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提着自己从药店抓回的补药,绕道从侧门回相府。她为避人耳目而选的偏僻曲巷,居然有人也看中了,守在小门外焦急地搓着手走来走去。

明珠认得这人是东市何记制醯的掌柜何四,她去他店里打过几回醋,因此撞见裴柔在店里拨筹记账。

她往墙后退开两步,不一会儿小门内出来一个人,是裴柔的丫鬟梅馨,何四急忙迎上去。离得远,明珠只断断续续听到梅馨说:“别再来找娘子了,她不会见你的!……最近流言传得那么厉害,你没听到吗,还找上门来,你想害她?……相爷如此情深意重,全都揽了下来,你还想娘子怎么样?……当真为她好就别再来了!”

梅馨缩回门内,何四又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垂头丧气地踉跄而去。

明珠等他走了才出来,进门远远看到梅馨一个背影,发现她并未往裴柔住的后院而去,而是去往庖厨方向。她正好也要把药送过去,便跟了上去。

厨房旁专置了一个小棚子煎药,摆了好几个药罐在火上煨着。梅馨鬼鬼祟祟地挨个检查那些药罐,还拨拉出一点药渣来用纸包了藏在衣兜里。

明珠躲在墙后,等她都摆弄完了准备离去时才现身出来,迎面过去笑道:“梅姑娘,你是来拿裴娘子的冰糖燕窝么?在蒸笼上温着呢,拿过去保准还是热乎乎的。”

梅馨见她突然出现,吓了一大跳,唯恐自己刚才行径被她发现,期期艾艾道:“明珠啊,你、你也过来拿给少卿炖的补品吗?”

明珠道:“我是来取药的。对不住了梅姑娘,我着急着把药端去,不能给姑娘帮手了,裴娘子的燕窝在最里头那个蒸锅的第二层,姑娘请自取吧。”说着急急忙忙越过梅馨,把新药包放到架子上,倒出药罐里煎得浓稠的药汁用药盅盛了,又急急忙忙地端走。

梅馨舒了口气,恢复坦然的模样,取了燕窝盅而去。

明珠将药端进菡玉房中,果然见床前案几上的药碗还像她出门之前一样一动未动,低声叹气道:“少卿,该吃药了。”把手中托盘放在桌上,过去摸了一摸,碗还温着,便端起来要喂她。

菡玉拥被倚在床头,面色苍白得几乎透明,浅浅一笑:“明珠,我这碗还没喝呢,你又端一碗过来,真当我是药罐子了。”

明珠道:“那碗不必管它,一会儿倒在窗子外头树丛里就是。”

菡玉诧异道:“为何?”

明珠道:“那碗是在厨房那边托人煎的,不过是个幌子,只是些普通的补药。真要给少卿喝的,我都在屋里偷偷煎好。”

菡玉点头:“明珠,也亏得你想这么周全。”大夫给她开的安胎药,要是被别人认出来,身份不就暴露了。

明珠舀起一勺药送到她嘴边:“少卿,药快凉了,趁热喝罢。”

菡玉摇摇头:“我不喝,你一起倒了罢。”

“少卿,你总是背着相爷不肯喝药,如此下去,身体怎会康复?”明珠劝道,见她坚持不喝,放柔声音,“就算不为自己想,也该为腹中孩子想想。天下父母,哪有不心疼自己孩子的?”

菡玉低下头没有说话。明珠瞅着她,小声问:“少卿,你知不知道裴娘子也……”

菡玉转头看向窗外,模糊地应了一声:“嗯。”

明珠看她并不想说下去,也就止住话头。此事传得满城皆知,少卿想必也全都知道了,不知她作何感想打算?

