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清华郡主的目光,从始至终就没放过牡丹,见牡丹与李荇对着胡旋儿指指点点的,便拿扇子掩了口朝刘畅靠过去,轻声道:“看见了么?她喜欢胡旋儿,我就拿胡旋儿给她,叫她莫要再缠着你,你看如何?”

刘畅的眉毛顿时竖了起来,将手里的筷子重重一顿,冷笑道:“原来我在你心目中,就如同那下贱的胡旋儿一般的?”

清华郡主恍觉失言,却也不甚在意,娇笑着拿扇子给刘畅搧了搧,贴在他耳边道:“你想多了,我这不是太喜欢你了,故而冲口而出么?你在我心中是什么样的地位,你自己应当最清楚罢。”

刘畅的脸色好看了些,抬眼看到牡丹与李荇谈笑正欢,不由又重重地哼了一声。清华郡主见状,“啪”地一下将扇子拍在几案上,也沉着脸重重地哼了一声。

此时鼓弦停下,胡旋儿跳完了舞,得意洋洋地向四周行礼讨赏,席间众人本该有赠赏,但主人不曾打赏,其他人却不好妄动。偏刘畅面无表情,没有任何表示。

没有想到刘畅竟然这般不给自己面子,清华郡主大怒,回过头去死死地盯着刘畅,刘畅不吭不声地喝着酒,看都不看那彷徨无措地立在中间,眼圈都红了,不知该上还是该下的胡旋儿一眼。

潘蓉见势不妙,忙扬声笑道:“跳得好舞!赏红绫一匹,钱一万。”他身份高,与刘畅关系又好,却是可以不用看刘畅的眼色行事。

刘畅此时方懒洋洋地道:“赏白绫一匹。”

众人方纷纷言赏,胡旋儿忙跪伏在地谢赏。

胡旋儿退下后,丝竹之声暂停,刘畅向李荇发问:“行之,你何故来迟?不但姗姗来迟,还躲在那里,这是怕被罚酒么?你说吧,现在该怎么办?”

李荇起身笑道:“我有事,故而来迟了一步。我先罚酒三杯,然后再给大家赔礼。”言毕就将牡丹席上的酒倒入婢女奉上的琉璃杯中,干脆利落地饮了三杯。

潘蓉笑道:“一段日子不见你,还是一样的爽利!你说赔罪,怎么赔的好?”

李荇微微一笑:“我有一件宝贝,保证在座的各位都没见过!今日就给大家赏玩一番,权当赔罪。”

自己什么稀罕的东西没见过?清华郡主微微不屑地道:“什么东西这般稀罕?”她面上做得不屑,实则却也被引得好奇万分。

潘蓉抚掌大笑道:“别卖关子了,快些儿,我可等不及了呢。”

李荇笑道:“就快了。”随即走到众乐伎面前,低声吩咐了几句。

忽听得一阵马蹄声响,众人俱都惊奇地引颈相向,却见一对穿着彩衣,年约十二三岁,玉雪可爱,长得一模一样的双生子笑逐颜开地牵了一黑一白,身高体型相仿的两匹马来。那马长得健美精神,打扮得也格外精致,颈后的鬃毛被金玉璎珞打理得整整齐齐,披着五色彩丝,往绿草茵中一站,却也不曾埋头吃草,或是作了惊恐胆怯状。

“这是做什么?”清华郡主拿扇子掩了口,娇笑道:“行之,你这是打算卖马呢还是卖人?我看你这两匹马卖相虽好,但我府中最不缺的就是马。还不如把这对童儿卖给我,我倒是可以给个好价钱!”

李荇淡淡一笑,对着众乐伎潇洒地打了个响指,钟鼓之声一起,那两匹马儿便突然精神起来,随着乐曲旋律,或昂首、或摆尾、或起立、或横走、或宛转回旋慢行、或在原地踢踏腾空,姿态诸多,最难得的是动作整齐划一,丝毫不乱。

与胡旋儿跳舞之时又有所不同,席中众人皆屏声静气,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两匹马,满脸的惊讶。林妈妈、玉儿、雨荷等人更是看得如痴如醉。

牡丹虽然也觉得好看,但因为前世看过太多马戏的缘故,并没有他们那般惊异,却也装作惊异万分的样子来。忽听得有人在她耳边道:“没有想到马儿也能随乐起舞的。”

牡丹回头,只见潘蓉的妻子白夫人立在她身边淡淡笑道:“你这里风景很好,我可以和你一起坐么?”

