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家的马车在哪里?”顾远东往人群里扫了一眼。

齐意欣抬手往对面一辆被人群挡得严严实实的马车指了过去。

人群自动让开一条路,看着顾远东携着齐意欣的手,往顾家的马车那边过去了。

到了马车边上,顾远东托着齐意欣的手臂,将她扶上了马车,看见叶碧缕在里面,又对着叶碧缕点头示意,便嘱咐她们放下帘子,回头对赶车的车夫道:“你到旁边去,我来赶车。”

第74章 事有蹊跷

那车夫见少都督发话,当然不敢不从,赶紧挪到旁边,便看着顾远东一手将身上的大斗篷往后撩起,一手拉住车辕,穿着长筒马靴的长腿伸出,一个箭步跨到车夫刚才的位置上,又从他手里接过长鞭,往拉着车的两匹枣红马身上抽了一鞭。那马一声嘶叫,拉着顾家的大车往前奔去。

顾远东的副将顾平骑着马从后面赶过来,对着街上的人群挥手道:“散了吧都散了吧——明天大军回城,记得不要在街上到处乱跑”

围观了一场奇景的太太小姐们赶紧四下上了自家的车,或者轿子,三三两两地离开了霓裳羽衣店的大门口。

刚才还熙熙攘攘的店门口,就只剩下楚霓裳和赵素英,以及赵素英的一个丫鬟。

楚霓裳看了赵素英一眼,也不说话,转身回自己的店铺里去了。

刚一进店门,楚霓裳的一个手下便有些着急地捧着一个包袱走过来,对她道:“老板,这是齐三小姐使人刚刚送进来的包袱,说是里面的衣裳尺寸不对头,试了一下就崩坏了,让老板连夜修补好,明天要用的。”明天就是舞会的正日子。

楚霓裳眉头微蹙,伸手接过包袱,打开来看了看,又将那件束胸裙取出来,展开来挂在一旁的大衣架上。

看见那束胸裙的前面已经齐胸崩坏,楚霓裳更是惊讶,手抚在那坏了的前襟上,问那手下道:“那人怎么说?如何会坏成这个样子?”

那手下有些惴惴不安地道:“我也问了。那位姐姐说,这件衣裳尺寸做小了,齐三小姐穿不进去,说要让老板照着原来的尺寸,重新修补一下。若是不能修补,请重新做一件出来。”如果要重做一条,她们所有人这一晚上都别想睡觉了。

楚霓裳看着那件衣裳,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对手下道:“把那天齐三小姐量身的时候留下来的尺寸拿来给我看看。”

那手下连忙去寻了过来,又对楚霓裳解释道:“尺寸在这里。老板记不记得,那天做这件衣裳的时候,老板看了齐三小姐的尺寸,说有可能量错了,让我们把尺寸缩小三成来做胸围这里的部分。”

楚霓裳也想起来了。她对做衣裳,还是有几分心得体会的,对各种人体的三围,也很是熟悉。而齐意欣的三围,却有些不成比例,特别是她的胸。以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而言,就算是天赋异禀,比别人都大,可是大成齐意欣这样的,就有些出奇了。

齐意欣量身的时候,楚霓裳没有在旁边看着。后来看了尺寸,还以为是量身的人量错了,她便自作主张,让手下把衣裳往小了做。谁知就出了这样的纰漏。——难道齐意欣小小年纪,真的有这样的胸围?

楚霓裳沉吟了一会儿,对手下吩咐道:“给我拿一匹同样的料子过来,挑灯,拿剪刀、皮尺和粉线,我亲自裁剪,你吩咐针线上的姑娘们分工合作,两个时辰以内,要把这件衣裳做起来。”

霓裳羽衣店里的姑娘们又紧张地忙碌起来。

而店外面的空地上,赵素英脸上顶着两个红红的巴掌印子,望着顾家马车远去的方向,眼里闪过一丝怨毒的精光,看得一旁的丫鬟心惊胆战,怯生生地上前劝道:“小姐,我们回去吧……”

这事儿如果闹大了,还不知道大小姐会怎么样发作她们。还有赵家的老太爷、老太太,以及赵大老爷、赵大太太,随便伸个手指头就能主宰她们这些丫鬟奴婢的生死。

那丫鬟心里就跟擂鼓一样,忍不住轻声劝道:“二小姐,咱们回去先去给大小姐赔个不是吧。”

赵素英收回目光,低低地“嗯”了一声,转身往赵家的马车走过去。

那丫鬟迈着小碎步跟上,和赵素英一起上了马车,回城外的赵家庄去了。

这边齐意欣和叶碧缕坐在顾家的车里,半天没有言语。

叶碧缕悄悄打量着齐意欣的神情,突然凑到她身边,鬼头鬼脑地问道:“你的嘴角,为什么一直是往上翘着的?”

