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似乎只有这样一个动作,才能给这件事一个他和她都能接受的合乎情理的注解。

正在这时,忽然有人在露台的玻璃窗格敲了两下,却是郭茂兰的声音:“总长,邵司令到了。”

“知道了。”虞浩霆应了一声,回头看着顾婉凝,动了动喉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他转过身,虚着声音说了句“对不起”就要拉开门走出去,却听顾婉凝在他身后仓促地叫了一声:

“你等等。”

虞浩霆连忙站住,只见她别开脸庞不肯看他,却从手包里拿出一方手帕直直递了过来。他接过那手帕了然地在唇上一拭,果然有嫣红痕迹,他心里莫名地一恸,刚要开口,露台的门已被人推开了。

灯光骤然一亮,邵朗逸闲庭信步地走了进来,面上犹带着惯常地温和笑意:

“浩霆,这不合适吧?”

打量了他们一眼,对孙熙平吩咐道:“先送夫人回去。”

116、红楼隔雨相望冷

露台的门重又合起,隔绝了所有或惊或忧的目光,惟见人影隐约。

初夏夜,上弦月。

独上西楼寂寞,两个人,是多了一倍的寂寞。

“我见过戴季晟的人了。”

“我知道。”邵朗逸话起的突兀,虞浩霆却不觉得意外:“你今天为什么带她来?”

“扶桑人快按耐不住了,与其将来腹背受敌,不如先拿掉沣南——”邵朗逸仿佛并没有听见他的问题:“你这些天想的不是这件事吗?”

虞浩霆眸光犀冷,话却有些烦躁:“他不会信的。”

“他会信。”邵朗逸踱到露台边上,随手 着细密清香的月桂枝条:“我都怕要是再来晚一点儿,你就把人给我拐走了,他为什么不信?”

虞浩霆冷笑:“戴季晟生性多疑,你哪儿来的把握?”他强迫自己集中精力,忽略掉邵朗逸调侃的口吻:“这样无谓的事情你也想的出!”

邵朗逸回头看了他一眼,眼中笑意飘忽:“浩霆,就算是做戏,要发脾气的人也该是我吧?”

“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有事要问她。”虞浩霆避开他的目光,那方手帕握在手里,像呵在掌心的一只雏鸟,怕伤了它又怕失了它。他想起方才她看他的眼神,他自己也忍不住憎恶自己,他不是想要那样的,他只是想问她一句话。

“我还有一件事要跟你商量。”邵朗逸清寂的笑容如云缕后模糊了边缘的弦月:“等沣南的事情了了,我会跟参谋部请辞。”

虞浩霆愕然:“什么?”

“没什么,我累了。”邵朗逸慢慢解了 的戎装领口:“你也知道,这几年,我做的事,没有一件是我自己想做的。”

虞浩霆轻轻点了点头:“我明白。那你有什么打算?”

“不知道。”邵朗逸无所谓地耸了下肩:“或许,回去把我的学位念完?”

虞浩霆刚刚勾起唇角,那微笑还未划开就冻住了:“那…”他后面的话还没说出来,就被邵朗逸尽数堵了回去:

“我的夫人和孩子,当然跟我一起走。”他落在他身上的目光仿佛有些意味不明的怜悯:

“浩霆,算了吧。你和她——早就没有可能了。”

早就没有可能了。是有多早?从他初见她的那天开始吗?那这些年,他和她算是什么?他自言自语般沉沉问道:

“为什么…”

邵朗逸经过他身边的时候,停了一停:“你既然已经知道了结果,何必还要追问缘由呢?”

邵朗逸走的时候,唐家仍然很热闹,甚至跟他谈笑寒暄的人都喜乐融融得略有些过分,他应付得就越发漫不经心。从唐公馆出来,一弯新月全然匿入了云影,星星点点的雨痕无声落于车窗。

邵朗逸凝神看着窗外,忽然问道:“剑声,这附近有没有什么喝酒的地方?”

浅碧的酒夹着淡淡梨花香,绵绵入口,一点涩一点凉,叫他想起那年他们在绥江,他握着她的手,眼眸明亮如星光,他对他说:你得答应我一件事,那山路上的梨花你不要动。

想必是她极心爱的吧?或许,他也该寻一处有梨花的春庭来藏她?

他摇头失笑,就算他寻来,也只会叫她徒增伤感罢了。

今晚他看见她的时候,她眼里有委屈,有恼怒,有强忍的泪,有颤栗的疼——他竟是觉得羡慕,她从没有这样汹涌浓烈的感情对他。他和她,困顿如斯,他竟是觉得羡慕。

人人尽道断肠初,那堪肠已无。

原来,能演一出悲剧也是种难得的运气。

他仔细去想他这一次的决定,这已然是最好的结局了吧?无论是对他,抑或对她。

只是,他有没有过一点私心闪念呢?