这是今天席中第一个主动向自己示好的贵夫人,牡丹愣了片刻,不卑不亢地笑着让了一半坐席来:“承蒙您不嫌弃,请坐吧。”

白夫人优雅地在牡丹身边坐下,示意侍婢去将她的杯盘碗盏等物取过来。然后也不说话,就静静地看着马儿表演。

一曲终了,那马儿立即随声止住。

顷刻之间,叫好声如同潮水一般袭来,潘蓉的叫声最响亮:“好呀,好呀,厚赏!赏彩缎两端,钱十万!”

那两个童儿笑嘻嘻地牵着马儿上前领赏,每每有人奉上财物之时,便轻轻用马鞭打打马儿,那马儿便将后腿曲下行礼,以作答谢之姿。更是引得众人啧啧称奇。

清华郡主与刘畅虽然也曾厚赏,脸色却是都不好看。清华郡主是因为刚才自己没有眼光,说了傻话,深觉没有面子。刘畅却不知是想到什么上面去了,左看看李荇,右看看牡丹。但见牡丹神色淡淡的,还不如刚才看到胡旋儿那般兴奋,便垂眸想了片刻,指着男宾席道:“行之,你的位子在那里。”

李荇无所谓地入了座,望着刘畅笑道:“真是对不住,糟蹋了你的好草皮。”

刘畅只笑不语。

潘蓉道:“行之,你这宝贝从哪里弄来的?”

李荇道:“我此番去青海,途中见到稀奇,花了万金才从一位胡商手里买了来。唤作舞马,感觉还不错吧?”

潘蓉眼珠子一转:“我给你三倍的价钱,你把它们让给我好不好?”这样稀罕的东西,若是献入宫中,岂不是大功一件?

他话一出口,刘畅与清华郡主俱都猜到他是个什么主意,几乎是同时,刘畅道:“让给我,我给你五倍的价钱!”

清华郡主道:“给我!我给你六倍的价钱!”

席间众人听得咋舌,然而席上三位却都是打的如意算盘,高价买来,献入宫中,所得远不止付出的这一点。

李荇哈哈一笑:“大家都觉得这舞马还看得?”

众人纷纷点头,李荇道:“那我就放心了。”众人的心一沉,果听他徐徐道:“这样稀罕的东西,我怎敢独占又或是卖了享用?不瞒诸位,我是要敬献入宫的。”

潘蓉三人的表情顿时精彩万分,清华郡主更是嘴都气歪了。牡丹在对面看见,不由暗自好笑,这明摆着就是调戏嘛。李荇却是根本不知这三人心中不好过的样子,举起自己面前的空酒杯道:“怎地不与我上酒?”

白夫人淡淡地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你看这天底下,大家都差不多。不过会装与不会装而已。”

如果说,她先前主动在自己身边坐下是示好,那么现在对着自己说这个话,就是明显的安慰自己了。牡丹心中淌过一股暖流,真心实意地望着白夫人一笑。

却见潘蓉突然起身,往外去了。少顷,迎了一个身材高大,小麦色皮肤,轮廓深邃的青袍男子进来,亲自引着那男子在男宾席第一位上坐下,方笑嘻嘻地同刘畅和清华郡主道:“这是我和你们说过的那位朋友,蒋长扬,蒋成风。稍后的飞刀鲙鱼,就由我二人来吧!”

众人也不见惊奇,立刻便有婢女抬上几案砧板并刀具瓷碟等物,以及已经收拾好的新鲜鲫鱼来。

侯爷世子亲自动手切生鱼片?果然稀罕事物多,牡丹又笑眯了眼。

第十三章 乱(一)

白夫人见牡丹喜气洋洋,满脸期待的样子,忍不住道:“你很喜欢这个宴会?”

