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露出嫌恶的表情:“我可吃不下。”

菡玉闷声道:“如今可不比当初了,有锦衣玉食高楼华厦。”

杨昭回过头来,指了指自己身上:“这不是锦衣。”她不明所以,他突然凑过来,飞快地在她脸上啄了一下,“还有‘玉’食。”

菡玉气他不过:“相爷!你、你别闹!周围全是人……”

“哪里有人?就算有,天这么黑谁看得到?”仍不罢手。

菡玉连忙闪躲:“今晚有月亮……”

杨昭抬头看天。十三的月亮已经接近满月,只边上缺了一小块,亮堂堂的似一块玉盘高悬天中。“好,那我们就到没人的地方去。”

菡玉大窘,连忙推托:“我、我还有别的事,陛下刚刚好像说要召我过去问话……”

“好了,逗你两句就紧张成这样,真当我会把你吃了呀?”杨昭失笑道,“我只是想带你去个地方,你定然喜欢。”

菡玉期期艾艾地问:“那地方在哪里?离这儿远不远?”

“不算远,只有一里地。”见她明显一缩,他更觉好笑,“你别怕,那儿虽然没有旁人,我也不会趁机吃了你。喏,咱们就约法三章,今晚我决不做任何你不愿的事,你也不许说我不爱听的话,行不行?”

菡玉犹豫片刻,伸出手去:“君子一言--”

“我可不是什么君子,不过答应了你的事,自然会做到。”杨昭朗声而笑,挥掌与她相击,顺势将她手握住,牵着绕到驿站背后。

驿站后面杂草丛生,只中间一条幽微小径,白日大约也少有人走。月光下小径两侧都是漆黑的草丛,中间一道灰白通路,曲曲折折。

菡玉紧随他身后,渐渐地离驿馆远了,杂草变成了蓊郁的灌木,人声小了下去,前方的蛙鸣却响亮起来,一阵一阵此起彼伏,十分热闹。她问:“前面有水塘么?”

这么一出声,到底还是惊了鸣蛙,声音忽地小了下去,近处的都停止了聒噪。她屏息止步静候了片刻,那些青蛙才又亮开嗓子鸣唱起来,你追我赶,仿佛有意一争高下。

杨昭也随她止了步,低声笑道:“几只青蛙你也怕吓着它们?”

菡玉小声道:“以前一直栖在荷塘边,与莲荷鱼蛙为伴,有如邻居。冬日里花枯蛙伏,只剩我一个人,最是寂寞。立夏之后听到第一声蛙鸣,就好像远游的故友归来一般。”

前方一棵倒垂杨柳,繁密枝叶垂于小径之上,如一道碧玉珠帘。他拂起柳枝,从中穿越而过,眼前豁然开朗。只见密密层层的荷叶一片叠一片,一枝挨一枝,波浪一般延展开去,竟是看不到尽头。月光下辨不清红粉碧色,花和叶都是灰暗的剪影,亭亭地高出于水面之上。

两人走近,塘边的青蛙受惊,扑通扑通跳下水去。他笑道:“不小心打扰了你的故友。”

菡玉呆呆地望着那片荷塘。

有许多年没有见过这样广阔的荷叶了。相府里也有荷塘,人工挖就,几丈方圆,直接就能望到对岸。去年冬月里回衡山,荷叶都败了,满塘冻成了一块冰,冰面上杵着几茎枯枝。

细数起来,还是下山之前那个初夏最后一次见,荷花还没有开,水面上一溜嫩绿荷钱随波荡漾,仿佛还未从沉睡中醒来。

过了这些年,那段尚无形体、倚莲而居的混沌日子几乎已忘却,现下面对似曾相识的满塘莲荷,回忆起的也只是零碎片断。

忽然间他收紧了五指,那些隐约的迷思便都悄然消散,只有身边这个人和他握着她的手,切实而清晰。

杨昭转过脸来,微微一笑:“如今就算到了冬天,荷花败了,鱼虫潜了,你也不用怕一个人寂寞。”

她低下头,悄悄扣住他掌心:“玉儿早就不寂寞了。”

“好,好……”他喜不自禁,捏一记她的手心,“你先在这里等着,我去准备一下。”转身往树下去。

菡玉回头去看,他弯腰在树底下不知摆弄什么。她走近去问:“相爷,你在做什么?”

