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故作冷静,抬头回视,目光坦荡、沉静且理所应当

以我落芳苑现在的处境,面子已不是那么重要,顶不上眼前的美味佳肴.我属时务者,与俊杰无关

良久,终是硬把对方的眼神给逼了回去,片刻过后,小太监又重新添了新菜上来,又是满满的一桌,看得我真悔恨没有多带些帕子过来…

除了思考怎么把这些东西在人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偷运出去,再来就是如何完成母亲的交代,怎么能引得皇帝的注意又不会惹怒他还能把事情办妥当呢???…

太直了,怕是会惹得皇帝和太后光火,恐怕是要办砸,不够力度有唯恐惹不起他们的心思,若是一带而过,何年才会再有出头之日?

而偏偏是第一次见面,我根本摸不准那个男人的脾气,想要下手却左右为难,不觉中嘴里刁着的两根筷子快被我咬弯掉了…

皱眉,视线一挪,本是无意的张望却跟对面的一双眼来了个面对面,是那样的一双眼,没有算计、阴暗和狭隘,只有全然的温柔、平和、怜悯,荡荡如春水,悠然多情

他似乎在看着我笑,从我出了落芳苑之后看到的唯一一个友好而包容的眼神,虽然我并不介意那些人怎么看我,但这唯一的一抹友好让我安慰许多,我开始卖呆

“下一个丫头是谁?”太后在座上笑问

“是,是十三公主吧…”

猛地听见有人唤我,我一顿

我是不能歌不擅舞,现下里让我表演,这不是可预见的丢脸嘛…

“十三公主?”皇帝显然也顿了一下,似乎在脑海里搜索

不能再等,我利落的从自己的位子上站起身来,深吸一口气,迈步上前“儿臣箐箐给父皇,太后,母后各位娘娘见礼了…”

见上面没了声音,我缓缓把脸抬起来,对上那身明黄色,母亲临行前的那句话又泛上我的心头

皇帝怔了怔“你是箐箐…”

“儿臣是…”

“十三公主这次为你皇祖母准备了什么节目?”

皇后是个懂得察言观色的女人,见皇帝接不下话,赶紧出口转了话题

“儿臣没有什么节目,可否做一首诗词祝寿?”

“你做做看…”这次是太后接了口

“发如雪,拈慈香,琼结佳话独秀群,凤生龙子御天下,仪而后生迟.纵是年华逝,仁德不复流水长,若是相看各有期,莫道缘不长,只念那年晴初好,回首,又见嗅梅香,道那是:红罗裳,玉簪香,一把铜黄镜,半面妆,娉婷婉娩君若狂,不思量,发结万年长…”

我一字一句把这首东拼西凑的所谓诗词念出来,心悬了半米高,其实我只是想把最后一句对他念出来,可又不能直接念,只好加点,拼点,蒙点,不知道精通诗词的古人听完会不会打骂我一顿…

殿上一片静,我有些后背发毛

“你作的人是哀家?”

“儿臣才疏,作的不好…”我发誓我真的不是谦虚…

“臻妃的才气你倒是学了几分…你又如何知道哀家当年偏好红罗裳…”听得出太后声音里有了温度,似乎心情不差,我顿时放了心在肚子里,还好,还好,虽险却还是胜了…

“儿臣是听母妃说起的…”幸好她与母亲都是红色爱好者,不然,这谎话是没得圆了…

皇帝不语,不知道是在回忆还是在缅怀

太后开心得很,让我在诵一遍,旁边的人用贴金红纸临下来呈上…

待我在抬头时,皇帝正用异常奇异的眼神盯着我看,似乎要把我看个通透似的…

“赏她…”太后笑语,跟旁边人对着那张红纸上的诗词品头论足个好几回…

我倒是喜出望外,太后赏的东西应该值很多银子吧,可以给母亲抓几副好药把身子调理好了…

红绒布的上面有一对翡翠的镯子,晶莹剔透,色泽光亮.我接了东西,叩头谢恩,慢慢退下

歌颂赞美哪有人会不爱,看来这个太后喜欢这一口,那皇帝喜欢哪口呢???

殿上又有人在表演以博取太后的欢心,恢复了原有的热闹.

见皇帝没了下文,我开始思考是否再下点重料把那些往事重新炸出来...

显然他是懂得那最后一句诗词的,那本就是他作的,他当然清楚得很...

也许是刚刚占了点风头,身边的公主们开始有些骚动,左瞪一眼,右哼一声,私下里窃窃私语.

