大吐特吐。

她不明白,真有那么大的仇恨可以让她们毫无人性去对待至亲至爱,难道一点都没有值得释放恨意的美好回忆吗?现在幸福的人,现在甜蜜的人,现在快乐的人,未来虽无法预料,但至少幸福过,甜蜜过,快乐过,以此为动力,再出发去寻找,也一定会成功的。仇恨一个人,伤害最深的,是自己。自我的人类,最不愿意伤害的,就是自己。所以,选择题的答案很简单。

吐到只出水,眼花泪朦,心里也舒服了,兰生一转身,手里就被人放进一方手帕。她擦净眼,擦干嘴,看清那人是泫瑾枫。

这是个颠倒黑白的世界,坏人不一定坏,好人不一定好,历经数年,她庆幸自己分得清看得明,没有蒙蔽了双眼。

“你也像李氏,心中有无比憎恨的人?”她在他眼里看到过浓烈的恨意。

“我有无比憎恨的人,但我永远不会像李氏。”恨不能混淆是与非,他的底线。

“大概谁也想不到,对于爹娘的死,受到打击最大的是李氏,豁出了命要拼个鱼死网破,结果——”她摇头叹息,“我以为这对祸害母女会活得很长久,如今没了军师娘亲,南月萍也蹦跶不起来了。”

“这两人还称不上祸害,麻烦的小鬼而已。”小鬼都是当枪头撞死的料,泫瑾枫不以为然,“至于南月萍,蹦跶不起来反而是好事,没有她那个乱出主意的娘亲,才能太太平平活下去。就怕自不量力,再搞出愚蠢的花样来,那谁也救不了她。”

“走吧。”泫瑾枫又道,返身往马车走去。

兰生对着他的背影微怔,然后快步跟上,进了车才问,“你不看——”棺木。

泫瑾枫面上好笑,“空棺有什么好看的?”

“谁说是空棺?”兰生瞥他,“那么多双眼睛都看见了,为此还出了人命,你当我瞎子不成?你从哪儿找来的死尸,腐烂程度都算好了,要不是我知情,看到那两张脸,肯定不会怀疑是诈死。不,或者说,我现在怀疑说诈死才是骗人的,分明是真死了。”

泫瑾枫咦一声,却无半分疑问的语气,“果然是岳母啊,面面俱到,一点破绽都不露。兰生,你娘比你精明得多,你有时候迷糊起来,让我们捏把汗。”

兰生哼道,“是啊,你们都怕我迷糊,你跟我娘聪明啊,一丘之貉。”我们?切!

“你心里装正经事,这种鬼魅伎俩就不劳你费神了。”等于间接承认自己也是同谋,泫瑾枫也算言而有信,她问,他就答。

“我只有一事不明,封陵时明明是空棺,你们为何想到再放易容过的死尸进去?”看到安鹄和李氏不罢休的模样,才害她捏了把冷汗,以为要被拆穿。

“不是易容,是迷眼的符阵。事出突然,一个时辰前才知安鹄要带李氏来开棺的消息,能找到合适的一对尸身已经万幸。还好你娘和桐真吾都非普通人,符阵迷眼,你娘的偶人术当世独一,这才以假乱真,骗过安鹄等人的眼睛。不过,你娘说,李氏身上戴着一张极其厉害的护身符,未必受这些天能影响,所以为了让安鹄下杀手,为夫我也是绞尽脑汁。说实话,动脑子的事真不适合我,我小时候娇生惯养的——”妖来,身歪,往兰生亲热蹭去。

兰生抬脚抵住他的胳膊,不让他蹭,“呸,谁的脑子都没你好使。”能这么快知道东宫的动向,肯定是埋了暗桩,一张嘴就操控李氏和安鹄的行动,久经沙场的老练,他还娇生惯养?

泫瑾枫坐直,正经着表情,拍拍衣袖上的鞋印,“兰生,女儿家不要那么粗鲁。”

兰生眼珠子都快瞪脱窗了,这小子明明比她小,装什么叔样男人?

第314章 暗香

东宫,婀姬静立在大殿外无人注意的一角,听着殿内传出的谩骂声。那是太子在骂作死的李氏,因为听那个疯子的胡说八道,让他在兄弟面前丢大了人。不用亲眼看,她就可以知道,李氏的尸身这会儿大概正被太子践踏,估计留不了全尸。太子的性格有一种暴戾,一旦控制不住,杀人不眨眼。

李氏密报国师诈死,太子乍听之后勃然大怒,本想亲自前往南月氏的陵地,但让安鹄劝住,由他代行。不然,上当受骗的太子恐怕更要找人出气了吧。而李氏的死如同斩断了南月萍的护翼,那位不太用脑想事的良娣,没有了亲娘,没有了娘家,这辈子大概很快就要走到头。

今后要用何种态度对待萍良娣,这才是婀姬需要好好想明白的。

安纹佩是帝都出名的刁蛮千金,这两年为了攀附皇族,就不怎么在外面走动了,据说在家跟那位能干的母亲学习理家和贤良德行,与从前“天真烂漫”的少女大不相同,懂事得多。甚至这回太子妃大选,虽然遭到旧名所累,一开始大家都不看好,但她的表现让太后和贤妃赞口不绝,连太子都产生了喜爱之情,在她和京二小姐之间难以抉择。他还跟太后说干脆连侧妃一块儿娶了,好来个齐人之美。

尽管这么多人说安纹佩好,婀姬却相信人的本性很难改变。如同太子内心深处的暴躁需要用人命来平静,当年刁蛮任性的安家小姐即便改头换面,也不会真得贤良淑德。安纹佩比南月萍优越之处在于安氏仍很风光,不但有娘。还有爹,还有包括安鹄在内的几个兄长帮她。

“萍良娣这下算是无望了,听说她能进东宫也是她娘机关算尽,如今她娘死了,南月氏没落到连府邸都没有。要投靠六皇子妃收容,她又和六皇子妃不合,今后还能求谁呢?”

身旁的侍女已非飘香苑的小丫头,但如婀姬一贯用人的原则,不是太笨,也不是太聪明。比较听话,没有主见,照吩咐办事挺利落。南月萍要是能因此变得这样懂事,倒可以拉拢一下,毕竟安纹佩不好对付。而安鹄那人心机太深沉。明明安家人对他一点都不好,这回安纹佩能入太子的眼,他功不可没。说到底他是姓安的,全家好,他也好,打得好算盘吧。原本,还希望安鹄能拉她一把,现在看来要靠自己想办法。

“南月萍学乖就好了。”她忽然想起南月兰生。心头微亮。如果她能劝得南月萍同姐妹和好,或者就能与那位厉害的六皇子妃搭上关系,再加上六皇子。这两个靠山不可谓不牢啊。

“万一和她娘一样,疯了,婀美人要如何呢?”一人嘻笑着,从婀姬站立的柱子下方坐了起来,拍拍头上的叶子,“昨晚没睡好。想要眯会儿眼,竟然天都黑了。那帮没义气的臭小子。等我回去揍得他们喊娘。”

婀姬冷了脸,“你是——”庆幸自己没多说。就算传到谁的耳朵里也不怕。

“末将王麟,刚调任右虎营尉官,担当东宫武尉将军的副手,今后负责太子妃及其他女眷们的护卫分派调动,及其她们的出入安全。”小霸王升官升得快,都护军到右虎营,数月之内跳两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