盒子里竟是一枚乌金发亮的子弹,盒盖背面却嵌着一张照片,正是她自己浅笑回眸的侧影,她却想不起是什么时候在哪里拍的,更叫她心惊的,是那照片上洇着几圈暗红,像是血渍。

“这是?”

“这是小霍出事的时候带在身上的。点25的勃朗宁,合金被甲弹头——”

虞浩霆语意一顿,:要是我没记错,应该是你在广宁受伤那次,取出来的子弹。”

她没有说话,头垂得更低,盘起的发辫有些松落,他今天一见她,就发觉她神情憔悴,是飞机颠簸,还是她太过担心?

他并不愿意让她到这儿来,但很多时候,人都不能只做自己想做的事。

他给她的盒子,是小霍身边那个头上臂上都缠满了绷带的副官拿来的。

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兵,满脸淌泪,一见他就跪下了:

“总长,大夫说,我们团座......我们团座就这么一点儿念想儿,您…

我求求您,找一找这位小姐,见我们团座一面吧!

求求您!”

颤颤巍巍地把个炮弹皮做的盒子递上来,抽噎终于变成了嚎啕:

“我们团座......大夫说,我们团座怕是…”

他把盒子打开的那一刻,只觉身畔的一切都寂静如水,果然。

她含笑的侧影。明眸善睐,下颌处微露兰指纤纤,多半是度曲的时候拍下的,浸在淡淡的血色中,有惊心动魄的温柔。

他心头 ,却不觉得疼。

桌面上的强烈反光恍然间将他推回那一日白雪皑皑的冰原,他勒了马停在他身边,声音低了又低:

“四哥,我这人没什么志气。我只想,得一心人,白首不离。”

他的视线落在那洇了血迹的照片上,那样的回眸浅笑,他记忆中的比这更美,明月流光,花开如雪,可是真正叫人心折的只有她的笑颜。

他忽然觉得倦,一路走来,千关过尽,而他生命中最珍贵的,却都尽数辜负。

顾婉凝把盒子放进手袋,直到行辕,他们都没有再交谈。

消毒药水的气味从房间里弥漫出来,跨过门槛的那一瞬,她的心倏然一提,指尖隐隐发凉,白衣的护士、缠着绷带的军官、浅色军装的小勤务兵......房间里人并不少,却都尽量不发成声响,这样躁动的安静反而叫她觉得心里发慌,仿佛有暴雨前飞低的蜻蜓,在她的胸腔里快速震动翅膀。

屋里的人见他们进来,都默然让了让,她这才看见躺在床上的人。

白色的被单下蜿蜒出几根透明或半透明的胶管,或是用来在伤口处导流,或是把抗生素注入创伤后的身体。她不敢去想那覆盖住的伤口是怎样的,她只能看见他枯白的面孔,没有一丝光彩。

没有知觉,没有生气,甚至不像是躺在那里,而只是被人“放”在那里。

她肩膀紧紧缩在一起,双手都压在了唇上,她以为她会哭,可是没有。

她仍然不能相信,此时此地,她面前的这个人就是记忆中那个永远都春风白马的明艳少年。

她迟疑地伸出手,刚要触到他的脸颊,被单下的身体却猛然 起来,近旁的医生和护士立刻围了上来,她连忙让开,已有一个护士回身道:

“其他人都出去。”

一片白色的身影完全遮挡了她的视线,她茫然退后,下意识地跟着身边的人往外走,不防正绊在门槛上,身子向前一倾,却被人俯身揽住带了出来。

近旁有人低促地叫了一声“总长”,她惶然抬头,正对上他的眼。

虞浩霆偏过脸对卫朔轻轻摇了摇头,转眼去看顾婉凝,却见她眼眸里的泪光一点一点蓄满了,他喉头发涩,只说了一句“你不要哭”,她的泪水便应声而落。

他微微躬了身子,把她圈在胸前,怀抱里娇小的身躯迸发出压抑不住的战栗,纵然连他自己都觉得无力,却仍然想要给她一点安慰:

“我已经叫了最好的大夫来,仲祺不会有事的,不会的......”

