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那么容易满足的一个人。

我说:“阿姨,我愿意等他。”

“怎么证明?”叶妈妈突然问,“他一直不在你身边,你慢慢就会失望的,失望多了情人就成了冤家。最后你们连朋友都做不成。就算你能走到最后,那小榛呢?”

我抬起头看叶榛,他正好也回头看我。

真好看的一张脸,干净斯文朝气蓬勃,总像个大孩子那样笑。我怕我再也看不见他的笑脸,怕他放弃我。在她的母亲面前,理所应当的,以不耽误我的名义,放弃我。而后无牵无挂地去实现他的理想,未来的蓝图里,没有我,也没有累赘。

我想不出他不放弃我的理由。

是的,他们都是为了我好,我应该感激。

有一瞬间,我觉得叶榛已经在心里判了我的死刑,我的右手在发抖,我用左手握住它。

我甚至开始想象以后的生括,像个没儿没女没钱没寄托的老年人那样,想着无望的未来,内心绝望苦闷。

屋子里很静,保姆在厨房里下饺子,开水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外面有蝉鸣,浓郁的树影落在叶榛的肩上,厚厚的,像暗暗的雪,能把他压垮似的。

最后叶榛走过来,握住我的手,坚定而有力的

“果果,我妈说得那些,你也觉得对吗?”

卓月叹了口气,有些不忍的,她也认定了这没有根基的恋情的结局”可是,我得自私一回了。”

他背着光,真是好走气,蝉鸣,绿树,趴在窗户上伸着舌头的两只大相,美丽得冒泡的夏天。我看着他,看着他紧紧揽住我的腰,扬起让百花失色的笑颜。

“我没来得及买戒指,也来不及准备玫瑰,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众人大惊失色,尤其是沈净,下巴都快掉了

可这怎么回事?这也太快了完了,叶榛傻了,可他难得这么傻,对我百利而无一害的傻。机会就像那流星,转瞬即逝。

“你别后悔”我激动地全身发抖,“我真愿意了啊你可别后悔我真……”

没说完我就哽住了,可怜巴巴地看着他,不知道怎么办。

“说愿意,快点说,都看着呢。”叶榛扯了扯我的脸。

“我愿意。”

他立刻露出小白牙,满意地拍了拍我的脸,而后把我扯进怀里,环住腰,笑吟吟地看着面前的一众人。那一舍儿我的脑子里都是浆糊,众人的脑子里也都是浆糊,只有叶妈妈如那拈花一笑的佛,好似万丈红尘都在她的一抬眼间。

生活永远都比小说来得要精彩,悲欢离台旦夕祸福。

后来很久以后,久到我与叶榛离婚重新生括,我依旧记得他跟我求婚那丢有多么美的天气

。世界万物生机勃勃美好如初,连蚊子叮的包都变得可爱,每张脸都笑容可亲,天是蔚蓝的,湖水是碧绿的,我是幸福的。

是的,那天后我们很快结婚了,不过半年多,又很快离婚。

誓言什么的,都是浮云。

不过它并不可笑,因为说出永不离弃的话时,我们都是真诚的。

与叶榛有关的日子,依日是我最美的回忆,每天翻出来想一遍,都是新鲜的,甜蜜的我不舍得忘记的。

而且我会一直爱他,直到我不再爱他的那一天。

我很久不做梦了,我又梦见了叶榛,他看起来一点都没变,跟以前一样帅气的男孩子,梦里他对我笑,柔韧修长的身体紧接着我,很温暖。

我说,叶榛,我冷,你再抱紧一点吧。

他说,好。

我说,叶榛,我好难受。

叶榛没说话,只是把我抱得更紧些。

这便就是梦境的全部。

醒来后我躺在屋顶上,我还活着,过去的终究已经过去,身上盖着个湿哒哒的毯子,我的同班同学陶冰抱着膝盖坐在我身边。天已经黑了,没有人说话,枯坐着。陶冰眼泪汪汪的,很是狼狈:“你终于醒了啊,你吓死我了”

我伸了个懒腰:“睡醒了才有力气干活啊”