齐意欣诧异地眨了眨眼:“有吗?”她不觉得啊……

叶碧缕从马车里面的台桌底下,寻出来一面小圆镜子,递到齐意欣跟前,道:“你自己看看。”

齐意欣往镜子里一看,只见到一个面色绯红的少女,明澈的双眸里似乎要滴出水来,而嘴角边,更弯出一个愉悦的弧度。

这幅样子,任谁见了,都看得出来她心情欢畅,精神愉悦。

齐意欣伸出两个手指头,按在自己翘起的嘴角边上,轻轻往下一拉,将自己嘴边的笑容平复了下来,叹了口气,道:“我说怎么我的脸一直觉得发酸呢,原来是笑的……”

叶碧缕只觉得额头上冒出两根黑线,张了张嘴,又将话咽了下去,默默地转移了话题,问齐意欣:“你怎么就跟着二少回到马车上了?你的衣裳怎么办?”

齐意欣一拍后脑勺,大叫一声:“糟了”她怎么能把这件事给忘了外面拉车的马突然一声长嘶,似乎被人强行勒住,歪歪扭扭地停了下来。

齐意欣和叶碧缕都被马车的惯性撞得东倒西歪的,一迭声地问外头:“怎么啦?出什么事了?”

顾远东从马车外面掀了帘子探头进来,有几分紧张地沉声问道:“怎么啦?”看见齐意欣捂着后脑勺,顾远东眉间拧得更紧了:“是伤口又疼了吗?”语气中又多了几分焦急。

齐意欣愣了一下,顺着顾远东的眼神看向自己拍着后脑勺的右胳膊,马上意识到顾远东误会了,迅速把胳膊放下来,笑着道:“无事无事我的伤早就好了”作势又想拍一下后脑勺给顾远东看一看。

叶碧缕在旁边看着,只觉得惨不忍睹,在旁边拉住了齐意欣的胳膊,对着顾远东道:“二少,我表妹没事。刚才在说一件别的事情,跟她的伤势无关。”又忍不住对着齐意欣埋怨道:“你别羯羯嗷嗷的,二少赶着车呢。别让他还要分心照顾车里面你这个傻妞”

齐意欣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抓住叶碧缕的手,迎向顾远东关切的眼神,微笑着点点头,道:“东子哥,我真的没事。”又邀请他:“东子哥,要不你进来坐坐?让车夫赶车就行了。”

外面车夫听见了,忙大声赞好,只盼望顾远东进去里面才好。——坐在顾远东旁边,那车夫觉得倍受压力。

顾远东的眼神黯了黯,深吸一口气,摇摇头,道:“不用了。——马上就要到家了,你们坐好,很快的。”说着,顾远东回身到赶车的位置上,抡起马鞭,奋力往枣红马的后背上抽了过去。

齐意欣和叶碧缕连忙抓住车里面的靠手,感觉到马车又往前疾驰而去了。

车里面一时安静下来。

过了一会儿,叶碧缕看见齐意欣露出犯愁的样子,噗哧一声笑了,道:“好了,不逗你了。刚才你在外头唇枪舌战扮侠女的时候,我已经让我的丫鬟拿着你的衣裳给霓裳羽衣店里面送过去了。这会子楚霓裳应该正在给你修补那束胸裙呢。”

齐意欣松了一口气,拍了拍胸脯,道:“还是表姐你聪明,不然我又顾头不顾尾了。”她明明是去改衣裳去的,却节外生枝地在外头教训起别人来了。

叶碧缕悄悄地笑道:“看不出来,你还能扇人耳光呢——这下子可是跟赵二小姐结了仇了。”

齐意欣一点都不在意,笑着道:“我跟她又没有个人恩怨,不过是路见不平人人踩。她要脑子糊涂,怪到我头上,也由得她,我是不会怕她的。”过了半晌,又幽幽地补充了一句:“若是怕,我就不会为东子哥出头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些人拿东子哥的名声说事。”