杨昭出使江淮,裴柔在家有了身孕,因为有滑胎小产迹象,杨昭请了不少名医回来看,这事也就瞒不住了。孩子才两个月,而两个月前,杨昭还远在千里之外。宰相头上扣了这么一顶大绿帽子,一时流言蜚语四起,人人津津乐道。

连明珠也不得不承认,杨昭确实不是一般人。他既没有对裴柔大发雷霆绝情休弃,也没有恼羞成怒去报复迁怒那些笑话他的人。他给出的理由十分奇葩,道是自己外出不归累月,爱妾思念至深荏苒成疾,白昼梦见二人相会,交而有孕,此乃夫妇相念情感所致也。

这么荒诞的理由,从宰相嘴里亲口说出来,爱妾肚子里的孩子,自然就是他的孩子了。背地里怎么猜度都没关系,至少裴柔在相府依然有立足之地。

这事传来传去,最后就变了样。在女子眼里,宰相大人年轻有为、相貌堂堂,身居高位富贵逼人,家中却只有一个贫贱时相伴至今的妾侍,已经够得上糟糠不下堂的美誉了,这是何等的深情忠贞!如今宰相日理万机冷落了爱妾,妾与他人有染,宰相非但不追究,还硬是把丑事全兜揽了下来,这又是何等的宽容胸襟!那女子真是让人羡慕到忍不住要嫉妒气愤了!

而在男子口中,又是另外一番说法。男人哪个不爱美女,不想左拥右抱?除非他不能,没有这个条件。有右相这样的权势地位还不贪女色,肯定不是因为没有条件,而是另外一种“不能”了,没看连家中仅有的一名小妾都出去偷人了吗?正好右相没有子嗣,以后想必也生不出来,趁机捡个便宜爹当当,好歹香火有继。加上以前传闻过的右相有龙阳之好,这事就更有鼻子有眼令人信服了。

明珠当然知道那些都是道听途说,然而杨昭容忍裴柔与卖醋郎有染、认下不属于自己的孩子,却是毋庸置疑的事实。她和府中其他人一样,原以为裴柔并不得相爷心意,现在看来,裴柔在他心目中的地位还真是不一般。不知少卿对此事作何感想?相爷对她们两人又到底是何态度?

她低声劝道:“那少卿更应该保重身子,毕竟这才是相爷嫡亲的……”

菡玉叹了口气:“明珠,实不相瞒,我这破败身子,本是不能有孩子的,只是因为舍不得才留他至今。”

明珠吃了一惊:“少卿,你要做什么?”

“你别紧张,我没打算做什么,听天由命、顺其自然罢了。反正,”她无奈一笑,“这孩子迟早也是留不住的。”

“谁说留不住?”不悦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杨昭大步迈入,直至床榻前,拉住她双手,“以后不许再说这种丧气话。”

明珠把手里药碗放回案上,起身对他行礼。

杨昭道:“她又不肯乖乖吃药了?你出去吧,这里有我来。”明珠便依言退出门外。

菡玉仍是不肯喝药。他端起碗谑道:“你是非要我喂你才肯喝么?我可没明珠那么有耐心,一勺一勺地劝。”

菡玉道:“喝了也无济于事……”话没说完,就见他端起药碗自喝了一口。

菡玉目瞪口呆,刚想说那是妇人的安胎药,男子不宜饮用,他已放下碗俯身下来,一手撑着床栏,一手圈住她脑后,唇齿相接,把那口药哺入她口中。

她措手不及,险些呛到,药汁糊里糊涂地就吞下去了,他却还不放开,唇舌交缠,和着汤药的苦味。

渐渐地就有了些缠绵之意,他的呼吸变得粗重,吹在她鼻间,连她的气息也被扰动。

半晌,杨昭方依依不舍地放开她,哑声道:“至少还要下个月啊……”

菡玉脑子晕乎乎的,没有听清他的话,问道:“什么下个月?”

“没什么,”他矢口否认,眼神里的含义却露骨得很,把药碗端到面前,“还要我喂你么?”

“不、不用了。”菡玉红了脸,连忙抢过药碗来,眼角不经意瞄到明珠放在桌上的另一碗,“相爷,这碗药放凉了,明珠刚给我端了热的来,就在桌上呢。你帮我拿过来好么?”

