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来。”

郭茂兰见他神情索然,正犹豫着要不要开口,虞浩霆已问道:“她回家去了?”

“没有。顾小姐在竹云路租了一处房子。”

虞浩霆抬头看了他一眼,疑道:“怎么回事?”

“不知道。可能事情仓促,顾小姐一时不想告诉家里。”

虞浩霆皱眉道:“她怎么找的房子?”

“房子是上个礼拜欧阳小姐租下来的。”

原来她早就想好了,虞浩霆的声音有些黯涩:“她一个人?”

郭茂兰点了点头,又道:“还有syne。”

虞浩霆面上掠过一丝微薄的笑意,又极快地消失了:“叫致轩那边好好看着,别惊动她。”

虞浩霆回江宁的当天晚上,顾婉凝就叫人送了封信给欧阳怡,请她帮自己找一处房子,欧阳怡便选了竹云路。这里挨着陵江大学,清幽安静,小小一间院子,俭朴整洁,房东是陵江大学历史学系的一个教授,这位教授的太太和欧阳怡的姐姐欧阳忱是红十字会的同事,十分熟络,听说是欧阳怡的同学来住,便极爽快地答应了下来。

“婉凝,你这里缺什么就告诉我”,欧阳怡临走时有些迟疑地嘱咐道:“你真的不用我在这儿陪你?”

顾婉凝柔柔一笑:“不用了,你快回去吧,已经很麻烦你了。”

送走欧阳怡,顾婉凝一转身,syne正凑到她身前轻轻蹭在她腿上。婉凝蹲 子,把它抱进怀里, 着说:“咱们在这儿住些日子再回家。不过,以后我没机会带你到云岭去玩儿了,那里风景很好呢。”

她抬眼望了望四周,如释重负地轻轻一叹,心里终于静了下来,她要好好想一想以后的事。

外头呵气成雾,栖霞官邸仍是温暖如春,今日魏南芸房里的插花是橙红耀眼的虎皮百合,养在净绿的大玻璃瓶里,若不是衣架上搁着一件墨狐毛领的开许米大衣,一点也看不出已到了隆冬时节。

魏南芸一边由着丫头给自己按摩肩颈,一边问芷卉:“她走的时候什么都没带?”

“是。”芷卉答道:“顾小姐只带了几件随身的衣裳和书,都是她来的时候带在身边的。”

“四少把她送到哪儿去了,你知道吗?”魏南芸思量着又问。

芷卉摇了摇头:“这一个多月顾小姐在哪儿,我都不知道。前天小姐回来收拾了东西就走了,什么也没有交待。”

顾婉凝从医院出来之后安置在霍家的别墅里头,魏南芸和虞夫人都是知道的。然而她这一走,魏南芸却理不出头绪了。之前顾婉凝在外头养病,虞浩霆天天陪着,几乎是住在悦庐。这几天虞浩霆回了栖霞,顾婉凝却没有回来。若说是虞浩霆把她送到了别处,犯不着让她自己回来收拾这些东西。

听芷卉这些话的意思,莫非这两个人是分手了?

这就怪了。

一来虞浩霆在淳溪闹了一场,撂了那样重的话出来,着实叫人心惊;二来顾婉凝虽然身份尴尬,但无论如何那孩子毕竟是虞家的骨血。况且,虞靖远如今只剩下虞浩霆这么一个儿子,出了这样的事情虞夫人也着实伤心。出事的第二天,她赶到淳溪,虞夫人摇头叹道:“算了,由着他吧。回头把那女孩子收在房里就是了。”

既然虞夫人都松了口,顾婉凝往后在虞浩霆身边也算名正言顺,怎么反倒走了呢?

