庐山烟雨浙江潮(一)

山路转弯急,战捷身子一晃,赶忙笼住身边一株两尺多高的盆花,冲口便道:

“你这车怎么开的?说了没有,要小心。”

前头的司机忙道:“是…皬山这条路是新修的,我来的少,路不熟,您没事儿吧?”

“路不熟就慢一点。”战捷拍了拍身畔雨过天青色的花盆,“我能有什么事?是它不能有事。”一边说,一边仔细查看那花,唯恐碰掉了一个花苞。

司机从后视镜里觑着他的神色,小心翼翼地问道:“战参谋,这花贵得很吗?”

战捷扶着花盆矜笑着说:“总长伺候了这么久,不贵也贵了。”

他从邺南军区调到总长身边不过月余,日日看着总长大人照料这株打了苞的茶花,听说已经伺候了两年多了,贵贱他不懂,但这两日开出花来,是真好看。

那司机抿着嘴想着,忽然“嘿嘿”一乐:“别人送花儿不是一枝,就是一束,也有送花篮的。总长倒好,连根带盆儿,整个一棵给人搬来。您说这养着也麻烦,万一弄死了,不就可惜了?马主任办公室原先有棵什么兰草,他儿子一杯开水泼进去,转天就死了…您可得嘱咐勤务兵,千万别乱往里头倒茶根儿。”

战捷听着他絮叨亦是莞尔,此时春早,浅翠的山谷里氤氲着淡薄的岚气,正像一杯新冲的春茶。这趟差事不过是个跑腿的活儿,可他心里却有些轻轻重重的颠簸,男人给女人送花,总是依稀透着点儿好逑之心,可是搬一棵来又不像那么回事儿了。

战捷跟着个婢女穿过两进庭院,又沿着浅溪走了段回廊,溪岸上生了大丛的迎春,眼下正当怒放之时,娇黄的花瀑千丝万缕直落水中,最清新的颜色亦叫人有夺目之感。婢女将他引到一处花厅,门楣匾额上镌着“明瑟山馆”四个字,战捷品咂着两旁的楹联暗暗点头:这里也确是水木明瑟。

“您稍等,我去请夫人。”

那婢女低头退了出去,战捷把花摆在靠窗的条案上放稳,正打量厅堂中的陈设,忽然隔窗落下来一缕风铃般的清越笑声,接着便听见一个女子故作嗔意的笑语:“虞绍桢,你就等着你爸爸回来揍你吧!”

战捷一转身,就见一个三四岁年纪的小男孩蹦蹦跳跳地跑上台阶,身上一套雪白的海军衫,脸上手上衣上却都沾了墨汁,跑过门槛的时候一个踉跄,差点儿绊倒,战捷赶忙伸手拉他。小人儿形容狼狈,人却乖觉,牵着他的手站起来,嫩嫩地说了一声:

“谢谢叔叔!”

童音未落,一个裹着格纹披肩的洋装女子已步履轻盈地跟了进来,见他拎着那男孩子,明澈的眸光在他面上轻轻盼过,旋即颔首一笑。战捷在她秋水顾盼之间有刹那的恍惚,一时间竟想不起如何同她客套,好在那女子也没来和他寒暄,径自蹲下身来捏了捏那孩子尚算干净的一边小脸,蹙着眉低声说:

“去找霁蓝给你洗脸,然后好好跟许先生道歉;要不然——下午我们都去看木偶戏,就不带你!”

战捷低头看着只觉得好笑,她教哄这孩子的语气神态毫无威胁,带着点儿赌气的味道跟这小人儿打商量,亦嗔亦喜间泄露出一份笃定的温柔爱娇,宽大的流苏披肩下露出湖绿的裙裾,白底细黑波点的洋装衬衫上有错落的荷叶边,长发用发夹松松挽在脑后,露出耳际一枚水滴形的钻石坠子,光芒晶亮,闲适中透着华美。战捷一边打量一边揣度,这小男孩姓虞,应该就是虞校长的小公子了;这女孩子虽看不出是这小男孩的什么人,也该是虞家的亲眷,看样子恐怕是管教不了这个年纪的孩子。谁知,那小男孩瞪大眼睛看了她片刻,却是拖长声音老实地“哦”了一声,立刻穿过花厅跑了出去。

那女子目送着跑走的小人儿,转过脸对战捷客气地笑道:“有什么事吗?”

