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远东笑骂着踢了他一脚,“没出息的东西!——什么叫你也有了?我可不知道,你这个大男人还能生孩子!是你媳妇有了吧?!”

顾平笑着道:“那是自然,我媳妇有了,就是我有了,没有差别的。”

顾远东就恭喜他一番,然后道:“还行吧。若是你不放心,可以让你媳妇去看一看。不过这个大夫,外洋习气十足,一般女人,不一定受得了她。”

顾平没有在意,笑呵呵地应了一声。就自去筹备顾家和东阳城的警戒。

顾远东连夜离开东阳城。往第八军团的驻扎地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上官铭的娘亲,也是齐意欣的谊母上官简氏,带着一些保胎的珍贵药材来到顾家看望齐意欣。

顾范氏听说上官简氏来了,忙过来做陪。

上官简氏看见齐意欣的样子,心疼地道:“怎么就变成这个样子了?昨儿听我家老七说起来。我还不信。这才几天不见?”说着,又对顾范氏嗔道:“妹妹,你也不好好看着她,让她别多吃。胖成这样。以后生的时候可要为难了。”

顾范氏忙笑着道:“我看还好。你不知道,意欣怀的是双胞胎,所以比一般妇人的身子要重一些。”

齐意欣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笑道:“谊母说的也有道理,我确实是太胖了些,从今往后,要少吃多动才好。”

齐意欣跟上官铭解除婚约之后,上官简氏没有像一般人那样只知道维护自己的儿子。而对她心生不满,反而收她做了干女儿,两人的关系,更胜从前。

顾范氏就笑着安慰她:“听大夫的吧。大夫说要怎么做,就怎么做。”

上官简氏也频频点头,“我们家老七从外洋回来了,本来我一直想着跟你说一声,可是老七他脸皮薄,不许我说。所以就拖到如今,居然让你们在他的诊所碰面了。是我的不是,意欣,你别介意啊。”

齐意欣忙道:“谊母这样说,意欣真是无地自容了。”又对顾范氏道:“娘,上官七少如今跟人合伙开诊所,很有出息呢!”

顾范氏喜出望外,笑着道:“这可真是好消息,我让人去给他的诊所送个花篮。再包一份大大的红包。——铭儿这孩子。也是我们看着长大的。他能有出息,最高兴的。就是你谊母了。”

上官简氏拿帕子印了印眼角,有些哽咽着拉着齐意欣的手道:“意欣,多亏了你,铭儿如今才这样懂事上进。你要知道,先前他在家里闹的时候,他爹把家法都请出来了,我也是恨铁不成钢,一度都差点对他心灰意冷了。——现在他终于学成回来了,可是依然不让人放心。你说他一个大男人,居然学妇人产育,特别精通给妇人开刀刨腹取胎,听得我浑身发怵。”

“虽然做大夫都是医者父母心,没有男女之分,可是他学自外洋的妇人产育医术,跟咱们这里以往的‘望闻问切’完全不一样。他爹知道之后,私下里说了他好几次,不许他出去开诊所执业。结果恰好他有个女同学最近刚从外洋回来,来到东阳城,想跟他合伙开诊所,他爹才答应了。有个女大夫做幌子,总比让他单独行医强……”

齐意欣脑子里嗡地一声,霎时间全部明白过来,再次将宋大夫骂了个贼死!——原来这才是他神情怪异的真正原因!不是因为上官铭恰好在那个诊所做大夫,而是上官铭才是真正的妇人产育专科高手!

