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想了想,拿了一块饼。菡玉又劝陈玄礼也拿了一块,重用布包好,极力以平稳的步子慢慢走出院子。

走出驿门,远远地看到杨昭骑着马立在围墙边。菡玉拔足欲跑,发现身后陈玄礼也跟着出来了,正朝她这边观望,只得放慢步子,一路向皇子公主皇孙们分发胡饼。

好不容易挨到杨昭近旁,他也看见了她,跳下马来笑问:“玉儿,你好些了?”又从怀中掏出那支玉笛来递给她,“对了,昨晚上你听着听着睡着了,我就替你把笛子收着,现在完璧归赵。”

菡玉哪还有心思管笛子,手捧胡饼举在他面前,一边瞥着远处的陈玄礼,一边低声道:“相爷,你快到前面金吾卫那里去。”

杨昭问:“金吾卫怎么了?”

菡玉急道:“不是金吾卫,是后面的……”

忽然一阵乱哄哄的声音将她打断,十来个吐蕃使者拦住了杨昭的马,操着怪腔怪调的语气说:“宰相,我们都还没有吃饭,你们不能这样对待吐蕃的使者。”

皇帝一行仓皇之间离开长安,大臣们还不知晓,连皇子嫔妃都没带全,这些吐蕃使者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菡玉变了脸色,把手里的胡饼冲他们掷过去,颤声喝道:“走开!快走开!”一边拉着杨昭向后躲避。

杨昭讶道:“玉儿,怎么了?”

菡玉道:“别靠近他们!一定是人假……”

话未说完,再一次被嘈乱之声打断。远处陈玄礼所在之地,十几个士兵齐声大喊:“杨昭谋反!杨昭与吐蕃细作谋反!”

菡玉大惊失色,连忙推他上马:“相爷快走!去金吾卫那里!”

杨昭翻身上马,伸手来拉她,被她推开:“你快走,我不要紧!”

他伸着手坚持:“要走一起走。”

那头已经有人张弓搭箭,羽箭嗖嗖地向他们飞来。菡玉无可奈何,只得抓住他的手飞身跃上马背,面对面坐在他身前。

骏马疾驰而出,她低下头,双手护在他背后,只希望或许能替他挡一些箭矢,尽量多挡一些。

奔出西门外,骏马突然哀鸣一声,前蹄直立而起,两人险些被掀下马背。杨昭急勒缰绳才勉强稳住,那马却又弯膝跪下来,哀哀叫唤着不肯再走,显然是也叫人动过手脚。

一线杀气凛然而至,菡玉回头去看,只见远处小丘立着一名武将,箭在弦上,弓如满月,正对着她背心。

轻轻一放,满月霎时萎顿,劲力全凝到箭尖上,挟万钧之势,带起破空厉响。

菡玉一时愣怔,呆呆盯着那支向自己激射而来的利箭。忽然间天旋地转,眼前尽被挡住,看不到箭,也看不到挽弓射箭的人。

嗤的一声轻响,是利刃刺穿皮肉的声音,近在耳畔,细微几不可闻。

一滴温热的液体溅到她额头上。她抬起头,只看见眼前一簇尖锐的箭尖,犹带着新鲜热血,从杨昭心口穿透出来。

“糟糕,”他无奈地一笑,“我又忘了你是不怕刀兵的。”

他骄横跋扈目空一切,在他眼里世上的所有加在一起都不如他自己的身家利益重要。

但最后他还是用性命换了她。

他慢慢地倒了下去,他手里还握着那支碧玉短笛。她开口却喊不出任何声音,伸手去抓他,他的衣袖流水一般从她僵硬的五指间溜过,只抓住那玉笛的尾梢,冷硬如冰。

她跟着他从马背上摔下去,扑面而来的尘灰蒙住了她的口鼻。

她的脸埋在尘土中,咬紧牙关屏住呼吸,只紧紧攥住手中那支玉笛。

有滚烫的血溅到她手上,有利刃刺透了她的肩背,有无数的人从她身上踩踏而过。

她只是紧紧地攥住那支笛子,紧紧地攥住,指节都已僵硬了,只知道自己不能放,绝不能放。

日头偏离了天中,六月仲夏的日光驱散了林间最后一点薄雾,金光如同一道道锐刃从天而降,照亮这血光遍地的屠戮之场。

午时正刻,他四十周岁的生辰,就这样来了,又这样去了。

喧嚣声渐渐远去了,带走了他们想要的战果,也带走了她今生全部的牵系眷恋。

她从尘土中抬起脸,十数丈之外,岿然耸立的辕门上,他竟还是在笑着,清晰如只在咫尺之远,仿佛这十丈的距离并不存在,生与死的界限并不存在,他依然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就像这手里的玉笛,真真切切地在她掌中,再也不会离去了,再也不会了。