她却只是摇头,小小的拳头抵在他身上:“ ......打电话给我,我以为......”

剧烈的抽噎让他无法听清她的话:“婉凝,你说什么?什么电话?”

她抬起头,泪水簌簌,面上的神情是彻骨的绝望和痛楚:

“…行营......行营只打过一个电话给我,说......茂兰殉国了…”

她握紧的拳头慢慢松开,继而攥紧了他的衣襟:

“月白,月白也死了…你打电话给我,我以为......我以为是你。”

泉涌般的泪水崩溃而出:“我以为是你!”

虞浩霆一怔,旋即明白过来,一手抱紧了她,一手去擦她颊上的眼泪:

“是我没有想妥当,吓着你了,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她偎在他怀里,肩头 ,仍旧哭得泪人一般:“我以为是你…”

我以为是你?

他皱起眉心,突然想起那天断在炮火声中的电话,他说,“婉凝......南园......以为我是你。”

这个时候他提什么南园?他当时没有细想,只以为自己听错了。

以为我是你?

她的眼泪湿了他的衣襟,他颤抖地抚着她的发,他觉得,他们之间似乎有一个极大的误会。

他想要问,可是当他捧起她的脸,望着她泪水恣肆的面容,又觉得——

什么,都不必问了。

他轻轻拍抚着她的背脊,浅浅的 逡巡在她发间,心底弥散着悲凉而温柔的满足:

“我怎么会有事呢?傻丫头,你问问他们,谁敢让参谋总长出事?”

他柔缓的语调仿佛最安稳的慰籍,婉凝的哭声渐渐低了,激荡的情绪被泪水带走,人反而冷静下来。她放开他的衣襟,看着他戎装上洇湿的痕迹,局促地退开两步,一时竟不敢抬头看他。

正在这时,恰好大夫出来同他说话,她像是被猎人惊吓的小兽,飞快地看了他一眼,面上的表情悲伤又惊惶:“我去看…”

话没有说完,人已闪了进去。

护士刚刚换完药,沾血的绷带堆在一旁,看得人触目惊心。婉凝挨在床边坐下,小霍仍然没有醒来的迹象,被单拉开了一幅,暴露出纵横狰狞的伤口和一些密集规整的缝合针迹,鼻尖一酸,连忙死死咬住嘴唇,把涌动的泪意压了回去,见护士端了水和棉签过来,便低低道:

“我来吧。”

蘸了温水的棉签细细润在他唇上,像滴进沙砾一般得不到回应。

她还记得她第一次见他,他笑容朗朗:“我这个参谋不参军国大事,也不谋仕途经济。”

从那时起,他每每都替她解围,护她安危,只是风流倜傥如他,叫她以为他早已习惯了对女孩子多一份温柔呵护,再加上虞浩霆的缘故,才待她格外用心,她从没想过他会对她说:

“婉凝,我喜欢你。那天在陆军部,我第一次见你,就喜欢你。”

她居然从不觉察,她对他说:

“我没有什么朋友,也没办法和别人做朋友,你就是我最好的朋友了。”

彼时,她真的这样以为,而现在她才知道,飞扬跳脱如他,却隐忍如斯——

“我跟她们说我正在追求你呢!”

“等我回来,你连《佳期》一起演给我看。”

“这个‘谢’字,你以后再也不要跟我说了。”

“你不知道,他也不敢告诉你。这镯子是霍家的传家之物。”

她知道,他不是个想要做烈士的人,他也根本不必这样犯险,他原本就是绮罗从中,笙歌筵上的翩翩浊世佳公子,合该醉淋浪,歌窈窕,舞温柔;却因了那样一件事,辞家万里,生死由之。

“我不知道你会来。我不是有心的,我这就走。”

倘若没有她慌不择言的那句话,他是不是就不会这样?

