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以后,岑夫人和何志忠对她就有一种亏欠感,凡事总是会替她和何三郎多考虑几分,何四郎更是记着她的情分,要求李氏一定要尊重吴氏。李氏果然做到了,却也因此和吴氏的亲儿媳三郎媳妇甄氏结了怨。

吴氏和从前的牡丹相处得不错,但换了芯子的牡丹对她和杨氏一直就是敬而远之的。不是说记忆中吴氏对何牡丹兄妹或是岑夫人有过什么不好的地方,而是一直都太好太好了,关注度甚至超过了何三郎和甄氏。她想不通,是什么原因会让一个人做到这个地步。

岑夫人见牡丹不自在的样子,又看到杨氏和甄氏的不自在,便笑道:“阿吴你别管她,让她多动动,对她身子有好处。”

牡丹趁机从吴氏手里抽出手来,微微带了几分娇嗔笑道:“人家都是大人了呢,姨娘这样孩子们都要笑话我了。”

吴氏微微一笑,自动退到岑夫人身后去。杨氏轻轻一笑,瞟着吴氏道:“姐姐还当丹娘是小孩子呢。我十六时就生了六郎,丹娘很快就满十八岁啦!”

吴氏只笑不语。

岑夫人的脸色却难看起来。

甄氏见状,心里越发有气,暗想牡丹摆什么谱?又怪吴氏总是凡事先就矮人三分,在岑夫人面前小心翼翼也就是了,在杨氏面前也这样子,在所有人面前都这样子,何三郎也是这样一个温吞脾气,成日里就跟在何大郎、何二郎身后讨好卖乖的,生生叫自己在几个妯娌中就低人一等。

雨荷在一旁见甄氏脸色不好看,忙捧了两枝紫斑牡丹递给她,陪笑道:“三夫人,您看这花儿可香呢,与其他又是两种样子。”

谁耐烦要这扔了不要的花?甄氏抿唇笑道:“我就是粗人一个,哪里懂得这些花花草草的?天不早了,得赶紧把事儿做完。”也不接雨荷手里的牡丹,径自牵了独子何洌往前头去:“你还没背完书呢,咱们继续去背。”又问两个女儿:“你们的字都写好了?眼看天就要黑了,再不做完,待你爹回来,看我不叫他收拾你们!”唬得慧娘和芸娘慌慌张张地赶去追她。

杨氏立即命人接了雨荷手里的牡丹去,笑道:“看看三郎媳妇这脾气,说风就是风,说雨就是雨的。正好的,我没见过这样香的牡丹,就给我了呗。”

雨荷赶紧递过去,其余人等借机将剩下的紫斑牡丹竟都分了个干净,冲散了甄氏莫名发脾气带来的不快。

薛氏自前面来喊众人,说是何志忠父子回家来了,于是女人孩子们俱都欢欢喜喜地往前面去,吴氏瞅了空到牡丹跟前悄声道:“你三嫂是生我的气呢。你别和她计较。”

牡丹笑道:“自然不会。”大家庭就是这样子,谁突然生气了,又突然高兴了,都很正常,她有心理准备。

当夜李荇又跟了何志忠父子回来,谈笑自若,坦坦荡荡,也没觉得他骗了何家人有什么难为情的,仿佛就是天经地义一般。何志忠却也没什么特别的表现,饭后反而留李荇在书房里商量了许久,出来后宣布,说是中人已经找好,让大郎和二郎第二日同他一道去刘家。先礼后兵。

第四十一章 姑嫂(二)

戚夫人最近心情很不好。那何家的病秧子在她眼皮子底下整整三年,她就没想到竟会是这样一个翻脸无情的人,看到自家夫君被打,眼睛也不眨一下,走得更是头也不回,弄得她又恨又恼又羞又疼。虽然盛怒之时,她恨透了那病秧子,巴不得那短命折寿的病秧子一去不复返才好,但事后她却是有些后悔的。

怕何家用那件事情来威胁自家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却是,这关口何家儿媳妇的位子不能空缺着!明摆着就给人可乘之机嘛!所以她完全赞同刘承彩的“拖”字诀。谁怕谁呀?她孙子孙女都是有的,还可以继续生,将来拖得她何牡丹人老珠黄之后,再一脚踹了,刘畅还是翩翩郎君一个,就凭他们这样的家世,照旧娶好人家的女儿。

但事情的发展有些出乎她的意料。何牡丹走后的第二天,清华郡主就闻风而动,进了他家的门,美其名曰来看望她的,却又让人将刘畅给截住。刘畅也是的,虚与委蛇,哄哄拖拖不就好了?偏生他几句话不和,竟就不管不顾地和清华郡主大吵起来,气得清华郡主差点没把屋子给掀了。

她怕出大事,上前去劝架,反被清华郡主一巴掌推出老远,闪了她的老腰。可她也顾不上了,劝住这魔头才是正事,到底没劝住,清华郡主撂下几句狠话后怒气冲冲地走了。她想起清华郡主那脸色和那几句话,始终觉得不安得很,眼皮子不停地跳,似乎是要出大事的感觉。

刘畅却是无所谓,甩甩袖子也走了。傍晚时分方带着一身酒气回家,脸色难看得吓人,弄得一屋子姬妾鬼哭狼嚎的。她看着不像话,把惜夏叫了去问,才知道刘畅差点和人动了刀剑……都是为了那不知廉耻的何牡丹!

