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暂住国外的华人选手,在去年凭空而出,单打独斗、现身各大国际赛事,不光是斯诺克比赛,只要赛程日期不和斯诺克撞上,连九球和八球比赛也都不放过,十分少见。

有些九球选手喜欢兼顾八球,但鲜少和斯诺克一起来,林亦扬这种太稀有了。

有能力的人在低谷时,还有另一种更贴切的说法叫蛰伏期,有伏就有起。

在漫长的十几年里他没有一日放下球杆,风雨无阻,生病不断,始终有一个球台陪着他。他也许把自己藏了很久,却从未放弃这一生热爱的东西。

***

在另一架航班上。

客舱的灯全灭了,窗户也都被机长调成了深蓝色。

乘客睡着了九成。

林亦扬从洗手间出来,看到零星的几个位子上的乘客还在看电影。他回到自己的位子上,隔壁的大男孩孙尧漫睡到中途也醒了。

“嫂子肯定来接吧?”孙尧抱了被子,懒洋洋地倚在那问他,“上回见还是在公开赛了,都快忘了长什么样了。”

“不一定赶得上。”他说。

上飞机前,殷果还在比赛,两人没来得及通话。

林亦扬戴上耳机,挑来拣去,找了个老文艺片看。开头的字幕配乐很干净,吉他弦被拨动,鼓声在背后,那隐隐的吉他音渐渐大了,像笼住了几万英尺高的天空和机舱。

过去这一年,有几次殷果生病都没告诉他,一次高烧不退三天,也照旧按时准点和他聊天视频,滴水不漏地瞒着。有回带病比赛,还是吴魏听北城人说的,他问她,她第一反应是紧张地宽慰他:“以前没有你,生病也是自己,吃药就好了。”

最后她小声撒了两句娇,说很想他,视频里像假的,都快忘了他真人是什么样了。

他们用三百六十二天来柏拉图,文字语音轮着来,视频也没断,可真正就见了两回,分别在两人生日前后。

殷果生日那天,原本要和家人过,被林亦扬一个惊喜整蒙了,草草编了谎话说是大学同学一起庆生,飞奔去了林亦扬下榻的酒店。

那是两人从美国分开后的初次相见,都太想念对方,很有冲动做什么,可她刚好不方便。那天,长久异地思念的折磨让他们更像是长久网恋、不了解彼此的网友。

乍一见相对,生疏地没话说。起先十分钟,俩人一个坐在沙发上,一个在书桌旁坐着,聊着乱七八糟的话,只差说到新闻联播中美关系了……

最后也不知怎么就抱上了。别说是她,林亦扬自己都会恍惚,这真是自己的女朋友。

感觉太陌生,像搂着个陌生的姑娘。那天两人用了一切方法取悦对方。像在证明,你看我还爱你,也像在拼命证实着,你也还在爱着我。

就算生活前行,身边有无数优秀的男人和女人会出现,都只是爱着你。

那晚,殷果舍不得回家,始终在玩他掌心里的薄茧,还在说着,下回要算好日子见,要不然白跑一趟太亏了。林亦扬被逗得直笑,在想,自己怎么捡到这么个大宝贝的。

后来林亦扬生日,殷果按赛程是在新加坡,自作主张在比赛后一分钟没休息,独自一人从新加坡结束比赛,再飞去华盛顿见他。

两人哪儿都没去,就在林亦扬的公寓里呆了整整两天,除去跑了一趟超市,吃饭都是自己做。那两天两人很疯,从床上到书架上,甚至在窗台上都在做。后来房间里弄得一塌糊涂,殷果觉得床单都没法再看,趁着他去买晚饭,自己手洗了一遍床单,还把他的脏衣服都用手认真洗了一遍,再让林亦扬拿去洗衣房机烘干。