战捷这才省起自己尚未说明来意,忙道:“您好!我是霍总长的随从参谋战捷,是来求见虞夫人的。”

他略一停顿,看了那女子一眼,又笑问:“敢问小姐怎么称呼?”

那女子不易察觉地蹙了下眉,面上的笑容依旧温和端静:

“我是虞顾婉凝。”

战捷一愣,脸色骤白骤红,慌忙抖擞身姿行了个礼:“夫人好!”

顾婉凝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你们总长叫你来是什么事?”

战捷把她让到条案边,低着头不敢抬眼:“这茶花——是总长让我送来给夫人赏玩的。” 见顾婉凝并没有留意他的失态,只是凝眸看花,战捷的话才从渐渐容起来:

“这株‘十八学士’总长调理了两年多,昨天开了一朵,今天早上又一朵,总长就让我给您送来了。

您看,已经有二十多个花苞了…”

顾婉凝抚了抚那莹润规整的洁白花瓣,微笑着问道:“这花养起来要留心什么,你们总长说了吗?”

战捷忙道:“总长说,这花侍弄起来有些麻烦,夫人恐怕也没这个工夫,养花的事叫我直接交待给府上的花匠。”

顾婉凝闻言,垂眸一笑,“那麻烦战参谋了。”

战捷听着,又直了直身子,张了张口,话却没说利索:“卑职…卑职不麻烦。”

顾婉凝忍了笑意,端详着案前的茶花,温言问道:“你们总长还有别的事吗?”

“呃…总长说,他有事想跟夫人请教,不知道夫人什么时间方便?”

顾婉凝略想了想,道:“后天下午我要去泠湖的遗属学校,要是霍总长有空,我在明月夜请他吃晚饭——谢谢他的花。”

“他们说夫人这会儿在教琴,还得半个钟头才下课。”

战捷从学校里出来,跟霍仲祺回话。原本皬山的侍从打电话过来说是六点钟在明月夜订了位子,谁知到了下午,霍仲祺忽然推了公事,直接来了泠湖。旧历年一过,参谋本部正式开始着手改组成立国防部,人事纷杂千头万绪,所有人都嫌手脚不够用,这会儿倒好,把他们一班人搁在这儿了,半个钟头不长不短,是等还是不等呢?

“教琴?”霍仲祺低声重复了一句,展颜而笑,“我想起来了,她每个礼拜要来上两次音乐课。” 说着,拾阶而上,“我们进去等。”

这会儿学校里正在上课,几处教室里有读书声演讲声亦有稚气的笑语,远不像参谋部那样森严肃穆,但他们一路进来,却都觉得踏在一片清和宁静中。为着隔音,音乐教室修在一处单独的院落里,凤尾初绿,修竹掩映,一到近处便听得琴声荡漾。

霍仲祺停在月洞门边,摆了摆手,随行的侍从和卫士也都屏息而立。只听时断时续的琴声由竹叶风底送出来,有的流畅,有的生涩,旋律跳跃活泼,显是小孩子在学弹。

战捷听着无趣,又不敢作声,只觉得表针走得格外迟缓,好容易等到下课铃响,他才精神一振。一群七八岁的小孩子跟着一个头发上扎着手帕的老师鱼贯而出,倒也不甚吵闹,这些孩子都是军中遗属,从小见多了戎装军人,对他们也见怪不怪,倒是有眼尖的孩子看见霍仲祺,不免叽喳了几声:

“看,那个有将星的!” “嗯,是个将军。” “就是那个谁嘛…” “谁呀?”

等小孩子们走过,霍仲祺才进了院子,顾婉凝从教室里姗姗而出,见了他,似也不觉得意外,只点头一笑,待陪她来的侍从向霍仲祺行了礼,才问:“你这么闲?”

