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记得刚认识小霍的时候,安琪悄悄跟她们嘀咕——“这个霍公子年纪不大,人却风流得很。”每每说起他,安琪和欧阳都要争辩两句,她听着只是好笑,casanova吗? 可后来才慢慢觉得,小霍不仅是人“不坏”,还是顶热心的一个,单是她的事情,几次都是他帮了她。

顾婉凝一面想着,一面默默打量周围的衣香鬓影,外头就是兵临城下,眼前的人更是各怀心思,偏偏都能装腔作势的仿佛新知故友一般把酒言欢。可是,说到装腔作势,还有谁比她装的更厉害呢?

心里幽幽一叹,忽然发觉方才一直盯着白玉蝶的那个侍者正小心翼翼地避着人群往这边过来。

顾婉凝转眼去看霍仲祺,他却是言笑如常,全然不曾留意的样子。婉凝心下忐忑,佯装着看别人跳舞,只暗自窥看那侍者。

那人臂上搭着条餐巾,神情恭谨,行动有度,目光却直直地落了过来,一对上她的视线,立刻就避开了。

婉凝突然觉得他臂上的餐巾有些古怪,竟是将整只手都遮去了,她心中一颤,隐约想到了什么,挽在霍仲祺臂上的手不由一紧。

霍仲祺脸上犹带着一抹轻笑低头问她:“怎么了?”

顾婉凝却不知从何说起,她眼看着那侍者朝这边过来,又不知道这究竟是谁的安排。

霍仲祺见她沉吟不语,微微一笑,转头看着李敬尧,一脸闲适:“时候不早,我这就去休息了,明天再陪督军赌一局吧。”

他不等李敬尧答话,略一点头,擦在顾婉凝耳边低声道:“婉凝,你笑一笑。”

顾婉凝听着,掩唇一笑,眼波流转,娇俏醉人。其他人看在眼里,都觉得这情形极是暧昧,几个知道顾婉凝身份的更是惊疑不定。

李敬尧一犹豫,霍仲祺已携着顾婉凝转身欲走,只听李敬尧在身后叫了一声:

“霍公子!”

霍仲祺停下脚步,蹙眉笑道:“督军放心,我的赌品比人品好,回头若是输了一定不会记您的账。”

他笑吟吟地盯了李敬尧一眼,挽了顾婉凝就走,李敬尧连忙递了个眼色给瞿星南,示意他跟上。

两人刚刚转过身来走了两步,顾婉凝一眼瞥见那侍者正站在十几步远的廊柱边上,搭着餐巾的手臂微微一动,依稀有银黑的金属光泽闪过,她猛然惊觉那人的目光竟是盯在霍仲祺身上!

刹那之间她来不及反应,只本能地向身边用力一推:“仲祺!”

——话音未落,一声迅疾的低响,霍仲祺连同近旁的郭茂兰和瞿星南都反应过来,居然是枪声!

霍仲祺心头骤然一空,拉过顾婉凝护在怀里,却见她淡青色的旗袍上正洇开一朵殷红。

那侍者还要开枪,已被瞿星南一枪打在臂上。

这一下变故突然,跟在伍宗明身边的虞军侍卫和曹汐川的人都拔了枪,走廊里的卫兵也冲了进来,宾客四散惊呼,大厅里顿时一片混乱。

李敬尧眼看着顾婉凝中枪已是万分诧异,又听别处似乎也有枪响,曹汐川大喊了一声“保护督军”,几个人立时围在李敬尧身边,护着他往另一侧的出口退。

慌乱中,李敬尧看见霍仲祺抱着顾婉凝夺门而出,刚要叫人看住他,大厅里的灯却突然灭了。

霍仲祺刚一出门,便有两个卫兵上来拦他,霍仲祺红着眼睛喝了声“滚!”

紧跟在他身后的郭茂兰就劈手按倒一个,只听身边一声枪响,另一个人应声而倒,他抬头看时,开枪的竟是瞿星南。

瞿星南全然不顾他眼中的诧异,径自赶上来拉住霍仲祺:“霍公子,现在还出不了城。”

霍仲祺的身形猛然一顿,咬牙道:“我们不出城,医院在哪儿?先去医院!”

他们原先计划的是十点三刻从北边走,守城的岗哨十点半换班,瞿星南安排了自己的人接手,本想着实在不行也有霍仲祺在这里拖着,他们先送顾婉凝走,却没想到事情突生变故。

“别去医院??”

压着 的细弱言语从霍仲祺怀里透出来,顾婉凝抓着他的衣襟,散乱的刘海被涔涔冷汗粘在额上:

“你要是有办法,就带我走。我没事,去医院就走不了了,别去??”