叶碧缕忍住笑,点头赞道:“是,二少可怜见的,受了委屈也无处申冤。若是没有我们齐女侠,二少的沉冤不知何时能雪”

齐意欣愣愣地听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叶碧缕在打趣她,当然不依的,扑过去跟叶碧缕打闹起来,在车里面跟叶碧缕拧成一团。

顾远东虽然在外面赶车,两只耳朵却一直留意着车里面的动静。他有功夫在身,耳力又好,齐意欣和叶碧缕以为自己在悄声说话,谁知却被顾远东一丝不漏,听得明明白白。

叶碧缕说的话,顾远东没怎么往心里去。可是齐意欣说的每一个字,就像有人拿着凿子在石头上刻字一样,一个字,一个字,都往顾远东的心底里刻了进去。

顾远东两眼直视前方,面上一片沉肃,双眉紧锁,抓着缰绳的两只手青筋毕露,似乎用足了全身的力气在克制自己,勒得前面拉车的两匹枣红马都快口吐白沫了。

那车夫在旁边不知出了什么事,只是看见跟自己做伴多年的两匹枣红马痛苦的样子,心疼得连连在心里念着“佛祖保佑”,只盼着快点到顾宅,好将这两匹马从二少手里解脱出来。

顾远东亲自赶车,那马确实跑得很快,不一会儿就到了顾宅大门口。

顾远东站了起来,双手勒紧缰绳往后顿了顿,将前面的两匹马缓缓减速,停在了顾家的大宅门口。

后面还有一辆车,坐着齐意欣和叶碧缕的丫鬟,同着顾远东的亲卫们一起,正往这边赶过来。

顾远东跳下车,眯着眼往后头看了一眼,回身对车里面的两个人道:“妹妹,叶大小姐,到家了。你们可以下来了。”

齐意欣一个箭步上前,将车帘撂开,却看着顾远东正站在车下,忙道:“东子哥让一让,我这就下来。”说着就要往下跳。

顾远东并没有后退,反而往前踏了一步,伸手将齐意欣抱了下来,扶着她站在车前面的地上。

叶碧缕也来到车边,笑着道:“我自己下来就可以了。”

齐意欣忙道:“表姐,你的丫鬟还没有过来,我扶你下来啊。”说着便要上前扶叶碧缕下车。

顾远东摇摇头,道:“还是我来吧。”示意齐意欣让开,又走到车边,伸手出去,托着叶碧缕的胳膊,帮着她下了马车。

叶碧缕下了车,对顾远东福了一福:“多谢二少。”

齐意欣也有样学样,跟着福了一福,道:“多谢东子哥。”说完自己觉得好笑,咯咯地笑了一声。

顾远东只看了她一眼,便转头看着大门道:“我要去见大都督去,你们是跟着我一起进去,还是等着你们的丫鬟过来再说?”

另外一边载着丫鬟的车已经过来了,齐意欣的两个丫鬟和叶碧缕的两个丫鬟正在依次下车。

叶碧缕便拽了拽齐意欣的手,笑着道:“我们的丫鬟已经来了。二少有事,就先去忙吧。”

顾远东看见自己的亲卫们也都过来了。顾宅大门口,也有卫兵站岗放哨,倒是不用担心安全问题,便点点头,道:“也好。我就先进去了。”走了几步,又回头对齐意欣道:“以后不要一个人出去乱跑。若是想做衣裳、首饰,叫了人到家里来让你挑就是了。如果实在想出去逛逛,等我回来再去。”说完似乎觉得不妥,顾远东抿了抿唇,又加了一句:“或是叫上官铭那小子陪你一起去。”言毕便大步上了台阶,从角门进去了。

齐意欣来不及回答,便看见顾远东穿着玄色军服的背影,已经消失在角门里面。

叶碧缕看见丫鬟们都过来了,便带着齐意欣也进去了。

顾远东回到家里,先去自己的军机院洗漱了一下,换了身宝蓝色缂丝长衫出来,直接去了武备院见他爹大都督顾为康。

顾为康见了顾远东,知道他这一次,不仅剿灭了叛军,而且趁势打下了江南四郡,将江东十六郡扩充为二十郡,其中有一个镇子,还出产铜矿,不由非常高兴,拍着桌子道:“干得好——这次你立了大功,想要什么赏赐?”

顾远东背了手站在顾为康面前,淡淡地道:“我要退婚。”

第75章 不速之客 上

“退婚?”顾为康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忍不住拍案而起,对着顾远东吼道:“要退婚你为什么不早说?非要等到现在才说?”