送她去机场前,殷果想给他做顿饭,问他爱吃什么。

林亦扬回说:西红柿打卤面。

殷果比他年纪小很多,没怎么吃过这道老辈在物资贫乏年代热衷做的面,捣鼓了半天,还真做出来了,红红黄黄的卤浇在意大利面的细面上,用筷子均匀地搅拌妥当了,喂了他好几口。最后盯着他,看他吃完最后一根面,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公寓。走前,把他那件白色的T恤也带走了,留下了一件她新买的,相同字母设计的黑底T恤。

后来他把烘干的床单重新铺好,才想到,傻乎乎的殷果只盯着床单看,忘记被套和枕套也都被折腾得没法再用了。

他想洗,又不想,就这么点她留下的味道,洗了,就没了。

***

殷果和林霖是第一批到的两个人。

十一点多,吴魏开车带着陈安安和范文匆赶到,差不多半小时后,江杨的飞机也落地了。昔日的兄弟们,不管如今的球社老大,还是赛场教练组老大,或是依旧在叱咤赛场的知名选手,全在这个深夜里,汇聚在了三号航站楼里。

殷果是这群人里最小的一个。

大家聊的时候,吴魏怕她觉得生疏,在江杨的授意下,特地坐在殷果身边,陪她说话。

起先说的无关紧要的,后来,吴魏咳嗽了两声:“你家知道林亦扬的存在吗?”

殷果摇摇头,也犯愁。

表哥给她一个意见,在林亦扬没回国前先不要提,尽量不要让麻烦提前。等回国后,找个合适的机会,孟晓东是打算亲自出面,甚至要拉上自己父亲出面,给林亦扬说情。

“你知道吧?当初你妈是裁判,也是协会领导。”

“嗯,”她颔首,“我还知道,贺老为他和我妈也闹过不高兴。要不是贺老在,他当年会被禁赛一年……不止半年。”

“真的?”吴魏惊讶。

“你不知道?”她也惊讶。

“这我哪儿知道。”一个是协会领导,一个是球社德高望重的老先生,两人吵架这种事怎么会让当年还是初出茅庐的几个选手知道。

殷果想想也对,连表哥都是听她说的,而她是听爸妈聊天说的……

林亦扬这一年开始复出,家里没少提这事,殷果爸爸早年也是搞体育的,后来下海做生意赚了不少,但骨子里依然是心向昔日理想。爸妈提到林亦扬,说得那些话,殷果要不认识他,肯定会认为他是个目无法纪、恃才傲物,爱财如命,没有体育和竞技精神的男人。

“他惨了。”吴魏轻声感慨。

各方面都惨,一是殷果这里,剥几层皮都不见得能被人家家里接受,二是殷果妈妈步步高升,早就去体育局做领导了,想在国内发展也惨……

殷果其实猜得到,林亦扬这一年在外边打比赛,就是想在拿到好成绩和资本前,避免直面冲突。但殷果了解自己爸妈,好成绩不算什么,尤其是殷果妈妈家那边的亲戚,大部分都是搞体育的,多好的好成绩都有,在这个家庭里不太被稀罕。包括殷果自己,每次公开赛都会拿到奖牌的成绩,在家里也没什么被表扬的机会。

两人从没交流过这个话题。

她不想他一回国就面对压力,有些事,等必须要解决时再面对好了。

凌晨三点多。

航班延误了十几分钟降落到了机场。

殷果和大家都在出口等着。

这个时间,出口外等候的人没白天那么多,大家在银色围栏外,站成了一排。殷果挑了个角度最好的位置,能瞧见海关安检仪,还有遥遥可见行李运行带……

渐渐地,出来的人多了,都是这一个航班的。

在神色疲倦,脚步匆匆的旅客当中,殷果很快认出了林亦扬。他的身高优势很明显,除了同一个航班而来的老外,就属他最高,戴着黑色帽子,背着那个万年不换的运动背包,还有黑色的休闲上衣,从出口走出。

他推着一辆行李推车,上头扔着自己和同伴的四个大小不一的行李箱。每个都摔得痕迹斑斑,贴满了托运标签,像是他过去一年密集赛程经历一样醒目。

在看到殷果时,他脚步慢慢停住。

所有的兄弟都在,还有她。

在人群里,她扶着栏杆在对自己笑,只有那一块的景物是有颜色的,余下全是黑白的,不重要的。好像刘海比上次见长了,头发也长了,披到快及腰,也拉直了,豆沙粉的连帽衫将脸衬得更白更小了。她眼睛里都是泪水,笑容却在脸上。

“看顿挫见他媳妇那样儿,”范文匆没忍住,对陈安安悄悄耳语,“三条腿都直了吧?”