霍仲祺四下打量了一遍,笑道:“我记得这是朗逸的书房。”

顾婉凝点点头:“这里最安静。”

他二人缓步走出来,战捷忖度着分寸刚要跟上去,霍仲祺的侍卫长白瑞生忽然扯了他一下,战捷一怔,只得站住,待要问,又犹豫着不知从何问起。

“…改组国防部的事,我跟四哥之前商量过一些。”

霍仲祺一边说,一边信手把玩着近旁碧玉新妆的柳条,“眼下有不少事要问他,偏这个时候他避出国去。”

“他就是知道你要来问他,才找个由头去看美国人的海军学校。” 顾婉凝说着,嫣然一笑:“不过,他也不单是为了避你——就是他不在,这两个礼拜,也整日有人打电话到栖霞去。”

霍仲祺摇了摇头,沉吟着道:“我确实有件着紧的事想问问四哥,或者你帮我…”

“你不用说,我也不会帮你问。”

顾婉凝今日出门到学校里来,妆扮得十分净雅,烟蓝的旗袍扫到小腿,外头罩了件藕灰的薄呢大衣,发髻也挽得端庄,惟此时笑意中带了些许促狭,眸光盈盈,像是脱出了画框的仕女图,骤然生动起来。

霍仲祺闻言,不由皱了皱眉,却见她敛了笑意,一本正经地说道:

“他就是不愿意让你揣度他的意思。他说,每个人都有自己解决问题的法子,无所谓好坏。

你不必总想着——要是他,会怎么办。”

霍仲祺凝神听着,思量了片刻,放开了手里的柳枝,半笑半叹:

“四哥洞若烛照,可是这挑子也撂得太干净了。”

顾婉凝看他的目光不觉渗了怜意,轻声道:“叶铮他们的事我听说了,你要是懒得理会,我去问问。”

霍仲祺眉峰一挑,眼中亦闪出一点欣喜:“那可多谢你了!”

顾婉凝却低了眉睫,“我知道这几年…很多事,你都很难。”

霍仲祺摇了摇头,含笑低语:“四哥那些年,才是真的难。”

一句话,两个人都沉默了下来,仿佛透过眼前的平湖春风便能望见那些年的栉风沐雨。

他笼在她身上目光越来越温软,蓦然回顾,他变了这么多,杀伐赏黜、进退回旋,人前人后对谁都留三分提防,一言一语都唯恐泄露半分真心,当年那个千金买笑,银篦击节的五陵公子再也没有了…

什么都变了,不变的,仿佛只有她。依旧是刻在他心底的玉颜如梦,一颦春山愁,一笑秋水滟——那梦里,有他的春风白马、年少风流,也有他的山穷水尽、痛彻心扉…那些永生难忘的情恋痴嗔都在不知不觉间化入了骨血,没有她,就没有此时此地的他。

见了她,他忽然就卸下了一身甲胄。

从湖面抚过的风轻柔得像他的眼波,他走在她身边,深深吸了口气,心底涌起一股不同寻常的快活:

“你在明月夜订位子,是想吃什么?我叫他们备了条鲥鱼,待会儿用笋烧了。”

顾婉凝抿了抿唇,柔柔一笑:“该说的话我都说了,你忙,我就不耽搁你了。”

霍仲祺一怔,下意识地接了一句:“我没事。” 却见顾婉凝螓首轻垂,浓密的羽睫遮去了闪亮的眸光:

“你不用跟我客气了,我知道你这些日子事情多,攸宁到皬山去玩儿,都说三五天见不到你一面。”

霍仲祺听着,已然明白了她言外之意,点头笑道:“他八点钟就睡了,哪儿能看见我回来?”

战捷和白瑞生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虽然听不清他们两人说些什么,却眼见得霍仲祺谈笑间尽是从未有过的温柔倜傥。想起前些日子侍从室的人闲话,说起总长当年是江宁首屈一指的风流子弟,他只是不信,眼下这光景倒有那么几分意思;又想起前日他送了花回去,霍仲祺细细问了他在皬山的情形,唇边始终一缕笑意温存…莫非那些影影绰绰的传闻也不尽是虚言?

念头一转,旧年毕业典礼时校长亲自训话授剑的情景不期然闪了出来,那样清华峻烈的凛然风度,真真是只堪仰望,他望着霍仲祺的侧影,琢磨了一阵,忽然觉得总长大人有些可怜。

霍仲祺送罢顾婉凝上车,在夕阳的余晖里静静站了一阵,回头吩咐战捷:

“接夫人去明月夜——再叫人到顺祥斋去买一份马蹄糕。”

番外之三(二)

庐山烟雨浙江潮(二)

“处座,是叶主任。”