之所以宋大夫只说那个奇奇怪怪的女大夫是能人,大概就是考虑到顾远东的心情。——若是直接说是上官铭,顾远东肯定去都不会去。而现在齐意欣在那个诊所养胎,就算杨大夫不说,上官铭也不会袖手旁观,肯定私下里会指点杨大夫许多事情……

只是杨大夫问的那些隐私问题,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齐意欣完全就不觉得那些问题是上官铭授意杨大夫问的。——上官铭虽然有这样那样的缺点,可是他绝对不是这样人品低劣、窥人隐私之人。

齐意欣更坚定了要同上官铭谈一谈的决心。

上官简氏还在抱怨上官铭的执拗和倔强。

顾范氏自己两个孩子,也都是有主意的人,一时之间,和上官简氏同时大倒苦水。

齐意欣回过神来,听了直笑,忙打圆场:“谊母,过去的事都过去了。七少他也不是不懂事,只是当年的事,我也有错。是我性子太急,也没跟他好好商量,最后闹成那样不可开交的场面,想起来也怪惭愧的。”

那一次,上官铭将她抢上马,想带到郊外的庄子上将生米煮成熟饭,齐意欣宁可坠马受伤,也不肯跟他“做饭”,结果把胳膊摔折了,还引发了那一年在江南辉城府受的枪伤……

现在想起来,真是恍同隔世。

上官简氏在顾家盘桓到中午,吃完午饭才回去。

齐意欣和顾范氏都知道,上官简氏是上官家的宗妇,上官家嫡系几房都没有分家,依然住在一起,上官简氏每日都十分繁忙,也亏的她能干,才打理得井井有条。

本来上官大少娶了老婆,应该能给母亲分担一些管家的难处,可是上官大少上官辉是新朝的政务总长,在京城做官,他的妻子叶碧缕,也是跟着过去陪他的。

上官简氏并不是那种嫉妒儿子跟媳妇琴瑟和谐的变态婆母,没有像一些婆母做的那样,把妻子留在家里伺候公婆,让小妾去伺候自己的儿子。——这样的举动,上官简氏一向嗤之以鼻。她曾经说过,上梁不正下梁歪就是这样来的,抬举妾室,打压正妻,就是家宅不宁的导线,破家灭户的源头……

☆、第78章 言多必失 (含12月粉红1470+)

上官简氏盼了这么多年,才盼来嫡长子成亲。一般来说,多年的媳妇熬成婆,都要好好过过婆婆的瘾。可是她却对自己的媳妇疼爱有加,不亚于对待自己的亲生儿子。所以虽然有了大儿媳妇,也有了嫡长孙,却没有非要他们娘儿俩留在东阳城上官家祖宅,而是让他们小夫妻带着孩子在京城过小日子。

嫡长媳不在身边,上官家内宅的事情,还要她一个人来来回回操持。

“等上官七少成了亲,你谊母应该就能消停一会儿,好好保养保养了。”顾范氏叹息道。

她比上官简氏小一岁,不过现在看起来,上官简氏比她大个七八岁都不止。

齐意欣也点头道:“谊母这两年是有些见老。——表姐她也很内疚,虽然为人子媳,却不能在公婆身边行孝道……”

两人寒暄一阵子,顾范氏就对齐意欣道:“看你眼睛就要耷拉上了,你先歇着吧。我出去看人准备晚饭去。你想什么吃的,跟我说,我让小厨房的人给你去做。——上次从朝阳山带回来的文厨娘怎么样?听说她做的菜很合你的胃口?”

齐意欣笑着点头,“她做的菜,有山鲜之味。贵在天然,食材选得又巧,我胃口不好的时候,确实只吃得下她做得菜。——碧螺如今不管做饭了。只管小厨房的帐目,除了给我煎药以外,她基本上不动小厨房的家什。”

顾范氏走了之后。齐意欣就睡着了。

……

上官铭在自己家里,跟突然上门前来拜访的康有才说了很长时间的话。

上官简氏和上官老爷是知道康有才的真正身份本来是前朝安郡王身边的缇骑,不由对上官铭又担心几分。

等康有才走了之后,上官老爷立即使人把上官铭叫了过去,问道:“康先生找你什么事?”

上官铭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笑了笑,道:“二少对意欣实在是太上心了。就连杨大夫那里都要查个底儿朝天才敢放心用她,给意欣看诊。”

上官老爷听说不是上官铭自己的事,心里就舒坦一半,没有再问下去,笑道:“等你自己做了爹。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不养儿不知父母恩啊!”