魏南芸轻轻摇了摇头,或许男女之间的事情就是这样,越是有人拦着阻着越是要死死攥着,若是没了艰难阻滞,反倒也没什么意思了。原先瞧着老四那个架势,还真叫人觉得是个情种,没想到这也就撂开手了。不管怎么样,倘若他们两人就这么算了,对虞家也不是坏事,虞夫人倒是可以安心等着霍庭萱回来做虞家少夫人了。

她一想到霍庭萱,转念间便又想到了霍仲祺。

当日在花园里的那一幕,她虽然不明所以,但小霍的一举一动她却看得清清楚楚。这也是个风流任性惯了的公子哥儿,霍家和虞家这样的渊源,霍庭萱又是他的亲姐姐,他倒一点也不晓得避讳。

原先她听说顾婉凝出事之后被霍仲祺接到了悦庐,心里就是“咯噔”一下,然而这种事她却不好跟虞夫人明言。眼下顾婉凝要是真离了虞浩霆,但愿也万万不要跟小霍有什么沾惹,要不然,那就真的是笑话了。

对于顾婉凝,魏南芸没有什么喜欢也没有什么不喜欢,但是对虞家,她有更长远的打算。

以虞家的地位,即便是纳妾,也得拣选一下女家的身世背景。拿她自己来说,魏家虽然败落已久,但也是前朝显赫过的大族,她当年嫁进虞家做三太太,家里起初也是犹豫过的,反倒是她自己拿了主意。她父亲是个不成器的,酒色财气占全了前三样,吃着家里的老底一个一个姨娘往家里收。魏南芸的母亲是魏家这一房的五姨太,小门小户的人家父母双亡无人作主,狠舅奸兄图着魏家的钱,几乎就是卖了妹妹。她母亲入门之后,也生了一子一女,奈何魏家最不缺的就是孩子和小妾,他们兄妹二人从来就不被人放在眼里。

如果不是当年她偶然遇上了虞靖远,如今还不知道要被嫡母发嫁到什么人家去。虽然她不太清楚虞靖远为什么一见之下就执意要娶自己,但魏南芸明白,除了母亲和哥哥,她的终身大事魏家根本无人上心,嫁进虞家做妾侍,委屈的不过是个名份,好处却是实际的。后来的事情,倒比她预料得还要好。

且不说虞靖远对她颇为疼爱、虞夫人常常住在淳溪,连同在官邸的二太太许竹心也温柔沉静,从无是非,和从前在魏家的日子相比,不啻天壤。

刚嫁进虞家的时候,她一连几日都如坠梦中,她知道虞家权焰赫赫,富贵逼人,却也没想到竟奢华到这个地步。她头一天到虞家,单是丫头给她端来的茶盏就叫她一惊,一套玻璃戗金的蕉叶纹盖碗,竟是前朝御用,这样的东西在魏家也有一对差不多的,却是她祖母手中赏玩的爱物,等闲不肯示人,她也只见过两回,到了虞家,却当真是拿来喝茶的。

她想起自己出嫁前一天,二姐鄙夷地一笑:“小妇养的还是要做小妇。”

小妇?

半年之后她过生日,虞靖远在国际饭店宴开三十席,她身上的一套钻饰惊得她二姐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上好的翡翠镯子她随手就脱下来套在母亲手上,比魏家大太太手上那一对带出来见客的水头还要足上几分。

她哥哥魏子谦也算争气,明言不肯走虞家的门路,硬是自己考进实业部,从低做起,反让虞靖远有几分看重。其实,以虞家在江宁的权势声望,不必虞靖远亲自开口或者魏子谦有心筹谋,别人也自要看顾虞家的情面,因此魏子谦顺风顺水,五、六年间已升了处长,又娶了海关监督程秉淮家的一个女儿,魏家上下如今全看他兄妹二人的风光,连带她母亲如今在魏家也颇受尊重。

如今,虞靖远“遇刺”之后出国疗养,有些事情魏南芸虽然不知底细,但也琢磨出一些端倪。若是虞靖远不在了,虽然虞家不会薄待她,但是一个没有孩子的妾侍,即便是锦衣玉食,在虞家的份量也终究有限。将来的事,恐怕还要在虞浩霆身上下功夫。