赵素宁一去八年,这中间,有多少机会他能提退婚?为何要等到赵素宁现在回来了,他才提?——他是故意要给赵家难堪的吧顾远东依然背着手,定定地看着盛怒的顾为康,不动声色地道:“以前不提退婚的事,是因为我以前从来没有想过要成亲。”

顾为康一开始没明白顾远东是什么意思,恨不得冲到桌子对面,拧着顾远东的耳朵大声问他“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可是顾远东冷肃沉静的样子,并不像是在开玩笑,又让顾为康禁不住深思起来。

“你以前不提退婚,是因为你以前从来没有想过要成亲?”顾为康将顾远东刚才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似乎在确信自己没有听错。

顾远东点点头:“正是。”眼睛里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

顾为康深吸了一口气。这小子说得是真的那就是说,他以前不提退婚,根本就是没有把婚约放在心上就算有婚约,他也不会娶赵素宁,甚至不会娶任何人——那我顾家,岂不是真的要断子绝孙了?

这个可怕的认知在顾为康心里一闪而过,禁不住让他的后背涔涔地流出了一身冷汗。

差一点,他就要做顾家的千古罪人了……

想到这里,顾为康慢慢地坐了下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对顾远东问道:“为何偏偏现在要提退婚的事?——是不是因为楚霓裳?”

顾远东挑了挑眉毛,展颜一笑,道:“爹在家里病着,这种上不了台面的消息居然也听到了?”

顾为康没有说话,冷冷地看着顾远东。

顾远东一撂长袍,往后坐在了顾为康书桌对面的卷云纹楠木扶手官椅上,好整以暇地道:“何必问得那么清楚?——您当年给我订婚的时候,可没有问过我同不同意。”

顾为康气得一拍桌子:“素宁有什么不好?赵家又被你整得人仰马翻,你现在说要退婚?——你就为了楚霓裳那个贱女人,忤逆你的爹娘?”

顾远东脸色一沉,傲然道:“大都督言重了。说我忤逆娘,可是从来没有的事,别往我头上扣帽子。至于忤逆爹,爹不慈,就休怪儿不孝再说,我不是来征求你的同意的,我是来通知你一声,我要退婚……了”

顾为康看着顾远东跟顾范氏几乎是一模一样的面孔,一股子气像是一下子泄了下去。他用手撑了头,靠在书桌上,像是有气无力地看着顾远东,似乎是在哀求他:“东儿,我知道素宁这些年,是伤了你的心。——就算我这个做老子的求求你,再给她一个机会吧。你若是实在喜欢楚霓裳,我做主,让你抬她进门,做个二房,如何?”就是不答应顾远东跟赵素宁退婚。

一句“二房”彻底激怒了顾远东,他从椅子上倏地一下子站起来,伸脚就将身后的官椅踹到墙边,将墙脚一只半人高的黄釉青花双龙戏珠插花瓶砸得粉碎。

顾为康也沉了脸,厉声喝问道:“你发什么疯?”

顾远东冷笑道:“这就是你为什么抬了你表妹做二房的原因?因为你真心喜爱她,所以让她做二房?——那你将我娘置于何地?又将我和阿喵置于何地?”说的是顾为康的二房小赵姨娘,本来是顾为康的嫡亲表妹。

顾为康的脸色微变,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压低了声音对顾远东道:“你别胡说八道。我和你母亲之间的事,还轮不到你这个小兔崽子说三道四”

顾远东深吸几口气,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看着顾为康道:“看来我们是话不投机了。也罢,以后你别管我,我也不管你的那些破事儿。——若是你敢再摆布我的终身,小心你的心肝宝贝不得善终”言毕转身,一脚踹开书房的大门,一阵风一样离开了顾为康的武备院。

顾为康瞪着顾远东远去的背影,心底里升起一股浓浓的骄傲,脸上的怒色也渐渐转为笑颜,低低地骂了一句:“死小子,连你爹都不放在眼里了,你这眼里还能有谁……”似乎一点都没有将顾远东临走时候说的话放在心上。

顾远东忍着一股怒气离开了顾为康的武备院,大步往二门上去了。

此时已是掌灯时分,内院各房都已过了吃晚饭的时候。

顾远东踌躇了一下,还是先去了娘亲顾范氏的浮光院。

顾范氏知道顾远东回来了,顾为康已经去外院候着去了,就是不晓得这爷儿俩要谈多久的公事。

顾范氏让小厨房准备了几样顾远东喜欢吃的饭菜,给他的军机院送了过去。

顾远东却是直接从武备院过来的,没有回军机院去,自然错过了顾范氏给他准备的美食。

看见顾远东进来,顾范氏笑着问他:“说完公事了?”