上官铭知道自己以前的性子和行事,让上官老爷和上官简氏很是头疼,也有些愧疚,垂了手在旁边诺诺应是,一副恭顺的样子。

上官简氏看见上官铭这幅样子,百感交集,忍着泪意问了一句,“那杨大夫可不可靠?你以前跟她熟不熟?”

上官铭忙扶着上官简氏的手,坐到一旁的太师椅上。恭顺地道:“我和她倒是在外洋的医学院做了两年同窗,她比我去的早。在外洋呆过很多年,似乎少年时候就出去了。”

上官简氏点点头,“原来是这样。那她们家,是不是江南有名的那个杨家?”也是世家大族,赫赫数百年的历史。

上官铭倒是摇摇头。有些困惑地道:“好像不是。她跟我说起过一次,说她现在已经无父无母。当年她年少的时候,家里的父母生了重病,临终之时,担心她受族人欺凌,就托信得过的友人变卖家产,将她送到外洋的一位朋友家里寄住,然后就在外洋念书。她本来是要在外洋定居的,只是过了这么多年,她还是想念自己的家乡,所以最后还是决定回到家乡,重新开始。”

一旦知道康有才的来意跟上官铭无关,上官老爷和上官简氏的脑子又精明许多。

听完上官铭的话,上官老爷和上官简氏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把心底的话压了下去。

上官简氏就笑着道:“原来是这样。那你去诊所吧。——意欣的身孕,你还是接过来亲自照看为好。杨大夫虽然是女人,可是她犯了意欣的忌讳,意欣恐怕不会再配合她应诊。”

上官铭苦笑着道:“若是二少不介意,我当然求之不得。当初就是我主动向宋大夫提议,若是他觉得意欣的身孕有些不妥,就介绍到我们诊所。有杨大夫在前面挡着,二少就算对我不高兴,估计也不会挡着意欣过来应诊。”说着,又深深叹口气,“只是没想到,二少这样慎重,就连宋大夫介绍的,也要查人家的底。”

上官铭并不知道杨大夫问了那些让人尴尬的问题。齐意欣只告诉了顾远东,顾远东当然没有对康有才说这些属于他们夫妻两人的**问题。

上官老爷听见这些女人怀孕的事情,就浑身不自在,咳嗽一声,道:“你们娘儿俩聊吧,我要先走一步,出去跟人交待一些租子的事情。”说着,拔脚就走。

上官简氏和上官铭都知道上官老爷是听不下去了,笑着目送他出去。

等上官老爷走了,上官简氏才轻声道:“你当年在东阳城的医科学堂就学了四五年,然后又去外洋的医学院深造了两年,该学的你都学会了,甚至……甚至连那什么剖腹产你都得心应手,这样好的本事,还不如自己开一个诊所。”

上官铭更是苦笑,“娘,您当初和爹都不答应我出去开诊所,后来有了杨大夫的加入,你们才松口的。”

上官简氏默然半晌,终于向上官铭认错,“铭儿,当初是爹和娘错了。我们不应该太过限制于你,你既然选择做这一行,只管用心做好就是。别的风风雨雨,都是虚的。你放心。娘会帮你去说服你爹,让你独自开诊所。”

上官铭的眼里一下子有热泪涌出来,他不由自主地跪在了上官简氏面前,将头埋在她的膝盖上。痛痛快快哭了一场。

上官简氏不住摩索着他的后脑脖颈处,也是热泪盈眶。

“铭儿,你大哥想做什么。我们都让他去做了。对你也一样。只要是正道,我们真不应该阻挠你。”上官简氏哽咽着道。

上官铭哭过一场,心情陡然轻松起来,他仰起头,泪水斑驳的脸上,一双明亮的眸子熠熠生光。

上官简氏掏出帕子,慈爱地给他拭泪。吩咐道:“让意欣的孩子平平安安生下来,你以前的错就都过去了,你裴姨母在地下也会感激于你。我和你爹,也承你的大情。”

上官铭忙道:“就算裴姨母以前没有对娘有大恩,我也不会对意欣的身孕放任不管。她是头胎。又是双胞胎,比一般人都要困难些。我一定会尽全力让她平平安安诞下麟儿。”

上官简氏扶着他站起来,满脸忧愁地道:“这才是正理。你娘我这么多年,见的人多了,这头胎双胞胎能顺顺利利生下来的,实在是凤毛麟角。大部分都是为了孩子活下来,放弃了母亲。——你可千万要保住意欣的性命啊!”

