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去瓴湖么?怎么去了这么久?”顾婉凝听虞浩霆问起,便跟他说了送秋月白回家的事,只略去遇见郭茂兰一段不提。

虞浩霆听了微微一笑:“你这样好心。”

“她一个女孩子,又是看不见的,难道你碰见了,不帮她么?”

虞浩霆满不在乎地说:“那就要看她美不美了。”

顾婉凝瞥了他一眼:“一定要是美人你才肯帮么?”

虞浩霆笑道:“要是不美,我或许还叫人送她一送;要是美人,当然是要带回来了。” 他戏谑地瞧着顾婉凝,等着她嗔恼自己,然而顾婉凝只淡然一叹:“我就是怕她碰到像你这样的人,才一定要送她回去的。”

虞浩霆轻轻揽在她腰间,忽然问道:“你怕不怕我带别人回来?”

顾婉凝秋水般的一双眸子凝望着他:“那你是不是就肯让我走了?”

虞浩霆薄唇一抿:“我才不信你舍得我。”

顾婉凝垂了眼睛,低低道:“你要不要试一试?”

虞浩霆默然不语,房间里立刻静了下来,仿佛能听见他自己的心跳声。

良久,他忽然用力将她拥进怀里:“ 你想都不要想,我不会给你这个机会的。你这一辈子,都得是我的。”

他说得斩钉截铁,格外倔强,顾婉凝听在耳中,心底却是一片柔静。她想,会不会,会不会她和他真的可以…她抬起眼睛看着他,嘴唇动了动,她想跟他说她的母亲,她的…虞浩霆见她这个样子,目光中突然闪出十分骄傲的神气来:“你是想跟我说,你还要念书么?你只管去念,哪怕你从乐知毕了业,再去念大学呢。反正我也不急,等我的仗打完了,你念什么也该念完了。”

顾婉凝听他说着,忽然神色一黯:“打来打去很有意思么?”

虞浩霆道:“ 打来打去当然没意思,我就是不想再打来打去了。之前在皬山,你说如今四海之内,山河零落,那你就等着瞧,康瀚民、戴季晟,还有西南的李敬尧…我迟早一个一个料理了他们,让这万里江山重新来过。” 他说到这里,墨黑的眼瞳中已蕴了笑意:“婉凝,无论什么,我都会给你这世上最好的。”

顾婉凝看着他这样的神采飞扬,心底却渐渐苍凉起来,喃喃道:“何必什么都要最好的。 ”

虞浩霆抚着她的头发笑道:“你是我的人,本来就应该比旁人都好。”虞浩霆说罢,骤然发觉她眉宇间尽是凄然,诧异道:“你怎么了?”

顾婉凝摇了摇头:“没有什么,我只是想起我母亲了。”

虞浩霆猜想必定是她今日去瓴湖放灯,触动了心事:“我没想着你也会去放灯,我该和你一起去的。”

顾婉凝见他神色歉然,便柔声道:“其实,我也不信这个。去年中元节欧阳带我去瓴湖,我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只是因为清明的时候我不能到母亲墓前亲自祭扫,才借着放灯寄一点心意罢了。”

“你母亲没有葬在江宁么?”

顾婉凝闻言心中一慌,忙道:“我母亲的骨灰当年是父亲专程带回国安葬的,所以葬在了湄东。”

虞浩霆听了便道:“明年我陪你一起去。” 婉凝抿了抿唇,连忙摆手:“千万不要!虞四少出门的排场我可见识过了,你和我一起去,只怕要吓到我母亲。”

虞浩霆闻言一笑,执了她的手:“咱们去告诉她,你和我在一起,我会好好照顾你,让她放心,不好吗?”