好容易等到刘承彩归家,她忙抓住刘承彩的袖子:“老爷!还让不让人活下去?一个何牡丹就把我们家搅得天翻地覆的,我不管,你赶紧把这事儿给我弄明白了!”

刘承彩热得要命,中午时分的堂饭光顾着应付政事也没吃饱,饿得前胸贴着后背的,对已经不娇的老妻撒泼就有些嫌烦,碍于雌威却又不敢发作,只得耐着性子道:“热死了!好歹让我先将官服换下又再说,厨下有什么吃的弄点来!”

念娇儿见机忙递上纱袍,要伺候刘承彩换衣服,念奴儿则道:“夫人见天热,特意让厨房给老爷备了清风饭,放在冰池里镇着的呢,奴婢立刻就去取来。”

戚夫人见他果然热得满头大汗,难得贤惠地问他:“有刚煎好的蒙顶石花茶汤,你要么?”

“怎么不要?给我倒一大瓯来!”刘承彩换了轻松凉爽的纱袍,方惬意地往躺椅上一倒,翘起脚来给念娇儿脱靴。不想他热得脚胀了,平时又不喜穿大靴,就比往常有些难脱,念娇儿急得出了一身香汗,又怕弄疼了他,又怕在他面前呆的时间久了引得戚夫人疑心,越急越难脱。

刘承彩本来心里有些烦躁想骂人的,刚挣起就看到念娇儿脸颊上那层犹如清晨花瓣上露珠的细汗,还有红润饱满的嘴唇和雪白的脖颈,碧绿的抹胸……于是忽如三伏天里被一阵凉风吹过,全身的燥意都消失无踪。也不说话,就翘着腿给念娇儿脱,甚至故意勾着脚脖子,叫她脱不掉。

念娇儿做惯活的人,怎会试不出老爷这是故意刁难?不由战兢兢地飞快从睫毛缝里睃了一眼,但见刘承彩斜眼看着她,脸上的表情高深莫测。不由唬得魂飞天外,全身都浸出一层湿腻腻的冷汗来,情不自禁就颤声喊道:“夫人……”

刘承彩大为败兴,抬起脚来冲着念娇儿当胸一脚,骂道:“你个吃闲饭的蠢东西!脱个靴子都脱不好!伺候你们夫人倒上心,我就不是你的主人么!”

念娇儿被踹得一屁股坐在地上,随即爬起只是磕头,含着泪不敢发一声。得罪老爷只是吃气,得罪夫人却是要丢命。

戚夫人端茶过来,见状冷笑了一声,将茶瓯往刘承彩旁边的几子上使劲一放,滚烫的茶汤溅出烫得刘承彩纵身跃起,鬼哭狼嚎。她也不管,冷着脸将念娇儿赶了出去,一口啐在刘承彩脸上,咬着牙恨道:“不要脸的老东西!惹了祸事倒叫妻儿替你承头,日子这才好过一点,你就又起了那腌臜心思!祸事转眼就要到头上了,你看要怎么办吧!迟早叫你刘家香火无存!”

刘承彩心头的鬼火一头一头地往上拱,咬着牙缩着肚子好容易才把火气吞下去,忍气吞声地将袖子擦了脸上的唾沫,跺脚道:“又怎么了?”

戚夫人出够了气,方将今日的事情前后说了一遍,道:“你再不想出个好法子来,不是那病秧子引得你儿子杀了人,就是那淫妇灭了你刘家的香火!”

刘承彩心中早有计较,偏故意让她急:“事已至此,你待要如何?”何家吃了秤砣铁了心,难不成他能上门去把那病秧子抢回来不成?只要何家肯把那东西拿出来,又不要他还钱,那就大善,日后他就不信何家敢和他这三品大员对着干!至于郡主,刘畅不是喜欢么?郡主有宠,比有些真正的公主还要受宠些,她真要嫁给刘畅,也不是什么大事,又不是不能生,怎会断了香火?

戚夫人闻言,一双美目瞬间睁得老大,上前去揪刘承彩的耳朵:“你是男人么?我嫁你做甚的?我待要如何?好,好,你问得好,咱们这便当着儿子去说个清楚……”

刘承彩吃痛,又见帘外似乎有人影闪过,不由大为恼恨,扒住戚夫人的手使劲摔下,恨道:“妇人之见!何至于如此!他何家区区一个商户,就算是有几个钱,识得几个权贵,又算得什么!怎比得我三代簪缨之家?他若是乖乖伏小认输,我便罢了!若是要和我对着干……我必叫他好看!你少一天淫妇淫妇地挂在嘴上,当心祸从口出!她真想进这个门,是你我挡得住的?你无非就是怕她身份高,失了你婆婆的威风罢了!”