我朝对面瞟了一眼,那人,微微笑,笑得我心里缓呼呼的,朝我这边举了举杯然后一饮而尽.

散席的时候,皇帝先行要送太后会坤和宫然后才会回自己的殿里,我打算在他从坤和宫回来的路上把金钗呈给他,如果他怜惜母亲那是最好,如果不可能的话,我便还有一个预备条件可用,为自己也为整个落芳苑的人博个出头之日.

按理,先是公子们退殿,然后才是公主退殿,那黄衣男子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有着一股与世无争的安详气质.看到他总会莫名的心里一阵暖日微风的感觉,非常的舒服.

他走到我面前,稍稍停了下,开口“你的诗不是作的同一个人...”

我一愣,见他除了笑还是笑,笑得云开了雾散了,明明朗朗的干净...

难道他也知道母亲的事?我再回神他已走远,公主们开始退出大殿,我跟在最后面,出了殿...

外面已经是快傍晚的光景,我记得坤和宫的路线,想来皇帝也差不多把太后送到宫里了,我现在迎上去,半路里遇见的可能性极大...

饶了个园子,再转了半趟廊子,大概越过假山和池塘后就能看见坤和宫了。摸摸袖子里的金钗还在,一对玉镯也在,那一包吃的东西被放进要来的食盒里是准备带回去的...

“那不是十三公主吗...”我听闻身后有人唤我便回了头,正是殿上那对跳舞的姐妹花,身边还有两个女子,年龄相仿,看起来也是公主模样...

我微微颔首.

“不叫姐姐吗?我们可都比你大,难道你母亲没教过你礼数?”其中的姐姐开了口.

“姐姐,人家落芳苑里不比我们,是不需要礼数的,不然,礼数给谁看呢?”说话的是妹妹..

我深吸一口气,这个节骨眼上我可没时间和她们在这里打嘴仗,顺从的开了口“姐姐们好...”

可她们似乎没想就这么善罢甘休,见我说了那句话,各个笑的花姿乱颤.

“听见了吗?她在问姐姐们好呢...”

“哈哈哈...”

我未动气,恭敬的道了声“妹妹还有些事情先行一步,待有机会再跟姐姐们请安...”转身欲走,吵架是小,错过了皇帝便是天大的事了...

“慢者...谁准你走了...”冷不丁的被身后的手拉住了胳膊,我一个没防,手里的餐盒摔落在地,里面的菜洒了一地.

“呦,这不是宴席上的菜嘛?你拿来干嘛,探监吗?”紫衣的姐姐上前一步,轻蔑的看着我.

“也难怪啦,落芳苑没什么月钱吧,你往回拿我也能理解,下次啊,若是再有想拿的东西,记得到姐姐的翠微宫来,我们每天都有吃不完的东西,扔了也怪可惜的,不如让你把剩下的拿回去,越算是物尽其用了...”见我不响,她要笑不笑的又接了一句“别以为自己会点东西就了不得了,能逗得皇祖母一笑很了不起吗?”

“不笑,难道要让她哭吗?”我话音刚落,脸上一记火热灼痛,我眼前一花,耳里一阵轰鸣...

“谁教你这么说话的,你还真当自己是个东西了,不过是个没人待见的野丫头罢了...回去看看你的母亲,不要总做些伸了脸让人打的事情,真是有什么娘就有什么女儿,下贱....”

我想也不想,抡圆了胳膊扇了过去.很响亮的一记耳光,园子里顿时一片寂静.

“你的意思是,你这么没教养,你的娘也跟你一样了?不要得寸进尺...”我冷然,有理不在声高,我只淡淡一句,她竟半天没说出话来.

“你敢打我...”

“你都敢打我,我为何不敢...”

“你这死丫头...”紫衣的姐姐朝我冲了过来,我们扭打在一起,疼痛已经不觉得了,只是拼命的反击

可毕竟我一个人,她们四个人,到底还是落了下风.我不理会别人,我只对那个出口侮辱我母亲的人还击,特别是她的脸...

“你们在做什么?”突兀的插入一道男子的声音.然后,身子上面的重量骤然消失,我抬头,那抹入月色般鹅黄色跃入我的眼中,这次,他没有笑,而是微微蹙起眉心,有些不可置信的看着地上的我...

“子瑛哥哥,她骂我,还打了我,你看我的脸...”紫衣女子哭哭啼啼,身边的人也纷纷作证是我惹得祸端.