陶冰脸上的担心有一瞬间的崩塌,我忍不住笑了,推她一下:“别摆着一副死人脸了我好不容易摆脱那个死鱼脸鼻祖棍蛋夏文麒。走,我们去看看其他人怎么样。”

“有两个人在发烧,已经喂过药了。那个被砸伤的大姐已经没了,失血过多,伤口感染,也没有抗生素消炎药”陶冰扭头看朝抱着妻子身体的男人看了一眼,不忍心说下去,摸了摸我的额头,“你也在发烧,据我估计应谖超过三十九度了,你睡着时我喂了药,

可直不退”

我扯出个笑脸:“没关系,我还能撑,没问题。”

留在这里的其他史生都是呆滞状态,包活那个叫娟儿的同学家属,神情呆滞地坐在那里。陶冰上去安慰她,她也一声不吭。我心里也着自,两边的山土都已经松动了,水也将地基泡软,经不起什么风吹草动,非常的危险。

老板坐在屋顶上呆呆的,遇见这种变故,还有人死了,连家都要没了,不呆才奇怪。

我走过去跟他打招呼:“老板,这附近有没有植被完整的高地,我们必须走,不能在这里了。”我指了指上头的山头,“再下雨的话,会塌,这房子也会塌。”

老板突然激动起来,瞪着眼:“我哪里也不去,我家世世代代就住这山里。要是我家没了,我就死在这儿”那个抱着妻子尸体的男人听见“死”这个字抬起头,茫然地看着他。

我心里一阵难过,不过做医生这一行,生老病死已经看得很多。

大学毕业后,我考了麻醉学的研究生,一刀切老师是市内康乐医院的主任医生,后来介绍我过去,跟着他上手术台。大学五年,我跟一刀切老师已经配合得很默契,第一回上手术台,他做心脏瓣膜手术,我做助手,那女孩子二十一岁,才上大二。

那女孩在做麻醉前,还跟父母说,出院后第一件事就是去坐摩天轮,一家人都在笑。对于心脏手术来说,她的年龄已经有些大了,在手术台上没有所谓的绝对成功。

那是我跟的第一台手术,手术进行到一个小时二十分钟时,病人心脏骤停,血压跌下去。一刀切老师冷静地吩咐输血加压,进行抢救。我递止血钳时,没有害怕,也没有没出息地发抖。我甚至想着我面前的只是一个生命,和我们做过实验的小白鼠和兔子,相没什么两样,都是生命,都是可贵的。

一刀切老师说我是天生的外科大夫的料:冷静,理智,判断精准,而且有天生的直觉。

我很担新假如有一天他犯傻这么跟病人家属说什么直觉,一定会被杀掉。

就像我现在说直觉,这里很危险,也会被愤怒绝望的群众杀掉。

我想起堂屋里挂的照片集子,叹了口气:“老板,你还有个儿子在市内上初中吧,你想想你要是死在这里,他怎么办”

那个抱着妻子尸体的大哥听见“儿子”两个字眼睛亮了一下,又望过来。我笑了笑,掏出随身的钱包,指着钱包里的内嘟嘟的婴儿照片说:“我也有个儿子,他还等着我回去,所以我得活着,必须活着。我不想有人来拯我们时,在这里挖出一堆尸体,让我的亲人来认

几个人呆滞的眼睛都有了点光,怔怔地看着我。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亲人,认尸这种事,真是残忍地过分

我走到陶冰面前,她苦笑了一下:“你真能瞎掰,钱包里还塞着婴儿照,你自己的吧'

还儿子呢,他们竟然也信。”

我也苦笑:“手术失败家属发疯时,拿这种照片跟他们说.我也有孩子,我能理解你的

心情,我们已经尽力了,再陪他们掉点眼泪,舍让他们觉得好过一些。”

“你哪天要是不做医生了,能去行骗”

“别贫嘴了,也不看什么时候,快走吧,你照顾同学家属,我打头。”

陶冰皱眉:“你真的没问题吗'”

我一咬牙,忍住身体的不适:“不就是病毒侵入人体导致免症力下降,自细胞增多,体温升高,有什么呀。”