杨昭不知有异,把桌上那碗补药拿过来。菡玉凑到嘴边,微不可见地皱了一下眉,继而不动声色地全部喝下。

“觉得好些没?”

菡玉放下空碗,见他面有忧色,微笑道:“这几日确实觉得比上月活泛了许多,神医果然了得。”

“那就好。”他坐在榻沿,握住她双手,眉宇间已带了倦色,却舍不得离开。

她心生怜意,柔声道:“相爷忙了一天,早些回房休息吧。”

“我不累,你要是觉得乏了就躺下睡,我在旁边陪着你就好。”

菡玉想起前两日每次他守在床边,最后的结果都是第二日醒来发现枕边有他睡过的痕迹。虽然如此,见他强忍疲倦的模样,还是觉得不忍,便道:“我也不累。天天躺在床上,都快睡成一把懒骨头了。”

两人对坐了一会儿,菡玉问道:“相爷这些日子早出晚归,是朝中事务繁忙么?”

杨昭别开脸去:“这些你就不用烦心了,只管好好养着就是。”

菡玉道:“我也是看相爷最近总是形容憔悴,想必是有烦心之事。菡玉如今虽然卧病在床,不能与相爷分劳,但陪你说说话,听听你的……”她本想说至少可以倾听闲谈解闷,但看他的眼光越来越不对劲,自觉这话说得太像关怀了,怕他又要误解,连忙住口。

杨昭满心欢喜,觉得这些日子以来的辛苦确实值得了。“也没有什么大事,只是我擅自去了岭南,陛下面前少不得要寻列名目,又积下许多事务等着处理,所以多花了些时间在外头。以后我一定早些回来陪你。”

这几个月朝内风平浪静,韦见素全权代理,处置得也算平顺,不至于弄出个烂摊子等他回来收拾,疲于奔命必另有原因。菡玉也明白他是不想她忧心挂怀,可以好生休养,但这等大事她怎么可能完全放下不闻不问?

“相爷,安禄山那边,有什么动静吗?”

杨昭执起她的手握在掌心里,“玉儿,你身子要紧,朝堂之事交给我就好。”

菡玉道:“相爷,但请以实相告,否则菡玉实难安寝。”

他轻蔑地扬眉:“安禄山之辈,我还不放在眼里。只是他蓄谋已久,势力盘根错节,一时之间难以拔除。你放心,再给我些时日,定能……”

菡玉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安禄山如今已成一方霸主,远在范阳鞭长莫及,哪是说拔就能拔得起。相爷切莫大意轻敌……”

他哼道:“再大能大得过当日的李林甫么?”

“故相与安禄山一是在朝文臣,一是在野藩将,不可同日而语。前者如古树巨根盘踞成网,但附土而生,有其死门所在,根断则死;后者却是实打实一块巨石,真的硬碰硬,一点巧都讨不到……”

胸口有些发闷,她一句话没说完,连喘了几口气。

杨昭轻拍她背,软语道:“好好,这些我都明白,你不必多操心了,只管交给我来处置。”

“相爷,若你也经历过兵败如山倒、无力回天的局面,便不会如此自信满满了……”菡玉按住心口,眉头深锁,“说来也是因缘弄人,若我能早些对你冰释前嫌坦诚相对,何至于如此境地。我早知道这一切,明明回来是要扭转时局,却还想尽量少影响他人,真是自相矛盾……”

“离魂逆时非常人所能想,你就算说出来,也只会被当作不经之谈。换作十年前咱俩初遇之时,你若这样对我说,我必然只当你妖言惑众,不必因此自责。”杨昭发觉她神情有异,脸色发白,身子摇摇晃晃,连忙扶住她肩膀,“玉儿,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没什么,只是觉得有些胸闷气滞。”眼前昏花模糊,她猛摇一摇头,想将那眩晕感摇去,腹中却突然一阵绞痛,让她措手不及,痛得弯下腰去,头抵住了他胸膛。

杨昭心生疑窦,想扶她起来查看,她却突然伸手抱住了他的腰,低声道:“相爷,我觉得有些冷,你抱着我好么?”