牡丹连忙收了脸上的喜色,解释道:“我自幼身体不好,缠绵病榻,错过了许多美好的事物。去岁秋天重病一场,险些丧命,从那之后,我便想通了,人生得意须尽欢,反正总得活下去,为什么要整日愁眉苦脸的呢?不要说人家看着烦,就是自己照镜子也不好看啊。”

白夫人道:“人生得意须尽欢,是这个道理,我先前倒小看你了。”

牡丹哈哈一笑,把目光投向上首。

潘蓉和蒋长扬并排而立,潘蓉由着侍女系上了精美的丝绸围裙,蒋长扬却不过只是将袖子挽上去而已。

刘畅的筷子一敲酒杯,二人就摆开架势,专注地动作起来,去皮剔骨,切片,两个人的动作都是干净利落,手起刀落,节奏感很强,与其说他们是在切鱼,不如说更像是华丽的刀技表演,刀光闪闪中,盘子里的鱼丝很快堆成了小山。

侍女们不断地将他二人切出来的鱼丝各取一半放入铺了新鲜紫苏叶的小瓷盘中,再配上一小碟用蒜、姜、橘、白梅、熟栗黄、粳米饭、盐、酱八种调料制成的八和齑,倒上一杯用炒黄的米和绿茶煎成的玄米茶,鱼贯送至客人的席前。

白夫人低声和牡丹解释:“每个人案板上的鱼数量是有定数的,他二人这是要比谁更快,谁切的鱼脍更薄更细。你看,差距出来了吧?”她用筷子翻动着盘子里的鱼丝给牡丹看,乍一看,看不出什么,直到筷子挑起来之后,牡丹才发现厚薄精细程度完全不一样。

蒋长扬切的,又薄又细,白夫人对着轻轻一吹,竟然飘了起来,而潘蓉切的,就没这样轻薄了,明显是蒋长扬切的两倍那么厚。

白夫人将潘蓉切的扒到一边,微微不屑地道:“他这个手艺也就和我们家的厨子差不多,也好意思拿出来当众炫耀。”夹了一箸在八和齑蘸了蘸,放到牡丹的碟子里,叹道:“这东西寒凉,你身体弱,少吃一点。”

仿佛是为了验证白夫人所言不虚,“嚯”的一声轻响,蒋长扬切完他案板上的最后一条鱼,将刀放在了砧板上,淡笑着对众人揖了揖,回身立到一旁就着侍女送来的姜汤洗手去腥,撩起袍子坐回了席间。而此时,潘蓉的案板上还躺着两三条鱼。

刘畅大笑道:“阿蓉,你输了!还切么?”

潘蓉也觉得没有意思,“啪”地一声将刀放下,伸着两只手任由侍女上来替他洗手擦手整理袍服,懒洋洋地道:“成风,我苦练了两年,还是不及你。罢了,我说过的话一定算数。”

刘畅笑道:“你自然是比不过他长年握刀的,你该心服口服才是。”

清华郡主笑道:“你们打的什么赌?”

潘蓉笑得促狭:“秘密。”边说边扫了牡丹一眼,见牡丹望去,便转而对着白夫人抛了个媚眼。

白夫人视若无睹,只问牡丹:“你可曾见过今日这株花了?你觉着如何?我围着看了半日,却没看出到底是什么品种来。”

牡丹笑道:“此花与夫人恰好同姓。风姿却是不错的,与我那几盆花比较起来,算是各有千秋。”

玉板白,色白似玉,瓣硬,雄蕊偶有瓣化,荷花型,花朵直上,优点是着花量高,花期早。刘畅这一株,不过就是占着个推迟了花期,同株生了雄蕊瓣化程度高的几朵花,又是自己那些陪嫁的牡丹中没有的品种,所以被他视为稀罕物,故意拿出来炫耀而已。

实际上,牡丹私下里以为,按着此时众人的观赏眼光,玉板白与同为白色系的玉楼点翠、瑶台玉露比较起来,一定会认为楼子台阁型的玉楼点翠和绣球型的瑶台玉露更美丽珍贵。只是二人关系微妙,当着白夫人,她却是不好点评。

白夫人一笑,指了指上首正缠着蒋长扬说笑的潘蓉轻声道:“有人想算计你的花,你小心了。”

牡丹一愣,原来潘蓉先前帮自己就是为了这个目的,他是不是也怕那株魏紫被清华郡主给弄去呢?她抬眼认真地望着白夫人低声道:“不管你出于同情还是出于什么原因,我都非常感谢你提醒我。那几盆花,无论如何我都是不会给人,也不会卖的。”