戚夫人被他说得脸一阵红一阵白的,却不甘心就此认输,待要将从前的事情扯出来说,刘承彩已经抛了她自出去了。见刘承彩走得头也不回的,她心下又有些着慌,又松不下脸叫人去看刘承彩到底去了哪里。直到留在刘畅院子里盯着刘畅的朱嬷嬷着人来说是去了刘畅的院子,方才松了一口气。念娇儿上来伺候,她就怎么看都不顺眼,盘算着是不是要将念娇儿打发出去。

正自盘算间,就听外面来报:“舅夫人来了。”却是她的娘家兄弟媳妇裴夫人来访。戚夫人正在心烦意乱间,就有些毛毛躁躁的,烦道:“天都要黑了,她这个时候来做什么?”却又不能不见,只能是任着念娇儿伺候好衣服发饰,方才懒懒地迎了出去。

裴夫人年轻,不过三十六七岁,发上插着金镶玉蜻蜓结条钗,系着五彩印花的八幅罗裙,披着天青色的烫金披帛,踏着一双金丝百合履,满面春风地走进来,笑道:“阿姐,我前两日就要过来的,偏事儿多,来不着。今日好容易有了空,赶紧跑过来寻你。”

戚夫人淡淡地请她坐下,先问了家里人好,方问起她的来意。

裴夫人见戚夫人懒懒的,明显是不高兴,倒不忙说自己的事,关心地道:“可是天儿太热了,身上不舒爽?您别太操心了,儿子儿媳妇别太惯着。”

她不提还好,一提起这个来戚夫人的鼻孔就差点往外喷火,哼了一声,道:“别说那个!说起我就来气!”

裴夫人惊讶地道:“这到底是怎么了?谁惹您不高兴了?快说给我听,我去帮您出气!”何家从刘家搬东西那么大的动静,早就从坊间传到官署里去了,她其实是知道的。只是她今日来的这件事,就得装着不知道引出戚夫人的话来才好。

戚夫人说起当日的情形来犹自气得发抖:“那何家当真是粗鄙之人,一家子都目中无人,全无半点教养……”

裴夫人静静地听她说完,方道:“我听二娘说,那日子舒和人动了手,就是演了舞马的,似乎也是他们何家的什么人?”

戚夫人恨道:“可不是!是那病秧子短命鬼的远房表哥,就是宁王府长史家那个不做官偏跑去做买卖的崽子李行之!生得没有头脑,被病秧子挑唆两句就动了手!今日又险些动了刀剑,老天要保佑,叫他一个个的莫落到我手里!”

裴夫人陪着她说了一歇狠话,方佯作不在意地道:“我听大郎说,端午节,皇后娘娘寿诞之日,宁王府要敬献两匹舞马给娘娘贺寿,届时会在勤政楼前献舞。不知你和姐夫可听说这事儿了?”

戚夫人不由一滞,皇后育有两个皇子,长子封了太子,才薨了不过两年多。皇后娘娘伤心得很,圣上为了让她排解忧思,这才趁着这个机会特意下旨命百地献艺。先太子薨了两年多,贤明有才的成年皇子一大串,却仍未另立太子,可见是圣眷深厚。而这宁王,不巧正是皇后的幼子。

想到此,她狠狠拍了一下桌子,骂道:“难怪得李行之有恃无恐!何家如此目中无人!原来是靠上好靠山了也!”

裴夫人垂头不语,人家李家做宁王府长史,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她怎么现在才回过味来?难道真是享福享多了,人变傻了?

戚夫人想了片刻,却又笑了起来:“我才不怕他!”

第四十二章 谋(一)

裴夫人听戚夫人如此说,又见她胸有成竹的样子,想到来时自家夫君的叮咛,便笑道:“您当然不用怕他,想他李家,从前不过商家出身,到了李元这一辈,方才侥幸做了官,熬到如今,也不过一个从四品亲王府长史罢了。”

她这话要反着听。亲王府长史,虽然只是总管王府府内事务,比不得刘承彩这样的三品尚书威风八面。可那是宁王身边至信之人,宁王如果没机会上位那倒也罢了,偏这宁王身份非同一般,自来多有圣眷,出身低微的李元能钻营到这样一个官职,能说他笨,能小觑他吗?不能。

偏戚夫人只是微微一笑:“你可知为何五姓女那么难求?朝廷为何又专门下了诏令不许五姓子孙自行婚配么?”

裴夫人道:“自然是知道的。”

本朝有自前朝年间就形成的五姓七家,乃是一流的高门大族,分别为清河吴氏、范阳白氏、荥阳王氏、太原秦氏、陇西萧氏、博陵吴氏、赵郡萧氏。他们通过与皇室和自身之间相互联姻,形成一个权势地位很高的集团。到了本朝,这五姓在朝堂上的势力虽大不如从前,在社会却仍有极高的影响力,官员权贵,乃至皇室,无一不以与五姓结亲为荣。随便举几个例子,五姓女的踪迹无处不在——皇后出自荥阳王氏,宁王妃出自太原秦氏,楚州候世子潘蓉之妻也出自范阳白氏,其他的更是不一一而足。

对于男人来说,娶五姓女这种荣耀,甚至超过了尚公主。偏这五姓之人还要自抬身价,轻易不肯与其他人结亲,越发显得奇货可居。朝廷为了打破这种局面,特意下了诏令不许他们自行婚配。在这种情况下,许多新兴贵族权臣总算是如愿以偿。

戚夫人冷笑:“既然知道,便该明白,似我等这种人家,虽比不过五姓七家那般显赫,却也不是那商户出身的能比的,何况你姐夫是国之栋梁。就算是将来……那位尊贵了,还能为了这种小事情来找我们的麻烦吗?何况又不是李家的至亲,不过是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罢了。他若是连这种事都要管,只怕是要忙不过来。”她嘴里说得硬,心里却暗想,是得悄悄叮嘱刘畅,莫要与李荇再结仇。

“那假如李家铁了心要为何家出头呢?”这个道理裴夫人怎会不明白?但她更明白一个道理,诸人为何千方百计要与五姓结亲?趋利之心,人皆有之,图的不过就是声名和更大的权势利益。就如同刘家为何会答应娶何牡丹一样,图的就是保住自家的荣华富贵!她完全赞同自家夫君那句实在话,能与五姓结亲的毕竟是极少数,不如找个实在的才是真。这李家,将来富贵少不了!

