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意欣知道现在这个新朝,正是礼崩乐坏,新旧交替的时代。旧的规矩在被逐步打破,新的规矩尚未正式形成,很多以前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如今比比皆是。

比如很多年轻人,为了反抗家里从小给定的亲事,不少人私奔到京城,或者江南去成亲的。也有不少人,跟家里人沟通过之后,推了原来的亲事,另外娶了自己心爱的姑娘为妻。甚至大着肚子拜堂的喜事,这东阳城也出过好几桩。也有人反抗不了,又不愿意私奔,就开始养外室的。

凡此重重,不一而足。

只是齐意欣不愿意看见自己的大哥这样做。她希望自己的大哥是个干脆利落的人。如果不喜欢以前的未婚妻,退婚就可以了。如今退婚的人也多,而且比以前大齐朝的时候宽容了许多,被退了婚的男人女人,虽然也有人说闲话,可是也没有再同以前一样,被退了婚,就只有死路一条的。

齐意欣恍惚记得,自己大哥从小的未婚妻,好像是自己娘亲娘家的姑娘,也是姓裴的。

裴家的嫡支当年在京城大乱的时候,死得差不多了。那位裴姑娘,当时还小,好像跟着她娘亲在江南的裴家亲戚那里做客,算是躲过了一劫。但是从此就从世家大族的嫡出小姐,变成了寄人篱下的穷亲戚。

好在裴家的人都很厚道,并没有因此就对她们娘儿俩变了脸,依然还是当她们是正经主子一样对待,这些年也没有亏待了她们母女俩。若不是齐意正跟他爹闹别扭,五年前他就应该成亲了,哪里会拖到如今?

齐意欣便劝道:“大哥,裴表姐等了你这么多年,你不能对她太过分。就算要退婚,也最好帮裴小姐找户人家,好好安置了再说。”

齐意正看见齐意欣装小大人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反问道;“你哪只眼睛看见我要退婚的?”

“大哥,你说真的?”齐意欣大喜,两眼一亮,忍不住八卦了一句,“你在外面这么多年,就没有个红颜知己什么的?”

齐意正笑得打跌,道:“是远东教你的吧?什么红颜知己,你东子哥才配有红颜知己。我一个没爹没娘没后台,就靠自己打拼的人,哪里会有红颜知己巨眼识英豪啊”

说得齐意欣也有些不好意思,忙转回去道:“那大哥你这次回来,是不是要把亲事一起办了?”

齐意正点点头,看着齐意欣小心翼翼地道:“妹妹,你不会怪我吧?”又赶紧保证:“妹妹,大哥成了亲,家里有人照顾,你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跟着大哥大嫂去京城了。咱们不在齐家受那些鸟气,可使得?”

齐意欣愣了一下,赶紧问道:“大哥,你想接我去京城,跟你和嫂子一起住?”

齐意正点头如捣蒜,“我知道我这些年把你抛下,是我不对。可是我以前没能力让你过得好,所以狠心让你留在家里面。不过我托了顾伯母、上官伯母、还有远东,让他们照顾你。有他们在,我知道你不会吃亏的。”

第69章 往事纷至沓来 下

看着齐意正一脸急切内疚的样子,齐意欣微微地笑,伸手盖在齐意正的大手上,柔声道:“大哥,你别着急,听我说一句话吧。”

齐意正深吸了一口气,略微平静了下来,另一只手阖了过来,将齐意欣的小手捧在手心里,点点头道:“好,你说,我听着。”

齐意欣便笑着道:“大哥要娶嫂子,然后带着嫂子去京城赴任,正是新婚燕尔的时候,妹妹怎么好意思跟着去瞎掺和,给嫂子添堵呢?”