那是她今后安身立命的本钱,不到万不得已,她怎么也不会弃了它们。

“既如此,我便尽力劝他打消这个念头罢。”白夫人定定地看了牡丹一眼,摇了摇手中的刺绣兰花团扇,几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

牡丹突然没了好心情。她不安地调整了一下因为不习惯席地而坐而变得麻木的双腿,垂眸望着面前精美的食具和精致的饮食,暗想,等到那一天,她的日子也许不会有现在这样过得豪奢,但她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过得提心吊胆。

不多时,众人酒足饭饱,进入赏花环节,刘畅笑道:“在座的诸位都知道,寒舍种了几株花,侥幸勉强入得眼,每年春末夏初,总能给诸位在闲暇之余添上一点乐趣。今年却又与往年不同,敝人新近得了一株玉板白,生而有异,不但比寻常的玉板白开得晚了许多,还有一树同开两种花型之迹。”

说完之后,他并不急着立刻揭开青纱,而是含笑望着众人,听众人说了一通恭贺的好话,方起身准备亲自去揭开青纱。不过刚站起身,清华郡主就用扇子挡住了他,娇笑道:“子舒,让我先睹为快如何?”

这便是她要去做了揭纱之人的意思了。牡丹心想,不过就是如同现代人剪彩一般,喜欢请个领导明星之流去执剪,冲着清华郡主那唯我独尊的性子,这种行为也算不得什么。刘家小儿既然要捧她,便该从了就是。

谁知刘畅哈哈一笑推了过去:“来者皆是客,我若是让郡主先睹为快,岂不是有意怠慢其他宾客?下次可就没人来玩了。”竟然是径自就去揭了那块青纱。

清华郡主娇笑道:“你这个人呀,这般狂傲,心里眼里总是没有人。”说着回眸狠狠瞪了牡丹一眼,瞪得牡丹莫名其妙,只当是她疯了不正常。

众人纷纷起身去观赏那玉板白,又去看牡丹院子里抬出来的那几盆花。牡丹也跟在白夫人身后上前赏花,趁空给雨荷使了个眼色,雨荷会意,起身离去。

不多时,众人开始点评作诗,牡丹不会,也不愿意剽窃谁的诗句成就自己的才女之名。因见李荇已经独自绕出了宴席场所,便趁着众人凝神思考,无人注意自己,便带着林妈妈和雨荷跟了出去。

清华郡主一直就没放弃过关注牡丹,见状不动声色地对着自己的一个婢女抬了抬下巴,那婢女点点头,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潘蓉却也拉了那蒋长扬一把,示意他跟着自己出去。蒋长扬淡淡地扫了冥思苦想的众人一眼,转身跟在潘蓉身后,出了宴席场所。

第十四章 乱(二)

牡丹按着事先商量好的,由雨荷引开林妈妈,她自己则坐在一个四面没有任何遮挡的亭子里坐着等李荇。所谓龌龊,都生于阴暗处,这里人来人往,光明透亮,根本不具备作案的条件,就算是有人想抓她的错处也抓不到,她要的是清清白白、正大光明、拿着该拿的嫁妆走人的和离,而非是被人泼了一身脏水后被休弃。

李荇并没有让她等多长时间,很快就进了亭子,也不废话:“丹娘,你有什么话要同我讲?”

牡丹深深一福:“表哥,这日子我过不下去了,我想和离。请你帮我。”

久久没听到李荇回答,牡丹一颗心跳得咚咚乱响,心想,虽然叫了这一声表哥,到底是外人,不想搅入这场乱麻中去也是正常的。如果真是那样,她便只有破釜沉舟了。

李荇长叹了一口气,沉声道:“宁拆一座庙,不拆一桩婚。我若答应你,好像是做缺德事。”

牡丹抬眼望着他:“你帮我才是功德无量!我需要你帮我说服我爹娘他们。那时候成这亲也是没法子,既然我现在已经好了,他家也不乐意,不如放彼此一条活路,又何必逼人逼己?与其这样卑躬屈膝的活着,我不如死去!”大好的青春浪费在这样一个人身上,浪费在和一群女人争斗上,岂不是太可惜?