顾婉凝怔怔望着他,心里忽然堵得厉害,泪水倏然而出。虞浩霆赶忙用手去抹她的眼泪,一时哭笑不得:“你这是怎么了?”顾婉凝却只是摇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023、那一件不如意的事,便能凉了你这一生(二)

秋风一起,天气渐凉,刘民辉和康瀚民已然成了僵持的局面。刘民辉小心翼翼地沿着兴城以东的铁路线滋扰康氏驻军,时战时停,倒让康瀚民一时不好动作,竟渐渐扫清了兴城以东不小的一片区域。而康瀚民担心他一旦调集兵力对付刘民辉,虞军即会趁虚而入,再加上俄国人对北地局势态度暧昧,康氏更是如履薄冰。康瀚民思虑再三,终于遣使密赴江宁求见虞浩霆。

虞浩霆这阵子似乎清闲了不少,常常有时间在栖霞陪着顾婉凝吃早饭:“今天天气好,下午我们去云岭骑马,好不好?你敢么?” 顾婉凝满不在乎地瞟了他一眼:“你以为我不会么?”

虞浩霆见她颇有几分骄傲的样子,欣然道:“那我叫上小霍一起。”说着便起身准备出门。顾婉凝听他要叫霍仲祺,心中一动:“我也请欧阳和陈安琪一起来行么?”

虞浩霆弯 子在她额上轻轻一吻: “好,人多热闹。”

到了下午,虞浩霆却从陆军部打来电话,说有些事情耽搁了,叫婉凝先去马场,自己迟一会儿再过去。顾婉凝便向侍从室要了车子出门,接上欧阳怡和陈安琪,往云岭去了。车子一出市区,眼前的风景就开阔起来。公路两边高大笔直的白桦树,叶片染金,在风中哗哗作响。放眼远眺,天高云淡,山影连绵,单是看在眼里便让人觉得神清气爽。

顾婉凝和欧阳怡都留心着车窗外的景致,只有陈安琪的心思转来转去都在霍仲祺身上,忍不住回过头来问顾婉凝:“他和虞四少一起过来么?” 顾婉凝佯作不解:“你说谁?” 陈安琪面上一红:“你不是说他也来的么?”说着,偷偷瞄了一眼看车的侍从。顾婉凝和欧阳怡相视一笑:“大约是吧!要是他不来,你就不和我们去了,是不是? ”

陈安琪羞恼地瞪了她一眼,又迟疑着说:“婉凝,待会儿你先教教我吧,我没有骑过马,我可不想在旁人面前出洋相。” 欧阳怡听了,促狭道:“这几个人你不是都认得么?没有什么‘旁人’的。” 陈安琪一窘,转过头去不再答话。顾婉凝在她后面笑道:“你放心,我问过了,云岭那里有专门的骑师教你的。”

到了云岭,她们三人便先去换了骑装。顾婉凝在英国时,专门学过骑术,只是回江宁这两年从来没机会骑马,今日一见这马场悠远辽阔,风景如画,很有些跃跃欲试,待骑师牵了马出来,那马浑身巧克力色的皮毛油光水滑,四蹄和前额却是一片雪白。她一望便知是名种,心中愈发欣喜。不待那骑师指点,接过缰绳,抚了抚那马的鬃毛脖颈,轻身一纵,已端然坐上了马背。那骑师见她身姿轻盈,颇有功架,便知她必是练过些时日的,放心赞道:“小姐好身手。”

顾婉凝听他称赞自己,微微一笑:“你不用跟着我了,待会另外两位小姐出来,麻烦你们用心带一带。”说着,便一紧缰绳,缓缓在附近转了一小圈,又折回来等着欧阳怡和陈安琪。

这时,不远处的树林里忽然驰出一骑白马,走得近了,才放慢速度,顾婉凝回头一望,来人正是霍仲祺,此刻纵马缀鞭,神情飞扬跳脱,愈发显出一份五陵少年的无尽 。

霍仲祺一望见顾婉凝,心头便犹如被一只 的小手来回摩挲着一般,酥 痒,说不出是舒爽还是难过,只情不自禁地便要到她身边来。

顾婉凝见他过来,便招呼道:“你来得倒早。”