她还是很担新的样子:“不要背病理,谁不会背?要是情楚病理都不会痛苦了,就不需要医生和药物了,地球村的村民人手一本病理学课本。我们学医的全去要饭”

真头疼,连地球村都出来了,也不看什么时候。

“得得,你赶紧闭嘴,我跟老板前头探路,你断后,别走丢人。”

这么艰苦的环境下,那个三十多岁的大哥依日背着妻子的遗体。下楼梯的时,我伸手去扶,他看我一眼,说谢谢。

我们不能往下游走,便顺着公路往上头走。

毋庸置疑的,下游的路已经被滚落的山石堵住。来时我一直欣赏山里的风景,路过下游的路段时,住在山里头的山民大哥指着颤巍巍的指头粗的树苗说:刚栽上的,去年那茬赶上市内修电视塔,卖了个好价钱。

我们默默地往上走,手机已经被水泡坏,其实通信中断,有也没用。

跟于雅致已经分开至少八个小时了,彼此都音讯全无。天边的云渐浓,又有落雨的趋势。

我们必须赶快找到一个空旷的高地,在两边都是高山的山道里,我想起个很不好的词:瓮中捉鳖。

啊呸……

我走到那个大哥身边,他走在前面,脸上都是麻木的痛苦。经过一块能避雨的石檐下

他把妻子的遗体放在那里,用衣服盖上。他需要活下去,他还有孩子。

“大哥,你还好吗'”

他点点头:“姑娘,谢谢你。”

“不用谢。”我干巴巴地说。

“我跟我妻子结婚十年了,平时工作忙,没时间陪他。前段时间我们家买了车,就把孩子放到他奶奶家,然后我们俩单独出来自驾游。”男人说,“我是想让她高兴的。”

我愣了一下:“我很抱歉。”

“你是医生吧'”

“外科麻醉。”

“你男朋友也是?”

“脑外科。”

“你们心肠那么好,一定会没事的。”男人表情漠然“我们都会活下去的。”

天黑下来之前,我们走到了附近最近的村庄,应该说,原来应谖是村庄的地方。远远地

看着浑浊的水面上,飘着大片的梧桐树叶。老板障恐地说:“这村子地势低,你看那个树叶,那是村口最高的两棵梧桐树。”

“人都死了吗?”有个颤巍巍地问。

“不,要是都死了,不可能没浮尸。”陶冰说。

一部分人摇摇头,继续往上走。

老板说山上有大片空地的油菜花田,只是按照这个速度,很可能耍走到半夜。

我跟陶冰对望一眼,正要跟上去,突然听见微弱的哭声

很微弱,像被虐待的小猫发出的叫声。

我一震,顿下脚:“等等,有婴儿的哭声。”

陶冰估计想起了昨晚讲的鬼故事,互到瞪大眼:“臭果子,你别吓我啊。”接着她屏息竖起耳朵,“真的有”就在露出树尖儿的地方,仔细看能发现一个洗衣木盆挡在那里。婴儿的声音很弱小,刚才人多,声音一大就被掩盖了。

我跟陶冰对望一眼。

她傻眼.“我不会游泳。”

我甩了甩胳膊,压压腿:“不用你,我去。”

站手术台需要体力,我每年夏天都去游泳馆游泳,身体倍儿棒,吃嘛嘛香。这个距离目测是游泳馆的水道的四个来回。

“你在发烧,你没有那个体力”陶冰着自起来,“唐果你在找死”

“陶冰,你就在这里等着,我一会儿就回来。”

说完,栽扎进黄浊的水里,朝那棵梧桐树游去。婴儿的哭声越来越近,身子在水里一

泡,体力迅速流失,肢体几乎已经麻木。我靠近大木盆,是个大约五六个月大的婴儿,水快淹到他的耳朵。我忙把水盆里的水倒掉,惊喜地发现,木盆很大,浮力不错,假如我抱着一个婴儿,是绝对游不回去的。老天爷不亡我啊。我推着木盆双脚排水,等游回去,我发现陶

冰在哭。她在班上的外号叫女金刚,长得强壮,刀枪不入。女金刚哭起来很有气势,眼泪不要钱似的往下掉。

“哭什么啊,我要是舍身成仁了,你再哭也不晚啊。”

陶冰哭着说:“唐果,我是不是很自私啊?”