李荇的眼神闪了闪,道:“我看你现在的确似乎比从前想得开了许多。但你要知道,开弓没有回头箭,世上没有后悔药。一旦成功,从此以后,你就与他再无任何瓜葛了,见面便成路人,你不会后悔么?”

牡丹忙道:“我想通了的,我去年秋天病那一回就想通了,不是我的就不是我的,怎么求也求不来。若不是我爹娘他们不肯,我也不会厚着脸皮来给你添麻烦。”

看来谁都知道何牡丹痴恋刘畅啊,难怪得上次她归宁时,才一和何夫人提起个头,何夫人就骂她小孩子脾气,一会儿一个样,简直不懂得轻重。都怨死去的何牡丹是个傻瓜,之前一门心思地替刘畅遮掩,把他说得天花乱坠的。至于去年秋天那场重病侥幸不死,不过越发证明了刘家是她何牡丹的福地而已。说起来,何家的要求也真是低,最主要的是女儿能活下去,然后有名分,没有受到明面上的伤害就行。

见李荇在打量自己是不是说的真话,牡丹紧张地挺了挺胸膛,尽量让自己的表情显得坚毅,努力摆出坚贞不屈,永不后悔的革命样给他看。

李荇看得抿嘴一笑,算是相信了牡丹不是心血来潮。他对何刘两家这事儿清楚得很:“你这事儿,光靠姑爹和姑母他们同意还不算,还得刘家同意。当初刘家答应过,若是你们不成了,责任又在他家,就得把那笔钱尽数还回来。先不必说姑爹和姑妈他们会不会相信你离了刘家也会没事,就说刘家为了不还这笔钱也肯定会找借口死赖着不放。就算是姑爹姑母不要那笔钱了,刘家为了防止手中再无筹码,导致当年事泄,只怕也是不肯的。

再说,你若是主动提出和离,便是出夫,刘畅的性格从来吃不得半点亏,怎会允许你率先提出舍弃他?况且,表面上他除了清华这件事之外,并没有什么明显的过失。而这种事情,世风日下,世人已然见怪不怪了,他一句改了也就改了。就算是最后勉强同意和离,他定然也会想法子出了这口气,反把污水泼到你身上,所以,吃亏的人还是你。因此,此事需从长计议。”

牡丹道:“就是因为这些原因,我才需要表哥助我。先前我还想过义绝来着,可条件达不到。”义绝的四个条件中,夫犯妻族,夫族妻族相犯,不可能发生;而妻犯夫族,妻犯夫,她可以去做,却是害了自己一辈子。

李荇修长的手指轻轻敲了亭柱几下,道:“你放心,你从小到大没求过我,好歹开了回口,我总得替你细细筹谋才是。”

“假设能摆脱,稍微吃点亏我也能接受。”此间女子的地位虽然较高,但始终也是个男权社会,牡丹笑道:“如果可以,今年秋天之前我就想搬出去。”秋天是牡丹花的繁殖季节,那个时候搬出去,正好实施她的计划,不然平白又要耽搁一年。

“这么急?”李荇微微笑了,“看来你真的是死心了。那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牡丹歪着头想了想,笑道:“我还没想好,但不管怎样,总要好好活下去,要努力过好日子。尽量不给别人添麻烦,不叫旁人看笑话。”

李荇抬眼看着她,低声道:“你一定能得偿所愿。”

忽听得不远处有人重重地咳嗽了一声,牡丹回过头去,只见潘蓉与那蒋长扬立在不远处的一丛修竹旁,潘蓉脖子伸得老长,却被蒋长扬牢牢揪住了袖子。看似是二人早就发现了自己和李荇,潘蓉想过来看热闹,却被蒋长扬拉住袖子,还出声提醒自己。

果见潘蓉满脸郁闷地从蒋长扬手里将自己的袖子拉出来,大声道:“你们躲在这里说什么悄悄话呢?”这蒋长扬真是的,若不是他多事,自己潜去拿了那二人的把柄,还不好胁迫他二人一回?