懒得理她们,我艰难的站起身,额头的皮肤上又泛起那种肿胀的紧张感,我心下一念:糟糕,怕是又裂开了.

果然,不多时,温热的液体划过皮肤留下黏畴感...

我挥了袖子眼角的血擦了去,拢了拢头发俯身对他一礼,准备往里面走去...

几步远处,我看见那身明黄色,心里顿时踏实了几分...

“你还敢走...”紫衣女子突然蹿到我眼前,又是一记耳光,我眼前一晕,牙齿磕到嘴唇,甜腥味在口中泛开.

“珞婷,你做什么...”身后男子有些生气的斥责,却已来不及.

我却笑了,好一记耳光,来的果然是时候,得来全不费功夫...

我身子一晃,朝旁边倒了过去...

这幅身子的主人也太娇弱了,若不是我这几个月天天农耕还算练了些,怕是这一个耳光能把她甩昏过去吧.我只觉得身体乏力,头脑晕眩,脸颊上火热疼痛...

“你们这是在干嘛....”意料中,刚刚那一幕全然落进皇帝的眼里,他目光有些凌厉...

“父皇,她,她辱骂我....”被唤作珞婷的女子跪地哭诉,身边那三个丫头也都跟着跪下哭...

我勉强再次抬起身来,望了一眼皇帝,咬咬唇,没有一句话...

“身为公主竟然在花园里动起手来,成和体统,传出去也不怕丢人,你母妃平日里就是如此教养你的?...”皇帝厉色,在场没一人感出声..

我一晃,身旁有一只手扶住了我,我定了定,朝他善意的笑了笑...

“都各自散了吧,回去给朕好生反省反省,学学怎么做个合格的公主...”

四个公主哭哭啼啼的退了下去,只剩我一个跪在满地菜肴凌乱不堪的地上.

“你,怎么不退下...”皇帝问.

“父皇,儿臣有几句话想跟父皇说,说完了就走,不会浪费父皇的时间...”

皇帝想了想,不禁深叹一口气“跟我到御书房来吧...”

我喜出望外,踉跄着起来,却站不稳当.“我扶你...”男子面色柔然,声音很轻,很好听...

我点了点头,跟在皇帝的身后往御书房去...

原来他是子瑛公子,皇帝的第五子...也就是我的同父异母的哥哥...

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得跟他呆在一起,虽然狼狈不堪,却在心里泛起了一丝愉悦感.

他很安静,侧脸祥和,身上有种说不出清爽感觉,手上传来淡淡的体温,让我觉得好温暖.

子瑛像是一张干净无暇的白纸,善良,宽容,待着无所求无所争的气度和云淡风清的神情让我很想靠近他,好似一个磁场一般,有着某种难以述说的吸引...

也许因为我本就不是这具身体原来的主人,所以,对于那种哥哥的感觉也并不强烈,子瑛对于我而言只是一个出色的男人而已,谈不上爱,但我肯定,我对他很有好感

择而有选

路上子瑛递过来一面素色的帕子,让我按住额头的伤口,他人很温柔连说话都很轻

到了御书房他退了出去,只剩我和皇帝两个人.房间里面灯火通明,满眼的亮黄色

我已是一身的污秽,衣服裙子上都是发暗的菜汤和泥土,脸上有血污,头发凌乱,唯一还算过得去眼的是我镇定的态度,可能皇帝此时也在纳罕我到底在镇定个什么劲…

“你不是有话要对朕说吗?你说吧…”皇帝居上座,一身雍容之气,我跪在案前,不堪一看

“父皇,儿臣出来之前,母亲让我带了一件东西给您…”说着,我把袖子里的金钗掏出来,一个公公接了去递给皇帝

“母亲说,不管当初怎么,她对皇帝的心始终如一,就如大殿上母亲托我带的那句话,儿臣想,父皇一定都记得那些美好的…”

皇帝看着那根金钗静了好一会儿,目光有些忧郁

“母亲身体一直不大好,常年需要服药,却因为都是便宜的药材而拖到现在都好不了。就算父皇已经对母亲情分不再,也希望您能让她好好的安度她以后的人生…请父皇成全儿臣…”

“你可知道你母亲当年犯了多么不可赦的罪行?真不赐她死,你应该感激朕还顾念八年的夫妻之情,还体谅她为朕生了一个公主,不然,死都是便宜了她…”皇帝声音冷彻,看来那场是非里他是恨极了母亲的,恨到已经没有办法调和的地步,一把钗还是一句情话显然已经不能够化解了

“或许只是有人陷害而已,我跟母亲这么久自然了解她是什么样的人…”我有些激动

“你知道什么,杀害皇子的罪行难道还会马虎乱陷害不成,难道你母亲平日里不是在反省自己的罪行而是如此灌输你些狡辩理论的?