在魏家那么些年,魏南芸早已磨练的八面玲珑,她深知若是虞夫人知道她在虞浩霆身上动心思,那她就什么都别想了。虞家少夫人的位子轮不到她来操心,从虞浩霆的祖父算起,虞霍两家的交情已有数十年。所谓“富不过三,贵不出五”放到霍家只是笑谈,霍家百年望族,诗礼传家,在前朝便有不止一位入阁的先人,到了如今,贵盛依旧,霍万林坐着政务院院长的位子,他的胞弟霍敬林是外交总长,霍家在江宁政府中盘根错节,根基深厚。虞霍两家联姻,无论对谁都是好事。

更何况,虞浩霆要娶的是霍庭萱。

即便是世交联姻,虞夫人也断然不肯委屈了这个宝贝儿子。魏南芸第一次看见霍庭萱的时候就心中感慨,这世间真是从来没有公平两个字。以霍家的家世地位,哪怕再平常的女孩子也是百家来求,而霍庭萱还那样美。

萱草微花,孤秀自拔。

见了她,让人忍不住便要低下来。只要霍庭萱在,江宁的名媛闺秀都只能黯然,活泼的显轻浮,严整的显造作。魏南芸私心里比较,便是气韵雍容如虞夫人,也多少有些目下无尘,叫人在尊敬之外存了几分畏惧,然而霍庭萱却是一点凌人的盛气骄矜也没有,待人接物之中时时有一种熨贴人心的体谅,仿佛是因为自己太过高华而心生歉意,反叫人春风如沐,低的心甘情愿。

因此,虞家的世交里头几乎没什么人再打虞浩霆的主意,只因论人才论家世能比得上霍庭萱的着实没有几个,即便是有看的过眼又够得着虞家的,也犯不着去挑这样的闲事。

魏南芸看得出霍庭萱是喜欢虞浩霆的,一个女孩子无论多么高洁娴雅,见了自己喜欢的人,眼中那份光彩是遮掩不住的。至于虞浩霆喜不喜欢霍庭萱,魏南芸却说不上来。

虞浩霆一向冷淡自矜,喜怒不形于色,对霍庭萱说不上殷勤,但也十分尊重。虞靖远夫妇虽然教子极严,只在男女之事上却不大管束他,外头的风流故事传到家里,虞夫人也不过一笑摇头,虞靖远更是不放在心上。好在虞浩霆极有分寸,不管是家里的丫头还是世交的千金,他都不沾惹,更不要说青楼勾栏;身边的女伴不是数一数二的电影明星,就是名动公卿的名伶红角,便说是交际应酬也说的过去,单这一条就已经让虞夫人很满意了。

不过,虞家事事都好,唯有一条是虞靖远和虞夫人的心病。虞家从虞浩霆的祖父算起就子嗣不旺。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虞家握的是兵权,戎马倥偬,枪林弹雨,军中不比政界,除了手腕、人脉、家世、财力,终究还是要打出来的天地,虞靖远的弟弟死在绥化的时候才三十岁,孀妻带着一儿一女离了伤心之地,远走异国,再不肯让儿子从军;虞靖远的长子十多年前还未成家就死在了桐安,当时虞浩霆不过七岁。虞家能有今日的局面,也着实靠的是黄沙铁血,马革裹尸。

因此,纵然谢家是西式的家风,纵然虞夫人再中意霍庭萱,若是虞浩霆要纳妾,她也不会反对。魏南芸的算计便由此而来。在虞夫人面前,她从来不露出一点对虞浩霆的关注,然而,虞浩霆每一个传过绯闻的“女朋友”,她都私下留心过,只为了要摸一摸这位四少的喜好,不成想,一个一个看下来却全无头绪。从和季惠秋齐名的昆腔名角楚横波,到歌星夏兰,再到电影皇后梁曼琳,容色各异, 也悬殊,魏南芸也吃不准她预备的那着棋究竟合不合虞浩霆的脾胃。

她选的是她嫂嫂程静娴的妹妹程静瑶,程家门第寻常,家里一子五女,这个四妹妹是姨娘生的,自幼丧母,性子怯弱,却是一个十足的美人胚子,在家中多受程静娴的照拂,和这个姐姐最是亲厚。

