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果妈妈和体育局的同事们在一起。

他们到了地方,殷果先和妈妈打了声招呼,跟着孟晓东进了大厅,算是代表北城来的人。

追悼会现场布置简单,贺老的遗像在当中,整个大厅被送来的花圈堆满了。

贺老有两个女儿,大女儿早几年去世了,留了一个外孙,小女儿给他生了个外孙女。早年师母也去世了。这个家不算人丁兴旺,这几天主要靠小女儿和女婿,还有几个徒弟忙里忙外操办所有的后事。

殷果走入大厅,孟晓东接过门口接待台的笔,在本子上签下自己和殷果的名字。

她环顾四周,没看到林亦扬。

正在想,要不要给他发个微信,告诉他自己已经到了现场,反倒是右侧,有了熟悉的说话声,是吴魏的。楼梯下走上来了几个人。为首的就是林亦扬和江杨。

两个人都一样,穿着黑衬衫和西裤,全身黑。

从公开赛提前归国到今天,三日未见,理应不会有什么大变化,可他已经在肉眼可见的状态下瘦了一大圈,不光是脸,手臂那里也是,衬衫不再服帖合身了。

殷果和他目光对上,心口像被刀锋刮了一下。

林亦扬的脚步慢下来。

众目睽睽,不好多说,也不好多做什么。他一慢,身边的江杨,还有身后东新城老一辈的人索性都站住了。

殷果屏着息,眼前的他像在慢镜头里,直到,站在她眼前。

最想念的男人,在一米之遥的地方立着。

林亦扬这几天说了太多的话,安排太多的事,做了太多的决定,到面对自己女朋友反倒想不到要说的话。

孟晓东搁下笔,先打破了安静:“有什么能帮忙的,尽管说。”

林亦扬拍拍孟晓东的手臂:“你已经帮到了。”

帮着在这两天安抚殷果的情绪,让她顺利比赛,再把她平安接回来。已足够。

林亦扬最后深看了一眼殷果:“仪式要开始了,我先进去。”

这话像给孟晓东的,其实是对殷果说的。

殷果轻颔首,感觉他和自己擦身而过。东新城最新一代的带头人,身边左右都是昔日的兄弟,一个不少,在这里负责接待全部来自业内和体育圈的同僚。

殷果在人群后边,门边,在自然光和灯光的交汇处,看着他。

看他和旁人握手,寒暄。

追悼会很快开始,重要的来宾站满礼堂,小辈一些的没有立足之地,都在大厅外,楼梯上站着。江杨是今天追悼会的主持,他刚离开医院,气色很差。

但作为一个带领东新城走过十几个年头的男人,就算马上要进手术室了,站在这儿,也能主持完全场。

很寻常的追悼会流程,殷果第二次近距离面对林亦扬,是和家属握手,她跟着表哥,一个个握过家属的手,再到几个徒弟,站在家属末尾的就是林亦扬。全都在哭,除了这位最受宠的小徒弟,只有他是冷静的。

所有来的人,一个个说着节哀,和每个家属、徒弟握手。

殷果跟着队伍,到他面前。

林亦扬对她伸出手,她握上去。他掌心粗糙的纹路,滑过她的手背,随即分开。

握手结束后的人,都先后离开了礼堂。

殷果的行李箱被表哥取下车。他带着箱子和她去停车场,殷果妈妈在等她。

殷果总觉得,自己和林亦扬握手之后,他在目送自己。

以至于她跟着孟晓东,走到停车场旁的花坛,见到妈妈了,还觉得身后有他一道沉默的目光。

“飞了十几个小时,累不累?”妈妈在问他。

孟晓东接了车钥匙,打开后备箱,把她的行李箱放到殷果妈妈车后。

她笑笑:“早习惯了。”

“先回家,”殷果妈妈说,“晓东你也一起过来,外婆在,想和你们俩吃饭。”

“好,”孟晓东应着,“我开车跟着你们。”

殷果看着表哥和妈妈的互动,却在想着林亦扬。

她想留下,想单独见他,想和他说上几句话。

不想走……

孟晓东转身,要去开车。

“妈……”殷果突然出声,“我晚点儿再回家,行吗?”

孟晓东停住脚步,殷果妈妈也停住动作。

恰好有一辆轿车驶出停车场,经过时踩了刹车,和殷果妈妈告别。殷果妈妈笑着对车上上挥手,这才转而瞧她,略沉默片刻问:“外婆也很想你,不先回家看看?”