“仲祺。”她用最认真地口吻在他耳边唤他:

“你要是不能好起来,我会恨我自己一辈子。”

马腾倚靠在墙上呆呆看着她,虽然他半边身子被医生包得像个粽子,但死活都要守在霍仲祺身边,寸步不肯离开,医生护士没有办法,只得由他。

那天,大夫给霍仲祺做过手术出来一摇头,他就知道团座不好了。他几乎想一头扎在墙上,他就不该跟他去沈州,哪怕回头他要毙了他,他也该砸晕了他拖他走。

他明知道他早就存了死念,可他那时候只想着,他们一道儿壮烈一把,也算生而无憾了!直到护士剪了霍仲祺的军装,他收拾出那个炮弹皮盒子,才想起这件事来。

那盒子霍仲祺一直贴身带在身边,有一回打开的时候被他碰上,一瞧见里头嵌着张女人的相片儿,他就乐了,原来他们团座不是不稀罕女人,是特别稀罕一个女人。

涎着脸凑过去:“团座,给我瞧瞧呗,是个美人儿啊?

您要放也放个花儿朵儿的,怎么放个枪子儿呢?”

霍仲祺冷着脸来了一句:“滚!”

马腾却是脸皮厚得赛过城墙拐弯儿的主儿:“您的相好啊?”

霍仲祺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她救过我的命。”

马腾两只眼睛一下子就瞪圆了:“......团座,死了啊?”

霍仲祺一巴掌就扇在他脑袋上:“你胡说什么呢?”

马腾揉了揉自己的脑瓜,讪讪地解释:

“我这不是觉得就凭您这不要命的劲头,她还能救您的命,那肯定是没好儿…

呃,不不不!那肯定是吉人自有天相。”

霍仲祺冷冷瞥了他一眼,起身就走,他犹自跟在后头念叨:“就给看看呗,看看怕什么啊?”

可到底,霍仲祺也没给他看。

从那以后,他就知道,他们团座的心啊,是一点儿零碎没剩,全叫人给收走了。

他心里头琢磨,这几年,高天明月,他吹那闷的人心里发疼的曲子是为她;孤城落日,他要只身犯险血染征衣也是为她。怪不得他喜欢听他唱那支酸曲,“旮梁梁上站一个俏妹妹,你勾走了哥哥的命魂魂”,唱的可不就是他吗?

可他们团座这样的人才,也有捞不着的红珊瑚,够不到的白牡丹吗?

他听人说,是总长亲自下令从沈州城里把他们团座寻出来的,他们团座是有来历的,他知道。

他横下心去求总长,他们团座就这么一点儿念想了,既然有这么个人,来见他一面也好啊!他去了三天,处处碰壁,好容易见着总长,他一时没忍住,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越怕说不清越说不清,末了,总长大人一句“我知道了”,他就被人架出来了。

本以为这种事儿总长大人根本不会管,没想到今天真就来了这么一个天仙似的人物。虽然不大能认准她究竟是不是照片里的人,但心里却认定,也只有这样的女子,才配得起他们团座。

刚才他在这儿盯着医生诊治霍仲祺,却也听见她在外面哭了,再进来的时候,雨湿花重,泪痕宛然,他看在眼里,忽然觉得,能叫这样的女人哭一场,就算是死,也值了。

待见她这样依依温柔,更后悔当初没把霍仲祺拦下,要不然......要不然现在就该是鸳鸯 ,鸾凤并头的于飞燕燕,怎么会弄成个生离死别呢?

呸!什么生离死别,他们团座是吉人,吉人都有天相。

他泪眼模糊地觑着顾婉凝在霍仲祺耳边喁喁细语,心里默默祝祷,要是黑白无常来勾魂,那就勾他的好了!反正小蕙也嫁人了,他无牵无挂,死了也没什么可惜。

128、吹上冰原的第一缕春风

沈州虽已是断壁残垣,但幸未失守,杨云枫抢下沈州的当晚,虞浩霆奔波六百公里,把防线重新拉了起来。北地战事之胶着酷烈亦出乎扶桑军部的预计,消息传回国内,扶桑内阁略有犹疑,反引了军部反感,陆相不肯就任阁臣,形同虚设的内阁只好辞职解散,出面组阁的新首相出自海军,人事更迭之际,战局也僵持下来。

江宁政府一面同扶桑外务省斡旋,希求战事不再扩大,一面敦请欧美诸国调停。

“霍院长让我转告总长,扶桑陆海军不睦,新内阁未必事事都屈从军部。扶桑人透出消息,不是不可以谈。”徐益神态稳重,眼中却闪烁出一线欣喜。

虞浩霆平然点了点头,既不意外,也不疑虑:“怎么谈?”