霍仲祺缓缓骑到她身边,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笑着说:“原来你还会骑马。”

顾婉凝唇角一翘:“你也这样小看人。”

霍仲祺听她说了个“也”字,便知道另一个小看她的人必是虞浩霆了,于是微微一笑:“ 会骑也还是要小心些。”

顾婉凝刚要开口,欧阳怡和陈安琪已换好衣服出来,同霍仲祺打了招呼。她们两人都不会骑马,此时离这庞然大物如此之近,不免有些胆怯,便由骑师带着先学上马。欧阳怡虽然动作生疏,略带勉强,但仍是落落大方地上了马,反倒是陈安琪一反平日里的活泼开朗,有些怯怯地望着那马,不时偷眼向顾婉凝这边望上一眼。

婉凝见她这番形容,倒猜出了几分,当下对便对霍仲祺道:“我可不耐烦在这儿等着她们,你敢不敢和我比一比?” 霍仲祺闻言一笑:“怎么个比法?”

顾婉凝抬头环顾,见远处一片明亮的溪水,边上植着许多高大的银杏,此时叶片已有了金边,远远望去,翠绿金黄很是美丽,便握着马鞭遥遥一指:“我们看谁先到水边。”

霍仲祺点点头:“好!”

顾婉凝一抖缰绳,便纵马而去。霍仲祺见她身姿飒爽,心中暗赞,却又唯恐顾婉凝一时有了好胜之心,有什么闪失,只紧紧跟在她身后罢了。这边陈安琪见他二人绝尘而去,才由骑师扶着上了马。

顾婉凝一口气驰到溪边方才停下,霍仲祺也勒了缰绳停在她身畔,笑道:“你赢了。” 顾婉凝看着他淡淡一笑:“你让我的,没意思。” 霍仲祺见她额角微微渗了汗珠,便下马笑道:“我是真的累了。” 却见顾婉凝并没有下马的意思。

其实她许久未曾骑马,也有些生疏,且她当年学马术的时候,选的马都依了她的身高年纪,并没有今天这样高大,她上马之后即有所觉,又纵马跑了这么久,更有些乏了,但是心气好强,面上丝毫不愿露出。此时见霍仲祺下了马,却不禁踟躇起来。

霍仲祺看她面色略有犹疑,心下通明,便走过来把手伸到她身前。婉凝见状,颊边微微一红,犹豫了一下,还是握了他的手,想着扶了他从马上下来。霍仲祺之前见她纵马便担了心,此时更不等她动作,另一只手在她腰间一扣,已将她抱了下来。顾婉凝一惊,来不及推拒,人已踩在了地上,她一站稳,霍仲祺就松了手,站在边上含笑瞧着她。

顾婉凝知道他一向行事不拘,也不以为意,落落大方地对他一笑,有些淘气地说:“有劳霍公子了!” 霍仲祺闻言笑道:“什么霍公子,你只管叫我名字。”

顾婉凝站在水边,望着浅溪中倒影的天空树影,深深吸了口气,只觉通体清爽,心旷神怡。霍仲祺见她容色明媚,眼角眉梢都带着欢愉,心中动容,忍不住道:“你这么喜欢骑马?” 顾婉凝满眼惬意,唇角微微扬起:“我喜欢这样自由自在的。”

他们两人牵了马,沿着水岸慢慢走了一段,霍仲祺想起那天在陆军部,她也是这样静静地走在自己身边,然而今时今日,却已然回不去了。只是她今日这样快活,却是之前他一直没有见过的,难道她平日里都不得这样的“自由自在”么?他想起汪石卿生日那天在南园,她在虞浩霆怀里那样的凄楚委屈,若是她和他在一起,无论如何也不会叫她有一点点的难过,可是他什么也做不了,甚至多见她一面都不能够…他想着想着,眼前的秋水长天一点一点黯淡下来。

顾婉凝见他突然神色怅然,不禁问道:“你怎么了?”