李荇泰然自若地对着潘蓉和蒋长扬行了一礼,笑道:“说笑,不过是自家兄妹许久不见,叙叙旧而已。”牡丹在一旁淡淡一笑,表示赞同。

潘蓉的眼珠子转了转,在牡丹和李荇二人的脸上来回扫了几遍,但见二人俱是一脸的坦然,想想刚才的确也没看见有什么失礼的举动,何况此刻已经失了先机,说什么都无用。便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亲热地道:“你这趟去得远,很久不曾见面,自家亲人是该叙叙旧才对。”

牡丹见他突然变了态度,想到先前白夫人提醒自己他要算计花的事情,下意识地就想躲开他,便低声道:“表哥,他今日殷勤得紧,只怕是别有所图。”

这个病弱娇养的表妹如今竟然也懂得揣测人心了?李荇闻言,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低声道:“我知道,稍后你就先回去吧,我自会派人与你联系。”言罢上前天花乱坠地与潘蓉攀谈起来。

牡丹在一旁静立片刻,因见不远处雨荷与林妈妈拿着一把伞和一个食盒走了过来,便上前将食盒接过递给李荇:“还请表给替小妹送到家中。”然后告退。

潘蓉道:“弟妹你别走,我有事要同你商量。”

牡丹暗叹一口气,笑道:“商量不敢,还请世子爷吩咐。”

潘蓉道:“你这人真是的。我说了此事,不管你肯与不肯,都是吩咐,倒像是我仗势逼迫你似的。”

李荇笑道:“丹娘你可以放心了,若是你不肯,世子爷断然不会逼迫你。”又看向一直在一旁不说话的蒋长扬:“这位蒋兄,您也听见世子爷说的话了,是不是这个意思?”

那蒋长扬淡淡一笑,张开两匹微薄的嘴唇,斩钉截铁地道:“是。”

“都是些什么人!这般小瞧我,我与你们拼了!”潘蓉翻了个白眼,又望着牡丹谄媚地笑:“弟妹,实不相瞒,我是有要事相求,天下间只有你帮得我,你若是不帮我,我便要死了!”

李荇勃然变色:“还请世子爷言语自重!”林妈妈也将牡丹拉到自家身后,警惕地瞪着潘蓉。

潘蓉啧了啧嘴,道:“至于么?我是想向弟妹高价买两株花,怎么就不自重了?就是那盆魏紫和玉楼点翠,弟妹若是割舍得,我愿出一百万钱。”

牡丹默默算了算,一百万钱,就算一个接头值一千钱,也够她卖一千个接头,或者是供人游园一万次的。对旁人来说,也不算太吃亏,可对她来说,就是大大的吃亏了。试想,五年后,经她的手,可以繁殖出多少来?这一百万钱,算得什么?当下便笑道:“世子爷是在为难小妇人了,先前郡主索要时小妇人就曾说过,这是父母所赠之嫁资……”

潘蓉急了,看了蒋长扬一眼,道:“她那是强取豪夺,你先前是咽不下那口气,自然不能给,我也成全了你。但她那个脾气,只怕过后一桶滚水就给你浇死了,倒叫你哭不出来。现在我真心实意出钱给你买,你卖给我可是大大的好处,花活着,你得实惠,又正好气死她,还有人情在,一举几得,何乐而不为?”

牡丹淡淡一笑:“就算是一桶滚水浇死了,那是我无能,不是我的过失。可若是卖了,便是我的过失。”今日她卖了这两盆花,只怕过不得几日,就一盆都保不住了。

潘蓉恨道:“你这人可真是榆木疙瘩!白白生了这副好皮囊。难怪得不讨人喜欢……”

蒋长扬忙劝道:“不愿意卖就算了,生意不成仁义在,又何必出口伤人?”

第十五章 乱(三)

潘蓉瞪了蒋长扬一眼,道:“我若不是为了你,又怎会干这没脸皮的事情?厚着脸去求人,反被人喷了一脸的口水!”