瞿星南的为难之处也在此,他知道霍仲祺要去医院是情理之中,但是等这边的事情稍一平定,即刻便是全城戒严,他们若是去医院,那今晚就绝对走不掉了,以后就更难有机会;可即便顾婉凝没事,他们现在也出不了城,况且她身上还有伤。

正踌躇间,郭茂兰突然递过来叠着的一页文件:“拿这个出城。”

瞿星南接过来一看,是一张李敬尧亲自签名用印的通行证件,写明了一男一女有特别要务,各级关卡一律放行,他了然地看了郭茂兰一眼,对霍仲祺道:

“霍公子,出城吧。”

车子是瞿星南事先安排好的,等在熙泰饭店供工人出入的小门外头,霍仲祺抱着顾婉凝跟在他身后出来,瞿星南稍一犹豫,拉开了副驾的车门。

霍仲祺小心翼翼地把顾婉凝放在座位上,他刚一抽开手,顾婉凝的身子就向边上软软地一侧。

“婉凝!”

霍仲祺连忙揽住她低呼了一声,却见顾婉凝轻轻摇了摇头,长长的睫毛微微震颤,唇边竟似划出一丝笑容。

手枪的杀伤力远不如步枪,通常不会有破片,顾婉凝中枪的伤处挨着左侧锁骨,血没有喷溅出来,那就是没伤到动脉,失血到大约一千毫升人会轻度休克,如果顺利的话,这个时候他们应该已经赶到东郊薛贞生那里了。

这些霍仲祺心里都清楚,但是枪伤不怕贯穿,却怕子弹咬肉,这一枪虽然没有打正要害,此时子弹却不知窜到了哪里。他不是大夫,他不知道她现在的反应是真的不要紧,还是肾上腺素的作用。

他死死盯着前方瞿星南的车,街旁的景物在夜色中急速后退,攥着方向盘的双手抑制不住的颤抖。

之前的情景如散乱的电影胶片在他脑海里被肆意牵扯:

她贴在他怀里的苍白面孔,蝶翅般微微震颤的睫毛,从他指缝间渗出的温热鲜血??

他要把她平安带回去的,他跟她保证不会有事的,他愿意为了她豁出性命去!

可他竟然眼睁睁地看着她出事,他的五脏六腑都绞在了一起,撕裂的旧伤口鲜血淋漓,她竟然就在他身边出了事?!

这样的情形他竟然还要再经历一次!

她那样 ,那天他把她裹在大衣里躲雨,不由自主地就想起儿时偷偷挟在衣裳里带回房里的那只小白猫,她那样 ,他居然就被她推开了?

她那样 ,他怎么能让她挨到那一枪?

他见过动脉被击穿后飙出的血箭,也见过子弹打出去掀飞人一半头骨,可是此时此刻,他却不敢想这一枪打在她身上会是怎样??

她怎么会这么大胆这么傻?!

她怎么会想到要去替别人挡枪?去替他挡枪?

“婉凝,很快了。”

他时时慰抚般地唤她,不让她睡过去,想要顺利出城,她需要保持清醒。

他脱了外套盖在她身上,遮住她的伤处,也掩起他衣服上沾染的血迹。

“嗯”,顾婉凝虚弱地应着,颤巍巍地抬起手来,霍仲祺急忙问她:“怎么了?”

“我没事。”

顾婉凝答着话,用手指在唇上轻轻按了几下,原本失了血色的 便染出两瓣嫣红。

路灯冷白的光芒一闪而过,她手上艳如胭脂的血渍越发叫他惊痛。

瞿星南的车子停的很稳,上来盘查的军官一见是他,赶上来作势行了个军礼:

“瞿营长怎么这会儿过来,今晚熙泰饭店不是有督军的酒会吗?”

瞿星南从衣袋里摸出盒香烟,自己抖出一支叼在嘴里,往车窗外一偏,那人立刻掏出自己的火机,替他点火的工夫,往车里瞟了一眼,副驾上一身西服的郭茂兰他却不认得:“这是?”

瞿星南把手里的烟往他怀里一扔:“我的人,你也问?”

那人连忙讪讪一笑:“我就是看着这位兄弟面生,想结识结识。”

瞿星南唇角 了一下,不知道算不算是一个“微笑”:“督军叫我来送两位要紧的客人。”

那人听了,却是一脸惊讶,强笑道:“这??是什么人还要劳动到您?”