顾远东点点头,问顾范氏:“娘吃过饭了没有?”

“我吃过了。你吃了吗?我让小厨房专门给你做了几样你爱吃的菜,送到你的军机院去了。”顾范氏拉着顾远东坐在身边,怜惜地问道。

顾远东“啊”了一声,笑着道:“真是不巧,我直接从爹那里过来的,没有来得及回去看看。”

顾范氏忙吩咐自己的丫鬟绿茶道:“去少都督的院子里,将饭菜传回来,就在这里吃吧。”

绿茶忙应了,带了两个婆子,拿着食盒,急急忙忙地去外院的武备院将那些菜取了回来。

顾远东坐在顾范氏身边将所有的饭菜都吃得干干净净。

顾范氏等他吃完饭,喝完了漱口茶,才笑着又问道:“听说你今儿进城的时候,碰巧遇到意欣和碧缕了?”

顾远东端着茶杯放下,脸色丝毫未变,点头应道:“嗯,碰巧遇到了,就带着她们一起回来了。”

顾范氏叹了口气,嗔道:“你这孩子,有什么好替别人隐瞒的?——你若是真的心爱楚姑娘,就给她个名份吧,免得将来有了孩子,担个私孩子的名头。”

顾远东一口茶不偏不倚地喷了出来,将顾范氏内室地上铺得一块雪白的外洋地衣喷得茶迹斑斑。

“你这孩子,不用这么大反应吧?”顾范氏嗔道,又叫了小丫鬟过来收拾地上的茶水痕迹。

顾为康先前说这话的时候,顾远东还觉得没必要解释。可是连自己的娘都误会了,不解释可是不行了。

顾远东便放下茶杯,正色道:“娘,您别听别人瞎说,这是没有的事儿。”想了想,又忍不住道:“就连妹妹都相信我不是那种人,怎么爹和娘反倒都不相信儿子?”

顾范氏叹了口气,有些伤感地看着窗外黑漆漆的夜空,道:“意欣还小,不懂人心多变。”

顾远东沉默了一会儿,知道顾范氏是有感而发,又不好在娘面前说爹的不是,只好转着弯儿道:“她不用懂。我对她是不会变的。”

顾范氏笑着点点头,眼里都有了泪花,泪盈盈地道:“可惜,当年若是把她聘给你,我死也瞑目了。可是现在,我要操心她,还要操心你,真是造化弄人。不知道你们俩以后,会跟别人过成什么光景……”

顾远东心里一动,顺势半跪到顾范氏脚边,捧了顾范氏的右手,笑着仰头问道:“娘,可不可以就将她配给儿子算了?——娘就不用担心她嫁了人以后过得好不好,也不用担心儿子娶了亲以后过得好不好。岂不是四角俱全的美事?”说得跟玩笑一样。

顾范氏摇摇头,很是惋惜地道:“不成的。若是你们俩年岁相当,她和你都是自由身,还可以试一试。可是你比她大了十岁,她又跟上官七少投契。若是我们横插一杠子,别说上官七少不会同意,就连你上官伯母,也是会翻脸的。”

顾远东没有再说话,默默地从地上站起来,过了一会儿,笑着道:“儿子就是开个玩笑,娘别当真。——不过赵家那婚,儿子是非退不可的。”

顾范氏心底本有一丝疑虑,可是顾远东一说退婚的事,顾范氏立刻就将刚才的怀疑抛到九霄云外,笑着道:“这话别跟我说,我是不管的。——横竖你订婚的时候,也不是我做主。”

顾远东大喜,知道娘亲是站在他这边的,心里一下子轻松起来,低头便看见还跪在地上正在努力擦拭地衣的小丫鬟,转头对顾范氏道:“娘,别清理了。我明儿让人给娘送块新的进来,当赔给娘就是了。”