原来竟是为了讨好这蒋长扬么?牡丹闻言,仔细打量那蒋长扬。但见他一身看不出任何花巧的青色缺胯袍,脚上一双再普通不过的六缝靴。腰间也未像席间其他男客那般,什么香囊玉佩之类林林总总的挂上一堆,只垂挂着一把两尺来长的横刀,刀柄上也不曾有任何装饰,那刀鞘更是乌漆麻黑的,朴素普通得让人看了第一眼就不想再看第二眼。至于长相,虽然说很有男子气,但那表情也太过僵硬木讷了,似乎,那眼睛和眉毛都是不会动的,半点不生动。

蒋长扬见牡丹打量自己,微微有些羞窘,朝着她淡淡一笑,露出一排雪白整齐的牙齿来,回头望着潘蓉道:“我不要了!原来打的赌不算了。”

潘蓉瞪眼道:“你说不算就不算啦?蒋大郎,凭什么从小到大都是你叫我怎样就要怎样?今天我还偏就要兑现这诺言!怎么样,弟妹,你卖是不卖?该说的我已经和你说清楚了,你自己想清楚!”

李荇讥讽道:“刚还说不仗势欺人,此刻便要欺负一个弱女子么?”

潘蓉犯起了横,拿眼瞪着李荇:“我就欺负了你要怎样?不过两棵花而已,我没为难她,她为何要为难我?她这不是自己找不自在么?”

这是什么世道!这都是些什么人!任谁都可以来踩她一脚?牡丹被激起一股怒气来,忍不住冷笑:“原来我不肯出卖自己的嫁妆,竟然就是为难了世子爷!今日我还偏不卖了!既然留着是个祸害,待我今日就去将它当众砍了!砍了树子老鸹就不叫!”言罢推开林妈妈,弯腰从李荇腰间去拔他的佩刀,要怎样就怎样,光脚的还怕穿鞋的么!

咦!这个软脚虾竟然敢和自己唱反调!难道是自己看上去太好欺负了?潘蓉一把按住那把刀,怒道:“你敢!还敢骂我是老鸹!”

牡丹瞪着他冷笑:“我凭什么不敢!我在自己的家里,砍我自己的花,干世子爷何事!只怕就是闹到丹陛之下,也是我有理!什么老鸹,我可没指名道姓说是谁,谁谁爱上赶着去就是谁!”

蒋长扬看着潘蓉语气严肃地道:“你若真是把我当朋友,就不要无理取闹的为难人。似这般,我若是得了这两盆花也羞于见人!”

潘蓉恨道:“蒋大郎!你不识好歹!”

蒋长扬扫了他一眼,向牡丹行礼,认真严肃地道:“家母爱花,在下曾同世子爷打过一个赌,言明输了的人便要为对方做一件事。世子爷输了,便要寻两株好牡丹花给在下,不然就是不守信用。故而今日都是在下的错,请夫人不要见怪于世子。夫人您也不必砍花,世子爷要买,您就卖给他,待您收了钱后,在下立刻完璧归赵。您可以尽赚一百万钱。”

牡丹尚未开口,潘蓉已指着蒋长扬咬着牙道:“蒋大郎!你好毒!”

李荇“噗嗤”一声笑出来,从二人手里夺回自己的佩刀,道:“我来做个中人,既然世子爷已经开了口,丹娘你就不该这般不体贴人意。这样罢,今年秋天你挑几个好品种出来,接几株牡丹送给世子爷和蒋公子。你看如何?”

牡丹先前不过凭着一口气,此时有台阶下,自然要顺着下,便笑道:“但凭表哥吩咐。”

蒋长扬客气地道:“给夫人添麻烦了。到时候在下按着市价来,不好叫您白忙。”

潘蓉虽然极不甘心,却也不好再生波澜,当下重重哼了一声:“要送我才能消了我心头之气!”

牡丹道:“就当是为了先前世子爷替小妇人在郡主面前解围的谢礼。”她坚决不承认刚才是她错了,也不肯为此赔礼。

李荇笑道:“既是这样,咱们便回去吧?”

几人回身,忽见清华郡主身边一个青衣婢女匆匆而来,见了众人,行礼问了好,笑道:“我家郡主请何夫人一叙,就在前方不远处的水晶阁里。”

林妈妈紧张地拉住了牡丹的袖子,别不是有什么阴谋诡计吧?

就算是知道清华郡主不安好心,也不可能不去,更无法拒绝。但清华郡主既然敢当着这些人面这样正大光明的邀请自己去,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大动作,约莫只是为了威胁自己一通?又或者,有意外的收获也不一定。牡丹想到此,又见李荇朝自己眨眼睛,便笑道:“恭敬不如从命。”

待牡丹走远,李荇挽住潘蓉的肩头,伏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几句,潘蓉只是摇头。李荇便伸出一根手指,潘蓉犹豫片刻,还是摇头。李荇冷笑一声,转身就走,潘蓉立刻拉住他的袖子,举手与他击掌:“成交!”