这样的母亲怎得教育好了孩子,就该让其他妃嫔带养…”皇帝终于怒了,我心下里念着不好却已经晚了…

“母亲没有灌输我狡辩的理论,不是这样的,我只是希望父皇能网开一面,既然十年前您能顾及夫妻之情,顾念我的存在,希望今日父皇依旧能慈爱怜悯我们,若不是母亲的病重,这等的事我也定不会跟您开口,请您理解我作为子女的一片心…”

我姿态谦卑,以一个子女的身份同我的父亲求来他们夫妻之间的些许温暖,想来也觉得可悲的很…

“如若不严何以立威,当年没有处决臻妃朕自认是仁至义尽,冒天下之大不韪,此次,决不能再姑息…”皇帝话说得很坚定,并无转圜的余地…

“宫里每日用度无数,难道父皇真的就只差母亲这一点医药钱吗?父皇….”

我话未说完,皇帝有些不耐得打断我“此事就如此吧,莫要多说,能给的就只有这么多了…”

“父皇…”

“你下去吧…”皇帝用手揉着眉心,似乎,我给他带来了天大的麻烦似的…

看来企求并没有用,那份感情在十年前已经凉透了,再提怕是要惹大麻烦

我情绪一转“父皇,上次您找陈公公来的事还有余地…”皇帝手一顿,肯抬了眼看我

“之前你不是死去活来的不愿意吗?为何现在又说有余地?脑子里在打算什么…”

“儿臣没有打算什么,为了母亲,我愿意…”我开口,他惊诧

“当真愿意嫁到北邑国去?”皇帝不相信似的又问了一句…

“儿臣斗胆,敢问,自愿嫁过去,是不是会让母亲的晚年过的安逸些?”

“自然厚待你的母亲,这点你放心…”

想也不用想,这北邑国应该是藏龙卧虎之地吧,送我去就如同往笼子里扔进一只兔子,大家都不愿意去,而我,却不得不去

这南梁国不好待,换到北邑国该不会是从火坑跳进水坑,连环惨烈吧…

心下里凉了大半截,从开始的严辞拒绝到后来的承诺,我对北邑国的生活有了大致性估算,农夫?人质?我选该哪个???

皇帝大叔终于感知了我“乖巧温顺”和颜悦色地让公公送我回来,并附带了赏赐,食物,但最让我感到高兴的是,我顺手还牵回来一头“太医”…

人果然还是只能靠自己,我求父亲的怜爱不得,于是,我用自己做交易,结果,成了…

我哭笑不得的进了院子,母亲和菊姑一早等在那,而李德胜也被遣了回来,和如意,珍珠恭敬的站在一边。

“臻妃娘娘千安…”老太监很会说话,见皇帝差人送我,便会说了人话,见到母亲也叫得恭敬极了…

母亲似乎很高兴,看我这架势,活像是给封爵赏地似的,她心里八成念叨:这事成了…

太医顺利地给母亲把脉,开药方.无外乎说的就是那么几句:留下多年病根,需要多调理等等,满嘴的废话…

因着皇帝开了恩,所以这一期的药他是肯让药膳房拨给落芳苑的,至于太医所说所谓第二轮,第三道之类的,似乎还没有定论

我懂他的意思,赶鸭子上架,你不上,我就断你后路,想来,我的父亲也挺会招数的。捏准了我的七寸…

待那些人走了以后,母亲把我招到房间特意询问了皇帝的反应,我模棱两可的带了几句,她没多说什么,只是那神色似乎很复杂,复杂到完全投入到一种自我游移之中,连我额头上一而再再而三破裂开来的伤口和脸上的手印都没有发觉

“公主,你头上这疤是留定了….”珍珠帮我清洗伤口,一边唠里唠叨,念得我身边的菊姑的眉毛翘得老高…

“公主跟人打架了?”如意这丫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看不见菊姑的脸色,大嗓门的叫“衣服也脏了,还弄伤了自己,您是去赴宴还是去前线作战了…”

“你们都出去吧,我有话要跟菊姑说,厨房里有吃的,珍珠和如意去准备,李德胜去母亲那屋看看…”

大家鱼贯而出,屋子里一下静了起来.我和菊姑对望,半晌,还是我先开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