以程家的境况,要嫁个官宦子弟也不是不行,但要嫁的好就难了,庶出的姑娘嫁妆又有限,平白耽误了她这份资质,还不如

她自己不就是个例子?她这个主意跟兄嫂都私下商量过,一家人都没有异议,只是眼下不便对程家明言。

魏南芸盘算着和霍庭萱的容貌出尘,气韵高华相比,程静瑶的弱质纤纤,柔丽 倒是别有一番情致。她本想着等霍庭萱嫁进虞家,有了一男半女或者一直没有消息,再寻个机会叫程静瑶去亲近虞浩霆,凡事务必不着痕迹。没想到,霍庭萱还没回来,却冷不丁出了一个顾婉凝。

魏南芸起初也不明白,虞浩霆为什么对这女孩子这样动心,一直到她见了顾婉凝和霍仲祺在花园里的那一出,才忽然灵光一闪想起自己当日跟虞夫人说过的话来。顾婉凝是美,说绝色也不为过,然而最要紧的不是她美,而是她叫人心疼。

霍庭萱也好,程静瑶也好,甚至连康雅婕也好??女人的美总不外是悦目赏心,而男人要的往往也是如此。虞靖远这样戎马半生,重权在握的男人要的是她和许竹心这样的温柔乡;她哥哥魏子谦那样好志气好教养,却身世单薄的男人,最倾慕的莫过于霍庭萱那样气度出众的名门闺秀。

但虞浩霆却不一样,生就的一个天之骄子,万事予取予求,再艳异的佳人于他也只是寻常,又能叫他欢喜到哪儿去?顾婉凝的别致不是她能叫他开心,反倒是她能叫他不开心。彩云易散琉璃脆。朱颜辞镜花辞树。这女孩子身上总渗着丝丝缕缕碎人心防的疼。

若是别人也就罢了,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再碰上这样的女子,着实是最难消受美人恩;可她偏偏碰上的是虞浩霆。虞家四少平生除了不痛快,什么都应有尽有,且最是傲气自负,像顾婉凝那样拿捏他,霍庭萱不会,程静瑶不敢,只有这女孩子给了他一个新鲜。

小霍那个性子,多半也是一样,从没受过半点磋磨的公子哥儿,出了名的风流种子,这女孩子还是个可看不可碰的,恐怕更要心心念念了。

蜜是甜的,不会叫人上瘾;酒是辣的,却能叫人醉死。魏南芸心里也好笑,说好听点儿,是一物降一物;说难听点儿,一字记之曰“贱”。大约如今人也到手了,该折腾的也折腾地尽够了,反而没了意思。倘若如此,那最好不过。

今天更到这里,一写到小老婆什么的就忍不住往宅斗上拐,算是用三太太来做一个过渡和背景章节吧。

明天更的话,小虞和小顾会正式分手,然后有个角色会领便当,亲们可以猜猜。

044、那我以后就一心一意只做好人

顾婉凝离开悦庐别墅之后,并没有回栖霞。起初,霍仲祺以为是她不想回去,虞浩霆便送她去了别处。没想到过了几天,谢致轩却来跟他打听,之前在悦庐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怎么那两个人如今竟像是分手了?谢致轩问他却是白问,倒是霍仲祺反过来问了他许多。

霍仲祺顾不上想顾婉凝和虞浩霆是怎么回事,只想着她刚刚出了这样的事,怎么也不能一个人待在外头。于是,谢致轩一走,他便去了竹云路。

眼下陵江大学已经放了寒假,周围冷清了许多,霍仲祺开车过来,一找到顾婉凝住的院子便眉头一锁。

霍仲祺在外面刚一敲门,syne便跑了出去,抵门呜咽,却并不吠叫,顾婉凝见状便以为是欧阳怡,一边问着:“还没有放假,你怎么这时候来了?”一边开了门,待看见门外站的是霍仲祺,惑然道:“怎么是你?”