他连声道:“好,好!”伸手拥住她身子。她就这样埋首在他怀中,微微颤抖,两人都歪着身子,姿势十分古怪。

“玉儿,你……”他刚想询问,却被她打断,听她在胸口用闲谈的语气说:“相爷,你还记不记得有一年京畿突发伤寒疫病,好像是天宝六载,朝中不少人也感染了,公厨煎了防治的汤药给大家服用。”

杨昭不知她为何突然说起旧事来,只得回答:“当然记得,用的紫苏胡麻汤,我去领汤药时还刚好遇见了你。”

菡玉道:“是吗?紫苏汤还有印象,其余倒是不记得了。”

他的语调中便带了一点嗔怪之意:“你当然不会记得我了,只有我一直留意你。那么大的人居然还跟小孩子似的不肯喝药,想趁人不注意偷偷泼到花圃里,被我盯着才勉强喝下去。”

菡玉笑道:“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原来你是为我好才逼我喝药,我还以为被你瞧出了破绽,硬着头皮喝下去的。”

杨昭不禁问:“什么破绽?”

菡玉道:“就因为你逼我喝那一碗药,回去后上吐下泻高烧不止,卧床不起歇了十多天才好,我险些以为要回衡山求师兄救命了。”

杨昭疑道:“原来你之后告假不朝是因为这个。紫苏汤治伤寒再寻常不过,无病吃了也不要紧,为何会如此严重?”

菡玉答得有些费力:“因为……我这身子与常人不同,常人有的病痛我没有,但是常人喝来寻常的药,对我说不定就是……夺命剧毒……”

她的语声渐低,身子也坐不住从他胸口滑下去。杨昭觉出不对,连唤几声都不见她回应,伸手到两人之间,摸到满手滑腻濡湿--

他猛地推她起来,只见她双目微阖面如金纸,唇角犹在滴下血水,染污了两人胸前衣襟。那血紫中带黑,但是却不像寻常的血渍浓稠,仿佛被清水稀释过似的,只有一点浅淡稀薄的颜色。

作者有话要说:裴柔偷人这事《开元天宝遗事》中有记载:“杨国忠出使于江浙。其妻思念至深,荏苒成疾。忽昼梦与国忠交因而有孕,后生男名朏。洎至国忠使归,其妻具述梦中之事。国忠曰:‘此盖夫妻相念,情感所至。’时人无不高笑也。”

杨大叔确实心蛮大的……

十六章·玉蕴(4)

“玉儿!”

“我没事……”菡玉气若游丝,说话都得用尽全力,却死死抱着他的腰不松手,“就是难受一会儿……只要小玉活着,我就死不了……就算自己想寻死都不行呢……”

“都这样了你还有心思说笑!”杨昭去拭她唇边的污血,却有更多的血水流下,染满她下颚脸庞,一片狼藉,“玉儿,你先躺着别动,我马、马上去叫大夫!”

“你别走,我不能看医……真的不会有事,捱过这阵就好了……”她痛得泪眼迷蒙,揪住他衣袖的五指泛出青白,“相爷,你陪着我好么?别走,别留我一个人……”

“好,我不走,就在这儿陪你。我叫明珠进来帮你……”

她胡乱摇着头:“也不要明珠,不要让别人看到……我只要你,只要你在这儿……”

我只要你,倘若片刻之前听到她这样说,他定会欣喜若狂,但是眼下却只有满怀心痛难当。如果不是她体质非常,此刻只怕已命丧黄泉了。

他抱住她因疼痛而蜷缩颤栗的身子,心头涌上怒意,语气冰冷:“玉儿,都是我太大意,才让你受这样的苦。她竟敢下毒害你,我绝不会姑息!”