齐意正有些惊讶地挑眉问道:“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人都说长兄如父,长嫂如母,她照顾你,是天经地义的。”

齐意欣一时语塞。在她的心里,还是觉得男人和女人结了婚,就应该离开父母,组成自己的小家庭,然后生个孩子,一起过日子。下意识里,她就觉得未来的嫂子大概就是这样想的。

可是她忘了,在这个地方,小夫妻两个人想单独过日子,除非这个家的长辈都死绝了才行。

想分家?开什么玩笑,怎么可能?宗族的势力根本不是自己这个从后世来的人可以挑战的。

齐意欣想了想,换了种说法劝齐意正:“大哥,妹妹知道你是为我着想,一心为我好。我作为妹妹,也是一样的,一心为大哥着想,为着大哥好。可是你想过没有,我们父母俱在,祖母也在堂,你出去做官,光耀门楣,自然是行的。我又不是孤女,怎么可能跟着你和大嫂一起去京城?不说祖母不会同意,就连爹和母亲都不会同意。”

特别是齐赵氏这个人,一向最要面子。齐意欣如果跟着齐意正一起去京城,就是在当着全东阳城人的面,打她的脸,说她为母不慈,做了齐家填房,却将原配的两个子女都逼得背井离乡,在外面讨生活。

一直以来,齐意欣都是齐赵氏用来树立“好继母”形象的一块牌子。如果齐意欣跟着齐意正一起走了,那多年来她的苦心,就白费了。

齐意正听见齐意欣这样说,不免又有些想歪了,看着齐意欣正色道:“妹妹,你难道真的把那女人当成亲娘?”

齐意欣知道齐意正误会她了,满脸通红地解释道:“大哥,我再糊涂,也不会把继母当成亲娘。”说完这话,齐意欣又有些讪讪地,明明以前的齐姑娘,好像就真的把齐赵氏当亲娘一样的……

齐意正的脸色缓了缓,沉声道:“那就好。总之你别管,等成了亲,我就带你走。”一副不容人置疑的样子。

齐意欣大急。都说了不去了,怎么还这样一意孤行呢?

齐意正的这幅样子,又让齐意欣想到上官铭,不由一阵气馁。——这些男人,什么时候才知道尊重一下女性呢?女人不是金丝雀,成天被关在笼子里面,等着他们来安置的“大哥,我刚才说了,我不去。——我不是说着玩的。大哥想想,祖母年岁大了,齐家如今在父亲手上,光景大不如前。这份家业,大部分都是大哥的。妹妹想留在东阳城,帮大哥看着这幅家业,免得被人败光了。”齐意欣正色道,话说得很重。

齐意正方才明白齐意欣的意思,笑道:“这就不用你操心了,我自有打算。我们齐家的家业,就算让爹那样的人来败,也得败个四五辈子才败得完。你是女儿家,就不要让那些俗事脏了手。”又歪着头笑着问齐意欣:“你不想跟着大哥去京城,是不是放不下上官七少?如果是这个原因,大哥就不逼你去了。到底是女生外向。”

齐意欣见怎么说也说不清,一时着急,声音大了一些:“我说不去,就是不去跟别人没有关系”

屋里的叶碧缕听见齐意欣的声音,吓了一跳,顾不得跟上官辉说话,急急地走了出来,劝道:“表哥、表妹,有话好好说。”又对齐意正道:“大表哥,表妹她有伤在身,不能动怒,大表哥就多担待一些吧。”

齐意正想起齐意欣受的重伤,很是惨然,有些后怕地道:“妹妹,你就让大哥安安心吧。把你一个人留在东阳,若是这种事再发生一次,可让大哥怎么活下去?——你以为你还有这样好的运气,次次能让二少来救你?”

原来真正的原因,还是齐意正不放心东阳城里那些居心叵测的人。俗话说,不怕贼偷,只怕贼惦记。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齐意欣既然已经碍了别人的眼,挡了别人的路,这颗钉子一次拔不成,一定会拔第二次的。

齐意欣也才明白齐意正真正的用意,心里很是感动。这才是真正的亲情,不求荣华富贵,也不惧旁人冷眼,只要你活着,活在我身边,就是最大的幸福和满足。

“大哥,不会的。妹妹保证,以后不会让这种事发生。上一次只是个意外,如今妹妹吃一堑,长一智,已经今非昔比了。——大哥要不信,就拭目以待吧”齐意欣调皮地对齐意正眨了眨眼睛。

齐意正愣了一愣。这样活泼灵动的妹子,确实是跟以前好像不一样了。

上官辉背着手在后面站着看了一会儿,笑着道:“好了,到底是哥哥妹妹,把话说开就没事了。——我有些饿了。饭菜到底好了没有?”

