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成,你已经是我的人,怎么能无名无份。”

她眉间无奈中略带愁苦:“那明珠呢?裴娘子呢?甚至还有虢国夫人,相爷怎不给她们名分?”

杨昭脸色一黑:“我没碰过明珠。”

菡玉一愣:“当初你把她从我身边夺走强纳为妾……”

他坚持澄清:“我没碰过她。”

“好吧,就算没有,那虢国夫人和裴娘子呢?”

杨昭气短地别开视线:“那都是以前的事了……而且,玉儿,你不一样。”

“都是一样的,喜新厌旧始乱终弃,自古以来就都是一样的。相爷,当年你心意还在她们身上时,一定也对她们说过同样的话。”

“我没说过!”他语气中带了恼怒,“你不必说得好像都是我的不对,就算如此,那又怎样?我既然能迫你一次,就能迫你第二次、第三次。你当我蛮不讲理也罢,巧取豪夺也罢,我好不容易得到了你,要我这时候放手,绝不可能!”

“可是……”她咬住下唇,泪水就溢了出来,盈满眼眶,“相爷,我……我心里已经有人了。”

“我不信。玉儿,你冒充自己娘亲的身份,把父亲说成夫君,骗得我团团转。我这一年日日夜夜都在煎熬中度过,却原来只是个骗局。这回你又想拉个什么叔叔伯伯来蒙我?说什么我也不会信了。”

她忍住眼泪:“我没有骗你。”

“好,那你说,他姓甚名谁、年方几何、哪里人氏,家中有些什么人,和你什么关系,如何相识、如何生情?让我见得实实在在的人,我才会考虑你的说辞。”

“他……他叫卓月。”

说出这个两字,她终于隐忍不住,潸然泪下。卓月,这个名字就是她对他的全部了解,隔了这许多年,她依然能忆起当初自己是怎样努力地藏下心中思慕之情,只用平淡的语气叫他:卓兄。

“还有呢?”

她哽咽道:“我不知道。”

“玉儿,别告诉我你对你所谓的心上人一无所知。”

“他叫卓月。”她固执地重复。

这简简单单的一个名字,就是他们之间全部的维系。她不知道他的长相,不知道他的身份,不知道他的来历,所知只这一个名字,便已足够。

杨昭想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只当她在说笑,然而自己心底却也觉得,她说的是真的。那个只有一个名字的男人,已经根植在她心中很久,深入骨血,难以抹除。

他收紧了双臂,将她牢牢箍在怀中,仿佛希望借此更靠近她,多占据她一份心意:“玉儿,仅仅知道他姓名,你为何还要对他念念不忘?难道他对你特别好?他能给你的,我也都能给,甚至更多。”

菡玉摇头,泪水滴在漆黑的毛皮上,如草尖的露珠:“我欠他一条命。”

“你也欠我一条命!”他急切而又有些气虚,不惜拿出任何一点能加重自己分量的筹码,环紧了她纤细的腰身,手掌贴到她腹间,“玉儿,你有没有想过,也许……已经有孩子了。”

怀中的身躯猛地一颤,她脱口而出:“不可能!”

“你还年轻,我也不算老,怎么没有可能?”他的下巴搁在她肩上,亲昵地磨蹭她的面颊,语气便带了三分暧昧缱绻,“而且那天晚上……”

“相爷,”菡玉打断他,“我的确欠你,我欠你一个解释。”

还有这许许多多的情意。

如果她注定要亏欠一个人,那她宁愿……欠着他的。

杨昭抬起头来,看着她黯然的侧脸。他确实有很多疑问,为什么她和她爹只差几岁?为什么十年了,她的样貌一点都没变?为什么她能割喉不死、刀兵不伤,伤口一夜痊愈?

他隐约猜到这其中或许有一些非同常理的地方,但是她不说,他就不会追问,只怕自己一追根究底,真的发现她是莲花生化的仙子妖灵,天外来客,识穿了真身就要飞回来处去了。

她却低下头去:“等爹的丧事办完了,我就一一说与你听。”

作者有话要说:回家了,恢复正常更新,每天晚上19:19:19发新章,强迫症就是这么严重 皿

十五章·玉缘(3)

吉温亲属只有菡玉和小玉二人,丧事也办得简单,过了头七之后便下葬了,只请了附近村庄的八仙出殡。墓地选在不远处的山坡上,背山面阳,离杨昭别宅不过四五里,清晨出殡,中午已尽落定。

“娘,我们走吧。”小玉看墓前的烧化都烧尽了,菡玉仍呆呆地看着爹的墓碑,搀起她的胳膊提醒道。

菡玉看了一眼远处山坡上的身影:“小玉,我腿上没力气站不起来,你扶不动的。还是叫人过来……”

小玉攥住她的手不放:“我力气够大,才不要别人来帮忙呢!”