菡玉挣扎着抬起头:“没有人下毒害我,都是因为我身体异常,喝了普通的补药也会……”

“胡说!前几日你不也喝了,为何没事?体不胜药,发热呕吐我信,何至于口吐鲜血?”想到她突然提起紫苏汤旧事,恐怕早有察觉药中有异,故意引为铺垫,“别人害你成这样,你还帮她开脱!”

菡玉仍坚持道:“真的是我自己……”

“你不必说了,否则,我立刻去取她性命!”

“相爷不可!”菡玉急道,又是一阵甜腥涌上喉口,“她曾救你于危难困境之中,没有她,哪有今天的相爷。你千万不能做出忘恩负义的事来……”

“你也知道是她做的,”他冷笑一声,“玉儿,我真不知该敬你还是笑你。别人都下毒要你的命了,你非但不怨恨,还帮着隐瞒,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来。”

“毕竟是你我负她在先……我也是女子,我能理解她的心情。女人被嫉妒蒙蔽了心眼,真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

杨昭道:“玉儿,你对他人如此宽容软善,怎不想想人家怎么对你?就算是我有负于她,尽可以冲着我来,她对我做什么我都认了。但是这就能做杀人行凶的理由么?就可以随意取别人性命么?”

“我不是以德报怨,我只是……同病相怜。”她忆起往事,凄然道,“相爷,当初我爹另娶新妇、把我们母女俩弃置不顾时,我动过的念头不知比裴娘子恶毒多少倍。每次看见嫡母,我都恨不得自己手里能变出两把刀子来,把她剁成十块八块;我捉了院子里能捉到的所有毒虫扔在她床上,期望她被那些虫子噬咬啃尽;娘刚死的时候,我还偷了厨房的油,企图放火把全家都烧死,给娘陪葬……”

他想起小玉那偏执倔强的模样,幼时就怀着这样阴暗的心思长大,愈发心疼,抱紧了她身子柔声道:“那些都是小孩子的恶作剧而已,不是你的错。”

“如果不是因为还是小孩子,也许全家都已经被我害死了。我哪里软善?我一点都不善良,从小就心肠恶毒。相爷,将心比心,若换作是我将满腔柔情、十余年青春都付与了你,到头来却只换得一个始乱终弃的下场,我不但要杀那个夺走我心爱男子的女人,连你这个负心汉也会一并杀了……”

菡玉故作凶狠地说道,眼泪却不听话地流下,和嘴角的血污混在一处,淋漓而下。

“你不会的,我也不会。玉儿,我知道你的心意,我都依你就是,这回不追究了。你别说话,别动气。”他用袖子擦试她唇边血迹,冷不防她突然一大口乌黑的血水喷出,溅了他一身。

杨昭惊慌失措,连忙向外头大喊:“来人!快来人!”

“别让其他人进来,我不想别人看到我这样子……”她极力忍痛,五官都扭在一处,伸手攀住他肩头。

他只觉肩膀上受力,突然间那力道便没了,连松手下滑都不曾觉得,她的身子就直直跌落下去。他伸手一抄,拉住她手臂,触手处坚硬冰凉。那手感诡异,他低头一看,只见袖口处露出一点白色,却是光秃秃没有五指,尚未看清就立刻缩进袖中。

他想抓住细瞧,她将手臂藏进被中,恳求道:“不要看……”

门外有杨昌杨九和明珠守着,听见杨昭呼唤,三人都冲了进来。

杨昭拉过被子盖住菡玉,背朝门口挡住她,喝道:“都出去!谁也不许进来!”