霍仲祺淡然一笑:“有句话说‘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我以前不信,现在才明白,倒不是说真有那么多的事都不如意,而是偏偏那一件不如意的事,就能凉了你这一生。”

顾婉凝听他语气沉郁,不免诧异,面上反而微微一笑:“ 这样的话,可不像是霍公子说的。”

霍仲祺见她语笑嫣然,心底却闷闷的。他知道,在她心里,他不过是个秋月春风等闲度,走马观花不知愁的公子哥儿罢了,他心里堵得厉害,却又无可言说,只好闷声道:“也没什么,不过是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顾婉凝听了更是惊讶,想不到他这样一个人,竟也会为了一个女孩子惆怅如斯,只好笑道:“你最不必发愁的就是这个,单我认识的女孩子,就有不止一个喜欢你。”

霍仲祺望着远处山影上的一抹微云,缓缓说道:“我倒是很羡慕四哥,能得其所爱。”

顾婉凝听他提起虞浩霆,心里忽然有些异样。她竟然是在想他了,她想让他看一看她骑马骑得这样好…她想到这里,忽然省起,他要是来了,恐怕要找不到自己呢。于是握了缰绳重又上马,见霍仲祺仍若有所思地站在那里,忍不住“喂”了一声,回头一笑,声音清越:“想君白马悬雕弓,人间何处无春风?” 说罢,便轻飘飘地纵马而去。

霍仲祺看着她回眸一笑,清到极处,艳抵人心,叫他的一颗心都要化了。

注:“想君白马悬雕弓,人间何处无春风”出自李贺的《有所思》。

024、我如今什么都没有,就只有你

顾婉凝骑着马哒哒着小跑过来,远远望见马场入口处几辆车子鱼贯而来,便知是虞浩霆到了。她一路过来,虞浩霆已牵着一匹通体乌黑的骏马在那里等着。顾婉凝直到走近了才一勒缰绳,缓缓停在他面前。虞浩霆见她端坐在马背上,颊色红艳,明眸若水,一身雪白的骑装,勾勒出玲珑身段,柔婉清艳中透出一份飒爽来,忍不住微微一笑,向她伸出手去。

顾婉凝看着他倔强一笑,却不去握他的手,略一思忖,咬了咬唇,一腾身子,站在了地上。虞浩霆见她这一下如飞燕出云,姿势极美,又在自己面前婷婷站定,一脸的骄傲,当下便有了笑意,伸手理了理她颊边的碎发,却不说话。

顾婉凝原是等着他称赞自己,却见他只是笑而不语,心中不觉有些忿忿,瞟了他一眼,也不说话,牵了马迳自去往陈安琪和欧阳怡身边去了。她两人这一会儿工夫倒也学得有些模样,正由骑师牵着缰绳慢慢地兜着圈子。她刚和欧阳说了几句,回头一看,虞浩霆已纵身上马,和霍仲祺疾驰而去,着实比自己方才快了许多,卫朔和几个侍从也跟了上去,不多时,便越过了山坡。

欧阳怡和陈安琪兜了两圈,胆子也渐渐大了,便和顾婉凝一起慢慢骑着马悠然前行,婉凝不时跟她二人说些纵马的关窍,欧阳怡和她聊着,陈安琪却心不在焉,只望着山坡那边有没有霍仲祺的影子。婉凝陪着她们遛了一会儿,心里有些痒痒,便道:“我去那边跑一跑。”说着,便纵马往溪边去了。

陈安琪又走了一段,忽然对欧阳怡道:“我们去山坡那边瞧瞧吧!”欧阳怡心知她是想去寻霍仲祺,促狭一笑:“你自己去就好了,干嘛还要叫我?”陈安琪脸上薄霞一片:“你就陪陪我嘛!”欧阳怡笑道:“陪你是没什么,只是你一会儿见了旁人,恐怕就不肯陪我了。”

她两人当下便纵了马往山坡上走,刚一走过半坡,忽然坡顶两骑飞驰而下,正是虞浩霆和霍仲祺,他两人虽速度极快,但在马术上头都甚是老练,偏一偏就避过了两个女孩子,霍仲祺犹微微笑道:“小心了!”