她恳求地望着母亲:“晚上就回家。”

短暂的沉默,让人越发不安。

她怕自己太直接,反而带来不好的结果,看了看孟晓东,孟晓东也暗示她缓一缓,还是先回家。未料,在兄妹俩眼神交流时,反而听到了妈妈的一声叹气:“去吧。”

言罢,再叮嘱了一句:“别太晚。”

殷果露出了几天来最开心的笑容,她激动地说了句“谢谢妈”,立刻跑了。

殷果妈妈看着女儿的背影消失,对孟晓东说:“晓东,你知道吗?今天来这里的人,十有八九都受过贺老恩惠。”

所谓的恩惠,并不一定是物质,而是精神助力。

殷果妈妈大学毕业初入这行,考裁判资格,在赛场上经常会看到贺文丰老师的身影。那个年代台球比现在还小众,她喜欢,想做裁判,家里没人理解,一级级裁判考试、考核,都是摸索着前进的。凡是有的职场内斗,在任何行业都有,裁判员也逃不开,无数次想放弃,就和经常到赛场看人比赛的贺老聊天。

贺老平日严肃,但也很风趣,对她最常说的就是:人嘛,一天天过,挑每天最想做的,最高兴的事来做。别想太多,别想太远,看着当下,看看脚下最真实的路。

贺老一直没学会用鼓动人心的“梦想”二字,那是属于新一代的词,经常拍着胸口说,就是那股子劲儿,想起来就激动,睡不着觉,想去做,浑身的血都是热的,沸腾的。

林亦扬有多幸运,当年能师承贺文丰,少年的他感受不到全部,相信在今天见到这么多前辈从全国各地赶来吊唁前辈,不止是他,包括贺老的所有徒弟,东新城的所有人应该都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东新城与其说是一个球社,不如说是一个传承地,也许它日后会没落,也许更好,但都不影响它这个名字的地位。

而林亦扬,就是它今后的领路人,这是贺老在去世前亲自定的。

***

林亦扬的车不在停车场,而在礼堂后边的一个角落。

他搬着一个纸箱子出来,里边是一些杂物,要带回东新城的。他把箱子扔到后备箱,上了车,副驾驶座那一侧的车门被打开,上车的人在对他笑。

林亦扬右手还拉着安全带,一瞧见她的脸,停了几秒后,露出了这几日唯一一次的真实笑容:“不怕被人看见。”

“我妈知道了,”殷果抑制不住地笑着,“我哥替你扛了一刀。说是他撮合的,撮合我们。有我哥在,没事的。”

林亦扬偏头看她,她斜靠在座椅上也看他。

她主动握住林亦扬在方向盘上的右手,林亦扬反握住她的,指腹在她手背上划了划。

“你准备去哪?刚刚?”她主动问他。

“回东新城。”

“那就去东新城吧,”她说,“我陪你回去。”

还没去过那里。

北城俱乐部是后来孟晓东重新选址开的,就是因为嫌弃先前的地方不中心,不方便。而东新城从建立之初到今天,地址就没有变过,还没有林亦扬租的球房位置好,但胜在大。

主楼的面积大,一共上下三层。

殷果下了车,被林亦扬带到大门外,看到“东新城台球社”的牌匾,经不住去观察四周。

大院的红围墙和铁门,拦出了一块独有的地方,这边是主楼,那边是一层的二层小楼。小楼后边有一块空地专门停汽车。

今天俱乐部的全体人员都去了追悼会,回来的人少,加上林亦扬的那辆车,不过三辆。

林亦扬因为看到殷果,消沉的情绪有了一点好转,再加上今天全部事情都处理完,算是了了一桩心事,比前两天好了不少。但心头的乌云尚未散尽,依旧话少。

殷果也不想在今天和他多聊什么,只想陪着他。

一楼有一群小孩在练球,年纪很小,都不到十岁的样子。

她跟着林亦扬走上楼梯,迎面下来的是承妍和几个东新城的年轻女选手,这次全美公开赛和世锦赛都没有承妍,两人这还是在当年纽约一见后……第二次打照面。

她看到殷果也很意外,在追悼会上人太多,根本没留意到彼此。

“六哥。”承妍在叫他。

余下的人七嘴八舌在叫他:“六叔。”