杨昭往地上用力拍了两掌,站起身来拍拍手上的灰,自言自语道:“这下应该都弄平了。”

菡玉只看到地上白乎乎的一块,弯腰下去才认出那是他的披风。她正想站直身子转过来,冷不防被他一推,跌倒在那披风上,人就躺了下去。

杨昭在她身侧坐下,一手搭在她肩上,问:“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平,硌到你了?”

菡玉顿时满面飞红,结结巴巴道:“相爷,这里野地荒僻,幕天席地,我、我不习惯……还是等到了城里……不,等到了成都……”

杨昭一怔,旋即明白过来,哑然失笑:“我是怕地上潮湿,才把披风铺了让你坐,你以为我要干什么?”

菡玉这才知道是自己想歪了,脸上更红。

他却侧身过来,邪气地一笑:“难得你这么主动,我还没有想到,你倒先提出来。我若不从善如流,岂不是辜负了你的心意?”

菡玉慌了手脚:“相爷刚刚不是和我约法三章……”

“我只说不做你不愿之事,”他贴近她耳边,气息吹得她耳朵微微发痒,“但如果我有办法让你愿意呢?”

她一边往后缩一边推他:“相爷再这样,我就也不守约定了。”

“好啊,那就大家都不守。要不这样,咱们一对一交换,你说一句我不爱听的话,我就做一件你不愿的事,怎样?”

她瞪大眼:“这、这……哪有这样交换的?”

杨昭皱起眉:“这句话我就不爱听,好,换一件。”说着手就不规矩地来搂她。

菡玉瞠目结舌:“我哪里说错了?”

“这句话我也不爱听,再换一件。”

她气结:“你、你使诈!”

“这句话我又不爱听。玉儿,你已经欠了我三件了,一二不过三,之前我一直隐忍不发,这回真是忍无可忍,你可不能怪我新帐旧帐一起算。”

她正要辩驳,他突然往上一窜,张口含住了她薄软的耳垂。

菡玉大震,立刻丢盔弃甲溃不成军。去年那夜的记忆尽数涌上脑海,她恍惚中只觉得他好像又像上次那样扣住了她双腕,手腕处传来尖锐的刺痛。

她稍稍清醒了些,挣扎道:“相爷,我的手……疼……”

杨昭听她喊疼,再多不愿也只得先放一边。他掀起她的衣袖来,触手竟是一片软烂皮肉,不由大惊:“玉儿,你的手怎么了?”

菡玉想了想:“被绑在关西驿时叫麻绳给磨破的。这两天发生了这么多事,就把它忘了。”

他心中又疼又气:“伤成这样你也能忘!”

“就这样放着又不怎么疼……”这么一说她才觉得胳膊是有点不爽利,打算把袖子拉高一点看看其他地方,却见他瞪着自己,连忙放下来,“没事的,一点皮肉伤,一会儿把表层刮掉就行了……”

杨昭觉出有异,拉过她的手臂来捋起衣袖。纵然月光昏暗,也看得出自手肘以上,肌肤下全是淤血,整条胳膊都已泛黑。

菡玉连忙解释:“这是因为被绑太久血流淤滞所致,没关系的……”

他恼怒道:“这回你准备怎么办?把里头都刮掉?”

她讪讪一笑,眼角瞥见面前荷塘,忙说:“这里正有一塘莲藕,换两支便又能恢复如初了。我、我这就去挖。”

杨昭伸手拦住她:“你好好坐着,我去。要什么样的?”

菡玉依言乖乖坐着不动:“和我手臂差不多粗、差不多长。”

他折了一根树枝,脱下外衣和鞋袜,挽起裤腿涉入水中。塘中都是软泥,水也不深,倒不难挖。不多时挖了十来支藕,在清水里洗净了,捧到她面前来。

菡玉挑出六支长短粗细最合适的,照着胳膊比了比,把两头的藕节摘去,解了外裳准备换,见他坐在旁边眼睛瞬也不瞬地盯着自己,犹疑道:“相爷,你转过身去好么?”

“你还怕被我看?”