戚夫人被她问住,半晌才不高兴地道:“他不讲道理,插手我们家的私事,我家也没必要和他客气!”

裴夫人心里微微一沉:“那子舒这件事你们是怎么考虑的?清华郡主不是个好惹的……”

戚夫人听她提起清华郡主,立时“噌”地一下站起来,怒气冲冲地道:“我平生最恨一件事,就是有人压着我,强迫我做不喜欢的事儿!总有法子的!”

裴夫人见她发怒,立时改了原本的来意,这么大的脾气,还是等自家夫君明日自己来和他姐姐说罢。于是顾左右而言他:“怎不见姐夫和子舒?”

戚夫人哼哼道:“子舒喝醉了,他爹看他去了。你有事找他们?”

裴夫人摇头笑道:“我要有事,还不直接和您说呀。”

戚夫人瞪眼道:“莫哄我,我还不知道你的?这个时候上门到底有什么事?赶紧说!”

裴夫人只是推脱:“不就是和你说舞马和李家的事儿?”

戚夫人冷笑了一声,道:“你对李家这么上心,莫不是看上那小子了?”

裴夫人惊讶道:“开玩笑了。这是从何说起?”

“既然不是,上次宴会下来,你们觉得谁好?”戚夫人见裴夫人不语,冷哼道:“是不是你都听我一句,那小子靠不上。”

“阿姐您着实多虑了。”裴夫人面色如常。

却说刘承彩进了刘畅的院子,见刘畅躺在窗下的软榻上,酣睡正甜,身边围着一群衣着光鲜,貌比娇花,殷勤得不得了的姬妾。碧梧、玉儿、纤素,甚至大着肚子的雨桐都在,两人执扇,给他送去幽幽的凉风,一人在给他捶腿,一人则拿了帕子在给他拭汗,好不快活!

想到自己刚才的窘样,刘承彩忍不住羡慕嫉妒恨了!当下将一群女人轰了出去,从矮几上抬起一盆水来兜头给刘畅浇了下去。

刘畅正在做美梦。梦里他将李荇打得落花流水,把何牡丹折磨得欲生欲死,连连哀告讨饶,他却总是不饶她。正在高兴处,忽然被清华郡主一脚踹进了湖里,透心的凉,气也喘不过来。他惊慌失措地翻身坐起,方才发现自己头上脸上、身上都在滴水,不由大怒,正要骂是哪个不长眼的东西将他弄成这个样子,忽见刘承彩放大的脸骤然出现在他面前。

他淡淡地扫了刘承彩一眼,往下一躺,瞪眼看着头顶的雕花横梁和在空中乱转的银香球,哑着嗓子道:“又要做什么?”

刘承彩看到他那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就来气,抬脚狠狠踹了他一脚,骂道:“做这副样子给谁看?还不是你自己作出来的!”

刘畅冷笑了一声,并不答话。

刘承彩知道他的脾气,越逼越上火,也就不再打骂,自寻了个干净的地方坐下来,道:“你母亲说你今日要和人家动刀子拼命?你倒是真出息了啊!招惹上一个郡主还不算,又要去招惹宁王府?”

刘畅哼了一声:“她自己愿意寻不自在,怨得我么?宁王府,他父子也就和宁王府的一条狗差不多,何惧之有?”虚与委蛇,面面俱到什么的,他都知道,只是,夺妻之恨,不共戴天!

刘承彩默了默,突然哈哈一笑:“你呀!是仗着郡主舍不得把你怎样吧?”从前清华郡主一心想嫁刘畅,却没能嫁成,嫁了人之后也是一直念念不忘,还很讨厌她那死去丈夫的软脾气,看来就是专爱刘畅这个调调。想到此,他的心情又好了几分。

刘畅闻言,不承认也不否认。

刘承彩起身背手在屋子里踱了几步,沉声道:“她此时和你情浓,自然舍不得把你怎样。但到底,她也和我们不是一样的人,真叫她寒了心,恨上了你,你是要吃亏的!这件事你不要管了,由我来处理就好。从明天开始,你再不许出去晃悠,老老实实地给我呆在家里,把学问捡起来,过些日子再给你谋个职事,你也该上进了,成日这样厮混着不是事。”

刘畅一怔,随即狰狞了面孔:“你休想!”翻身下榻,转头就要往外走。老东西,之前卖了他一次,这次又要卖他了么?

刘承彩冷冷一笑,喝道:“来人!好好伺候公子,没我的话,不许出门。”言罢一甩袖子走了。他身后几个家丁彬彬有礼地将刘畅拦在了院里。

第二日,恰逢休沐,刘承彩和戚夫人刚吃过早饭,就听人说戚长林来了。刘承彩看看天色尚早,便自言自语一样地问自昨晚起就没和他说过一句话,给过一个好脸色的戚夫人:“这样从早到晚,一趟赶一趟的,是要做什么?”