他说:“只要你开口,我有的,都是你的。只怕你不稀罕。”

他答:“那倒也未必。”

孙熙平在赊月阁外的回廊里绕着圈“散步”,远远看见邵朗逸,赶忙迎了上来:

“三公子,夫人在里头等您,好像......不太高兴。”

邵朗逸点了点头:“你在这儿等我。”

顾婉凝卸了妆,身上的礼服裙子也换掉了,穿着柔白薄缎旗袍的侧影隔帘而望,惟觉沉静温柔。只是等邵朗逸打了帘子进来,才发觉她眉眼间尽是孤冷:

“我明天就去订最近的船票,先和你说一声。”

“你现在还不能走。”

顾婉凝起身走到他面前,声线微有些 :“你这场戏,是要做给谁看的?”

“你记不记得那天在邓山,给一一送了块玉的那个俞先生?”

见婉凝敷衍地点了点头,邵朗逸接着道:

“他是戴季晟的人。他们想让我学我二哥。你觉得怎么样?”

他说的她都想到了,只是不防他突然问到自己,顾婉凝先是一怔,既而漠然道:

“我不懂,也不关心。”

邵朗逸微微笑道:“你不担心我真的学我二哥啊?”

“他能给你的,不会比你现在有的更多,你何必要多折腾一遭呢?”婉凝的声音更低了低:

“况且,你们是兄弟。”

“本来是这个道理,可现在不一样了。”邵朗逸觑着她莞尔一笑:

“英雄难过美人关,从来祸水是红颜,是吧?”

她的眸子遮在了繁密的睫毛下,唇角扬起一个殊无喜色的“微笑”:

“反正我要走了,你们想怎么样是你们的事。不过——”

她暗暗咬了下嘴唇,“我听说那个戴司令也是个老谋深算的人,未必会信这种把戏。”

邵朗逸的眼波在她身上徐徐漾过:

“饵足够漂亮,再小心的鱼也忍不住要试一试。人都愿意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事,疑心,总抵不过贪心。”

其实还有一件事,他没有说——她,是穿饵的线。

他查过当年的旧事,虽然不能窥得全貌,但那一场陈年的旧情迷梦,想来也总该有几分刻骨铭心。如果是别人,他或许一点都不会信;可偏偏是她,他就一定会有那么一点期许。

而他也只要这一点,就够了。

兵强者,攻其将。将智者,伐其情。

不过,如此。

“所以,你还得在这儿待些日子。”

顾婉凝沉默了片刻,坚决地摇了摇头:“我不想。”

“你一定得帮我这个忙。”邵朗逸说着,突然握住了她的肩:

“这件事一了解,我就跟参谋部请辞。”

顾婉凝一惊:“你请辞?”

“嗯。”邵朗逸点头道:

“我现在有的,都不是我想要的。如果这次拿掉沣南,我对浩霆也算有个交待了。

你要当我是朋友,就帮我这个忙。”

事情来得突然,她没料到他有这样一层的意思,正思量间,邵朗逸的语气里似乎生出了些异样的温柔:

“你放心,等仗打完了,我马上带你走。”

她察觉他身上有微薄的酒意,心绪蓦然一乱:“好。”

邵朗逸若无其事地放开了她,眼角眉梢扬起的笑容像破云而出的新月一弯,刚要开口,却见她匆忙让开了两步:

“你没有别的事了吧?我去看看一一。”

也不等他答话,便转身进了内室。

他的笑容慢慢淡了下去,心底有烟雨细细,却不知是欢悦还是失落。

邵朗逸从赊月阁出来,挡掉了孙熙平擎过来的伞。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疏疏落落的雨丝落在人身上,沁凉,温柔,一如他的心事,说不出是冷是暖。

孙熙平跟在他身后,也收了伞淋在雨里,半是好笑半是感慨,三公子这是又被人“请”出来了吧?自己的宅子,自己的女人,怎么就这么憋屈呢?嗨,眼下这也是小事了,他们在唐家这么闹了这么一出,今天晚上不知道有多少人都得辗转反侧了。

“我听说——邵公子跟虞四少在唐家动手啦?真的啊?”陈安琪虽然结了婚,从前的性子却是一点也没有改。

“怎么可能?”顾婉凝拿了翡冷翠的威尼斯面具给一一玩儿,头也不抬地答道。

这些天,她一直躲着邵朗逸。她总觉得,他和从前有什么不一样了。他那晚的话,每每回想起来,都叫她惊骇。

“等仗打完了,我马上带你走。”

他说,我“带”你走,不是我“送”你走。

他是无心的,还是另有深意?

陈安琪挖了一大块提拉米苏:“让她们说的有鼻子有眼的,跟亲眼看见似的。

那你跟他......到底怎么回事啊?”

“真的没有什么,碰巧遇到跳了支舞而已。”顾婉凝神情自若,陈安琪却不大肯相信:

“你真的一点儿都不喜欢他了?”

“我和你出来是散心的,你再这么烦,我可走了。”顾婉凝说着,抱了一一起身就走。

陈安琪连忙叫她:“哎,我不说了还不行吗?你别恼啊!”