“没有。”我庆幸地松口气,“要是这个木盆小一些,我就得淹死。”

原来陶冰盖在我身上的毯子,已经快干了,我把婴儿湿透的衣月日扒掉,用毯子包起来

递给陶冰:“抱着,我没力气了,你身上还有什么吃的没'”

“你给我的巧克力我还没吃。”

“行,掰碎喂了。”

婴儿吃了吮完巧克力渣就睡着了,陶冰一直捂着,孩子身体很好,竟也没发烧。我们往上走,陶冰抱着孩子走不快,我也体力不支,陧得像蜗牛。眼前黑过一阵又一阵,我能清楚地听见牙齿打架的声音。眼看着天渐渐黑下来,云头越来越沉。我心一横,从口袋里掏出

两块水果糖:“陶冰,吃掉,然后抱着速孩子往上头去。于雅致他们应该也在上头,你去找他来拯我。”

陶冰扯我的胳膊:“不行,我扶着你,我们一起走。”

我摆了摆手,我走不动了。

“唐果……”她知道这次分开都是凶多吉少,眼里含着泪,“你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酷的女生,你拿手术刀的样子很帅,我一直很羡慕你,真的,只有羡慕。”

我点头:“我只是不喜欢你名字的读音,但我真不讨厌你。”

最后,她拥抱了我,哭着往上走。

不知道多久,我失去了意识,整个人置身于冰山火海。刚开始很难受,我想哭,可是怎么都动不了。可渐渐的,痛觉消失,什么声音都消失。周围是黑暗,这种黑暗让我觉得很安全,整个人像陷入暖融融的房子里。好像又回到田美女的子宫里。

我觉得很快乐,卸下了所有痛苦的畅快。

有一束光指引着我向前走,有个温柔的声音跟我说,走过去,走过去,走过去……

“你可醒了,可把副队给自死了。”

这是我清醒后,听见军医先生说的第一句话,然而我只能转动眼珠,粗略打量一下环境。在临时搭建的帐篷里,医用设备简陋。我全身都疲量,连个指头都懒得动,嗓子着了火,感觉不大对劲。

军医出去好像跟护士吩咐了什么,一会儿又进来往点滴里加抗生素

“你是高烧引起肺炎,幸好直升机飞到那块儿,正好有人发现了你,晚了就糟了。”军医先生喋喋不休的,“你好好休息吧,山路快挖开了,等挖开市内军医医院的救护车就能开进来了。”

他说起来没个完,真想用鞋底把他的嘴培上。我醒了一会儿就困了,闭上眼睛,耳边重新情静下来。再醒来天是黑的,灯泡的瓦数挺低,帐篷里是昏昏暗暗的。

有个男人正背对着我换衣服,身上一个清晰的背心印子,没被晒到的身体白皙健康,覆盖着薄薄的有力的肌肉层。脱完上衣又开始解皮带,我差点吐血,兄弟,我是病人,又不是死人

刚闭上眼就听见外面人有喊:“叶副队,晚饭做好了,给你打一份进过来不?”

“行,谢了啊。”

他回过头,我的视线来不及收回,突然撞上,措手不及的。

他把解开的皮带又扣上了,走过来,手探到额头上,皱眉,忧心忡忡的模样。

“烧还没退。”叶榛摸摸我的腔,“果果,渴吗?”

叶榛把水凑到我嘴边,他离得很近,走进我的眼底。跟从前相比,他只是黑了些,还是那样的干净澄澈,时光走得那么急偏偏忘记带着他。

见我发愣,他扯住我的脸:“你不舍已经不认识我了吧?”

我指了指喉咙,抱歉地笑了笑,又做了个写字的手势。叶榛了然地把手机给我,我慢慢按出一行字:我的同学找到了没?

叶榛点头:“找到了,医生不够用,他们在帮忙。”他又高兴了一些,“幸好他们早找到一些山民还带了药,帮大忙了。”

他对我真温柔,没给我冷眼,也没恶语相向,这全是因为我生病的关系。

我点点头,又昏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