陈安安瞪了一眼范文匆。

“姑娘听不见,”范文匆又嘀咕,“我声儿小着呢。”

殷果眼里的水压不下去,用手背抹了抹,扶着到胸口的栏杆对他挥了挥手。林亦扬径自走到她面前,隔着栏杆,给她抹掉了眼泪。

两人相对望着,久久望着。

竟是谁都没先开口。

“最近有人追你没有?说给我听听。”他笑着低着声,当着众人问她。

大家在殷果身后全笑了。还是老样子。

她“嗯”了声,带着浓重的鼻音,故作轻松地配合他:“就是没太记住长什么样,都没你帅。”

他笑:“你是只看上我脸了?”

她再“嗯”了声,和他对视着,眼泪开始不停往下掉。是因为太激动,开心得没法控制自己。林亦扬瞧她笑着哭的小模样,心里一钝钝地痛,隔着栏杆给了她一个用力的拥抱。

第38章 王者归来日(2)

林亦扬外套里,T恤上他的味道像一剂安定,让她的心渐渐平稳下来。

他放开了殷果,看她鼻尖都是红的,眼也还红:“好像长开了,更好看了。刚走出来都没敢直接认。”

知道他在说好听的,可还是受用。

两人相对着看了几秒后,他视线从她红红的额头上滑过,是刚抱得紧,压得,转而才滑到身后的那些兄弟身上。

江杨在殷果身后笑着说:“你们聊,我们早见过几回,不新鲜了。”

“是啊,”吴魏附和,“倒是安安,从美国回来就没机会碰上。还有林霖,一直没见到吧?”

林霖抱着双臂,隔着他们这些大男人看了几眼林亦扬:“也没怎么变,好了,看完了。你们继续。”

大家笑,主动给小情侣腾出时间说话。

只有陈安安挺认真地给他们算:“赛程排这么紧,你和嫂子都没怎么碰面吧?”

陈安安打心眼里把殷果当嫂子,说完,还去看殷果。

“嗯,没怎么见,”殷果说,“还没我哥见他的次数多。”

这一年,林亦扬在赛场,她也在赛场,像在两个平行的世界。

他们这种运动员,和F1赛车和高尔夫类似,有自己的一整套比赛、赞助商体系,他们的生活就是尽可能多去报名、参加协会认可的大赛,赚奖金,拿积分。

斯诺克和九球不是一个协会,一个是英国,一个是美国,也不是一个积分榜,完全是不同体系。所以他参加什么比赛,和殷果一点关系都没有。

两人唯一有交集的就是他还打九球,但林亦扬参加的又是美国本土的九球比赛,还有当地各州的区域赛。这些比赛也和殷果没什么关系,就像她参加国内、省内的比赛,都是对内不对外。

当然,也会有纷繁复杂的混合大赛,通常会有协会不认可、不纳入积分、管理太差、奖金过低等等问题,林亦扬和殷果在世界榜单上排名已经很高,基本不去这类比赛。

不过,既然林亦扬回国了,如果有需要代表国家出征的大赛,还是有机会一起集训,一起比赛的,也要看两人能不能都加入国家队。

这都是以后的事了。

……

江杨安排了车来接,大家一道出了机场,去地下停车场。

电梯载满了人,再有孙尧推着一个大行李车上去,林亦扬瞧着这架势是要超载,带着殷果去坐下行电梯。

殷果其实只能送他到停车场,俱乐部也有夜班的司机在,要送她回家,只要不比赛她无论多晚到,都不能在外过夜。

还在想着,等大家上车时再说,可电梯还没到底,她就看到表哥等在那了。

他怎么来了?