孙熙平闻言抬眼看了看,见官邸楼前停着辆跟自己座车一样的黑色雪佛兰,从车里出来的人正是叶铮,往这边瞥了一眼,也没有等着跟他打招呼的意思,整整军帽便上了楼。孙熙平唇角一牵,昨天栖霞的侍从打电话来他就知道,必然是为了这件事。虞夫人的面子没人敢驳,可是叫他就这么让了叶铮——他也没那么容易松口。

孙熙平和叶铮前后脚进来,被一个温文清瘦的上尉让到了一楼的偏厅,“两位长官稍等,夫人这就下来。”

他和叶铮心照不宣各捡了张椅子坐下,都是一肚子的腹稿却不肯轻易开口。片刻间,有婢女捧了风炉茶船陪着顾婉凝进来,他二人连忙起身,顾婉凝打量着他们莞尔一笑,曲指在茶几边上叩了两下:

“听说唐次长的桌子差点儿叫人给拍坏了,我昨天特意让人换了张结实的,你们试试?”

叶铮讪讪着没有答话,孙熙平咂了砸嘴:“夫人说笑了。”

顾婉凝指点着那婢女铺摆茶席,随口答道:“我的话自然都是说笑。”

这么一句话不轻不重,孙熙平跟叶铮这些天虽然心有芥蒂,但听了这么一句还是忍不住对视了一眼,立时便觉得别扭,愈发的不自在起来。顾婉凝倒不留意他们,遣了婢女出去,便动手煮水,孙熙平坐得离她近些,见她亲自动手烹茶,便起身笑道:“夫人,我来吧。”

顾婉凝闲闲笑道:“你坐着吧,仔细再有人摔了我的杯子去。”

孙熙平只好缩了手,叶铮在一旁忽然笑道:“夫人就不用拿话敲打我们了。您既然叫我们来,就是有话要吩咐,您开口,我没有不听的道理,不过我也有言在先——我是看夫人和校长的面子,不是迁就哪个得寸进尺的小人。还有一句话,我也要说清楚:我就是争什么,也不是为了我自己。”

孙熙平脸色一变,刚要回话,却听顾婉凝道:

“我没有吩咐你们的道理,也没有吩咐你们的见识,只是从列兵到将军,这些年我见得也不少,从没听说过有在长官面前拍桌子的——” 她说到这儿,叶铮和孙熙平都敛了意气等着听她数落,不料她仍是轻言细语:

“你们又是最懂规矩的人,我想,一定是受了什么委屈。”

叶铮和孙熙平听着,不约而同地一怔,却见她一边用茶则从罐子里挑茶叶,一边说:

“听说是联勤总部的办公室没规划好,让你们赌气了?”

其实所谓调配办公场所不过是个最虚的由头,底下为的却是为了国防部改组后,联勤总部的职权分割,装备、运输、工程…都是抓钱的地方,一个变动就是多少人的利益。

“要是房子的事,我倒能帮得上忙。”顾婉凝说着,把沏好的茶盏递到二人面前,娓娓笑道:

“早知道这样,泠湖当初应该留着,做联勤总部都够了,可现在只能想别的法子——虞家在梅园路有一处宅子,叶铮知道,地方不大,不过位置好,办公方便;另就是江宁近郊有个别墅,园子有几分可观,是谁的你们不用问,我都说好了,你们选一选,回头先将就用着…”

“夫人开什么玩笑?”叶铮蹙着眉起身:“这种事怎么能让您费心?”

孙熙平手里的茶也送不到嘴边,当年邵朗逸出国前改了泠湖的地契,吩咐他等虞浩霆结婚的时候送给虞夫人作贺礼。顾婉凝收的时候没推辞,可随后就用邵家的名义把泠湖环湖的大半捐给江宁市府做了公园,另有一部分捐给了遗属学校,但凡学校、公园有活动,军部上下连江宁市府都有人念邵朗逸的好。不悉内情的人皆赞三公子面上洒脱,其实却是冷眼热心;惟有孙熙平一班人暗自感慨,虽则顾婉凝对邵朗逸始终心存芥蒂,丝毫不肯领情,但事却着实做得漂亮。不过,她一个闺阁女子,终究不明白眼下这件事的纷争利害,争执一间“三楼东南的办公室”不过是个台面上糊弄人的说辞,她却当了真,可话到此处,不免显得他们无理取闹,不由尴尬道:

“都是下面的人以讹传讹,让夫人误会了,没有的事。”