这情形就像昨天夜里,她也是这样握着他递过来的笛子,一人握住一头,谁也不放。

她一抬头,就看到他轻浅的笑容,眼波里分明有情意闪动。

他说:好,给你,一辈子,都给你。

可是一辈子却这样短,这样短。

作者有话要说:上一章那么甜都骗不到留言,只好杀男主炸霸王了_(:з」∠)_

二十章·玉碎(4)

左相韦见素在御医那里草草包扎了伤口,回到驿站庭中时,皇帝仍拄着拐杖面壁而立。

一旁地上,贵妃已换上盛装,面上敷了厚厚的粉,遮住青紫的脸色;颈间挂满珠翠环链,勒痕都被遮掩。

她依然是雍容华贵的贵妃,风华绝代,倾国倾城。

皇帝却好似一下老了十岁,有拐杖拄着,背仍急剧地佝偻下去,仿佛不堪重荷。微风拂起他鬓边花白的发丝,此时他完全是一个年过古稀、老态龙钟的老人了。

身旁高力士奏道:“陛下,贵妃已经梳妆完毕了。”

皇帝恍若未闻,只是面壁侧立,一言不发。

高力士又劝道:“天气炎热,尸骸不能久存。陛下就再看贵妃一眼,记着她美丽的模样,让她入土为安吧。”

皇帝这才转过身来,盯着贵妃,昏花的眼中浊泪盈眶,却始终没有落下泪来。

高力士命人用草席将贵妃尸身裹起,抬到驿站后缢杀贵妃的梨树下掘土掩埋。

驿外军士已经安定,悄静无声,全然不见方才的混乱。

韦见素伸手摸了摸帽下的纱布,若不是头上伤口还在隐隐作痛,真要以为那只是自己恍惚间的一场噩梦。

夏日的热风从驿外吹进来,带进阵阵血腥气味,夹着腐坏的气息。

一场□□,朝臣死的死逃的逃,皇帝身边居然就只剩左相韦见素一个人了。若不是韦谔及时拦住鞭打他的士兵,只怕此刻他也和其他同僚一样命丧黄泉。

御史大夫魏方进就因为说了一句:“你们竟然敢杀害宰相!”被众人乱刀砍死。韦见素与魏方进还有些私交,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刀下毙命,无力相助。

韦见素步出驿门,外头三三两两的士兵正在收拾残局,血污满地,腥气弥漫。他的儿子韦谔也在其中。

韦谔看见父亲,迎上来问:“父亲大人,你的伤怎么样了?可要紧?”

韦见素道:“已经叫御医看过了,不妨事。你这是……”

韦谔迟疑道:“是陈大将军命我……命我清理场地。”

韦见素点了点头,看了一眼四周:“魏方进……”

韦谔低声道:“孩儿已经选了一处好认的地方将大夫安葬了,就在驿站后面那块大石头边,虽然不能立碑,以后也好找到。”

韦见素道:“也只能这样了。”

沉默片刻,韦谔靠近父亲,小声道:“父亲,有件事我不知该如何是好,还请父亲指教。”

韦见素问:“何事?只管说来。”

“就是那个……”韦谔指了指驿站辕门,“收还是不收?”

韦见素顺着儿子所指方向看去,辕门上戳着一根长矛,长矛顶端,混沌模糊的一团,头发和血污尘土结在一起,面目都辨不清楚。

曾经那样张扬跋扈的面容,那样不可一世的人,最终,居然落得这样的下场。

“爹,众怒难犯,我要是擅作主张收了,引起众将士愤怒,后果我可承担不起;要是不收,就一直挂在那里,你看这……”

韦见素摆摆手:“事情都过去了,要办的都办了,不要紧。”

韦谔问:“父亲的意思是可以收?”

韦见素想了一想,又改口道:“这个,你还是向陈将军请示一下吧,以防万一。”

韦谔应了一声,正好看见陈玄礼带了几个士兵巡视过来,在驿庭门前碰到内侍高力士和李辅国,三个人在那边说话,连忙过去。

陈玄礼听完韦谔请示,犹豫未答。一旁李辅国插嘴道:“杨昭误国殃民恶贯满盈,罪有应得,就该将他曝尸三日,以平民愤众怒!”