杨昭在远处见她俩起身,急忙迎过去,老远就被小玉喝住:“你别过来!”

她一手往前指,这么一动,菡玉支撑不住踉跄了一步。这下杨昭也不管小玉乐意不乐意了,大步跑过来欲搀扶菡玉。

小玉气鼓鼓地拦住他:“不是叫你别过来了吗?不许碰我娘,走开!”

杨昭冷冷地瞥她:“我再说一遍,她不是你娘。”

小玉冲道:“你当然巴不得她不是我娘。”

杨昭不想跟这小丫头斗气,转向菡玉道:“也该告诉她了,还是你亲口来说比较好,省得她一直不信。”

菡玉凝眉不语,颇是为难。

小玉觉出不对,问:“告诉我什么?你们有什么事瞒着我?”

菡玉思忖着怎样措辞才能让小玉接受如此匪夷所思之事,只得先说:“我们先回去,回去了我慢慢告诉你。”

小玉有些心事重重,低着头不说话,杨昭过来扶菡玉也没有反对。两人把父亲生前之物在离去路上第一个路口点火烧化了,才上车离开。

杨昭今日穿了一袭宽大黑袍,离开时脱去,里头才是平常衣冠。菡玉和小玉都穿着斩衰麻衣,杨昭要菡玉脱下,她只是不肯。

小玉道:“娘,我知道你现在不方便服丧,我代你多穿三年就是,爹不会介意的。”

菡玉摇头道:“你不必代我多服三年,咱们俩是一样的。”

小玉脸色微变,抿着嘴不说话。被刚刚那几句话一钓,她隐约觉出些什么了,怕自己这么一问真问出不想知道的事来,竟就此沉默。

马车行上一处高坡,秋风扬起帘布,菡玉正望见外头山坡那边远远的一条晶亮玉带,日照下反射出明灿灿的光,映着一旁枫红似火。

她脸色剧变,正要看个仔细,车帘却垂下来挡住了她视线。她一时情急,扑过去掀那帘子,忘了自己腿脚无力,扑通一声摔倒在地,险些栽下车去。

“玉儿!”杨昭不意她突然有此动作,只来得及拉住她,“你做什么?”

倒是小玉明白菡玉心思,对前头车夫喊道:“停车!快停车!”

马车停下,菡玉掀开帘子看向远处那条晶亮的玉带,情绪稍稍平复,问道:“相爷,那是条河么?”

杨昭答道:“那是渭水的支流灞水,从东郊往东南方向流去的。怎么了?”

“灞水……”菡玉喃喃念着,神色有些迷离,“我想到山那边去看看河边的枫树,好不好?”

杨昭看她行止神情皆怪异,虽然疑惑也未多问,只叫车夫掉转马头,越过山坡往河边而去。倒是小玉,听到“河边的枫树”脸色突变,皱着小眉头愣愣地出神。

不多时翻到坡顶,东面山脚下蜿蜒而过的灞水便一览无余了。河边是大片的枫树林,正是如火如荼的季节,一直烧到山上来。灞水枫林,与吉温的墓地只隔了一个山坡,背面而居。

“原来离得这样近……”菡玉低叹道,语中无限凄楚。

马车一直行到河边停下,菡玉下了车,杨昭扶着她,小玉却还坐在车上发呆。菡玉回头唤道:“小玉,你也下来吧。”

小玉一反常态,任他俩亲密依偎,摇头往后缩:“我、我不喜欢枫树,我不想看。”

菡玉像是下了决心一般,语气坚定:“你下来,我带你去看样东西。”

小玉磨蹭了半晌,还是抵不过她下了车,低头跟在他俩身后,眼光有些慌乱地四下打量。

野生的枫树有一人来高,好在长得疏落,可在林中行走无碍。这些低矮的枫树丛中却突兀地插了一棵松树,仿如鹤立鸡群,巨大的伞盖状枝叶铺陈开来,遮住阳光雨露。树下松针如毯,竟是个天然的凉亭。

菡玉走到树下,对身后落下他们一大截的小玉道:“小玉,你可认得这棵树?”