听见他这样说,仿佛是嫌弃自己娘家人太过讨厌似的。戚夫人大怒,将手里的鎏金银把杯子狠狠放在桌上,冷冷地道:“你要不想见,可以不见!”

刘承彩撇撇嘴,也不理她,自出门去见戚长林,二人寒暄过后,戚长林方道明来意,原来他就是何家请来的中人。

刘承彩先饮了一大瓯蒙顶石花茶汤,方慢吞吞地道:“这么说,是宁王的意思咯?我记得他不是个爱管闲事的,怎么就管起这种小事儿来了?是李元求他的?”

戚长林对着这个姐夫,却是没裴夫人对着戚夫人那般小心,只笑道:“谁知道呢?反正儿子和老子谁说的都一样,不都是一家人么?”

刘承彩哂道:“这两匹舞马好大的面子!”虽然宁王只是略略提了一提,并没有要求一定要怎样,但那意思都应该明白,况且是让内弟来劝自己,也算是考虑得比较周到了。清华郡主那里迟早都要发作,不如现在就承了宁王的情。当下回转脸来笑道:“我知道了,但也要何家拿出诚意来才行。”

戚长林笑道:“那是自然。这事总拖着也不是事,耽搁外甥的前程,待我这里着人去和他们说,立时就过来。”

刘承彩微微颔首,用教训的口吻道:“我听说你最近和宁王府走得极近,是不是?”

戚长林不承认:“不过是恰好有一些公务上的事情罢了。”

刘承彩按住他的肩头,意味深长地说:“现在情势还不明朗,不要操之过急。”

戚长林点了点头。但不要对着干,也是应该的吧?

未正时分,何家父子三人一道进了刘家的大门。

第四十三章 谋(二)

两家的沟通并不顺利。

刘承彩开口就是一句:“子舒说了,丹娘三年无出,妒忌,不事姑舅,拨弄口舌是非,撺掇李荇当众打了他。论理该出。”

被休与和离可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此话一出,不要说何家父子脸色难看,就是戚长林都大吃了一惊。刚才不是都说好了的么?怎地这般不客气?倒似要撕破脸一般。何家人脾气暴躁,若是闹将起来,这事儿又办不成了。到时候刘承彩倒是往何家人身上一推就干净了,自己却是要被看成是办事不力。宁王难得开口找人办事,好好的机会就这么叫刘承彩给搅和了……当下戚长林便不高兴起来,拿眼睃着刘承彩,只是使眼色。

刘承彩却无动于衷,只装作没看见,沉脸看着何家父子三人,坐得四平八稳的,摆出了官威。

“好不要脸!拼着我这条命不要,义绝!”何大郎气得七窍生烟,立时就将手边的茶瓯砸了个粉碎,跳将起来就要发作。

眼看着何大郎的手指挖到了自家脸上,蒲扇似的铁掌要去抓自己的领子,刘承彩的眼皮子直抽搐,一颗心乱跳个不停,强自稳住心神,保持面瘫,把眼睛瞪得大大的,一动不动地死熬。

刘承彩一来就给自己下下马威,无非就是想把过错都推到牡丹身上,将那一大笔钱赖掉而已。何志忠早有准备,与何二郎一道按住何大郎,给何二郎使了个眼色后,何二郎淡淡地望着刘承彩道:“刘尚书是官,自然比咱们平头老百姓更知道七出三不出到底是怎么回事。律法里是怎么说的?妻年五十以上无子者,听立庶以长。丹娘还没满十八岁。丹娘新婚不满一月,我那好妹夫就有了两位姨娘,不过半年,庶长子就出世,前些日子更是歌姬什么的都抬回家,把丹娘的陪嫁都弄去了,若是丹娘妒忌,不知那两个孩子怎么生出来的?还有一个快生的孩子又是从何得来?”

何志忠咳嗽了一声,制止住何二郎,骂道:“你个不懂事的小崽子。你如何会有尚书大人懂?其他的事情就不要说了,不过浪费口舌。尚书大人说是怎样便怎样,反正闹到这个地步万难回头,杀人暂且不忙,休书写来,咱们去京兆府一听分辨就是了。纵然万般理由皆可由人捏造,但我家丹娘自来乖巧懂事,想来也无明过可书,咱们不怕。”

从前吏部尚书萧圆肃捏造事实休妻,不就是遇上了个不怕事的岳家,和萧圆素打了一场官司,硬生生叫他又赔钱又被皇帝责罚了么?他这是明明白白地威胁刘承彩了。纵然婚姻的主动权都在夫家手中,但万事就怕认真,这休书并不是随便能写的,七出也不是随便捏造就能成的。要休妻,就得有明明白白的过错可以说出来。何家不怕事,还拿着刘家的把柄,闹到公堂上,谁会更吃亏最明白。兴许他刘家将来是可以报复回来,但若是此时不让手,刘家先就要吃个大亏。

戚长林见事情突然闹到这个地步,虽然暗怪刘承彩多事讨打,却不得不起身周旋:“别急,别急,我姐夫不是还没把话说完么?这样喊打喊杀的伤了和气,对谁也没好处,姐夫,是吧?”边说边朝刘承彩使眼色。