叶碧缕回头嗔了上官辉一眼,道:“我去看看。”说着,来到外面的回廊上,问了一声。

眉尖笑着回道:“都送过来了,因齐大少和三小姐在说话,奴婢就做主,摆到偏厅去了。”

叶碧缕转身对屋里的三个人道:“咱们去偏厅吃饭吧,都备好了。”

齐意正便携着齐意欣的手一起出来,上官辉走在后面。

三个人出了屋子,便和叶碧缕一起,去偏厅吃饭了。

阿喵中间到院门口张了一眼,听守门的婆子说,上官大少和齐大少过来看齐三小姐了,便没有进去了,留着他们单独叙话。

吃完晚饭,齐意正和上官辉便告辞各自回家。

上官辉上了马车,就对自己的随从吩咐道:“给京城拍个电报,就说,船舶署那桩造船的生意,先压下来,别给李家。”

那随从是上官家的家生子,跟着上官辉去京城做官的,此时见不免有些瞠目结舌,对上官辉问道:“大少,这桩生意不是一个月前就说好了,要给李家的吗?——就差盖章签合同了。李家也投入了不少银子,在东阳和京城两地正大盖船坞呢……”

上官辉淡淡地道:“这不是还没有盖章签合同吗?就跟船舶署的老秦说,我觉得这里面有问题,要先压一压,等政务府出了专条,再做决定吧。另外,让船舶署放风出去,就说,造船的事,还没有选定商家,让大家继续投标,通知齐家再次去投标。”言毕,上官辉整了整身上的袍子,闭目养神。

那随从看见上官辉这幅样子,知道是再也问不出什么了,只好挠了挠头,嘀嘀咕咕地道:“去看了一次齐三小姐,就要把生意交给齐家。大少,您可要记得,三小姐是您未来的弟妹……”

上官辉听得眉头跳了跳,一脚将那随从踢到外面跟车夫一起坐去了。

这桩大生意,本来是齐家的。可惜齐家的大老爷齐利坚上个月去京城的时候,一股子正义凛然的文人气十足,将船舶署的署长老秦得罪很了。本来上官辉还想帮着周旋一下,特地去问过齐意正,要不要他帮忙,是齐意正有意要给齐家,特别是他老子一个教训,才没有将这桩生意给齐家,而是给了最近风头很劲的李家。

那随从不明白上官辉的意思,不过也知道主子的事,不是他能置喙的。他若是个多嘴多舌的长舌妇一样的人,也不会跟着上官辉混了这么多年了。当下也不再发牢骚,在外面跟赶车的车夫谈笑风生起来。

等上官辉和齐意正都走了,齐意欣双手抱膝,坐在正房旁边有落地长窗的小屋子里,跟叶碧缕说了齐意正的来意。

叶碧缕倒是无所谓,拍着手笑道:“其实我倒赞同你去京城。这样我们就能多些日子在一起了。”

齐意欣听着这话不对,忙问道:“怎么啦?难道表姐要回去?”

叶碧缕笑了一笑,道:“刚才表哥没有跟你说过吧?”

齐意欣摇摇头,“说什么?”

“我家里,给我和李大少正式定亲了。”叶碧缕落落大方地道。

阿喵吃过晚饭,听说齐意正和上官辉都走了,便又来到齐意欣的院子,打算跟她们谈一谈关于马上就要举行的舞会的事儿。

叶碧缕说话的当口,阿喵正好来到月洞门前,不由怔住了,呆呆地站在门口。

蒙顶捧着一迭刚刚洗净晒干的衣裳进来,看见阿喵站在通往另一边小屋的月洞门前,有些奇怪,赶忙问了一声:“大小姐,可是要奴婢帮您通传一声?”

屋里的齐意欣和叶碧缕听见这话,都站起了身。

阿喵定了定神,掀开了帘子走了进去,对屋里的两个人笑道:“你们说什么贴心话呢?就不告诉我一个人?”