高力士慢吞吞地说:“现在事情已经止息了,陛下忍痛割恩诀别贵妃,正是伤心欲绝,若叫他出门再看见这情状,陛下情何以堪?杨昭已被正法,就当为陛下着想,就此了结了吧。”

高力士说话的分量自然比李辅国重得多,李辅国不敢拂逆他,闭口不言。

陈玄礼道:“高将军言之有理,杨昭固然罪大恶极,但已被惩处正法,身后就别再为难了。就将他尸身收齐葬了吧,以示陛下恩德。”

韦谔得了允许,这才放心地将辕门上杨昭的首级取下来,寻着他被众将士乱刀屠割的尸身,合到一块入葬。

众人愤怒刀下无情,斩去首级不说,还将他尸身砍得七零八落,又与其他朝臣、韩国夫人等人的尸骸混在一处。韦谔翻寻了许久才将他拼凑整齐,只缺了一条右臂,吩咐下属继续去找。

韦谔正在忙碌,手下的李小四忽然慌慌张张地跑过来:“韦二哥!不好了,我找着了……”

韦谔问:“找到了?又怎么不好了?”

李小四神情慌张,看看四周,把韦谔拉过来小声耳语:“韦二哥,不得了了,我刚刚在那一堆东西里发现……”他吞了口唾沫,终于还是没说出来,“你还是跟我过去看看吧……”

韦谔随他走到驿门外荷塘边堆放尸体的地方,迎面而来刺鼻的腥臭之气,让他不由皱眉掩鼻。

尸体已经清理掩埋了大半,剩下的支离破碎堆作一堆,引来无数蚊蝇,恶臭难闻。

李小四拿起一根木棍,拨开纠结成一团的杂物,理出一条断臂来。

那断臂叫人从肩膀处一刀砍下,衣袖都还保留着,染满污秽,但仍看得出是紫色的袍服。

韦谔道:“这正是右相的……”

李小四道:“看起来应该是,我找了好久才找到,可是……”他再拨开一点,露出断臂袍袖下的手,和手中紧握的物件。

那是一管碧玉雕琢的笛子,拇指粗细,被死者五指紧紧扣在掌中,指节处泛出青灰乌紫的颜色,显是生前极其用力,死后仍不放松,淤血积于关节才呈现如此色状。

韦谔道:“右相如此珍爱这管玉笛,就陪他一起入葬吧。”

“可是这笛子……”李小四索性将笛子那一端掩在尸堆下的一齐拨了出来。

笛子的彼端,竟是握在另一只手中!

“菡玉!”韦谔大惊失色,双腿一软跪了下去,双手胡乱拂开她身上的尸堆杂物。

菡玉背心里几支利箭透胸而过,身上也布满刀伤,双眼直愣愣地盯着面前那管玉笛,若不是眼睫微微颤动,真要让人以为是死不瞑目了。

韦谔手忙脚乱地把她扶起来,李小四阻拦道:“韦二哥,吉少尹可是右相的亲信,若是让人发现他还未死……”

韦谔沉声道:“发现又怎样?吉少尹忠义信直众所周知,他为右相办事就该被株连么?我爹还一直在右相手底下做事呢!”不顾李小四劝阻,扶菡玉坐起身。

李小四只得帮他把菡玉从尸堆中拖出来。

菡玉任他俩摆布,一动不动有如泥塑,只是手一直紧握着玉笛不肯松开。

韦谔把手伸到她鼻下探了探,的确还有气息,才放下心来,说:“少尹在山中修行多年,听说有刀兵不坏之身,没想到居然是真的,幸甚幸甚。”他看菡玉心口插着的几支羽箭,不敢轻易动手去拔,用匕首将前后突出的箭杆削去。

菡玉被他俩扶起身,手却不肯松,一直拖着玉笛那端的断臂。

李小四想把她的手掰开,险些将她手指折断,也未能成功。

韦谔脱下自己外衣给菡玉披上,劝道:“菡玉,右相的尸身已经集全了,就差这一条胳膊。你就放了他,让他入土为安吧。”

菡玉恍若未闻,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直如石像一般。

李小四道:“少尹怕是失了心魂,看不到你我,也听不见外面的声音了。”

韦谔想起昨日她快马追来、与右相当众相拥那一幕,又忆及他俩的种种前尘往事,唯有摇头叹息,转而对那条断臂道:“相爷,菡玉也舍不得这管笛子,你就留给他做个纪念,好不好?”

说来也奇怪,韦谔说完了这句话,再去掰那条断臂,轻易便掰开了僵硬的手指。

李小四用草席裹了杨昭尸身,和这条断臂一起草草拼凑成人形,放到菡玉身边。

韦谔转了一圈,指着荷塘边那棵大树道:“菡玉,这棵树长得枝繁叶茂,树下荫凉,又面朝荷塘,就将右相先葬在此处,日后回来也好寻找,你意下如何?”