霍仲祺一时也不好作答,见 syne在腿边蹭着,便蹲 子拍了拍它:“你倒还记得我”,说着,抬头对顾婉凝笑道:“我们就这么隔着门说话?”

顾婉凝只好往边上让了一让:“霍公子有事吗?”

“你和四哥闹了别扭,不用连我一起嫌弃吧?”霍仲祺说着,四下扫视了一圈:“你这里也太清寒了,我给你另找个地方住。”

顾婉凝虽不接他的话,却也缓了神色:“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霍仲祺回头一笑:“致轩告诉我的。你一个人在外头,四哥怎么会放心呢?”

果然,她就知道没那么容易,可是他还想怎么样?反正她是不会再回去了。

霍仲祺见她沉吟不语,遂敛了笑意,温言问道:“你和四哥是怎么了?犯的着这样吗?”

顾婉凝淡然道:“我和他分手了。”

“分手了?”霍仲祺乍一听这三个字,心里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讶然问道:“为什么?”

“不为什么。”

“不为什么是为什么?”

顾婉凝被他问的眉心一蹙:“那霍公子如今为什么不和娇蕊姑娘在一起了?”

霍仲祺不防她突然顶了自己这么一句,脸色一变,这件事若是别人提起,他根本就无所谓,随便一句玩笑就敷衍了,只是此刻,虽然明知顾婉凝是为了堵他的话,却也仍不免气闷无比。

顾婉凝原也想着他是逢场作戏才有此一问,但此时见他神情气苦,又想起此前种种,转念间便以为他是真心对这位娇蕊姑娘有意,但霍家的门第必然容不下一个青楼女子,自己正戳中了他的伤处,心中一阵歉意:“对不起,你的事我不该乱说…是你家里不喜欢她吗?”霍仲祺一听就知道她是误会了,心里越发气恼,急道:“根本就没有!你别乱想。”

霍仲祺对她一向最是珍重不过,从来都是软语温言,唯恐殷勤呵护的不够,顾婉凝只道他是个好脾气的,不料今天竟是恼了,更加自悔失言,低头不语。霍仲祺见她这个形容,知道她是误会的深了,一面懊恼自己从前太过荒唐,一面连忙转了笑意想要逗她开心:“我那些事都是闹着玩儿的”,说着,一声长叹,正色道:“不过是惦记我的女孩子太多,我不把名声闹得坏一点,还真的吃不消了。”

顾婉凝听了,不由莞尔:“你没听说过女孩子都是不喜欢好人,偏喜欢坏人的吗?”她话一出口,便省起这句话是当日虞浩霆对她说过的,面上的笑容便淡了。

霍仲祺扬眉一笑:“既然是这样,那我以后就一心一意只做好人。”他说罢,复又对顾婉凝道:“这都到腊月了,你住在这儿不行的,我给你另找个住处。”

顾婉凝摇头道:“我也没想在这里常住,过些日子我就回家去了。”

她说到这里,抿着唇犹豫了一下,抬头望着霍仲祺道:“我不会再回栖霞了,也不想和虞四少再有什么瓜葛。我的事你就不用操心了。”

霍仲祺听得心如鹿撞,迟疑道:“可是四哥…”

“他难道还会抓我回去?”

霍仲祺蹙了蹙眉:“那自然不会。可是…婉凝,你是真的不愿意和四哥在一起?还是…因为虞伯母?”