婉凝捏着一一的两只小手冲她摇了摇:“我带他去洗手。”

顾婉凝拉着一一从盥洗室里出来,只觉走廊边的镜子里有人影闪过,她脚步一停,果然一个侍者模样的年轻人跟了上来:

“夫人。”

她本想快步走开,可一个不甚清晰的念头却阻住了她:“你们胆子也太大了。”

那人又恭谨地靠近了一步:“敝上只是有一句话想问一问夫人。”

“我没什么可说的。”顾婉凝压低了声音,耳语般说道:

“你们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想过问。他想在我身上打主意?还是死了这个心吧。”

她抱着孩子回来,格外专心地哄着一一吃东西。

今天来翡冷翠是她的主意,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有意还是无心,刚才这一幕,真的全然在她意料之外吗?她是恨他的,她根本就不关心他的成败生死,她只是厌恶,厌恶他们把她扯进这样的事情里来。她这样想着,终于平静下来。

他们的事,和她没有关系,很快,她就不必和他们再有丝毫瓜葛了,只除了——

她忍不住在一一额头上轻轻亲了亲,一一仰起脸对她笑:“妈妈”,叫得人满心都是阳光。

沣南和江宁相峙之势已有十余年,而这一次,战事来得全无征兆。几乎是一夜之间,戴氏所部沿沔水而上,连战连捷,刚到十一月就已经推进到了宝沙堰。布阵排兵原没有什么“用兵如神”的奇迹,虞军在沔水的布防地图和战防计划他都握在手中,自然事半功倍。只是之前两个月的战事未免太过顺利,未免让人疑虑。宝沙堰是邺南要冲,虞军沔水北岸防线的重中之重,又有参谋次长唐骧亲自督战,戴氏的攻势便被遏止了下来;但这样一来,戴季晟反倒觉得心里踏实了一点。

当年,他就是攻克宝沙堰之后直取邺南,如果不是他在嘉祥的行辕被唐骧奇袭得手,陵江南北的如画江山,早就该是他的了。这一次,他们不会再有那样的机会了。

“司令,二十九旅急电。”

凌晨三点,机要秘书递来的电文打开来只有一句:“宝沙堰已克”。五天了,他等的就是这个消息。接下来的事情都按部就班,在沙盘上和脑海中演练了上百次的作战计划,即将从纸面上腾然而起。这么多年了,原来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是忍不住会心潮起伏。

“让十一师每隔一刻钟报告一次位置,到达指定位置后,七个小时之内拿下嘉祥。”最后一条电文发出去,清晨的行辕尤为安静,俞世存笑吟吟地带着勤务兵敲门进来:“司令,早饭还是要吃的。”

问题出在傍晚,奉命攻取嘉祥的十一师,有一个团突然失去了联络。只是其他各部都进展顺利,在众多电文里,起初这件事并没有引起太多注意。一直到十一师的师长亲自拨电话到行辕,戴季晟才知道了这个消息。

“这个团是丢在禹岭了。”戴季晟把手在地图上轻轻一按:“不对…”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就算是碰上了唐骧在禹岭的主力,他们也没有办法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无声无息地就吃掉一个团。

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

戴季晟飞快地翻了一遍最近几天重要的电文,突然面色一凝:

“世存,之前你在江宁的人说见过清词,她说了什么?”

俞世存皱眉一想,苦笑道:“小姐说的都是气话。”

戴季晟目光更沉:“她说了什么?一句都不要漏。”

俞世存仔细想了想,谨慎地说道:

“小姐说,她没有什么可说的。这些事她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想过问。”

略一犹豫,接着道:

“小姐还说,司令要是想在她身上打主意?还是死了这个心吧。”

戴季晟默然了片刻,沉声道:

“让第四军马上停止过江,在沔水南岸待命,宝沙堰以北的部队全部撤回来,快。”

“司令!”俞世存先是一惊,旋即道:“那十一师和第六师呢?”

戴季晟摇了摇头,面色青白:“来不及了。就当他们打个掩护吧。”

117、我们只不过什么都没有做罢了

送进总长办公室的电文一封一封都是捷报,却没有人笑得出来。这样的心境就像是挂帆沧海,一张网铺天盖地撒下去,末了捞出条金鱼——炖了都嫌费柴。汪石卿这班人不用虞浩霆吩咐便自己按部就班分了工,请他签字示下之后鱼贯而出。

邵朗逸和虞浩霆一时相视无言,他们几番筹谋,兵行险着,无非是想速战速决,就算不能拿下沣南,至少也能让戴季晟几年之内无力用兵。可到底还是出了纰漏,你咬了别人一口,疼,却不致命;那等到别人攒足了力气咬你的时候,就一定更拼命。

“算了。”虞浩霆抿了抿唇,简洁地下了个断语:“原本就是我们想得简单了。”眼下,他们有更要紧的事要安排。

邵朗逸道:“你叫唐骧留在邺南吧,龙黔那边——我去。”

虞浩霆微微垂了目光,沉默了片刻,突然抬起头,口吻轻快:“不用,你走吧。”

邵朗逸一笑起身:“我忽然不想走了。再说,龙黔风光极好,我每次去,都觉得该待久一点。”

虞好霆亦跟着他站了起来,两人眼中有一样的了然心意:“龙黔山高水险,多瘴多疫,你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