娘儿俩正说着话,外头候着的绿茶突然大声道:“大都督回来了”又听见外面的院门开阖的声音。

顾远东赶紧道:“娘,我走了。”一副不想见到顾为康的样子,一溜烟从顾范氏的内室出去,来到隔间,从隔间的小侧门出去,避开了前面的大门,直接从浮光院的后门出去了。

从浮光院出来,顾远东转了一大圈,来到前面的抄手游廊,便顺着熟悉的青石子路,往齐意欣住的梧桐院那边去了。

此时梧桐院里,齐意欣和叶碧缕刚刚吃完晚饭,正坐在有落地长窗的小屋子里喝茶说话。

顾远东进来的时候,看见她们俩穿着家常衣裳,对坐在贵妃榻上,头碰头凑在一起,不知在说些什么。

齐意欣的大丫鬟眉尖跟在顾远东后头进来,笑着道:“三小姐,叶大小姐,少都督来了。”

齐意欣猛地抬头,看见顾远东站在月洞门前,高大的身躯如一座巍峨的大山一样,将整个月洞门堵得严严实实的。

“东子哥,你怎么来了?”齐意欣又惊又喜,赶紧从贵妃榻上下来,有些着急地跻了绣花拖鞋过来,却怎么也穿不进去。

顾远东看见齐意欣手忙脚乱的样子,刚才的憋闷突然不翼而飞,笑着来到齐意欣跟前,半蹲到贵妃榻前,一手握住齐意欣穿了掐金满绣绵纱袜子的左脚,一手取过来拖鞋,轻轻地给她套了上去。套完一只,又帮她套上另一只拖鞋。

齐意欣脸上微红,笑着向顾远东道谢:“多谢东子哥。都怨我,做什么事都毛毛躁躁的,真是不堪大用。”

顾远东站起身来,坐到一旁的圈椅上,温言道:“你还病着,要静养。这些事情,就让下人帮你做吧。”说着,看了眉尖一眼。

眉尖赶紧过来行礼道:“是奴婢的错。本来应该奴婢给三小姐穿鞋的。”说着,又给齐意欣赔不是。

齐意欣张大了嘴,愣了好一会儿,才急急地解释:“东子哥,不关眉尖的事。是我让她们不要给我穿鞋的。——不过是穿鞋而已,我又不是没有手。”说完这话,又有些不好意思。

连刚才看得目瞪口呆、心惊肉跳的叶碧缕都捂着嘴笑了,打趣道:“是,表妹说得对。——可是刚才不知是谁,有手也穿不进去鞋呢”

齐意欣自嘲地笑了笑,道:“表姐这话说得不错,我认了。”说着,落落大方的站起来,对着顾远东福了一福,郑重地道:“让东子哥为**心,是我的不是。以后一定不会了。”一副光风霁月的样子,倒让叶碧缕疑心自己刚才是草木皆兵了。

顾远东也一笑,跟她们说起这次出去,遇到的趣事。

齐意欣和叶碧缕才知道顾远东原来才从战场上回来,都屏息凝气地听他讲起那些事。

过了一会儿,候在外面的蒙顶突然回报道:“三小姐、叶大小姐,霓裳羽衣店派人送有修补好的衣裳来了。”

齐意欣和叶碧缕一起穿过月洞门,来到上房,看见一个梳着两条长辫子,穿着月白色七分袖掐腰短襦,藏蓝色齐脚宽腿裤的姑娘,俏生生地背对着她们站在屋子中央。

听见另一边有人出来,那姑娘转过身,看着齐意欣和叶碧缕展颜一笑,道:“见过齐三小姐、叶大小姐。”却正是霓裳羽衣店的老板娘楚霓裳。

第76章 不速之客 中

再次见到楚霓裳,齐意欣当初那份同乡的情谊,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而且下意识觉得有些不安,并不想跟她多接触。

不过想到顾远东还在隔壁的小屋里坐着,齐意欣又觉得没有什么好怕的,便笑着点头道:“真没想到,楚老板居然扮成您的手下,亲自跑这一趟。真是有劳了。——坐。”又吩咐蒙顶,“给楚老板上茶。”

蒙顶应了,出去另一边的茶水间里烹茶,又将点心装了盘,命小丫鬟捧了出来。

楚霓裳却没有就座,而是利索地打开自己捧着的包袱,对齐意欣道:“意欣妹妹,我知道你贵人事忙,就不多打扰了。这件束胸裙,我们按照你的尺寸重新做了一件,我担心那些手下不知端倪,坏了你的事,所以亲自过来一趟,帮意欣妹妹试身。”又道:“我带了针线过来,如果还有不妥,我立马就可以改。”