叶碧缕的脸红了红,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不过是些小事。”

齐意欣咯咯地笑,对阿喵道:“表姐跟李大少订婚了,我在恭喜她呢。”

阿喵强笑道:“是吗?真的订婚了?好像很快啊……”

叶碧缕更不好意思了,声若蚊呐地道:“是家里人做得主。”

阿喵沉默了一会儿,道:“只有明天一天功夫了,舞会的事情,都筹备得怎么样了?”

齐意欣负责来客名单和礼品的登记,叶碧缕负责舞会的吃食和酒水。阿喵负责舞会上的乐队和场地的布置。三人都是各司其职,各有分工的。

这几桩事里面,齐意欣的是最闲的。横竖到时候,有专门的管事在那里登记接洽,她只要检查一下就可以了。不像叶碧缕和阿喵,都是舞会开始之前,都要花功夫准备的。

叶碧缕便道:“吃的菜和小食,还有酒水,都列好单子了。我明儿再去厨房试试味。”

阿喵心不在焉地道:“那就好。乐队我也联系好了,场地我今儿去看过,也打扫干净了。到时候铺上桌布,摆上鲜花,就可以开始了。”说着,阿喵起身就走了。

叶碧缕和齐意欣面面相觑,都不知道阿喵是怎么了。

第二天,东阳城的高门大户都知道了上官大少和齐家大少都回来了。两人如今是新朝的年轻新贵,一时各家都纷纷下了帖子请他们到家里来做客。

李家的人更是不甘人后。

李绍林一大早就带着帖子和礼物,来到上官家的大宅前,求见上官夫人和上官大少。

谁知在门房里坐了半天,也只等来了门子一句冷冰冰的话“我们大少今天不见客”。

上官家的冷遇,让李绍林心里很是不虞。不过他向来为人缜密,说话做事都是考较又考较,见状忙笑着道:“上官大少昨日刚刚到家,我今日就来拜访,确实也是唐突了些。请转达敝人对上官大少的问候。”又将礼单呈上:“小小意思,不成敬意。”

那门房也是被李绍林先前塞了个大红包的,闻言脸色好了些,也笑着回礼道:“李大少,实在是对不住。我们大少昨天才回来,就跟着齐家的大少爷去顾家转了一圈,晚上回来已经很晚了,今儿谁都不见的。”

李绍林心里一动,笑着对门房手里又塞了一个红包“给小哥吃酒。”

从上官家出来,李绍林径直去了顾家。

因了叶碧缕的关系,李绍林在顾家也熟悉了。

门房见是李大少,赶紧叫了个婆子进来,让她领着李绍林去内院的梧桐院,见叶碧缕去了。

刚到二门上的时候,阿喵正穿戴好了,打着一把小阳伞要从里面出来。

猛一抬头,看见是李绍林扬眉对她一笑,就跟那人的眉眼一模一样。

阿喵架不住停下脚步,笑着问道:“李大少又来看叶大小姐了?”

李绍林也笑着作揖道:“喵姐说哪里话?李某到顾家来,当然第一是来探望喵姐,碧缕那里,不过是顺带罢了。”

第70章 乾坤大挪移

阿喵听见李绍林的话,脸色立时阴沉下来,语气也硬了几分,不虞地道:“李大少真会说笑。你明明跟叶大小姐已经都订婚了,还能说是‘顺带’来看她。——李大少这是哄谁呢?”说着,已经转身跨出二门,往前走了。

李绍林站在二门上,看见阿喵撑着小阳伞远去的背影,嘴角微扬,笑着快走几步,跟上了阿喵的步伐,问她道:“喵姐今天要去哪里?”