三人齐齐迟疑了一下,面面相觑。

杨昭又厉声道:“还不快出去!”三人才疑惑地退出门外。

菡玉颤声道:“相爷,你、你也出去罢,这药性太厉害,我克制不住了……免得看到我非人的模样,吓到你……”

一阵剧痛袭来,她浑身一震,面目霎时模糊扭曲,现出一抹绿色。

“你不是人又如何?”他强忍住心头震惊,轻抚她变形发绿的面庞,“莫说莲蓬藕荷,就算你是猛兽厉鬼,我也要你。”

她落下泪来,手臂微微一动,他连忙握住--如木棍般硬实滚圆的一段,带着些潮湿之气,原来是一段藕。

“我只得魂魄回到十六年前,飘荡无依,幸而遇见师父,效仿太乙真人用莲藕做了这具身子,才重得形体……”她勉力说道,身子一寸一寸现出原形,“这非人身躯本是不能孕育的,却不知为何……相爷,我也舍不得他,但是终究还是留不住……”

淡红的血水从她四肢百骸流出,染了满床,而她已没有知觉。脑子里像要炸开一般,魂魄硬生生地从身体里分裂出去,却好像被什么牵扯着似的,只剩最后一点相连不断。

这种生魂与肉体分离的痛楚,许久之前她也曾经历。那时有一个人在她身边,握住她手里的笛子,肌肤没有半点触碰,却牵绊住她所有的眷恋。她触不到他,只能用全部的力气攥着那支笛子,只怕一松懈就是阴阳永隔。

如今亦有一个人在她身边,他的怀抱坚实而热切,紧紧圈住她,没有半点法力却依然将她锁住不放,像磁石吸住铁器,隐藏无形的力量。她张口唤他的名字,破碎喑哑的音节,分不清是“卓”还是“昭”。

“玉儿,我在这里,一直在这里。”

耳畔传来一高一低两个声音,一字不差,混合在一起,竟像是一个人,远在记忆之中,又近在身侧。

“等我回来……很快……”说出这句他曾对她说的话,她心中顿时安定了,任自己沉入黑暗,就像上一次,也是这般。

长夜渐去,东方露白,远处传来清晨第一声鸡鸣,初冬的寒意随薄雾自窗外泻入,沁浸重衣。他动一动僵硬的身躯,收拢双臂试图抱紧她,怀中却只剩一堆藕荷,四下散落。

杨昌推门进来,就看到床被凌乱隐有水迹,杨昭斜倚在床栏上,手里抱着一支干枯的莲蓬,双目无光神情恍惚,吉少卿则不知所踪。

开门照进的亮光让他抬起袖子遮挡,斥道:“谁让你们进来的?出去!”

杨昌按下疑惑,俯首道:“太原连夜送来的八百里加急奏报,事出紧急,小人不敢滞留,还望相爷恕罪。”说罢将手中公文呈上。

杨昭接过看了一眼,随手往旁边桌上一扔,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挥手道:“备马。”

杨昌连忙扶他站稳,见他并未饮酒,却足下虚浮头重脚轻,问道:“相爷,你是一夜没睡么?这么早又要去哪里?。”

杨昭不加理会,只道:“备马,我要去骊山见驾。”

杨昌应道:“是,小人这就命人去准备。相爷请先回房梳洗更衣。”

出门往近旁杨昭的卧房拐,正瞧见裴柔的婢女梅馨躲在屋后探头探脑地往菡玉房中窥伺,杨昭怒由心起,喝问:“你在那里干什么?”

梅馨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娘子担、担心相爷,命我来探望……”

“探我?”他冷声道,“是来探你们昨天干的好事起效了没有吧?”

梅馨脸色煞白,跪在地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杨昭拂袖转身,向裴柔居住的院子大步而去。

梅馨怕他要去责罚裴柔,膝行两步追赶,又不敢伸手阻拦他,只好哆嗦着看向杨昌。杨昌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还是立即跟了上去。

裴柔正在房中等梅馨消息,心焦如焚。她因为胎气不稳一直不能下地,已经卧床半月了,加上害喜严重,整个人都瘦脱了形。昨天至今更是眼睛片刻未合,稍有一点风吹草动都能把她吓得心头狂跳从榻上竖起来,天一亮立即把梅馨打发出去探听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