瞿星南淡然瞥了他一眼,朝后面示意:“你自己去看。”

那人狐疑着去敲霍仲祺的车窗,只见窗户缓缓摇下,开车的是个英俊的年轻人,脸上的表情十分不耐,副驾上却是一个极美貌的女子,看年纪不过十七、八岁。

他还没来得及细看,那年轻人从胸前的衣袋里夹出一张叠好的文件递给他,他接过来看了一遍,更是惊诧,偷眼往车里打量,忽然发觉那女子身上盖着的衣裳竟是虞军的军服!

他再看那开车的年轻人,身上只穿了件浅色的军装衬衫,亦是虞军的服制,那女孩子身上衣服应该就是他的了。

那人又细细看了一遍手里的通行文件,虽然上面的签字印鉴都明白无误,但仍觉得此事太过奇怪,一边迟疑着将文件叠好递回去,一边小心翼翼地询问:

“请问尊驾是?”

霍仲祺接过那张通行证件,却不答话,倨傲地在他脸上扫了一眼,便摇上了车窗。

那人愣了愣,快步回去虚着声音问瞿星南:

“您好歹给我交个底,这事儿可有点儿玄乎,通行证件是督军亲自批的,可是上头只有一男一女,您二位??”

瞿星南耷着眼睛把烟磕在车窗上弹了弹烟灰:“我是来送客人的,送到这儿就回去给督军复命了。”

那人似乎是稳了一点,却仍是不放心地追问道:“您这送的到底是什么人啊?”

瞿星南冷厉地盯了他一眼:“我敢说,你敢听吗?”

那人一怔,旋即陪笑道:“我就是随口一问,随口一问。”

说着,便跟前头的士兵打了个手势,那边的人立刻动手去撤路障。

瞿星南见状,将车子掉头停在路边,看着霍仲祺的车子缓缓开了出去,忽然对郭茂兰道:

“你得跟我回去见总长。”

080、这次四少欠我一个人情

霍仲祺的车子没多久就出现在薛贞生的阵地前沿,哨兵见一辆车子远远过来,开得飞快,立刻向上报告。于是,霍仲祺的车子还没开近,便被兵士拦了下来。

霍仲祺推开车门将证件摔给一个士官,嘶声喊道:“我是15师的作战参谋霍仲祺,你们的医官在哪儿?”

那士官验了他的证件连忙整装行礼:“报告长官,医官在营部,您再往前开四百米,左转。”

霍仲祺一路按着喇叭过来,他的车子还没停下,周围的人都被惊动了,这里的营长向宝光刚出了帐篷,便看见一个军容不整的年轻军官抱着个女人从车里出来,不由皱了眉,刚要出声质问,霍仲祺已经抱着顾婉凝朝他这边过来,大声喊道:

“医官呢?去叫你们的医官!”

向宝光这才发现那女子身上搭的军服翻落下来,竟然有大片血迹,从肩头一直蔓延到腰际,也不知道是哪里受了伤。

霍仲祺这一喊,一个中尉医官便迎了上去,一边查看顾婉凝的伤势,一边引着他往帐篷里走。

向宝光瞧了瞧几个扯着脖子互相打听着看热闹的军士,拧着眉头骂道:“都他娘的看戏呢!”他这一喝,四周瞬间便静了下来。

向宝光耷拉着脸孔跟进去,只见医官一边用剪刀去剪那女子伤处的衣服,一边向那年轻人交待:

“这边没办法做手术,我只能先清创止血,防止感染,如果需要取子弹的话,得送她去医院。”

向宝光皱了皱眉把目光移向别处,刚要开口询问,却见那年轻军官神情焦灼地回头看了他一眼:

“我是炮兵团的作战参谋霍仲祺,让你们长官给薛贞生打电话,告诉他顾小姐受伤了。”

向宝光一愣,他一个少校参谋,居然对薛师长直呼其名。

什么叫“顾小姐受伤了”?就是这女人吗?

这几天前线什么动静都没有,怎么一个女人却忽然挨了枪。告诉薛师长?难道是薛师长的家眷?

他这么一想也紧张起来,顾不上计较霍仲祺的莫名其妙,快步赶了出去。

医官用生理盐水反复冲洗了顾婉凝的伤处,又扩开伤口清创,她昏沉中除了偶尔 一下肩膀之外几乎没有什么反应。反倒是一旁的霍仲祺看在眼里,心中绞痛,攥在床边的手不住震颤。

那医官抬头看了他一眼,只见他紧紧抿着嘴唇,几乎要哭出来一般,斟酌着说道:

“她暂时没什么危险,不过,子弹贴着动脉,要尽早取出来。”

那边薛贞生接到电话却是一身冷汗,虞浩霆就在他身边等顾婉凝的消息。

按原先的计划,他安排了人在广宁城北接应霍仲祺,没想到约定的时间还没到,竟然来了这么一出。不等他再问,虞浩霆已经要过电话:

“我是虞浩霆,她伤势怎么样?”