顾婉凝闻言,沏茶的手微微一顿,惑然抬眼:“那是为了什么?” 房间里一时静得只剩了风炉煮水的声音,她垂眸呷了口茶,“要是涉密的事,我就不问了。”

叶铮喉头动了动,这两年虞浩霆有意疏远旧部,但和他却是少年相识,骆颖珊亦同顾婉凝交好,连家里的孩子都是常在虞家走动的,自然和别人不同。但也恰是因为亲近,一碗水端起来场面上反而多是委屈“自己人”,他自问并不在意那些,可他身后手下却关联太多。顾婉凝既问,那就必是有要紧的人递了话,孙熙平跟虞家也有牵扯,不如当面说明白了,免得背地里叫人下眼药,思量着坐了下来:

“夫人既问,我没有什么见不得人要藏着掖着的想头,只有公事。”

他沉下心意揣摩着顾婉凝能听明白的说道:“…作战和给养、审计、财会都是两条线,上面归到国防部管,那还要不要听各军种总部的?下面的办事机构要不要听警备司令的?夫人知道,军中有职有衔,哪怕实职互不统属,长官发话,下头也得听着。最近海军那边要买两艘新舰,海军和装备部的人就各有意向…陆军这边,部门层级更多,还牵扯着各个军区的给养预算,搞不清楚,我反正是办不了…”

他说几句,孙熙平便时不时地驳一句,末了又点道:“现在是没事,到了真要动兵的时候,有人在前头卖命,还要提防有人背后使绊子;负责军备给养的人——带兵的将军得心里有数吧?”

说白了,国防部也好,各兵种、军区、基地也好,条条杠杠的系统规章是明面儿上的,然而,每个位置上的人却各有自己的“系统”。各个部门都“精诚团结”了,水泼不入针扎不进,上头不好掌控;可要是切割得太厉害,人人行事都诸多掣肘,那就做不了事了。他们如今争的,就是这个“度”上的进退,纸面上的一分一厘,撒下去就是丘壑纵横。

他二人侃侃而议,顾婉凝听得专注,并不插话,只是面上原本谦和温婉的笑意越来越淡。孙熙平说完,好一会儿,她也没有开口,叶铮两人看着她的神色正有些惴惴,顾婉凝忽然轻诮地一笑:

“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原来也是为了钱。”

她声气依旧温柔,语气中却分明透着轻鄙,如同糖霜里裹着细细一支针,叶铮和孙熙平听在耳中,只觉得字字诛心。

“夫人…”

“你们争的是‘性命攸关’的大事,不是我找两处房子出来就能让二位满意的。” 她眼里是全然不加掩饰的失望,“是我想简单了。” 说着,便站起身来,“我就不送二位了。”

叶铮和孙熙平面面相觑,也不知该如何辩解,竟是眼睁睁看着顾婉凝推门走了出去。转眼有婢女进来收拾桌案上的,茶船杯盏,他二人只好走。

一路出来走到前厅,却见一个穿着鹅黄衫裙的小女孩正趴在地毯上“指挥”几个婢女调换新摘的花束,“哥哥不喜欢红的…这个是妈妈喜欢的,这两个给我。” 看见他们过来,便起身招呼:“叶叔叔好,孙叔叔好。”

半低着头,声音细细的,像暮春的小雨,礼貌之余还有点矜持。

叶铮一见,笑着摸了摸她的顶发:“惜月又长高了呀。”

孙熙平也过来逗了她两句,两个人才错着一肩的距离慢慢往外走,步出大厅的时候,白亮的阳光迎面直刷下来,他和叶铮都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眼见得那小女孩真如众星捧“月”一般,心里却都是一阵酸涩。

当年,郭茂兰夫妻俩先后亡故,这小姑娘一生出来就养在虞家,虽说是亲生女儿一样养出来的千金小姐,可将来长大了,总还是要知道自己的身世。只是现在小小一个女孩儿,全然懵懂无知,越是这样灵秀乖巧无忧无虑,越是叫旁人看着觉得难过。算一算,也不过是六七年的光景,回想起来,却离得那么远了。叶铮微微有些怔忡地收回目光,撞上了一双和他一样心照不宣的眼。当年,他们这些人,没这么大的势,没这么多的钱,只是年轻,心高气傲,一门心思都是金戈铁马封狼居胥;见了面,犯浑胡闹,连打架都是有的,却没有现在这样,一根心思劈成几份儿都嫌不够用。