刘承彩惊魂甫定,暗想这何家果然粗蛮,一言不合就喊打喊杀的,果然做不得长久亲戚。但他也知道,亡命之徒其实真正招惹不得,便慢吞吞地喝了一口茶,维持住三品大员的风度后,再将手里的茶瓯往桌子上一扔,道:“就是,亲家急什么?我刚才说的那是子舒的意思。你们也晓得,子舒那孩子,是个心气高的,受不得气。他和我说了,虽然丹娘做了这些事情,但他一点都不怪她,他不肯休妻的。过些日子还要去接了丹娘回家,好好过日子呢。”

戚长林听得暗里翻了个白眼,原来就知道这大姐夫是个翻脸比翻书快,脸皮比十二个城墙转拐再加碓窝底还要厚的,却是从没亲自看到过,今日总算是见识到了,不但脸皮厚,而且还不要脸。这般拿捏人家,无非就是想多争点钱财罢了,多亏阿姐有手段,拿捏得住他,否则真是不知会成什么样子。

刘承彩却半点脸红的意思都没有,坦然自若地看着何志忠道:“当然!丹娘不想和他过日子了,也不能勉强。你我都是做父亲的人,无论如何总是为了儿女好的。我的意思和你一样,既然感情不和,就不要再拴在一处了,他们打打闹闹,搏的却是我们这些老不死的性命。你说是吧?”

何志忠心头恨死了这个不要脸的东西,想象着刘承彩就是满嘴蛆在爬,面上却是不急不躁,只淡淡地道:“你说得对,与其相看两相厌,被人凌辱致死,还不如成人之美,也全了自家的性命,省得白发人送黑发人。”

刘承彩面色如常,咳了一声,道:“好好好,自家孩子总是没有错的,谁是谁非咱就不说了。那日您和我说怎么说的来着?好说好散是不是?”

何志忠点点头:“只要尚书大人言出必行,何某人也是言出必行。我何某人做了一辈子生意,就从来没有做过失信之事。”

对于他这样的生意人来说,信义第一,算是间接地给刘承彩作了保证。可刘承彩要的不是这个,而是要实惠的,见他装糊涂,心中暗恨,眼珠子一转,便道:“好说,好说,人无信不立嘛,我做了这许多年的官,也是最讲究信义的。这事儿我允了,咱们好说好散,只是……”他看了看戚长林等人,戚长林知道是有私密的话要和何志忠说,便邀约何家兄弟二人一道出去。

屋里只剩下何志忠和刘承彩二人后,刘承彩方苦笑着朝何志忠行了个礼:“前几年,多亏得老哥帮了我的大忙。丹娘是我们没照顾好,我对不起您……本来我真是想让他们小两口好好过日子,可是这事儿,您看,也不知怎么地就惊动宁王殿下了……我心里忐忑呢。”

何志忠见他装腔作势的,便也叹了口气,万分难过地道:“罢了,姻缘天定,他们注定无缘。不提这个,把离书给我,从前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

刘承彩见他关于宁王之事半点口风都不漏,暗骂一声老狐狸,愁眉苦脸地道:“那笔钱倒是小事情,过些日子就可以筹了给你们送过去。只是子舒是个死心眼,昨日我才劝过他,他死活不肯写离书……我这个父亲却也不好强他所难,这种大事还得他认可才行的,不然将来他又去纠缠丹娘,来个不认账……”边说边拿眼觑着何志忠,果见何志忠脸上露出不耐来,他方又笑道:“不过你放心,给我些时日,让我劝劝他,定然好说好散的。我才一听说昨日那件事情,立刻就狠狠教训了他一顿,禁了他的足,以后定然不会再给丹娘添麻烦的。”

彼此都有短处在对方手里,比的就是耐心和脸皮厚。只要何志忠一日不松口,他就一日不拿那离书去,反正现在说到这个地步,和宁王那里也说得过去了。不是他不办,只是遇到个任性的孩子,需要时间呀,看看,自家孩子都关起来了,够诚意的吧?

何志忠听说他把刘畅关了起来,倒有些意外,但也明白他这样拖,打的是什么歪主意。当下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又一圈,方闭了闭眼睛,肉痛地咬牙道:“既然好说好散,你我之间还谈什么钱不钱的?”

等的就是这句话!那可是好大一笔钱呢!刘承彩大喜,却道:“不成,不成,人无信不立,说过的话要兑现。”

何志忠按捺住胃里的翻滚,满脸诚挚地道:“这不是见外了么?丹娘的病好了!是谢礼!好歹一场情分,就当是为丹娘好,也不要再提了。”

刘承彩嗯嗯啊啊地遮掩过去,也就不再提这事儿,只道:“那子舒这里一劝好,我就使人来府上传信?”

何志忠心里一沉,钱也答应给了,契书也答应归还了,却还是拖着,这是个什么意思?花了这么大的功夫,这事儿若是不借着宁王这股东风一次办妥,只怕后面还会生出瓜葛来。何志忠想到此,少不得与刘承彩商量,既是已经答应了,不如就一次办妥了罢。

刘承彩只是高深莫测地笑:“您放心吧。我说过的话一准算数,你们帮过我大忙,丹娘好歹做过我几年的儿媳妇,也是极孝顺的,我不会为难她。”人无信不立,世人真正有信义的又有几人?商人的信义更不过是厕纸罢了!他要光凭何志忠一句不会说出去他就信了,他也就不会是刘承彩了。他风风雨雨几十年,做到如今这个位子上,并不是只凭运气好胆子大就够的。被人拿住把柄不要紧,要紧的反过来同样抓住对方的把柄。还没拿着何家的把柄呢,怎能轻易放手?