阿喵头也不回地道:“出去海边逛逛。”

李绍林伸手过去,接过来阿喵手里的小阳伞,帮她撑在头顶,笑着道:“正好,我们李家在海边正造船坞呢。喵姐可否拨冗,跟小的一起去看看?”十分殷勤地侧着脸看向阿喵,双眸沉沉如星,很是殷切期盼的样子。

阿喵本待拒绝,可是一抬眼看见李绍林那双眼睛,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不由怔住了。

李绍林脸上的笑容又加深了几分,跟着阿喵边走边道:“喵姐这些年在外头见多识广,希望能帮我们看看船坞,多提些建议才好。”

阿喵摇头道:“我不懂造船坞。我只坐过船。”

李绍林不加思索地道:“喵姐的衣饰打扮,都不是那些庸脂俗粉都比拟的,可见天生的好品味。喵姐不用懂怎样造船坞,等下只要告诉我你的第一印象,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就行了。”

阿喵心乱如麻,忍不住点点头,跟着李绍林一径往海边去了。

齐意欣这天一大早起来,想起明日就要举行的舞会,也十分激动。在屋里洗漱之后,想起楚霓裳送来的舞衣她还没有试过,便叫了蒙顶进来,问她道:“我的舞衣在哪里?我要试试看。”

蒙顶忙去一旁的隔间里,将撑在架子上的粉蓝蕾丝鲸骨鲛绡裙给齐意欣捧了过来。

这裙子是一套两件样式的。里面一件束胸裙,外面才是撑了鲸骨圈的粉蓝鲛绡蕾丝蓬蓬裙。

“这鲛绡纱一般都是拿来做帘子的,或是窗帘,或是床帘。只这楚小姐想得倒巧,居然拿来做成舞裙,想法倒是与众人不同呢。”眉尖在旁边接过外面的鲸骨鲛绡蓬蓬裙细看了看,忍不住夸赞了一句。

蒙顶抖开里面那件贴身的束胸裙,帮齐意欣从头上套了下去。这种鲸骨鲛绡裙,就是要先穿上里面的束胸裙,将胸脯推得高高地,面前仅露一痕雪脯,还要将腰勒得细细的,才有隆胸蜂腰的诱人效果。

蒙顶让齐意欣双手抓着床柱子,深吸一口气,然后在后面大力将束胸裙后面的胸带和腰带都束得紧紧的。蒙顶看上去是个柔弱的丫鬟,手劲儿却真是不小,勒得齐意欣腰都要断了,胸前更是紧得喘不过气来。

齐意欣忍不住道:“这腰倒也罢了,可是胸那里也太紧了吧?”

低头一看,齐意欣差点吓得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

她的胸本来就不小,如今在这束胸裙的拱引下,更是高得跟一座小山峰一样。她一低头,都能埋到自己高高隆起的**里面了。

这也太夸张了吧

齐意欣臊得满脸通红,一迭声地道:“快快快脱下来这种衣裳让人怎么穿得出去”一时着急,说话喘气略重了些,束胸裙胸前一长排的象牙扣子便一瞬间噼里啪啦地都崩脱了线,如一颗颗小子弹一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屋里四处飞散开来。

叶碧缕正掀了帘子从外面走进来,一颗象牙做的扣子啪的一声就弹在了她的手上,将她吓了一跳。

“这是怎么啦?表妹,你在屋里打弹子玩呢?”叶碧缕低头看了看自己玉白的小手背上,已经被齐意欣的扣子砸了个红印子出来。

齐意欣欲哭无泪地站在屋子中央。一件纯白的束胸裙从胸口处崩成两半,像是被人暴力撕开一样,露出里面被撑得鼓鼓的肉桂色肚兜。

叶碧缕虽是女人,脸上也不禁红成一片,对齐意欣嗔道:“表妹,你越发淘气了。好好的衣裳,怎么穿成这个样子?”

屋里的三个丫鬟都吃吃地笑,对叶碧缕道:“叶大小姐,您可别错怪了我们三小姐。——这全是这衣裳的错,可怪不得我们三小姐淘气”说着,就将刚才的情形对叶碧缕说了一遍。

叶碧缕听了,收了笑容,有些怒道:“让我看看?——这是哪里来的破衣烂衫,难道当我们是叫花子打发不成?”说着,已经走到齐意欣身边,仔细往她胸前崩坏的地方看过去。

齐意欣苦笑道:“这要是破衣烂衫,那外面一般人穿得就是衣不蔽体了。——表姐,这是喵姐花了大价钱,从‘霓裳羽衣’那里定制来的舞裙。”

叶碧缕吃了一惊,绕着齐意欣走了一圈,前后左右地细看了一遍,点头道:“确实是楚霓裳的手笔。可是不应该这么不结实吧?——我的舞裙也试过了,非常合身,做工也极精细的。”

再说她们三人当日都在“霓裳羽衣”量过身的,怎么会出这么大的错?楚霓裳不想在东阳城做生意了是不是?