小玉愣住,呆呆地望着那棵树,似是忆起了什么,目露惊惧。

“这里就是爹和娘初次见面的地方,娘以前带你来过的。”菡玉缓缓道,“你还记不记得娘在这里对你说了什么?”

小玉猛然瞪大了眼。娘对她说了什么?

“我第一次遇见你爹,就是在这里……”

然后呢?然后又说了什么?脑海中答案仿佛呼之欲出,却是她最不想听到的。

菡玉却不再追问她,又往前走了几步,望着不远处的灞水:“就是这条河,沿河往上游去十几里地,就到咱们家当初住的地方了。小玉,那天下着雨,你一个人沿河岸走了半天才走到这里,你还记得么?”

小玉捧住脑袋,幼小的五官全挤在一处。

“还没有想起来么?你那时候还那么小,才四岁,记不清是正常的。”菡玉指着树林尽头的河岸,“那边有块大石头,你找到她的时候,她就躺在上面……”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小玉捂住耳朵大叫。

她想起来了,想起一些来了。娘带她到这片树林里,指着那棵大松树对她说:“我第一次遇见你爹,就是在这里。”又说:“要是时光能停留在那时候就好了……小玉,将来我死了,你就把我葬在这树下。”

然后第二天,第二天……

头好痛……眼睛痛,眼里全是水,分不清是眼泪还是雨水;嗓子痛,一直不停地喊,好像塞了一团沙子般说不出话来;脚痛,走了那么远的路,又拖着四岁的孩子根本负荷不了的重量;手也痛,没有铁锹,就用树枝挖土,到后来就靠双手,十个指甲全部翘起,指缝里塞满了泥土……

她挖了好大一个坑,做什么用的?眼睛被水糊住,看不清,她努力睁大眼,只见一个模糊的人影……

小玉抱住头大声尖叫!

不要想起来,她不要想起来!娘没有死,没有死!

菡玉和杨昭只听到她撕心裂肺的叫声,嗓子都喊破了,急忙赶到她跟前,她两眼一翻就往地上倒去。

菡玉急得连唤:“小玉!小玉!”

杨昭道:“别急,只是晕过去了。”

菡玉悔得直摇头:“都怪我,她还这么小,好不容易忘掉的事我却硬要她想起来,我不该这么心急的。”

“十四岁,不小了,该知道的事总是要知道。”杨昭叫车夫过来抱了小玉,自己搀扶菡玉回车上。

小玉许是受了太大打击,加之身子虚弱,晕厥之后一直昏睡,回到别苑仍未醒来。

杨昭派人去请了附近的郎中,看过后只说体虚所致,修养两日便无碍,开了一些安神补气的药。菡玉哪里放心得下,守着病榻寸步不离。杨昭劝她去歇息,她也不肯。

“玉儿,若不是确信你云英未嫁,我真要怀疑你是不是她的亲娘了。她又不是什么大病,有下人守着就行了,你自己身体也不好,还不回房去睡?”

菡玉道:“我像她这么大的时候也是独自一人,流浪漂泊孤苦无依。那时候最想要的便是一点关爱、一点温暖,旁人小小恩惠也是雪中送炭。以己度人,小玉现在有我在她身边,自然能对她好就尽量好一些。”

他却听出她话中不对,问:“岳父大人一直健在,为何你会流落在外?”

菡玉正要回答,小玉突然发起噩梦来,手足乱舞,口中糊里糊涂地说着梦话,甚是惊惧。菡玉连三安慰,抱着她拍了好一阵,她才渐渐安静,却还是睡的不安生,一放开她,又不时被噩梦所扰。

菡玉索性和衣睡在她旁边,像哄小孩似的抱着她安抚。

屋里寂静无声,隐约有一点蚊吟似的低微声响,断断续续。杨昭仔细去听,才听出那是菡玉在哼着小曲。她不擅唱歌,调子哼得歪七扭八,声音又小,他费了好大劲,才听出她哼的是那首镇魂小调。

这首曲子的确有安神定心的作用,不一会儿小玉便安静了不少,沉沉睡去。菡玉偶一回头,发现杨昭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出去了,屋内只剩她和小玉二人。