本来向宝光把电话接到薛贞生这里就已经十分忐忑了,没想到刚说了两句,那边居然换了参谋总长亲自问话,一惊之下,话都不利索了:

“报…报告总长,那个小姐中了枪,医官说要送到…送到战地医院手术,取子弹。”

薛贞生在边上听得一清二楚,卫朔和叶铮一看他的脸色就知道事情不好,果然,虞浩霆撂了电话冷着脸就往外走。

那边向宝光又小心翼翼地喂了几声才确定电话是挂了,心里咚咚打鼓:

乖乖,怕不是自己听错了吧,刚才说话的真是总长?

所谓战地医院不过是挨在一处临时搭起的几顶帐篷,虞浩霆到的时候,顾婉凝也刚送过来。

他一从车里出来便看见等在外头的霍仲祺,也顾不上周围一片行礼之声,匆匆走到霍仲祺跟前,刚要开口,只见他嘴唇抖动了几下,话还没说,却是两行眼泪先滚了出来。

虞浩霆一路上都极力镇定,只不肯往坏处去想,此时一见这个情形,赫然想起当初他从沈州赶回江宁,小霍也是这样在医院楼下等着他——

可那一次,小霍也没有哭。

他悬着的一颗心瞬间就摔在了谷底,竟再不敢问。

旁边团长以下的几个军官都是霍仲祺来了之后才惊动的,也不知道究竟是出了什么事,只知道他送来一个受了枪伤的女子。

眼看着虞浩霆面色惨白,疑惧的目光朝他们身上扫过来,却都低了头无话可说。

虞浩霆骤然间便觉得指尖一片冰凉,寒浸浸的凉意直直窜了上来,人像被钉死在地上一般,一动不动。

正在这时,一个护士忽然急急忙忙地从里面出来,卫朔一把抓住她问道:“里面怎么样?”

外头灯光昏黄,那护士也来不及细看他们,用力甩了一下没有甩开,急道:“让开!血浆不够,我要去拿血包。”

卫朔连忙松开她退到一边,虞浩霆听了她这一句,心中竟不知是惊惧还是宽慰——他一掀门帘就要进去,却又站住了,他这样进去没来由地叫医生紧张,反而误事,转身对霍仲祺道:

“小霍?”

霍仲祺见他这样,才省悟过来虞浩霆是被自己吓住了,连忙抹了脸上的泪痕:

“四哥,婉凝伤在锁骨下头,医官说子弹贴着动脉,要尽快取出来。”

虞浩霆想着他的话,身子一松,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旁人还未觉得怎样,倒是叶铮猛然吐了口气,周围的一班人都惑然转头看他,指望着他说点什么。

叶铮只好权当没有看见,暗自觑了觑虞浩霆的脸色,又去看霍仲祺,心说好歹霍公子您也是在前线混过些日子的,居然这么不经事!

这不是平白吓唬人吗?就算是顾小姐真有什么好歹,也轮不到您哭啊?四少就是再伤心还能把您怎么样?

虞浩霆不说话,旁人也都不敢作声,见了这个情形再要猜不出来那就真是猪了,只薛贞生却是有事非问不可。

原先的安排是等他的人接应了霍仲祺回来,就准备从东郊动手,预定的时间是凌晨两点,零点之前就要从师部一级开始下达战备命令。眼下虽然事情有了变故,但霍仲祺已然带着顾婉凝回来了,那原来的布署作不作调整,还要问问虞浩霆。

正踌躇着话要怎么问,虞浩霆忽然回头叫他:“贞生,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你去吧。”略停了停,又道:

“告诉下头,李敬尧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交来尸体的赏一千,抓住活的加倍,我再升他两级。”

他说的平淡,边上的一班人却都来了精神,薛贞生军容抖擞地行了礼转身而去,虞浩霆一摆手,这些人立刻就散了。

“叶铮——”

虞浩霆盯着帐篷里透出的亮光低低叫了一声,叶铮赶忙上前两步去听他吩咐,“明天记得让旧京的人去给婉凝请假,就说顾小姐病了。”

停了一下,又补道:“不要让我们的人去学校,叫他们去找梁曼琳。请梁小姐去,替我谢谢她。”

营帐的门帘一动,几个人都屏了呼吸,一个军装外头罩着白色医生服的医官从里面出来,解着胸前的扣子正要找霍仲祺,看见这个架势不由一怔,夜色中只见虞浩霆领章上金星闪烁,来不及多想便赶忙立正行礼:

“钧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