陈安琪一见霍仲祺策马而去,便想调转方向追过去,只是她初次骑马并不熟练,心里想的和手上的动作不能协调,那马是训练有素的名驹,此刻被她随意勒缰,却不知她究竟何意,也焦躁起来。陈安琪一急,手上的动作更是慌乱,一个不小心,那马霍然转身,竟撞在了欧阳怡这边,欧阳怡见状也是一慌,下意识地急勒缰绳,这一撞一勒,却惊了她的马,竟然发蹄狂奔起来。

不料,坡顶又有几骑飞驰而下,却是虞浩霆的一班侍从。欧阳怡顿时面如土色,紧紧攥着缰绳,闭了眼不敢再看,她想伏在马背上,却把持不住,身子向后一仰,手上一松,几乎就要跌了下来。

电光火石之间,她只觉腰间被人扣住向上一带,整个人都腾空而起,一惊之下便丢了缰绳,等她反应过来,却已然落在了别人的马背上。她大着胆子睁开眼睛,眼前却是铸铁般刚毅的一张面孔,目光仍追着前方,并不看她,正是虞浩霆的侍卫长卫朔。

欧阳怡颤抖着道:“谢…谢谢你。”

卫朔闻言低头看她一眼,见她面色苍白,惊魂未定,皱着眉头挤出了三个字:“没事了。” 说罢,回头对身边的人道:“你去看看那位小姐。”那人应了一声,便调头往陈安琪那边去了。

卫朔带着欧阳怡到了虞浩霆身边,就翻身下马,却见欧阳怡仍坐在马上一动不动,原来她此时侧身而坐,无处着力,又受了惊吓,一时不敢动弹。卫朔眉头一锁,伸手将她从马上抱了下来,放在地上。

“怎么回事?” 卫朔见虞浩霆问话,即正色答道:“欧阳小姐的马惊了。” 虞浩霆一听,想到刚才他和霍仲祺经过时的情形,便冷了声音对边上的骑师道:“你们也太偷懒了!明知道这两位小姐都生疏得很,也不知道跟着么?出了事情怎么办?”

霍仲祺则走过去安抚欧阳怡,这时,另一个侍从已护着陈安琪回来了。她方才见欧阳怡遇险,也唬得花容失色,待见到她安全无虞,才稍稍宽心,撑着霍仲祺的手软软地从马上下来,便赶到欧阳怡身边:“都是我不小心,惊了你的马。”欧阳怡一笑:“我没事啦。”说罢,又俯在她耳边道:“你可别只顾着我,倒丢了别人。”陈安琪脸一红,忍不住便偷偷望了霍仲祺一眼,见他正关切地看着她们,不由含羞一笑,又嗔了欧阳怡一眼。

虞浩霆四下望了望却不见顾婉凝,便问卫朔:“看到顾小姐了么?” 卫朔摇摇头,霍仲祺知道他是看到欧阳怡出事,担心顾婉凝,便笑道:“婉凝骑起马来,倒有些功架,不会有什么闪失的。” 虞浩霆点了点头,转脸问欧阳怡:“婉凝到哪儿去了?” 欧阳怡还未答话,陈安琪已抢道:“她刚才往那边有溪水的地方去了。”虞浩霆听了,便翻身上马,对卫朔道:“你们自己玩儿吧,我过去看看。”说着,一夹马腹,绝尘而去。

虞浩霆驰到溪边,隔着树影便看见顾婉凝独自坐在对岸,那匹栗色骏马亦低了头凑在她身畔,很是温驯的样子,此时顾婉凝已瞧见了他,却不招呼,反而侧了脸只去抚/弄/那马。

虞浩霆勒了缰绳,缓缓涉水过到对岸,牵着马走到婉凝身边:“你的马术在哪儿学的?”顾婉凝也不抬头看他,抿着唇道:“ 你笑话我也就罢了,还要笑话我的老师么?”虞浩霆挨着她坐下,轻轻揽过她的肩:“我是想说,你这老师怎么教得这样好?”