菡玉本是呆若木鸡毫无动静,此时眼光却闪了几闪,双目隐隐有泪花溢出,盈满了眼眶,但仍然不动不言。

韦谔见她如此模样,又看到杨昭破碎不堪的尸身,悲从中来,也忍不住哽咽道:“菡玉,你哭出来吧,哭出来就好了。”

菡玉却再无动静,双眼蒙着一层泪光,盈盈欲坠。韦谔再说什么,她都没有反应。

韦谔拭去眼泪,与李小四一同在大树下挖出七尺长的土穴,将杨昭尸身用草席裹住放入墓穴中。

菡玉坐在墓前,盯着墓中人沾满血污的脸,眼看着他被黄土掩埋,自始至终都不曾动过一下。

空中远远传来杜鹃的叫声:“布谷,布谷,布谷。”

筑好坟茔,韦谔累得满头大汗,扔了铁锹,抓起袖子来擦汗。刚擦了一把,就被李小四扯了一下,低声唤他:“韦二哥,你看!吉少尹他……”

菡玉本是正对墓穴而坐,不知何时竟然挪到了坟旁,慢慢地侧过身向坟头上靠过去,倚着新筑的土堆,面庞紧紧贴着泥土,仿佛那不是潮湿的泥堆,而是她可以倾心依靠的肩头。

韦谔喊了一声:“菡玉,那是……”没有再说下去。

她倚着他的坟茔,抬头只见枝叶繁密的树冠,飞鸟在枝头跳跃,阳光从叶缝间洒下,点点耀花她的双眼。眼前犹如蒙了一层水雾,粼粼的波光闪动。

昨夜他们也是这样,面对荷塘,背靠大树。她倚着他,听风从树叶中刮过,惊起枝头的栖鸟,带来荷花微苦的芬芳。杜鹃扑落落扇动翅膀,冲上云霄,在头顶盘桓旋舞,啼声宛转凄切,声声都是他在轻唤:玉儿,不哭,不哭,不哭。

作者有话要说:当年的我是禽兽吗!居然写出这么丧心病狂的情节!把男主砍成一块一块的再拼起来给女主看!

现在的我都看不下去了!

尾声·梦回(1)

菡玉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她梦见杨昭并没有死——其实这样说也不对,他确实死了,只是没有离开,一直跟在她身边追随她、庇护她,她却毫不知情。

梦境开始之处是在成都。

陛下历时一个半月终于从长安长途跋涉抵达成都,随行只剩一千多人。太子与陛下出马嵬驿后即分道扬镳,北上灵武,追随他的人越来越多,索性登基称帝,改元至德。陛下尚不知情,过了一个月灵武使者入蜀,才明白自己已经不是天下之主,从皇帝变成了太上皇。

韦见素是唯一一路跟随太上皇的朝臣,韦谔也从参军直接擢升为御史大夫兼置顿使,顶替魏方进的位子。但此时的虚衔还有何用。

成都成了一个暮气沉沉的小朝廷,偏安西南一隅,不会再有大臣和兵马来投奔。

菡玉被韦谔带到成都,一直住在他家中。那两个月她一句话都不说,常常泥塑一般整天都不动弹一下。韦谔以为她伤心过度失了神智,常常对着她笑语闲话,背过身去再暗暗垂泪。

其实她都知道的,她只是开不了口。她觉得自己好像真的成了一尊泥塑,莲藕做的躯壳不死不伤,成了禁锢她的牢笼樊篱。她想追寻他而去,却挣脱不得。

成都,他说的,到了成都就好了,就苦尽甘来了。可是等她真到了成都,身边却没有他了。他们的时间始终停驻在金城县荷塘边的那一晚,十三夜的亮月永远地缺了一小块,不会再圆。

太上皇命韦见素奉传国宝玉册前往灵武传位于新帝。韦见素听说菡玉的师兄李泌已经成为太子的得力谋士,便带上她一同前往,期望熟悉亲近之人能治好她的失智之症。

她在灵武见到了大哥。

大哥对她说:“玉儿不怕,我是大哥呀,你还有大哥呢。”

从小到大,只有四个人叫她“玉儿”,爹、娘、大哥,还有杨昭。

其他三个人,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三个人,全都不在了。

一度她曾以为,除了爹娘之外,大哥就是她在这世上最亲的人,却没想到会有那样一个人突然横行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