她忙了一天也有些累了,便抱着小玉闭眼假寐。刚眯了一会儿,忽听屋外传来一阵迂回婉转的笛声,略带低沙,奏的正是她刚才哼的镇魂调。

她心中一动,睡意顷刻便没了,听那悠扬的小调一遍一遍重复,仿佛又回到当年,卓兄……也是这样月下吹笛,她静静地在墙内听着,虽不见人,却也满足无比。

正听得入神,笛声却忽然又停了,接着门吱呀一声推开,杨昭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手中还拿着那管碧玉短笛。

他走到床榻前,看了看里边的小玉,低声道:“睡熟了,走吧。”把笛子往怀里一揣,伸手便将菡玉抱起来。

小玉已然熟睡,发出轻微的鼾声,很是香甜。菡玉还想多陪一会儿,他却不让,硬抱着她出了门。

两人走在廊上,杨昭突然问:“你那管笛子呢?”

菡玉正在想别的心事,抬头道:“什么?”

“你不是也有一管跟我的一模一样的玉笛,拿出来,我们换。”

菡玉一懵:“换?”

“我送你的玉佩被你扔了,”他低头扫她一眼,“正好咱俩都有一管玉笛,模样又相同,这也是一种缘分,不如就以此为信物互赠。”

菡玉这才明白他是向她索要定情信物,不由一阵尴尬,讷讷道:“我的笛子……是他人所赠,不便转送。而且……”

“谁送你的?”

“是……”她犹豫了一下,“是卓兄。”

他突然脚步一停,脸没在阴影中看不清楚,只听见声音十分不悦:“拿来!”

她靠在他胸前,已能感觉到胸腔里起伏的怒意,忙温言安抚,“相爷若想要信物为凭,改日我再寻一个更合适的相赠……”

“我就要这个!”

菡玉见他闹起脾气,只得以实相告:“其实我的笛子……已经没了。”

杨昭低头看着她。

菡玉解释道:“相爷可还记得那次在相府花园中,你手执此笛,突见白光耀目,笛身发烫,将咱俩手都烫伤。就是那次没了。”

这件怪事他当然记得,一直不解。“什么叫没了?那白光又是怎么回事?”

“没了就是……”她嗫嚅着,“消失了。”

“什么意思?”杨昭愈发疑惑,抬高了声音。

“因为……”菡玉揣度着措辞,“因为我的笛子,就是你的笛子……”

他的眉毛打成两个结,这个答案只让人更加摸不着头脑。

菡玉正想如何解释好,身后忽然传来蹬蹬的脚步声。小玉披了一条毛毯追过来,一边嘴里喊着:“娘!娘!”

菡玉心思立刻都转了过去,挣开他的怀抱下地,接住小玉,忧心道:“小玉,怎么了?又做噩梦了吗?”但看见小玉醒来,还是松了口气。

小玉低着头,沉默片刻,才小声问:“娘……你到底是不是我娘?”

菡玉柔声问:“你都想起来了?”

小玉点点头,又连忙摇头,伸手抱住她不放:“娘,你别再离开我,我会听话的。”声音里带了哭腔。

菡玉也不想她伤心,但她既然自己想起来了,想必能承受得的住,不如此时一并跟她说了。还有刚才杨昭的疑问,是时候向他坦白了。

“小玉,我跟你第一次见面就说了,我不是你娘。你也知道娘早就死了,只是不肯相信,故意要忘记。娘投的灞水,就是白日里咱们看到的那条河。你沿着河找她,走了十几里地,在那片枫树林边发现她的尸身,也是你自己一个人掘土把她埋了。为此十个指甲掉了八个,过了半年才长回来。这些你都想起来了是不是?”

小玉眼里噙了泪水:“你是娘还魂过来的么?”

菡玉笑得凄楚,几乎落泪:“傻小玉,人死不能复生。”

“那你为什么都知道?我是一个人去的,这些只有娘才会知道!还有你、你为什么和娘长得这么像?”

“谁说只有娘才知道?”菡玉忍住泪笑道,“小玉不也知道么?不也和娘长得很像?”

杨昭在一旁听得双眉愈蹙愈深,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你不是她姐姐?”

菡玉未答,小玉抬头看了他一眼:“我是爹娘第一个孩子,哪来的姐姐?”她盯着菡玉的脸,声音有些发抖:“你……你究竟是谁?”

我究竟是谁?

菡玉依然在笑,泪水却从眼角滑了下来。

“我不是你娘,也不是你姐姐,我不是你的任何亲人……”她哽咽道,“我就是你,小玉,我就是你。”

小玉瞪大了眼睛,茫然失措,竟忍不住去看杨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