顾婉凝知他看出了自己的心事,忍不住盈盈一笑:“我小时候在法国就学过,后来去英国又练过一些,先前的教练我也记不准名字了。 ”

却听虞浩霆“哎”地长叹了一声,似乎十分可惜的意思,顾婉凝不免好奇,转脸望着他,只见他微微皱着眉,极正经地说道:“我原还想着以后请他来教我们的孩子,现在看起来,只好我自己教了。”

顾婉凝闻言面上飞红一片,心中又慌,便要起身,却被虞浩霆牢牢锢住。她推了两下,没有推开,也不再挣扎,只低了头不去看他。

虞浩霆把她揽在怀里,声音仿佛眼前的潺潺清溪:“婉凝,我们先要个孩子,你再去念书,行么?” 他声音和缓,语气中满是柔情,然而,顾婉凝却觉得每一个字都钝重地敲在她心上,心里慌乱如麻,更加不敢抬眼。

虞浩霆只道她一时羞怯,便柔声道:“宝贝,你不说话,我只当你答应了。”顾婉凝猝然抬起头,一个“不”字还未出口,虞浩霆已吻了上来。

好容易等他放开,顾婉凝双手撑在他胸口,犹自喘息不定:“你不能这样!”

虞浩霆却是满眼的志得意满:“我不能怎样?”

顾婉凝站起身来羞恼道:“你不能…想怎样就怎样。”

虞浩霆也跟着站了起来,傲然道:“这里是我的,你也是我的,我当然可以想怎样就怎样。”

顾婉凝一时气结,冷着脸道:“我不是你的。”

虞浩霆点了点头:“嗯,是我说错了。”婉凝闻言不觉一怔,却见他唇/边一缕清淡的笑意,说:“那我是你的好不好?”不等她开口,便又吻在她唇上。

顾婉凝连忙挣开,又往后退了两步:“你…要被别人看到的。”

虞浩霆瞧着她悠悠一笑:“原来你不是不喜欢,只是怕羞。”

顾婉凝刚要辩驳,虞浩霆已搂住了她的/腰/:“好啦。下次我们不带别人来,只我们两个,轮到你想怎样就怎样。”

顾婉凝推开他,转身上马,不防虞浩霆却拉住了她的缰绳,纵身坐在了她身后。顾婉凝急道:“你干什么?”虞浩霆贴在她耳边道:“顾小姐马术这么好,我得讨教一下。”说着,轻轻一勒缰绳,那马就沿着溪水漫步而行,他自己的马亦缓缓跟在后面。

顾婉凝气恼了一阵,想着虞浩霆人前每每都是一副傲然自负,喜怒无形的腔调,怎么私下里却总是这样轻薄无赖?想来想去也没有头绪,终究还是看起四周的风景来,一边是渐染霞色的秋树,一边是满目碎金的溪流,高天流云,秋风送爽,她看在眼里,忍不住又快活起来。

虞浩霆窥见她神色欢愉,心里倒有几分得意。这些日子,他也渐渐摸出了她的脾气,婉凝对珠宝华服、珍奇赏玩都不大上心,除了忙着念书补课之外,就只喜欢玩儿,不管是看电影听京戏逛夜市,还是赏花听雨攀山游湖,玩儿起什么来都十分开心。今日他带她来云岭,虽未料到她早已学过骑马,却想着这里风景宜人,必然能叫她喜欢…他这样想着,便低了头去看顾婉凝,见她正侧了脸微微笑着望向水面。

他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却是两人的倒影正映在蓝天白云之间,虞浩霆见状,情不自禁地便绽出一抹笑意来。顾婉凝看着水中倒影,蓦然惊觉,下意识地回头去看虞浩霆,只见他薄唇舒展,凝眸而笑,直叫人觉得如春风吹过,冰雪皆开。

虞浩霆看她一直望着自己,弯了手指在她鼻尖轻轻一刮:“怎么了?”