她嗫嚅道:“我是怕吓着相爷……”

杨昭直直地盯着她:“不会。”

“可是……”

“玉儿,”他放缓了语气,“我想知道得更多一些,关于你。”

菡玉咬一咬牙,把长袖衣衫都脱了,仅剩贴身一件束胸,只见两条胳膊一直到肩膀都是乌黑。她在左边肩下摸索了一阵,找到了线头,抽出一根细长的银丝来。那只左臂立刻从她肩上落下,化成一段发黑的莲藕。

她这才想起弄错了步骤,低头去摆弄那截断藕,却限于单手着不上力,怎么也抽不出手肘关节里的银丝来。

“我来帮你。”杨昭捡起那段藕,抽出一段银丝,“是不是这个?”

菡玉点头:“手腕那里还有一根。”却不敢抬头去看他。

他把两根银丝都抽出来,捡了地上她选出的新藕,准备照着原样将三段藕缝到一起。

菡玉制止道:“等一等,还有一样东西要放进去。”拿起废藕,小指伸进藕孔中掏出一点东西来。

他认出那熟悉的香味:“助情花?”

“对。有了它,这具草木拼成的身子才有感觉。”她把那一点点助情花塞入新藕孔中,将藕凑到肩上,却腾不出手来缝。

“我来。”杨昭接过她手里的银丝,一手扶着藕,一手穿针引线,将它缝到她肩上。按序依样画葫芦,把两外几段一一缝上。

一边缝,他一边随意问道:“除了手臂上这些,你身上还有哪些地方用了助情花?”

菡玉答道:“凡需要有感觉之处都有,尤其是面上五官,全靠了它才能视听。身上肌肤本都应有触觉,但面过广,只在手足这样比较紧要的地方多放了一些。”

“怪不得你有些地方十分敏锐,有些地方却迟钝得很。”

菡玉脸上微热,低头道:“助情花天生就有这样的缺陷。”

杨昭笑道:“这可不是缺陷。”

菡玉顾左右而言他:“倒是有不怕疼的好处。”

他笑了笑,不再逗她。

花了半个时辰的功夫,才把两只胳膊都缝上。杨昭轻轻举起她双臂,问:“你觉得如何?”

菡玉挥挥手臂,又握了握拳:“一时不太习惯,不如以前利落,不过行动应当无碍了。”

杨昭拾起她的衣衫替她披上:“快把衣服穿上,别着凉了。”手碰到她背后肌肤,也只是一掠而过,仿若未觉。

菡玉心下微苦,始终不敢看他,只怕一抬头就看到他眼中有嫌恶恐惧之色。“相爷,你……你会不会觉得……”

“恶心?嫌弃?害怕?”杨昭蹲下身和她平视,“玉儿,我又不是没见过你现出原形。上一次我怎么说的,你还记得么?”

他轻叹一声:“你不是人又如何?莫说是莲蓬藕荷,就算你是猛兽厉鬼,我也要你。”

她眼中蓄了泪:“那你为什么……”

“刚刚我想亲近,你百般不愿;现在我怕伤着你新臂,忍着当一回君子,你却又当我是嫌弃。”他重重叹一口气,“唉——难道非得我用实际行动来证明你才肯信?”

他俯下|身去,圈住她单薄的双肩,轻吻她鼻尖。

菡玉落下泪来,哽咽道:“我信。”举臂环住他颈项,温柔地抬头吻他。

杨昭受宠若惊,随即当仁不让地迎上去。“回头你可不许后悔,又说我使诈,趁机占你便宜。”

她望进他近在咫尺的双眼,仿佛许下承诺一般的坚定语气:“我不后悔。”

作者有话要说:还是被锁了,只能放到书里啦 _(:з」∠)_

二十章·玉碎(2)

菡玉累得昏昏欲睡,却又不舍得这样睡过去。她窝在他怀里动了动,觉得后背有些痒,转过去一看,身下是茂密的青草,草叶儿扎得肌肤微微发痒。

“方才垫着的东西呢?”

杨昭回过头,噗嗤一笑。

菡玉抬起身才发现那块披风还在树下原地,只不过……离他们俩足有丈余远了。

她红着脸嗫嚅道:“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这下真成了幕天席地的野鸳鸯了。

她想起身,被他抱住不放,嗔道:“放开我,草地上扎,这样怎么回去?”