徐益略有踌躇,扶了扶眼镜:“院长那边还在交涉,扶桑人可能要扩充一些在北地的利益。”

“就这样?”虞浩霆踱着步子,轻飘飘地问了一句。

“霍院长的意思,如果总长能把战事控制在燕平以北,自然最好。”

虞浩霆在离他五米开外的地方停下:“如果不行呢?”

徐益不自觉地低了头:“院长没有说。”

的确是自己多此一问了:

“麻烦你回去替我向霍伯伯赔罪吧!仲祺现在不方便挪动,再好一点,我就送他回去。”

徐益点头,探寻的目光却一无所获。

他一到绥江行营,虞浩霆就先叫他去探了霍仲祺。

看见院长大人的这位娇公子,他竟也忍不住眼中一热,不知话要从何说起,反倒是小霍垂眸笑道:

“父亲又骂我了吧?”

徐益的声音有哽咽的 :“没有,只是夫人…夫人很担心,还有大小姐,都想来探望公子。

可院长说,总长必然事事都安排妥当,她们来了,行营里反而诸多不便。”

霍仲祺勉力撑着笑意:

“父亲说的对。你告诉母亲和姐姐,我很好,只是养伤而已,已经没什么要紧了…”

徐益听着,忽见他的视线错开了自己,目光中有异样的欣悦和温柔,可眉心微蹙,又仿佛有些气恼。徐益回头看时不觉一怔——

一个穿着素色旗袍的女子端着杯牛乳,款款走了进来,看见是他,似乎也有些意外,不过很快便端然一笑:“徐先生。”

徐益连忙起身,想要同她打个招呼,话到嘴边却卡了壳,不知该如何称呼,只好微笑颔首。

顾婉凝搁下牛乳,略扶起了床上的人,把枕头整理妥当,又从抽屉里取出一支吸管插在杯子里,递到他面前。霍仲祺又皱了皱眉,刚想说些什么,看了徐益一眼,终究没有开口,就着她的手默默喝了杯里的牛乳。

徐益见状,又说了两句闲话便起身告辞,勤务兵送他到门口,徐益隐约听到霍仲祺在说话,只是他声音太低,听不分明,既而就听见顾婉凝清柔的语调里夹着笑意:

“你要是不想让我看见你这样子,就早一点好起来。”

他心中惊疑,面上却不敢露出,走到院中才问那勤务兵:

“顾小姐在这儿,虞总长知道吗?”

那勤务兵点了点头。

徐益更是诧异:“她什么时候来的?”

“上星期。霍团长还没醒的时候,顾小姐就来了。”

小霍是顾婉凝到绥江的第二天夜里醒过来的。

她睡得很轻,朦胧中只觉得的自己搭在床边的右手触到了什么,脑海中的某个点如触电一般,瞬间清醒过来:不是她碰到了什么,是有人在碰她!是他在碰她!

疼痛和麻木,两种迥异的感觉缠绕着他的身体,仿佛在深海中慢慢浮潜,他本能地去寻觅光芒,一个模糊的影子映在他眼前,是濒死的幻觉吗?

他极力分辨,光亮,声响,触觉,疼痛,她…所有的一切都越来越清晰。

脑海中的混沌逐渐散去,被束缚的身体却仍然沉惰,他看见她惊诧而急切的目光:

“仲祺…”

他梦里千回百转过的容颜和声音,像雨后的明澈阳光,穿云破雾的光束无可阻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