顾婉凝猜度他今日来多半是受了虞浩霆的吩咐,才有此一问,便郑重其事道:“是我不想和他在一起,不关别人的事。”

霍仲祺此刻也不知自己究竟是忧是喜,许多话都涌在胸口,只怕多在这里耽搁片刻,就要忍不住…,他连忙稳了稳心神,强自镇定着向顾婉凝告辞:“那我先走了。你一个人在这里,有什么事情就找我。我…回头再来看你。”

顾婉凝见他听了这一句便突然要走,更认定他是来替虞浩霆问话的,静静说道:“我和虞四少以后再没有瓜葛,霍公子也不必再来了。”

霍仲祺却是满腹心事,浑然没有察觉她话中的决绝之意,他只想说,你若真的再不回栖霞去,我就天天来看你。

他思绪万千,开着车转出了竹云路,却没有留意路口另一边一直停着一辆车子,车里的人远远看着顾婉凝在门边一闪而过的侧影,轻轻一叹:“这样冷的天,穿的这么少。”

霍仲祺此后并没有天天到竹云路来,他去见了顾婉凝的当天晚上,就被虞浩霆叫到了栖霞。

他二人自幼相识,情逾手足,霍仲祺又是飞扬跳脱的性子,在虞浩霆面前亦是随意不拘,然而这一餐饭,却是两人有生以来在一起吃的最闷的一餐——虞浩霆心事满怀,霍仲祺满怀心事,彼此似乎都在等着对方开口,又像是都不愿意说话。偌大的餐厅里,只有细碎的刀叉声响和佣人来回走动布菜换盏的轻微动静,繁复明亮的水晶灯盏照出璀璨的冷光,愈发显得一片空冷。

一直到一餐饭吃完,虞浩霆才终于开口动问:“你今天去见过她了?”

“嗯。”霍仲祺心绪芜杂,只点了下头便不再多说。

“她怎么样?”虞浩霆蹙着眉问道,霍仲祺微张了张口,却没有出声,虞浩霆看了他一眼:“怎么了?”

霍仲祺低着头不敢看他,迟疑着说:“四哥,要是婉凝不想和你在一起,你打算怎么办?”

虞浩霆眸中冷光一闪:“她跟你说的?”

霍仲祺没有接他的话,深吸了一口气,接着道:“我知道你喜欢她,可她要是不想和你在一起,就算你勉强了她,又有什么意思呢?”

虞浩霆脸色一变,绷着脸一言不发。

“她一个人待在外头,无非是怕你不肯放手,让她家里人也不得安宁。”霍仲祺横了横心,既然开了口,索性一次说个明白:“四哥,有些事情勉强不来的。我不知道你和婉凝到底是怎么回事,可你回头想一想,自从她到栖霞来,有多少日子是真正开心的?”

虞浩霆听霍仲祺这样说,知道顾婉凝必然是对他说了十分绝决的话。

她真的不愿意和自己在一起吗?

他不信,也不愿意信,她如今只是伤心罢了,她总会回来的。

“你说的我都明白,可我就是放不下她”,虞浩霆缓缓说着,唇边掠过一抹寥落的笑意:“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可我既然遇见她了,那就没办法了。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不会逼她,我只等着她就是了。”

霍仲祺看着他这样神色寂然,便想起那天在淳溪的事,心中一阵酸热。

当初?

当初是他一念之差,便阴差阳错到了如今。若是换了别人,他不管怎样也要千方百计帮他遂了心愿,可他要的偏偏是她;若是换了别人,他不管怎样也要去争一争,叫她知道他的心意,可要她的偏偏是他。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若是当初他没遇见她,若是当初四哥没遇见她…

可是如今,什么都迟了。

隔了两日,欧阳怡来看顾婉凝,却带来了一件十分精致的青秋兰斗篷:“有人托我送给你的。”

顾婉凝看了一眼,咬唇道:“是虞浩霆叫你带来的?”

欧阳怡微微一笑:“我也不知道。是个年轻人送到学校里来的,虽然穿的是便装,但我瞧着也像个军人。我问他是不是虞四少的人,他只是摇头,别的也都一问三不知,只说请我把衣服给你带来。”

顾婉凝听了也有些奇怪,这分明不是虞浩霆惯常的行事作风,但除了他,自己认识的人里头能送出这样一件衣裳的就是霍仲祺了,可小霍要给自己送东西倒犯不着这样故弄玄虚。

欧阳怡看她沉吟不语,奇道:“你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吗?”顾婉凝想了想,说:“或许是他怕我不肯收他送来的东西。”

两个人都默然了一阵,欧阳怡忽然问道:“婉凝,等过完年,你还回学校吗?”