上官铭是学这个的,自然知道得比上官简氏清楚。

女子生育,民间说是一脚踏进鬼门关。绝对不是夸大其词。而头胎又更危险一些。如果生过一次,再生第二次的时候,危险性会小很多。而头胎是双胞胎这种情形,就是危险中的危险。特别是齐意欣的身子还虚胖那么多,不管是胎儿,还是她身子本身的问题。都会将这种危险放大数倍。

这也是上官铭听宋大夫说过齐意欣的情形之后,主动让他帮忙的原因。

也许就是冥冥中的天意吧。

可是顾远东对他毫不掩饰的介意和不信任,又让上官铭有些为难。

上官铭走了之后,上官简氏去外院找上官老爷,说了让上官铭独自开业的事。

上官老爷讪讪地点头道:“是我的错,不该为了面子,如今让孩子们都陷入两难之中。”顿了顿,又心有余悸地道:“也可能是让孩子们陷入危险当中。——我们若是引狼入室,就真是……对不住你裴家妹子。”

上官简氏倒还是宽泛几分,跟上官老爷分析道:“老爷也别太自责。我们总不能草木皆兵,对每一个接触意欣的人都先怀疑三分吧?——那位杨大夫的话虽然不尽不实,也许她有苦衷呢?”

上官老爷哼了一声,“族人不能信任,倒是能托付朋友变卖家产,然后还能让一个刚刚满十岁的女孩全部带到外洋。如果有这样可以托付的朋友,为何还要这么小的孩子远渡重洋?外洋的朋友,又是什么样的朋友?能让她一寄住,就是十年?”

上官简氏也是对杨大夫的这番说法有同样的疑虑。

有些人家,族人不可信赖,但是有些肝胆相照的朋友可以信赖,也是可以理解的。比如他们家,和齐裴氏就是这样的朋友关系。

如果齐意欣果真家里父母双亡,就连祖母也不在人世,那么无论是上官家,还是顾家,都肯定会将齐意欣接到他们家里抚养起来,绝对不会让她一个人小小年纪,就飘洋过海,到外洋讨生活。

“也许杨大夫家的情况特殊吧。”上官简氏苦笑两声,便和上官老爷商议好了,要上官铭和杨大夫拆伙。

……

上官铭来到诊所,想起今天康有才跟他说的话,心里有些忐忑不安,便来到杨大夫的办公室问道:“小杨,你有没有空,我们谈一谈?”

杨大夫笑了笑,“我很忙。给你一刻钟的时间,说完我就要去余家复诊去了。——他们家昨儿才生了个大胖小子。”

杨大夫笑的时候,一双眼睛弯成两弯月亮,靓丽的脸上,增添一丝妩媚。

上官铭默默地坐在杨大夫办公桌的对面,问她道:“你家里人真的都不在了吗?我记得在外洋的时候,好像还有个亲戚去看过你?”

杨大夫笑着道:“就是我爹娘的那个朋友,帮我们家变卖家产,然后送我到国外来的那个人。”倒是头头是道,前因后果都能联系起来。

上官铭一个人在国外生活了两年,也有了一些长进。不过就算他在国外的时候,无论是他爹娘,还是他大哥,都层层托人照看他,让他没有受什么委屈,更没有什么不便的地方。

这样的一个人,在外洋那种地方,自然也是人人都捧着,跟他做朋友的人很多。

杨大夫知道上官铭这个人,只要是做朋友的话,还是很好相处的,而且为人豪爽,他家里又有钱有势,在外洋的时候,和同学聚会游玩,都是上官铭买单。

这样的人,当然朋友很多。

上官铭皱起眉头,“顾少夫人不是一般人,我希望你能慎重对待。”顿了顿,又道:“算了,本来就是让你帮我一个忙,顾少夫人的身孕,还是我亲自来应诊吧。”

杨大夫歪着头笑道:“上官大夫,你就别瞒着人了。——谁不知道,顾少夫人是你以前的未婚妻?你给她做胎检,她那位相貌堂堂的督军丈夫,岂容得你去他夫人身上……做检查?”最后“做检查”三个字,说得意味深长。

上官铭一怔,白皙的面庞上渐渐严肃起来,冷冷地道:“你不是一直在国外待着,最近才回来吗?怎么会知道我的前未婚妻是谁?”