杨昭笑道:“怎么来就怎么回去喽。”双臂将她抱紧,猛地翻身几下翻滚,一直滚回树下原地。

菡玉猝然不防,只得也抱紧了他,停下来还心口砰砰直跳,嗔怪道:“胡闹!”

杨昭促狭道:“我以为经过刚才,你对‘胡闹’二字的认识应当提高了不少才是,这样也算?”

菡玉知道说不过他,把发烫的面颊埋在他胸口。

怎么来怎么回去,但是刚刚……好像不是这么滚过去的吧?

杨昭把一旁地上的外袍扯过来盖住两人,让她枕在自己肩头:“明日还要赶路,你先睡一会儿,嗯?”

“我睡不着。相爷,”菡玉犹豫片刻,还是说了出来,“有句话我知道你定然不爱听,但我还是要说。明天……”

他出言打断:“我不会拿自己性命开玩笑,尤其是现在。你别担心,明日我绕道不走那马嵬驿就是。”

菡玉皱眉摇头:“原先我以为事情只是巧合,避开一点就能避开全部。可是听了你那日的话,我就怕……是避不开的。就算避开了马嵬驿,这一路上还有多少驿站、多少变数……”

“等到了成都,就都好了。”他拍着她手臂安抚,“我自有安排,不会坐以待毙,你别替我担忧。或许过了明日……就尘埃落定了。”

“明日?”她抬起头来,“相爷有什么打算?”

杨昭笑了笑:“明日是我四十周岁的生辰,打算好好过一过。”

“相爷!”

“我说真的。玉儿,你准备怎么替我庆生?”他仰望天上明月,“不知子时过了没有,若是已过,那现下就是六月十四了。你送我的这份生辰大礼,我十分满意。”

菡玉无奈地瞪着他。

他止住笑:“玉儿,其实我本来不应该叫杨昭的。”

菡玉道:“我知道,你并非贵妃亲兄,本不姓杨。”杨昭之母是改嫁到的杨家,他那时尚年幼,便改了杨姓。

“我是说,我本不应叫这日召昭。”他慢慢回忆起来,“娘亲要生我的时候,正逢旭日东升,她说这孩子生在朝阳初升之时,就取名叫‘朝’好了。谁知生了一半竟半途难产,又折腾了娘亲半日,一直到正午才出生,日正天中一分不差。于是就将‘朝’改成了如今这个‘昭’。”

菡玉问:“你的名字是母亲起的?父亲呢?”

他转过来看着她道:“我是遗腹子,出生之前便没有父亲了。”

“啊……”她微微一惊,不知该如何应答。

杨昭无谓地一笑,略过这个话题:“玉儿,如果唤作是你,你会替我起哪个名字?朝阳之朝,还是昭明之昭?”

菡玉倚着他的肩回道:“叫什么都好,只要是你。”

他又问:“那将来咱们的孩子,你想叫他什么名?”

菡玉略有些黯然:“我这身子不能孕育,至少还得再过五年……况且生男生女还不一定,现在哪能定叫什么名字。”

“生男生女倒是好办。”他转身从树下扯了一根草茎,“这个叫‘女儿草’,可以测算将来生男还是生女。”

菡玉接过来一看,不过是最寻常的野草抽的薹,断面呈方形,随处可见。“这种草我见多了,却不知道它叫女儿草。它怎么能测算儿孙是男是女?”

“这样,”他把顶上花叶摘去,只留中间一段,“你我各执一端,将它撕开,如果撕到中间是连着的,将来就会生个男孩儿;如果中间断开了,那就是个女孩儿。”

菡玉失笑道:“两个人随便一撕,要撕到正好一样才能不连,要测出生女岂不是比生男难得多。这定是乡民都想生男孩儿,才故意弄出这不对等的卜算之法,讨个吉利。”

他那厢已经撕了一半,见她不动,催促道:“就玩一下又何妨!”

菡玉便随手一撕,竟然正好与他相合,草茎分作两爿。

她一手举一半,笑道:“看来咱们会有一个女儿。”

杨昭也笑道:“女儿好啊,像你。”

菡玉道:“难道生个男孩儿像相爷不好么?”

他谑道:“要真生个儿子性情像我,你还不一早就打断他的狗腿,省得他去为害世间。”

菡玉笑容隐去,垂下眼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