林亦扬点头。

女孩子们蜂拥下楼,楼梯大部分被她们占了,林亦扬见殷果停在那,直接扣住她的手腕,带她从最右侧上了楼。

等到俩人拐弯了,背影消失了。

承妍还扶着楼梯扶手,在那压着内心的诸般情绪。

殷果走在林亦扬身边,因为承妍分了心。先前把这件事忘了,如果林亦扬回到东新城,就要每天和承妍见到。而自己要比赛、训练,和他聚少离多……

林亦扬走到二楼南面第一间办公室,掏出钥匙,打开办公室的门。

门推开。

里边有简单的办公桌和沙发,茶几上,烟灰缸里烟灰积满了,凌乱地堆着各种烟头。

是昨晚上几个大男人在这里聊了整宿留下的,上午开了半天的窗,烟味也散了七七八八。林亦扬去把窗户都关上,窗帘也拉上。

殷果被他拉着手腕带到沙发上。他先是让她坐下,又以最疲倦的状态躺到沙发上,头枕上了她的腿:“人不太舒服,”他哑着嗓子说,“睡会儿。”

她从没见过如此的他,哪怕当初生着病,奔波在两地和她谈着近乎于异地的恋爱,也是游刃有余。而现在,他把几日来撑着自己的心气都散了,露出了最真实的一面。

这是他从回来后最想睡,也唯一觉得自己能睡着的一次。接手东新城是昨天的决定,所有私人物品还在自己的球房,这里的宿舍也没收拾,办公室床都没有,只有这个皮沙发。可好像回到这里才是对的。

他想起清明节那天弟弟敬自己酒,还是那句话:找个家吧,哥。

……

躺在这间办公室的沙发里,他没有比今天更想要这个东西:一个家。

家里有她就行,也只有她了。

第51章 命运的潮涌(5)

林亦扬用手背挡着眼睛,将这冲动的念头压了回去。

两人确定关系到现在一年零一个多月,见面的日子却极少,到今天才28天。因为见得少,他都尽量让她看到好的自己。而那个也会烦躁失意,颓废不自信,会有坏情绪和消沉低落的林亦扬,她几乎没见过。

而且她才刚毕业,二十二岁,要他是殷果爸妈,也不会高兴女儿这么早步入婚姻生活。

林亦扬一直不出声,殷果反而先迷瞪瞪睡着了。毕竟是长途飞行回来,也累得要命。

梦里,敲门声一声比一声重,殷果懵懵地睁了眼,林亦扬也被敲门声惊醒了,翻身坐起,缓了半分钟才去开门。

门外,吴魏咳嗽了声:“孟晓东打电话给江杨,江杨找我,让我来把你叫醒……说别太晚,今天刚回国,家里都还在等着呢。”

林亦扬抬腕看表:“知道了。”

以为下午会醒,没想到直接睡到天黑。

吴魏传完话,识相闪人。

林亦扬关了门,从墙角的一箱矿泉水里拎出来一瓶,拧开润喉。

怎么都睡到天黑了?

殷果也没想到自己和林亦扬靠在一起能睡到这个时候。她揉着肩膀,走到窗边想呼吸新鲜空气,从这个角度能看到大铁门和旁边的二层小楼。

瞧了会儿风景,感叹着:“你这里比旧北城大多了。”

“过去只有二楼,”林亦扬开了灯,“我退出那年,江杨接了班子,你眼前的一切都是他的功劳。”这个殷果知道,表哥也说过。

江杨接手时年纪很轻,二十刚出头,一带东新城就是十几年。

赚不到什么钱,全靠一腔热血和真心热爱。

“他胳膊的手术早该做了,一直拖着,都为了球社,”林亦扬不无感慨地说,“他最好的十年都在分心,分给了东新城,要不然个人成绩会更好。”

他是真心希望江杨能自由几年,单纯打打比赛,补偿江杨十几年来的辛苦。

“你这次为什么忽然接东新城了?”这是殷果一路回来的困惑。

“一开始不想接,”林亦扬说,“一是对老师有愧,二是和江杨理念不同。他想用明星球员的号召力来壮大这行,我更想培养一种像斯诺克在英国,九球在美国的文化氛围。所以回国本来想单干,但和老师谈过两次后,发现老师是支持我的。”

老师当时的原话只有五个字——想到就去做。

贺老和林亦扬脾气是最像的,最能说服他,也自然改变了他的想法。

***

因为孟晓东在催,林亦扬没让她多留。

两人一路下楼。

这个时间,东新城的一楼是对外开放的,会有社会上的爱好者来打球,东新城一些家境不宽裕的选手会做陪练,赚一些外块。

北城也有这种选手,按照小时计费。

殷果走到大厅,瞧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竟然是全美公开赛上的亚军刘希冉……她明明是今天回来的,竟没回家休息,而在这里做陪练赚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