顾婉凝连忙转过脸去,静静道:“你笑起来很好看。”

虞浩霆听了她这一句,却有些哭笑不得,脸上竟不由自主的热了一热:“哪有女孩子这样说男人的?”

顾婉凝漫不经心地 着马鬃:“她们都说你好看。”

虞浩霆一怔,随即明白她说的是欧阳怡那些人,淡然道:“原来你们女孩子背地里是这么品评人的。回头我去问问她们,看看你都说我什么。”

顾婉凝窘道:“你别问,我什么也没说过。”

“既然什么也没说,你干嘛怕我去问?我知道了,你必定是说我心里头就只喜欢你一个人,叫她们都趁早死了心。” 顾婉凝“哼”了一声:“虞四少这样自以为是?别人才不喜欢你呢!”

虞浩霆听了忽然俯 子,贴着她耳边道:“这么说,你果然是喜欢了?”

顾婉凝方才省悟自己刚才那句话说得大有毛病,羞意一盛,说不出话来,却听虞浩霆又道:“她们爱喜欢谁喜欢谁去,我只要你喜欢我。”

等他们两人见天色不早转回来时,却见霍仲祺和陈安琪远远离了众人并辔而行,欧阳怡则在近处策马小跑,只是骑马督在她身边,不时指点的人并不是马场的骑师,而是卫朔。

晚上回到江宁,霍仲祺做东请这一班人在一家新开的粤菜馆子吃了饭。快九点钟,虞浩霆和顾婉凝才回到栖霞,两人刚一进大厅,就有侍从捧着一个邮包赶上来:“顾小姐,您的包裹,从燕平寄来的。”

顾婉凝一听,脸上就有了笑意,伸手接过来,放到偏厅的茶几上,叫佣人去拿拆信刀。虞浩霆跟着她在沙发上坐下,好奇道:“你在旧京也有朋友么?还知道你在这里。”

“是梁小姐。”

“哪个梁小姐?”

顾婉凝诧异道:“你五月份的时候还和她见过的,怎么忘的这么快?” 虞浩霆这才反应过来她说的竟是梁曼琳,不由微微皱了眉:“她寄什么给你?”

说话间,已有佣人拿了拆信刀过来,顾婉凝一边拆那邮包一边说:“是我托她买的书,有些冷僻,我在江宁一直没有找到。”

顾婉凝打开了邮包,见里面除了自己要的三本书,还另有一叠铅印的文稿,却是剧本,上面附着一张梁曼琳写来的便签,说明这剧本是她新接的一部片子,饰演一个留洋回来的新式女子,但是她自己并没有在国外生活的经历,所以请顾婉凝帮忙看一看剧本,提一些建议。

虞浩霆在旁边看着,犹疑道:“你几时和她这么熟了?”

顾婉凝见他神色之间竟是少有的茫然,便解释道:“就是之前在龚家寿宴上我和她见过,你忘记了?之前曼琳姐姐也寄过东西给我,只是寄到学校里,你不知道罢了。”

虞浩霆仍是皱着眉头:“那你怎么不告诉我?她算你…” 他原想说“她算你哪门子的姐姐”,话到嘴边觉得不妥,便没有出口。

顾婉凝听他声气冷然,竟有些愠意,便说:“我并没有想要瞒着你,否则也不会让她寄到这里来,我只是觉得没必要特意告诉你而已。况且,我和她通信也从来都没有说过你的事情,你要是不信,她写给我的信都在楼上房间里,你自己去看。”

虞浩霆见她容色肃然,很有些卫护自身的意思,便放缓了神色:“我没有别的意思,只不过乍然知道,有些吃惊罢了。”说着,执了她的手微微笑道:“我是没想到,如今的女孩子都这样大方,情敌也可以做朋友。”

顾婉凝听他这样说,才有了些笑意,伸出食指在自己颊边轻轻一刮:“你好不害臊!什么‘情敌’?曼琳姐姐就快订婚了,未婚夫是个很有才华的导演呢!”