齐意欣没精打采地将束胸裙脱了下来,又看了看眉尖捧着的应该套在外面的粉蓝鲛绡蕾丝蓬蓬裙,情绪有些低落:“我是没福穿这种舞裙了。”

叶碧缕长眉一挑,忿忿地道:“表妹,别垂头丧气的,咱们这就去找楚霓裳去。——你可知道,这一条裙子,不算料子,光工钱就是一百五十两银子。楚霓裳还说我们是熟人,没有赚钱,不过是为她的绣娘收个手工钱罢了。这三条舞裙,一五一十地要细算起来,每一条都花了喵姐不下五百两银子”

乖乖,三条裙子,不到几天的功夫,就是一千五百两银子。这楚霓裳,还真是深谙“奢侈品”个中三味呢而这个东阳城里,一般的中等人家,一年的花费只要五十两银子。再普通一些的,十两银子也能过一年。

齐意欣吃了一惊,拿着那裙子翻来覆去地看了又看,“我知道是贵的,可没想到贵到这个程度。”就是真正的Chanel,也比不过这个价格。

叶碧缕便吩咐蒙顶道:“给三小姐拿身衣裳过来换上。”又对眉尖道:“劳烦眉尖姐姐去外院说一声,帮我们备一辆车,我们要去‘霓裳羽衣’讨个说法。”

蒙顶赶紧又去一旁的箱笼里寻了朱橘色人字襟织金暗纹香云纱七分袖短襦和同色刺绣妆花裙出来,服侍着齐意欣换上。

叶碧缕也出去叫了自己的两个丫鬟跟着,等齐意欣装扮好了,一起坐了车,往霓裳羽衣店那边去了。

此时东阳城外赵家庄上,依然是白布遮天,孝棚挡地。

自从前一阵子东阳城里突然开始传言顾大都督病重垂危的时候,赵素宁就觉得不妙,知道自己着了别人的道,就再也不去顾家,自己在赵家也闭门不出,只一心给逝去的曾祖父跪灵守孝,诸事不理。

今天早上,她妹妹赵素英使了丫鬟过来,请她过去娘亲的院子里吃早饭。

赵素宁当日一回来,赵老太太便让以前跟着住的赵素英搬回她娘亲的院子里,又命赵素宁住到赵老太太的院子里去了。

所以平日里,赵素宁都是跟赵老太太一起吃饭的。

今日她妹妹赵素英居然专程过来请她去吃早饭,赵素宁想着自己反正还没有吃呢,便换上一身月白色衫裙,带着丫鬟一起过去了。

刚来到赵素英住的房门口,赵素宁就听见里面有人在说话,好像还提到了自己和顾远东的名字,便住了脚,示意跟着她的丫鬟不要说话,蹑手蹑脚地站在门口听了听。

只听见里面赵素英有些担忧的声音传了出来:“那女人如今这样嚣张,想来也是有所倚仗吧。棋儿,你说我姐姐这么些年不在东阳,二少对她再有情分,也架不住天高地远。姐姐就算是天仙,也比不过身边这些人的小意殷勤来得实惠……”棋儿便是赵素英的贴身丫鬟。

赵素宁静静地听着,不发一言。

屋里赵素英的声音顿了顿,又接着道:“楚霓裳这个女人,以为傍上了二少,就能一步登天了,现在连顾大小姐和齐三小姐都经常去她店里,照顾她的生意。——顾家的这次舞会,其实就成全了楚霓裳一个人而已。如今东阳城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这楚霓裳,不仅是二少的外室,以后恐怕还要登堂入室的棋儿,你说,我姐姐还没有嫁过去,二少就弄了个外室出来,以后我姐姐嫁了,这顾家,还有我姐姐的立足之地吗?”