叶碧缕见楚霓裳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虽然还是称齐意欣是妹妹,却没有再摆出那幅自来熟的样子,心下微定,对齐意欣点头示意道:“表妹,既然楚老板这样盛情,你就先试一试吧。”

齐意欣也想知道这件新的束胸裙,是不是比旧的要合身一些。毕竟明天的舞会,若是没有那种新样式的舞裙,效果就大打折扣了。齐意欣本来就是贪玩好热闹的性子,当然不肯落在人后的,闻言连连点头,道:“行,就听楚老板的,我这就去试。”说着,亲自从楚霓裳手里接过包袱,往内室里走去。

楚霓裳却紧走几步,追上齐意欣,笑着道:“意欣妹妹,我帮你穿,好不好?”

齐意欣顿了顿,不是很情愿地道:“那怎么好意思?”她好不容易才习惯了在几个丫鬟面前赤身露体,可是楚霓裳,到底是个外人。她还没有那么大方,能在一个外人面前脱了小衣让她帮她穿衣裳。

楚霓裳像是知道齐意欣在想什么,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低声道:“意欣妹妹,实不相瞒,我有一事不明,才将妹妹先前的束胸裙做成那个样子。这次虽然按照妹妹留下的尺寸重新做了一件,我还是不放心,所以想亲自瞧一瞧。”

瞧一瞧?她要瞧什么?

齐意欣警觉地盯了楚霓裳一眼,有些忐忑地问:“你想瞧什么?”

楚霓裳的眼神明明白白地看向齐意欣高高隆起的胸脯前面。

齐意欣忙举起包袱挡在胸前,后退两步,沉下脸道:“楚老板请自重。”

楚霓裳叹了口气。她就知道,这个时空的女人,虽然不像真正的古代那样保守,可是对有些事,还是讳莫如深的。其实也不怪齐意欣,就算是在楚霓裳生活的前世,不是照样有很多女人讳疾忌医,不肯去关注胸部的健康?

都只知道要大的,其实大未必好。

“意欣妹妹,这里都是女人,我不妨直说。当初给你做里面的束胸裙的时候,我看了看你留下的尺寸,还以为是我们店里的绣娘给你量身的时候,量错了,所以吩咐她们把你胸部的尺寸,缩小三成,做成衣裳。”楚霓裳这时说得十分诚恳。

齐意欣和叶碧缕都听得怔了一下,不知道楚霓裳这样自嚗其短做什么。——她这么说,不就明明白白表明这件事,完全是霓裳羽衣店的责任?不按照客人留下的尺寸做衣裳,任是那个成衣铺子都要关门大吉了。

“那楚老板以后可要注意了,不要擅自删改客人的尺寸才是。”叶碧缕有些不客气地道。

楚霓裳笑了一笑,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叶碧缕口气中的怨言,而是又跟着说道:“意欣妹妹,叶大小姐,你们不知,我楚霓裳做衣裳,自认还是有几分本事,对太太小姐们的身形,也是比较熟悉的。”

齐意欣挑高了眉毛,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道:“那楚老板这一次是看走眼了?”

楚霓裳倒是非常坦然地道:“我希望我是看走眼了,所以亲自走这一趟,要亲眼瞧一瞧才放心。”

齐意欣有些羞恼,抱着包袱在胸前,低低地道:“楚老板是什么意思?我还能骗楚老板不成?”没事她捏造自己的胸部尺寸干什么?她又不需要垫厚垫子去装大胸骗人……

楚霓裳知道齐意欣是误会了,赶紧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实话说,我知道妹妹今年才十五岁,照理不应该有这么大胸……”说得有些急,声音便大了一些。

齐意欣想到顾远东还在隔壁屋子里坐着,那间屋子,和这里的堂屋,只有一个挂着细竹帘的月洞门相联,她们在这里说什么,顾远东岂不是听得清清楚楚?便涨红了脸,压低了声音凑到楚霓裳耳边,悄声道:“有话进来说。”说着,扯着楚霓裳进了另一边的内室。

叶碧缕想了想,也跟着进去了。眉尖和碧螺也跟着进去伺候。

堂屋里的人霎时间走得干干净净。

过了一会儿,顾远东从隔壁的小屋里挑了帘子出来,靠在堂屋另一边靠近内室的粉墙上,双手抱在胸前,沉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