杨大夫心念电转,面色未改,娇笑两声,“上官大夫,我又不是傻子。昨天你和那位顾督军剑拔弩张的样子,任谁都知道有些什么事情。——等他们走了之后,我回去向朋友打听了一下,就一清二楚了。”说着,又笑嘻嘻地问道:“上官大夫,你在外洋这两年,好多女同学中意你,其中不乏家世和人品样貌都不比那位顾少夫人差的人,你怎么一个都看不上呢?难道你还对她余情为了?”言罢眨了眨眼,十分俏皮的样子。

上官铭有些狼狈,站起身,慌慌张张说了句,“没有的事,你不要乱猜……”就落荒而逃。

杨大夫娇笑的声音随着上官铭的身影飘出门外,在走廊上余音袅袅,一直到“怦”的一声关门声从对面上官铭的办公室传来,这笑声才停了下来。

杨大夫收起笑容,警醒地在自己办公室里四处检查了一遍,才拎起自己的药箱,下楼对一楼大厅里面的护士道:“我出去南城小花枝巷的余家应诊了。若是有新病人过来,先登记,再约时间。”

那护士点头,站起来目送杨大夫出去。

杨大夫的身影从诊所门口走出来,叫了一辆人力黄包车坐上,往南城小花枝巷去了。

低头拉着黄包车的车夫,正是一身苦力打扮的康有才……

☆、第79章 她在找谁?(12月粉红1530、1590+)

南城小花枝巷的余家,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就是一个小小的卖苦茶的铺子,里面住着一对三十多岁姓余的夫妇。

余家娘子刚生了第二个孩子,据说孩子太大了,难产。余家男人不知从何地听到杨大夫的名气,一路狂奔来到东街的仁心诊所,跪求杨大夫过来帮忙。

余家不算很穷,但是也绝对不算富裕,不过杨大夫人好,不仅免费帮他娘子接生,还特意嘱咐,第二天要过来复诊,看看孩子和产妇的状况如何。

所以在南城小花枝巷一带,纵然鱼龙混杂,但是杨大夫的口碑就一下子竖立起来了。——越是下层人,越是对大夫、老师这样的人敬畏有加。

康有才戴着看不出颜色的苦力帽,蹲在小花枝巷巷口,跟人若无其事地闲聊起来。

“街中间那铺子,卖的苦茶怎么样?——这贼老天眼看入秋,还他娘的这么热,真是不让人活了!”康有才从头上抓下来帽子,拿着在身子前面当扇子扇风。

他身边也蹲了四五个同样是拉人力黄包车的车夫,穿着同样的衣服,戴着同样的帽子,有的人手里还拿着一根长长的旱烟管在抽。

“还行,苦是苦点,但是喝了畅快。不会中暑。——一文钱一碗,就是贵了点儿。”一个抽旱烟的车夫嘟哝道。

康有才“哦”了一声,附和道:“确实有些贵啊。一文钱,可以买两个大馒头。再加一碗素菜汤了,他这里只能喝一碗苦茶,确实有些贵。”

“可不是?以前这里的苦茶铺子。都是论壶卖的。”一个车夫举起自己身上挎着的一个黑黢黢的大铁水壶,“这么一大壶才一文钱。可以倒他们那个小碗,十碗还多。结果他们现在一碗一文钱的那样卖,真是……”不屑地摇摇头。

康有才心里一动,本来要去掏钱买苦茶的手又缩了回来,漫不经心地问道:“这样啊?他们怎么涨价了呢?”

“他们哪里涨价?一直是这么贵啊!”

“那你刚才说,以前是一文钱一大壶?!”