听到这里,赵素宁的眼色黯了黯,没有如赵素英先前预料的一样愤而冲进去问个究竟,反而默默地转身下了台阶,回自己的院子里去了。

等赵素宁走了,躲在外面监视赵素宁一行人的小丫鬟偷偷溜进了赵素英的屋里头,悄悄地道:“二小姐,大小姐回去了。”

赵素英恼得将桌上的东西都扔到地上,咬牙切齿地道:“没出息的东西怎么不死在外头算了还跑回来丢人现眼,挡别人的路”

屋里的丫鬟赶紧躲了出去,不敢在屋里头触赵素英的霉头。

赵素英发了一会儿脾气,起身决然道:“我要去见大姐。既然这样旁敲侧击她听不懂,我就只有当面直言不讳了。”

赵素英便带着自己的丫鬟婆子,心急火燎地来到赵素宁住的屋门口,在外面笑着问道:“大姐,妹妹请你去吃早饭,你怎么没有过去?”

赵素宁侧躺在屋里的床上,闻言只是冷冷地道:“你不用装神弄鬼像生儿。——我的事,不用你管。”这一次,居然没有径直跳进赵素英挖的坑里面。

赵素英气得发晕,将屋门口赵素宁的丫鬟一把推开,自己掀了帘子走进去,来到赵素宁床前,看着赵素宁一副懒懒的样子,很是生气地道:“大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都是为你好”

赵素宁翻身从床上坐起来,看着赵素英冷笑道:“到底是为谁好,只有你自己心里清楚”

若不是有上一世的惨痛教训提醒了她,赵素宁知道自己今日铁定就中了赵素英的圈套。——不错,她回来是想嫁给顾远东,可是还没有到为了这个自己心里至今有隔阂的男人,就去不顾脸面,闹得天翻地覆去。更别说前一阵子,她不小心着了别人的道,给顾家差点惹了一场大祸事出来。她怎么有脸再去闹去?

赵素英当然不知道赵素宁的心事,此时心里虽然有些诧异,却还是理直气壮地道:“大姐,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不是不知道,你的亲事,并不是你一个人的事,而是关系到我们赵家整个家族”

赵素宁从床上站起来,眯缝着眼盯了赵素英一会子,反问道:“你敢说,你拐弯抹角地让我听见这些话,难道一点你自己的小心思都没有?”

赵素英又惊又怒,双手紧紧地握成拳头,生怕自己忍不住就一拳揍过去,恨声道:“我只是怕你不好意思,才没有当面对你说不过你既然不放在心上,我也就不客气了。你要知道,顾家,拿了我们赵家一半的家财你要是不嫁过去,我们赵家就是人财两失,你就是我们赵家的千古罪人”

真是贼喊捉贼

赵素宁气得浑身发抖,出手就扇了赵素英一个耳光,指着大门的方向,沉声道:“你以为我还是以前那个任你搓圆捏扁的傻姐姐?我告诉你,我赵素宁已经今非昔比,再世为人了你打得那些见不得人的小算盘,趁早给我收起来若是再动那些歪脑筋,休怪我不讲姐妹情分——门在那边,你给我滚”

赵素英从来没有见过赵素宁这样盛怒的样子,一时愣了半天,最后听见赵素宁说她今非昔比,如同再世为人,却也冷笑了两声,指着被赵素宁打了耳光的左脸,厉声道:“这个巴掌,我记住了——我跟你说,别以为你洗心革面,再世为人,就能踩在我头上”

说着,赵素英冲出了赵素宁的房间,离开了赵老太太的院子。

回到自己屋子,赵素英越想越气,对自己的丫鬟吩咐道:“让外院备车,我要去城里,亲自会一会那楚霓裳”

最近因了顾家要办中秋舞会的事,东阳城的高门大户之间快要抄疯了。赵家和齐家一样,都没有接到请帖,不过赵家人并没有如同齐家大太太一样生气。因为赵家正值热孝,没得请帖乃是情理之中。若是顾家送了请帖过来,才是对赵家不敬。

只是楚霓裳的“霓裳羽衣”成衣铺子,却趁机跟着出了一趟大大的风头,接着就有一些更多关于她和少都督顾远东之间的小道消息传出来了。

就连最开始楚霓裳支身独闯顾二少在城里的办事处,打动二少的铁石心肠,使得二少挺身而出,亲力亲为,帮着佳人的名店保驾护航,在东阳打开局面的事,都被人绘声绘色地传扬开去。