虞浩霆听了便说:“我知道了,你是故意和她做朋友,好叫她不好意思再打我的主意。”

顾婉凝眼波流转,促狭一笑:“你这么一说,倒是提醒我了。我明天就去打听打听,虞四少还有什么红颜知己、青梅竹马、旧爱新欢,我都去找来做了朋友。”

虞浩霆虽知她是玩笑,却仍是心头一跳,连忙将她拥在怀里:“我如今什么都没有,就只有你。”

张绍钧从湄东带回来的消息并没有解开汪石卿的疑虑。他之所以舍近求远去查顾家,而不从梅家入手,是怕惊动了虞浩霆。而在所有关于顾鸿焘的资料中,唯一缺的就是顾婉凝姐弟的来历。顾家人丁单薄,仅有的几个亲眷都不知道顾鸿焘在国外结婚的事,至于娶的是什么人,更无人知晓,甚至连一张照片也没有。

汪石卿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闭目凝神,左手食指微屈,轻轻扣着额头。自那日听了龚晋仪的话,他总是直觉顾婉凝颇有可疑之处,或者说,他心底里一直隐隐期待顾婉凝的来历有什么问题,因为眼下的局面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

虞浩霆对她竟然动心到这个地步,只是,虞家怎么可能娶这样一个少夫人?

他睁开眼,目光落在壁间的地图上,他笃定,这无尽山河将来必然同归虞氏。他对虞浩霆有这个信心,对江宁一系有这个信心,对他自己有这个信心。那么,到了那一天,陪在虞浩霆身边笑看江山万里,叫世人尽皆仰望的女子,断然不会是她。虞家绝不会再出这样的意外,尤其是虞浩霆不能。

想到这里,他觉得有些风险必须要冒一冒。

025、眼神忧郁的美少年把情诗念到雾笼月斜

眼看着就要过中秋节,虞浩霆却动身北上去绥江行营视察防务。这一来,原本观望的各方都更断定北地局势紧张,然而,从栖霞官邸泄露出来的一个讯息却稍稍软化了这种猜度——虞浩霆此番竟是带着女朋友去的。

“你怎么心事重重的样子?”虞浩霆将桌上的石榴削开一些,递给婉凝,她接过来淡淡笑道:“我只是想着快到中秋节了,也不能陪着我外婆。” 虞浩霆擦了擦手,温言道:“等我们回江宁,我和你一起去看她。我知道你不想来,可我就是舍不得你。”

顾婉凝吐了口中的石榴籽,转脸往着车窗外的平林漠漠:“你要我来不是为了这个吧?”

虞浩霆轻轻揽着她的肩道:“那我还能为了什么?你这个贪玩儿的,我带你瞧瞧北地风光不好么?”

顾婉凝回头望了他一眼,静静说道:“你是不想让旁人觉得,你这次去绥江有要事在身。其实,你是去见康瀚民的。”

虞浩霆无声一笑:“我的事情你倒听了不少。”

“我还听说康瀚民只有一个女儿,今年不到二十岁,待字闺中。你带我去绥江,也是想让他知道你没心思娶他女儿。”顾婉凝缓缓说着,虞浩霆却敛了笑意:“谁告诉你的?”

顾婉凝仍是望着窗外:“我若是康瀚民,我也会想这么一着;我若是你,也必然不肯娶他女儿。”

“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