这一年孟晓东在境外请了个教练,进行封闭训练和比赛,也没回国,殷果不光没见到林亦扬,也没机会见表哥。猛见他出现,又是难得穿一身休闲服,立在电梯下,吓了一跳。

这可是凌晨三点多。

停车场独有的汽油味混杂水汽的味道,弥漫在四周,殷果觉得表哥的目光不是对着自己和林亦扬这里的,而是后头。她回头看。

原来林霖和陈安安两个也没挤上去,缀在俩人身后,隔了十几节电梯踏板,也跟了下来。林霖在女孩子里个子很高,和陈安安差不多上下,殷果头回见她是在杭州比赛的场馆里,印象颇深。

当时殷果的第一个念头是:难怪会有东新城“双林”的说法,都有着让人见过就忘不掉的脸。当年岁积累上来了,你夸他们长得好看都觉得用词太单薄,还有气质糅在里面。

孟晓东在看林霖时,林霖没躲避,微微笑着,问他:“来接你妹?”

“对,”孟晓东在瞅着她,“你怎么样?身体?”

“挺好的。”

殷果看见孟晓东蹙着眉,多瞧了一眼林霖的腰,她被表哥眼神提醒,留意到林霖穿着的白色小羊皮皮衣里,是高腰的短袖。若隐若现露了一截皮肤,不细看,看不到。

她心里想,林亦扬和吴魏在那个清晨讲述的故事里,一定是省略了要紧的没说。

不过从那一眼后,孟晓东就不再理会林霖,做出了一副着急走的架势。

“再不走,你妈又要给我打电话了,”孟晓东对林亦扬解释,“本来是让俱乐部的司机接她,怕司机看到航班号,发现时间不对,以后说漏了嘴。我就自己来了。”

很明显孟晓东是要说清楚:他是为了妹妹来的。

没等林亦扬接话,林霖轻飘飘地来了句:“你是哥哥,来接也正常。”

“是,”孟晓东慢了半拍,说,“正常。”

这句结束,孟晓东和林霖再无交流。

这两人的仓促对话,让四周气压急速下降。

好像今天的主角应该是他们,从海外归国的是林霖,而来接机的是孟晓东……殷果和林亦扬这两个反倒成了陪衬。

她一想到即刻要回家,也没空再体味表哥和林霖之间的蛛丝马迹,手指握在林亦扬的掌心里,给他解释:“我家里不让夜不归宿,必须要回去。”

虽然这个时间从机场走,到家估计也要天亮,但规矩不能破。

林亦扬和她隔三差五视频,早发现她除了比赛都是住在家里,并不觉得有意外,他对孟晓东说:“你们聊两句。”

说完,拉着殷果的手,把她带到略远一些的车道旁。

机场的地下停车场没有避人的角落,除了深夜车流人流会少一半,和平日没差别,电梯上下是不间断的客流,四通八达的车道里是一辆辆排队驶过的大小轿车、公务车。俩人最多是避开孟晓东他们,说几句悄悄话。

殷果看着林亦扬的头发,长了一些,上回去给他过生日,他剃了个寸头,活脱脱像个美剧里监狱里经常见的人。现在好多了。

不过细想,那种发型更贴合他的本性,就是穿衬衫西裤打比赛时候违和感太重。

林亦扬一开始藏得很深,接触多了,殷果能很明显感受到他的气场,是在各种街头场所摸爬滚打长大而留下的老练和沉在骨血里张扬。他用了很多年把自己的这种气质盖在了一层层书本下,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底下还是那个鲜活的男人。

她悄悄把他衣服拉链拽着,滑下去,看见黑色短袖上的白色手写体Saint Laurent。不出所料,就是今年送他的那件,白色的在自己行李箱里,她也一直带着。

“干什么?”他明知故问,“一没人就拽我拉链?”

被他说得臊得慌,想给他重新拉好,又听见他说:“别和家里提我,给我点时间。”

“一直没提过,我哥也让先藏着,”她轻声说,“还怕你会生气,没敢和你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