“我说你这人是不是耳朵有毛病啊?——以前那一家。早就搬走了,现在盘下这个苦茶铺子的,明明是新搬来的!”

“就是!新搬来一两个月而已。不会做生意,不过他们家好像有些老底儿,一天卖不了几碗茶。但是好像吃穿不愁,还懂得去东街请外洋留学回来的大夫给接生孩子。”

以康有才训练有素的套话技巧,很快就听出来有些问题。

第一,这一家余姓人家,原来是刚刚搬来不久的。听这些人力车夫的口气,这家铺子如今卖苦茶,好像就是个幌子。

第二,这家刚搬来不久,本来应该在南城下九流混的生意人。居然知道东街新开不久的一家诊所,而且知道诊所里面的大夫,拿手是做哪一行的。

第一条也就罢了,这条街上有不少暗门子,都是打着各种生意的幌子,其实是操皮肉生涯。

可是这第二条。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康有才蹲在那里寻思一会儿,又四处走了走,瞧了瞧,就等到杨大夫笑容满面地从余家铺子里出来。

康有才连忙戴上帽子,快步跑过来,点头哈腰地道:“小姐,小的车还等在那边呢。”

先前是杨大夫吩咐这个载她过来的车夫在这里候着,等着载她回去的。

杨大夫就笑着点头道:“你倒是个守信的。——走吧。”说着,就上了车。

坐上人力车,杨大夫特意吩咐康有才跑得慢些。

康有才十分为难:“……小姐,我们拉车的苦哈哈,都是靠力气挣钱的。若是跑得慢了,能做得活儿就少了……”挣得钱当然也就少了。

杨大夫柔声道:“车钱你不用担心,我给双倍。”

“好咧!”康有才立时声音响亮,整个人都亮堂起来。

杨大夫抿着嘴笑,见这车夫识趣,跑得慢下来,就一长一短地向他打听,“在这里拉车多久了?是不是本地人?认不认得这里的小花枝巷的人?”

居然想找缇骑套话?

康有才非常佩服这位杨大夫智勇双全,就笑嘻嘻地答道:“我在这里拉了十多年的车了……当然是本地人……这小花枝巷,我比谁都熟……小姐您要找谁?”又有些不好意思地回头看了杨大夫一眼,“小姐啊,说句不好听的话,您是东街那边的大夫,身份高贵,这小花枝巷,实在不是什么好地儿,您最好少来……”

杨大夫一脸不以为然,“这位大叔,大家都是人,人和人是平等的。不能因为人家住的地方差一些,你就看不起人家。——说来说去,你和他们是一条道上的人,又何必这样诋毁人家呢?”

康有才目瞪口呆,愣了好一会儿,才结结巴巴地道:“……小姐仁心仁术,真是……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杨大夫就宽宏大量地道:“好了,这些东西,说了你也不懂。总之天生万物,众生平等。你记得这一点就行。——你既然对这一带很熟,我问问你,你记不记得,这里以前有个暗门子,里面有个暗娼,功夫十分了得,据说能夜御十男?”

康有才脑子里嗡地一下,额头上斗大的汗珠都冒了出来,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喂!跟你说话呢!——你听见没有!”杨大夫有些不耐烦了,刚才和蔼的声调变得有些高亢刺耳。

康有才心念电转,一时拿不定主意。到底是说,还是不说呢……

如果说不知道,岂不是就表明自己刚才说在这里十几年这种话,是假的?

如果说知道。那会不会暴露……什么不该暴露的东西?

后面的杨大夫不许他深思熟虑,已经眯起了双眼。

康有才立刻如芒刺在背,一句话脱口而出。“哦,小姐怎么会知道那个女人啊?您那个诊所好像还没开多久啊?您以前难道是在小花枝巷行医的?”

杨大夫立时柳眉倒竖,忘记了自己刚才对这个人力车夫的怀疑,娇斥道:“胡说八道!——我怎么可能在那种地方行医?!”

康有才呵呵笑得十分猥琐,跑得稍微快一些,“小的也觉得不像呢。只因啊,那个暗门子后来搬走了。去别处发大财了,我们这些苦哈哈,还有些想那个老娼妇呢!”