顾婉凝摇了摇头:“我打算去燕平。在那边念完剩下半年,试试看考大学。”

欧阳怡思忖了一下,这主意倒比她留在江宁好。原先顾婉凝和虞浩霆在一起的时候,不管是在学校还是交际场里,都惹了许多流言蜚语,有人嫉羡有人鄙夷,多半都等着看她的笑话。如今他们分手的事知道的人还不多,但虞浩霆一举一动都是众所瞩目,这件事迟早要传出来的,就算顾婉凝 柔韧,不理会旁人的议论,她待在江宁也着实尴尬。

欧阳怡了然一笑:“那好,等我明年毕业,就到旧京去找你。我去读医科,我们还在一起。不过,安琪多半是要留在江宁。”

说到这儿,顾婉凝和欧阳怡不约而同的神色一黯。从前,她们在一起聊的最多的就是将来,她的、欧阳的、安琪的——还有,宝笙的。

那样的日子,再也不会有了。

顾婉凝的消失,并没有激起太大的波澜,只是给江宁社交场里的小姐太太们添了一份谈资,许多人都摆出了一副意料之中的了然姿态,更有冯紫君和苏宝瑟这样幸灾乐祸的;便是康雅婕心里,也有几分快意,倒不是她对顾婉凝有什么恶感,她只是不太喜欢有人比自己更引人注目罢了。

邵朗逸的父亲邵城自五年前一病不起,就退隐到了余扬休养,虽然仍担着陆军次长的职衔,但军中决断自有虞靖远,邵家的嫡系则都交给了邵朗逸节制。邵朗逸的寡嫂是旧式的女子,早年便带着他哥哥的遗腹子长年在淳溪和虞夫人作伴,甚少抛头露面。于是,康雅婕一嫁到江宁,就成了邵家的女主人。因此,她不仅对邵朗逸很满意,对邵家也很满意。

不过有时候,她还是会突然生出一点不安。

邵朗逸待她很好,殷勤、体贴、周到,全然合乎她的理想,让她不安的只是邵朗逸看她的眼神——他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和看他卧室里那只洋彩锦上添花玉环胆瓶,又或者书房里那幅《芙蓉芦雁图轴》没有什么差别,似乎总是少了一点什么,却又说不上来。她隐隐有些担心,可也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好担心的,她只好安慰自己:大概女人对这些事总会有些患得患失。

“昨天我听若槿姐姐说起,原来虞四少是有未婚妻的,就是小霍的姐姐。他们怎么还不结婚呢?”康雅婕一边梳理着一头波浪长发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邵朗逸。

邵朗逸翻着手里的一本《the protestant ethic and the spirit of capital》,头也不抬地答道:“他们没有订婚,只是姨母喜欢霍庭萱。”

康雅婕听了对着镜子了然一笑:“怪不得虞夫人不喜欢那个姓顾的女孩子。”她见邵朗逸仍低着头看书,并没有答话的意思,便接着道:“那女孩子也是个不知深浅的,整日跟在虞四少身边招摇,就算没有霍小姐,难道虞家还能娶她进门做少奶奶吗?”

她正说着,邵朗逸忽然将书一合:“不管是在家里还是在外面,浩霆的事情,你都不要议论。”

康雅婕一怔,邵朗逸一向好脾气,对她更是迁就纵容,这样公事公办的口吻还是第一次,况且她说的不过是如今人人都在说的事罢了。康雅婕当下就扁了扁嘴:“我又不是说虞四少什么。我只是觉得,那女孩子一点都不懂得检点,现在倒好,虞四少不要她了,看她??”

她话犹未完,邵朗逸已站了起来,淡然道:“我还有点事情,你先睡吧。”

康雅婕还没来得及再问,他的人已转身走了。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出自李白的《秋风词》

《the protestant ethic and the spirit of capital》是马克思.韦伯的《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出版于1920年。

045、没有从前,没有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