那时候,他什么都不怕,心里总是稳的,万事都有虞浩霆,大不了提携玉龙为君死罢了,他成仁取义;可现在,他只有自己,最靠得住的就只有手里的枪,身后的人,还有钱——

“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原来也是为了钱。”

她的话是裹在糖霜里的一支针,刺穿了他早已习以为常的麻木。

她看他们的眼神这样失望。连他自己都觉得失望。

他知道,他身边的人也在失望,不是对别人,却是对自己。说到底,敢当面拍桌子的,就是知道彼此不会在桌子底下头动手;和那些口蜜腹剑,面慈心黑的人比起来,他和他,还更像兄弟:

“晚上有没有安排?没有我请你喝酒。”

孙熙平一愣,随即笑道:“你做东啊?那就大三元吧,红烧大裙翅。”

除了致娆的贴身丫头碧缕,里里外外的婢仆都被打发开了,谢夫人按了按眉心,鲜甜香醇的祁红呷在口中也品不出好滋味:“说来说去,还是先前他去听了两回戏,这回往皬山送了盆花…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怎么就至于闹成这样?”

谢致娆绷紧了面孔,一腔酸热在眼眶里打了个转,谢夫人见状,给对面谢致娆的堂嫂递了个眼色:

“你们小夫妻的事儿,我也劝不明白,让你嫂嫂帮你出出主意吧。”

说罢,又拉着致娆的手轻轻拍了拍,“明天就回去吧,你就是不顾着仲祺,也要顾着孩子。”

有些话,做长辈的不好开口,她本想着陈安琪和致娆年岁相仿,或者能劝说一二,可谢致轩一听就摇了头,安琪是个直性子,又和顾婉凝要好,说起这些事,说不定还没劝就吵起来了,谢夫人只好把他堂哥谢致远的夫人贝欣怡叫了来。

“我不回去。” 谢致娆咬着牙低声道,谢夫人叹着气慢慢走出去,贝欣怡顺势坐到了她身边,笑吟吟地觑着她:

“我听了半天也没闹明白,你这到底是跟谁生气呢?还是那个戏子的事?不过是他多去听了两回戏,又没真的弄回来。” 她一面说,一面用果签戳了颗盐津李子递给致娆:“你就酸成这样?”

说着,自己也挑起一颗含了,揶揄道:

“不是嫂子替他说话,你去年弄的那一出,人人都‘佩服’你把总长大人辖制得连戏都不敢听——可这是好话吗?”

谢致娆颊边一红:“我不是跟一个戏子置气,你知道…”话到嘴边,又咽了。

去年文廟街有个冒红的清唱小旦,不知怎得入了霍仲祺的眼,饶是他公务冗繁,两个月里头往文廟街去了三回,回回都只听她一折《思凡》。事情落在谢致娆耳里,她不吵不闹,却是去文廟街包了那小戏班的场,一折《思凡》叫那小旦唱了五遍…霍仲祺知道了也没说什么,却是此后再不去听戏了。于是,人人都道小霍夫人有手段,早年霍仲祺是何等的风流脾性,如今竟对夫人这样服帖。

“你以为他真的不上心?上个月那小戏子嫁人,他一份贺礼送了这个数。” 谢致娆沉着脸色比了个手势。

贝欣怡却不以为意:“人家因为你把嗓子唱倒了,他要是不管,那像什么话?你这么扫他的脸,他一句话都没有,你还要他怎么样?”

谢致娆去搓磨那戏子原是一时心障,没想到那女孩子年纪小,当场就倒了嗓子,她想起来也觉得事情做得不妥,可嘴上却不肯服软:“他为什么去听戏,他自己心里知道。”

“那也是过去的事了,你怎么又翻出来说呢?”贝欣怡声音低了低,“就是他跟…也是陈年旧事了。过去的事,既不能改,也抹不掉,他就算心里存着个影儿,终归是个断没指望的镜花水月。你要是较这个劲,那就是跟自己过不去了。”

“陈年旧事?”致娆揪着沙发靠垫上的流苏,嘴唇抿去了一半,“四哥一走,他就巴巴地养了花给人送去,我问起来,他手下那班人,一个个都说不知道,要是真的没什么,他们何必糊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