何志忠不知刘承彩心里在盘算什么,只是凭着直觉知道不妥,便咬着牙要刘承彩给他一个实在的保证。

刘承彩也不为难,笑道:“您真是太疼丹娘啦,一心一意就专为她打算,可惜我是没个女儿,不然也是一样的宠。这样,我给你写个文书,保证一定叫他们好说好散。到时候你拿它来换离书,你看如何?”

第四十四章 谋(三)

何志忠想想,老东西不买宁王的账,又拿住了自己心疼女儿的软处,知道自己拖家累口,除非是迫不得已,不然不会轻易和他硬拼。看来今日再逼也没意思,做得过了倒让老东西在宁王那里有说辞,左右都是准备了第二条后路的,也不怕他耍什么花样,便没拒绝刘承彩的提议。

看着刘承彩把保证写了,取出私印盖妥,又仔细研读一遍确认无误后,方吹干墨迹,小心收进怀里,辞别刘承彩,谢过戚长林,领着两个满脸不甘之色,目露凶光的儿子先出了门。

戚长林不知事情办到什么地步了,便问刘承彩:“姐夫,事情办得如何了?我好去复命。”

刘承彩认真地道:“都谈妥了。你去回话,就说我们两家和和气气,商商量量的,言定要好说好散。只是子舒后悔舍不得,需要时候缓缓,待我和你姐姐好生劝解他一番才好。把他说通了,也免得日后又去纠缠何家丹娘,大家脸面上都难看,这样才妥当。”

虽然这话说得实在有理,可那始终还是没办妥呀。戚长林为难道:“只恐说是敷衍呢。姐夫您不如趁热打铁,好好劝劝子舒,大丈夫何患无妻,他何必硬要想不开?”

哟,他倒比何家还急?刘承彩不高兴地道:“什么敷衍?看看何家父子那么精明凶悍的样子,能敷衍得了么?我刚才给他写了保证书,还盖了印鉴的。我那保证书难道不值钱的?不过需要些日子罢了,你放心,咱们是什么关系?我能骗你、害你?我可没做过对不起亲戚的事情!”

既是写了保证书,那自然不会再赖。见刘承彩说得义正词严的,想想也是果真没对不起过自家,戚长林不由汗颜,不敢再多话,匆匆交差去了。

刘承彩翘着脚独自坐了一歇,在脑子里把即将要做的事情逐步演练了一遍,确定不会发生任何差错了,方道:“把惜夏给我找来。”何家父子做生意向来小心谨慎,自有他们的一套,插不得手,那便只好从牡丹那里下手了。

刘承彩摸着胡子默默地道,何牡丹,你没对不起过我家,可我却要对不起你了。谁叫你不老老实实的,偏要唱这么一出呢?

何家父子出了刘家大门,翻身上马,放松缰绳,任由马儿缓行。何大郎一改刚才的暴躁不平模样,轻声问何志忠:“爹,本来他就是冲着那钱财去这才故意刁难咱们的,为何不一开始就答应了他?平白浪费这许多功夫,倒叫娘和丹娘在家等得焦急。”

何志忠耐心地解释道:“我若是一开始就太过舍得,他岂不是要起疑心?越是不容易得到的,他拿着心里越是安稳,越是以为咱们怕了他。以后遇到什么,也不会怀疑到咱们头上来,最多就是怪运气不好罢了。”

这就和做生意一样,若是买家一还价卖家就应允了,买家反倒要怀疑其中有猫腻,若是卖家不肯,和买家使劲地磨,买家最后就算是再添点钱也觉着值得。大郎呵呵地笑了:“这口气憋在心里实在难受,等丹娘的事情一了,咱们就赶紧出了吧。叫这对狗父子吃个大亏!”

二郎则道:“爹,您把老东西写的保证给我瞧瞧?”

何志忠从怀里取出那张叠成方胜的纸递给他,何二郎认真研究一遍之后,笑道:“就凭他这保证书,丹娘这离书是一定能拿到的了。”

大郎笑道:“给我瞅瞅?”仔细看过一遍后,仍旧叠成方胜递给何志忠收好,道:“果然还是二弟的法子妙,要请个比他更贵重的人出面,这事儿才能了。不然还不知要和咱们拖延到什么时候呢。”

二郎却不以为然:“其实他根本没把宁王放在眼里心里,此事不过顺水推舟而已。日后少不得要另外寻了法子找咱们的麻烦,咱们都小心一些。”

何志忠道:“刘承彩的脾气我知道,死仇是不敢结的,要人命的事也轻易不会做,但总会叫我们日子过得不爽利的。是该小心一些。”

大郎道:“多亏了行之。那么贵重的两匹宝马,就换了宁王一句话。爹,您不能亏待了他!”