以前就有人隐隐射射说过楚霓裳是顾二少的外室,不过那时候,东阳城的人都认为这不过是二少的一桩露水姻缘而已。养外室这种事,在今日的东阳城再普通不过了,没几个太太奶奶,将这些子狐媚子外室放在心上。

可是这一次,楚霓裳这个“外室”,似乎做得不同凡响。

自从顾家的几位小姐近来频繁光顾楚霓裳的成衣铺子,市面上便开始有谣言说,顾家不惜手笔大开中秋舞会,完全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而是要给楚霓裳的成衣铺子造势而已。至于当初顾家刚开始传出开舞会的消息,就吓退了江南大都督夏扶民这种事,早就被忘性大的人们忘得一干二净了。

话又说回来,家国大事,哪有风流韵事来得缠绵轰动,源远流长?

大都督顾为康是不是还病着,已经不再是东阳城的高门大户关注的焦点了。

齐意欣大概做梦也没有想到,她灵机一动想出来为大都督顾为康解困的巧招儿,已经被人不动声色之间,来了个乾坤大挪移,变成为自己的生意和以后的锦绣前程造势去了。

如此一来,在东阳城的太太小姐们看起来,这还没进门呢,顾家就上上下下一起出动,一掷千金为博美人一笑,这个楚霓裳,实在来头不小啊而赵家的大小姐,顾二少名正言顺的未婚妻,据说出外洋留学八年,才刚刚返家的赵素宁,已经在被众人猜测,何时会被正式退婚了这些话七弯八拐地传到赵家庄上,先就激怒了赵素宁的嫡亲妹子,二小姐赵素英。

赵素英比赵素宁小五岁,今年也有十八岁了。她出生的时候,赵素宁就已经同顾远东订了婚。赵素英从此就生长在姐姐赵素宁的阴影之下。

她还记得,小时候,她和姐姐一起跟着先生念书。姐姐脑子笨,做诗做不出来,让自己这个小五岁的妹妹拔了头筹,祖父和先生却都夸姐姐,说她“敦厚良善”,不与人争风,才是真正的大家气度。自己那时候气得要死,后来就开始藏拙,故意比姐姐还笨,凡事都让姐姐占先,结果祖父和先生又夸姐姐“敏锐冲和”,机变百出,有掌管一个大家族的手腕。

那一次,赵素英真的是傻了。一个人躲在被子里哭了一夜。从那一天开始,她才明白,无论她做什么,都是错,都比不过姐姐赵素宁。可是姐姐又比自己强在哪里?她除了比自己生得早,长得漂亮一些,别的方面,哪一点比自己强?

压倒赵素英的最后一根稻草,便是那之后不久,顾家和齐家一起去郊外围猎,赵家也赶着去凑热闹。结果当时才五岁的齐意欣,不知怎地落了单,被从林子里窜出来的一只野猪吓得傻了,坐在地上不能动弹,是赵素宁飞身扑上,用自己的身体护住了齐意欣。

当然,有顾远东在,任何野猪都是纸老虎。这只野猪还没有扑到赵素宁和齐意欣身上,已经被顾远东用轻机枪射得全身是洞,死在半路上了。

其实那一次,就算赵素宁没有扑到齐意欣身上,齐意欣也不会有事。因为顾远东和齐意正一直留意着齐意欣,一发现她人不见了,便在四处搜寻。他们俩本来就警惕,齐意欣也还是个小孩子,根本就走不远,所以他们很快就发现了她,当然也发现了从林子后面窜出来的野猪。

可是赵素宁不顾自身危难的飞身相扑,却赢得了顾家大都督顾为康和顾夫人的好感,甚至连一直反感婚事,闹着要退婚的顾远东,从此对这桩婚事也就默认了下来。

赵素英那时候才真正明白,自己要出头,只有一个法子,就是赶走挡在自己面前的拦路虎。所以她花了好几年的功夫,终于有意无意地说服了姐姐赵素宁,让她慢慢地对顾远东起了恶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