刘家所谓的水晶阁,不过是建在湖中的一间木制的小阁楼而已。刘承彩因为喜欢在此纳凉看书,便建了水车,让水车从湖中将水抽上去,从阁楼房檐上淌下来,形成雨帘。夏天住在里面,格外凉爽,更有情趣。每当日出之时,无论从里从外望去,那雨帘子都如水晶一般耀眼夺目,故称水晶阁。

走至曲桥入口处,那婢女拦住林妈妈和雨荷,笑道:“郡主娘娘有几句私密的话要单独同夫人说,还请二位随我在此稍候。”

林妈妈和雨荷不安地看着牡丹:“少夫人……”

牡丹抬眼望去,此时还不是盛夏,水车还未车水自雨,水晶阁看上去稀松平常,从曲廊到它周围的一圈栏杆处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貌似不会是搞人身危害的好去处。更何况,水晶阁外悄无一人,全然不见清华郡主的其他随从。便道:“你们在此等候,我去去就来。”

林妈妈双目微红,却又不敢当着那婢女的面说出格的话,只是望着牡丹低声道:“少夫人,你要小心。”

那青衣婢女笑道:“不必担忧,我们郡主没有恶意。夫人到了外间,若是没有人应承,自家进去便可。”

牡丹点点头,自己接了伞顶在头上,稳稳地朝水晶阁走去。阳光射在水面上,反射回来的光又强又烈,把牡丹的眼睛晃得眯成了一条细缝,看着面前九曲十八弯的青石曲桥,她有一种眩晕的感觉。

越走得近,水晶阁里传出的琵琶声就越响。走到约有一丈远的地方,已经是响彻耳畔,更有丝丝用大食蔷薇水泡了海南降真所制成的名贵熏华香萦绕鼻端。牡丹顿住脚步,朗声道:“何氏惟芳应郡主之邀,前来一叙。”

连叫三声,琵琶声依旧响个不停,却始终无人应答。牡丹想到先前那青衣婢女的提醒,便索性提步往前走去。

待得走近了,琵琶声骤停,一声娇笑夹杂着几声暧昧的娇喘清晰地从半掩着的窗子里飘了出来。

牡丹抬眼望去,但见水晶阁里一张软榻上,十二扇银平托花鸟屏风半开半掩,帐架上的青纱帐随风飞扬,里面一对半裸男女正动作激烈地纠缠在一起,难舍难分。帐外一架落地屏风旁,一个青衣婢女抱着一把琵琶,垂眸不动,仿若老僧入定一般。

第十六章 乱(四)

牡丹扶了扶额,停在窗前不动。

原来是请自己前来观赏的?这清华郡主真是没有创意,上一次何牡丹便是因为撞见了他二人苟合,气急攻心,事后又被清华郡主奚落讥讽了一番,眼瞅着刘畅也就是那样子,万念俱灰才会呜呼哀哉。这次是不是希望自己彻底病死了事呢?

牡丹严肃认真地思考着。此刻,自己应该尖叫出声,然后掩面奔逃呢?还是应该梨花带雨,义正辞严地捧着胸口指着他们声泪俱下的控诉一番?怎样做最好?这是个问题。

清华郡主粉脸微红,一双眼睛滴得出水来,雪白的双腿紧紧缠在刘畅的腰上,将腰往上一送,涂着蔻丹的十指牢牢捧住了他的脸,挑衅地看着窗外的牡丹深深吻了下去。

刘畅背对着牡丹,丝毫不知窗外之事,压抑地闷哼了一声,汗湿罗衫,狰狞了脸色,“唰”地一下,扯住清华郡主的发髻往下一拉,一口咬在了清华郡主雪白丰腴的肩头上,清华郡主夸张地尖叫起来,不甘示弱地一口咬在了刘畅的脖子上,刘畅的动作越发激烈。

从始至终,清华郡主的眼角都瞟着牡丹,唇角都挂着讽刺的讥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