何志忠笑了一笑:“那是自然。”他侧头满意地看着自己的长子和次子。这对儿子,一文一武,这些年来给他帮了很大的忙。像他们这种做的珠宝和香料生意,光凭眼力好,识货,能说会道是不够的,得有胆有识,到处都去得,保得住自家的货。

大郎豪爽有力,不怕事,别人狠他能做到比别人更狠,就是拿着刀子在自家腿上刺窟窿比狠,他也能面不改色心不跳,谈笑自若。二郎则和大郎、四郎、五郎不同,一样都是一奶同胞,其他几个长得膀大腰圆,偏他和牡丹一样,怎么养都养不胖。在这个武力绝对占优势的世道,他从小就知道不能和其他人硬碰硬,凡事总多了几分思量,小心谨慎,也更爱舞文弄墨,看点孙子兵法之类的。偏他二人关系又好,走到一处简直就是绝配,所向披靡。

再过几年自己老了,也可以放心大胆地把事情交给大郎和二郎。下面几个孩子们也各有各的出息,四郎就更是一个有勇有谋的,将来把牡丹的婚事安排妥当,就没什么可操心的了。何志忠想到此,不由心情大好。

父子三人兴高采烈地回了家,才扔下缰绳就被孩子们簇拥了进去。一眼看到坐在廊下的牡丹,便高声笑起来:“丹娘!成一半了!”

牡丹自早上起来就一直提心吊胆,做什么事都没心思,将那二十多棵牡丹打理好之后就坐在岑夫人门前的廊下,一边看几个年长些的侄女儿在裙子上用金线压鹧鸪,双鹅,鸂鶒,一边眼巴巴地等着何志忠他们回家。其间她想了好几种可能,既抱了美好的愿望,也做好了被打击,万里长征的准备。就是没想到会是这样一种结局——成了一半!

“这是怎么个说法?”牡丹还未开口,岑夫人已经起身迎了上去,嗔道:“成就成,不成就不成,什么叫做成了一半?”

何志忠又把那保证书拿给她们看,也不说刘承彩如何刁难,只笑道:“刘畅不肯,所以需要点时间才能完全弄好。刘承彩这里却是都说好了,我不放心,逼着他给我写了这个。”又道:“丹娘,说是刘畅被禁足了,待我让人去打听打听,若他这几日果然不曾出门,你就能自由自在地出门了。”

大郎和二郎只是憨憨的笑,都没提那笔钱要回来没有的事。何志忠父子三人不提,是早就商量好,若是这笔钱最后回来,便给牡丹,若是不回来,便要以这个名义瞒着众人再补贴牡丹一些,此时若是当着众人说得太清楚了,儿媳妇们难免会有想法,索性不提。

岑夫人没问,是觉得何志忠既然没当着大家的面说,必是有他的道理在里面;牡丹没问,是怕他们误会自己惦记那笔钱;可是几个儿媳妇中,却有人热心地问了:“那丹娘剩下的那一大笔嫁妆他们家什么时候还?他们家不会想赖了吧?”

何志忠和岑夫人同时抬起眼淡淡地扫过去,出声的是最年轻的六郎媳妇孙氏。这倒是出乎两人的意料之外,不过岑夫人这种时候一般是不会发言的,何志忠淡淡地道:“什么时候和离就什么时候还,赖不掉。”眼睛却是恶狠狠地朝脸色大变的杨氏瞪了过去。

这一大笔钱的来龙去脉,家里多数人都不是很清楚,只知道是牡丹的嫁妆,刘家是冲着嫁妆丰厚才娶的牡丹,具体有多少,是不知道的;只有岑夫人、朱氏、大郎、二郎、薛氏、白氏知道得最清楚其中的弯弯道道,杨氏则是因缘巧合,恰好听到点首尾。事后他曾郑重警告过杨氏,不许提一个字。牡丹这次归家,也只是说还有些东西在刘家没拿回来,其他的可没仔细提过。这孙氏如今问得如此清晰,不是听了杨氏嚼舌头,又是什么?何志忠有心想狠狠教训杨氏一顿,却又怕反而引起其他人的注意,只好暂时忍下,淡淡地回了孙氏的话。

孙氏话一出口,就发现气氛不对劲。几个平时表现得对牡丹很亲热很关心的妯娌,此刻都屏声静气,甄氏则是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自己,公公婆婆的脸色都不好看,杨氏则满脸不安,只有朱姨娘和牡丹神色如常。虽然不明白为什么,她也敏感地发现自己问错了话,她也不高兴起来,她不过就是关心才多了这句嘴,难不成她还能打牡丹嫁妆的主意不成?成,以后再不过问就是了。

牡丹察言观色,见有些不妙,忙上前拉着何志忠撒娇:“爹,昨日五嫂和六嫂领我去吃冷淘,没吃着,孩子们也都说想吃。难得您今日回来得早,您买给我们吃!”

何志忠这才把眼神从杨氏身上挪开了,杨氏微微松了一口气,感激牡丹的同时却又暗道晦气。她真是冤枉得要死,她果真没和旁人提过这件事情。她哪里斗得过连成一条心的岑夫人和朱氏,还有她们的五个儿子?何况她不是不知道好歹的,这些年六郎过的什么日子,她清楚得很,那是真的没亏待过,何志忠将来也必然不会亏待六郎和她,她又何苦去得罪何志忠和岑夫人?也不知道六郎媳妇这个糊涂的,到底是被谁撺掇着说了这个话?是谁这样害她和六郎,她必然饶不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