杨大夫满意地笑了笑,不动声色地问道:“哦?原来是搬走了?搬到哪里去了?你知道吗?”

康有才吞吞吐吐地说不出话。

杨大夫就从身边的随身小包里取出一沓银票,对康有才道:“先停下来。”

康有才将车拉到道边停下。

“你过来。”杨大夫对康有才招招手。

康有才点头哈腰地走过去。“小姐有何吩咐?”

“这里是五十两银票。如果你告诉我那家暗门子搬到哪里去了,这些都归你所有。——如果你实在不知道,但是你能找到知道那女人下落的人,这五十两,你可以和知情者对半分。”杨大夫将一沓银票对着康有才抖了抖。

康有才眼里配合着露出贪婪的光芒,“这么多银子!……我晚上回去就四处打听去……”恨不得伸手把银票抓过来的样子。

杨大夫微微一笑,手腕一翻,又将那银票放回自己的兜里,“行。等你什么时候找到,我就什么时候把银票给你。”

康有才扭扭捏捏地道:“小姐,若是……若是小的找到那家暗门子,小姐却赖帐,这该怎么算呢?”

杨大夫扬着下巴,高傲地道:“我从来不打诳语。”

康有才在心里鄙夷地呸了一声:不打诳语个屁!说不定你从头到脚都是假的……面上却是露出越发贪婪的样子。连连点头,“没问题!没问题!”说着,又道:“是不是先送小姐回去?然后小的马上回小花枝巷去打听……”

杨大夫却叫住他,笑了笑,意味深长地道:“不用急。别大张旗鼓,也不用打草惊蛇。——要悄悄的,知道吗?若是你闹得众人皆知,你腔子上这个脑袋还保不保得住,我就不敢担保了。”

康有才听见这番话,整个人一下子像是缩了起来,对杨大夫臊眉沓眼地道:“……打听个把做生意的女人,不会这么危险吧?”

“我就是随便说说。听不听在你,反正你不能把我招出来。若是有人问你,是谁让你寻那个女人的,你知道怎么说吧?——我可警告你,若是你把我揽进来,这五十两银子,你一文钱也别想得到……”杨大夫企图对康有才软硬兼施。

康有才将帽子抓在手里,似乎在激烈的思想斗争当中。

一方面,他表现得很想要银子,另一方面,又对自己的生命安全十分担心。

正是一个苦力恰如其分的表现。

杨大夫看在眼里,对康有才这个苦力车夫又信了三分。

“你叫什么名字?家在哪里?家里有几口人?”杨大夫笑着问道。

康有才想了半天,梗着脖子,哭丧着脸道:“小姐,这活儿小的还是不接了。小的只是个拉车的,没本事学人家装捕快查案。——寻人这种事,不适合小的。小的还没娶媳妇儿,还要指着腔子上这个脑袋吃饭多活几年呢。小姐上车吧,我送您老回去。”说着,转身拎起车把,站了起来。

杨大夫倒是有些愕然。——还是头一次见到有人把白花花的银子往外推的。康有才越推,杨大夫反倒越觉得他可以信任,不由有些后悔自己刚才说的话。

“富贵险中求。你不冒险,怎么能有大富贵呢?——这样吧,等你想好了,就来东街的仁心诊所找我。我的价格不变。”杨大夫坐上人力黄包车,对着康有才的背影说道。

康有才“嗯”了一声,问道:“小姐,您为啥要找那个女人啊?——这女人是小姐的亲戚?”

杨大夫大怒,若不是自己坐在车上,就要劈头盖脸往康有才脸上扇几个大耳刮子,“胡说八道!我怎么会跟那种女人是亲戚?!”

“那小姐干吗出这么大的价钱找这种女人啊?”康有才在前面嘀嘀咕咕,声音不得不小,正好让杨大夫听得清清楚楚。

杨大夫窒了窒,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给康有才解释,讪讪地道:“我是个大夫,听说那女人身染奇症,比较好奇,想找到她研究研究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