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叹了口气:“也只能如此了。”

二人沉默地前行了一段路,蒋长扬见牡丹一直皱眉沉思,心知她为白夫人担忧,便有意转移她的注意力:“和我细细说说杜氏那日去你们家的详情?”

牡丹将事情经过详细说了一遍,低低抱怨道:“我一点都不喜欢她,看着倒是笑得和气得很,又似乎是非常谦恭有礼,实则都是装出来的,只不过她装得很像罢了。可她到底也忍不住,挖坑给我跳,见我没跳,便忍不住露出真面目来着,还使劲儿磕我们家的茶碗,送的什么劳什子老山参,我才不稀罕呢。”

蒋长扬见她既娇且俏的样子,一时手痒难耐,恨不得只有他二人在,好伸手过去揉揉她的头,奈何邬三等人隔得近,路上行人也很多,只得悻悻地忍耐住,使劲儿捏了鞭子两下,笑道:“莫睬她,她是冲着我来的,不会把你怎样,最多就是想利用你来对付我罢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与她没有什么实际上的利害关系,所以我并不怕她。”牡丹担忧地看着蒋长扬:“相反的,我很是替你担忧。你到底在做些什么?她防备你也就罢了,为何那几个人都在打你的主意?你总拒绝他们,不会把他们都得罪狠了罢?这方面的事情我不是很懂,但我想,如果你要继续往这条路上走,还想走得更远更好,总得有所侧重,有所取舍,不然将来会很艰难……”

她对这些政事并不太懂,只是根据她前世的职场经验,在种种人事关系纷争中,想要独善其身是不可能的,或者说,会过得非常艰难。必须有所侧重,有所选择。

蒋长扬含笑看着她,低低地道:“怕和我一起吃苦不?万一……你会不会后悔?”

牡丹对视着他,不假思索地摇头:“不怕。只要你真心待我,我能陪你一起吃苦,不会后悔。但前提是,你真心待我。”凡事要想收获必然有付出,想要他真心的对待,她自然愿意付出。

蒋长扬见她一双眼睛黑幽幽的,表情又认真,又慎重,而且答得飞快,半点犹豫都没有,不由心中一阵酸软,觉得有什么充满了胸腔,满满的,暖暖的,控制不住地要溢出来。他终于忍不住,偷瞟了邬三等人一眼,急速抓了牡丹的手握在手里,沉声道:“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吃苦。我知道我在做什么,也有足够的能力自保。”

忽听背后几人一阵压抑的低笑,蒋长扬赶紧缩回手去,小声道:“我先说些事儿给你听,省得你担忧。我现在虽然隶属内卫,但他们都不过是看上我的另一层身份,想替自己拉点助力而已,一是蒋家这边,朱国公他虽然小心又小心,但禁不住他在军中的声望还是很盛;二呢,是我义父那边。现在圣上春秋正盛,有些事儿还为时过早,情况并不明朗,故而我取的,是圣上的信任。至于以后,我自有打算,也有分寸。”

他还是没有和牡丹说他在做的事情,那些事情太危险。实则上,他自被选拔出来,来到这京中后,就只听从皇帝的指挥,专查有些人的丑事逆谋之事,还管官府查不出的案子。恨他的人肯定有,但只要想做事,想往上走,就是根本避免不了的。对于要紧的事情,谁能得罪,谁不能得罪,他有数得很。只是做这种事情,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幸亏待他手里这件事办完,他便可脱身。可这些事儿离牡丹太远,她实在没必要知晓。她只需要快快活活种她的花,等着嫁给他就好。

牡丹看他的样子便是没有完全说实话,她不喜欢这种被隐瞒的感觉,索性低声道:“你其实对景王有点意思吧?”

蒋长扬讶异地挑了挑眉,随即笑起来,露出一排雪白整齐的牙齿:“你为何这样以为?”

牡丹知道自己猜对了,斜瞟着他道:“我就是知道,可我就不和你说。而且我还知道,你还在观望,待价而沽。就像我种花似的,得在许多个花芽中选出最独特,最茁壮的那一个,马虎不得。”

蒋长扬失笑:“那我们便一起种花好了。”他温和地看着牡丹,“要学会巧妙地借助外力。有时候要请人帮忙,却不能上门去求人,得等着人家上门来求你让他帮你。他帮了忙,却欢天喜地,你还情,更是欢天喜地,皆大欢喜。”

城墙就在眼前,牡丹恋恋不舍地看着蒋长扬:“你自己小心。”

蒋长扬点点头:“你也小心一点。我会抓紧时间约潘蓉,然后让贵子和你说,你有事儿也可以和他说,他有办法找到我。”

牡丹瞪了贵子一眼:“他就是内奸。早就偷偷和你说了我在这里,却不和我说,故弄玄虚。”

贵子闻言缩了缩脖子,蒋长扬笑道:“莫怪他了,他也拿不准我到底能不能赶来。”

第一百六十二章 心悸(一)

蒋长扬与牡丹别过,还未到自家门前,远远就见门边蹲着个东张西望的褐袍汉子。那汉子一见到他,立即起身笑眯眯地赶上来,拦在马前行了个礼,笑道:“大公子,小人名唤正德,以前是跟在二公子身边的。曾经见过您几次,不知您可还记得小人?”

蒋长扬把目光从来人那只缺耳朵上收回来,淡淡地道:“你有何事?”

正德谦恭地递上一封书信:“这是老夫人口授,夫人亲笔写的信,请您过目。”

蒋长扬微微一侧头,邬三立即上前接了。蒋长扬却又不看,淡淡地道:“我知晓了,你去罢。”

正德在这门口等了他好几天,好容易才等到了,还等着他回话交差呢,哪里肯走,便赔笑道:“公子爷,老夫人为着上次的事情格外不安,忧虑得吃不好睡不好。夫人也觉得委屈了您,又怕为了这些小事儿让一家子生分了,故而,二位夫人特意设了家宴,邀请族中几位德高望重的族老,以及几位国公爷的至交好友赴宴,为的是把误会说开……其他人等是早就说好了的,就等您方便时定日子呢。”

这是霸王硬上弓,先把什么都定死了才来通知他,还他什么时候有空就什么时候去,不去就是不服人尊敬是吧?蒋长扬接过信来撕开瞧了,意思和正德说的差不多,只是口气越发委婉而已。他眼皮子也不抬地道:“我忙得很,择日不如撞日,就明日吧。”

正德眉开眼笑地深深一揖,也不敢候赏钱,站在原地恭送蒋长扬进了门方才折身回去报信邀功。

杜夫人闻言,暗自冷笑了一声,他以为定在明日,她就没法子了么?她决心要做的事情,还没有做不成的。她看了看天色,回头吩咐柏香:“柏香,传我的话,马上分头送帖子,其余人等今晚就是不睡觉,也要把活儿赶出来。”

少倾,柏香回来道:“夫人,都安排好了。”

杜夫人埋头坐在案前,把玩着一只小小的素面云头银盒,笑道:“柏香,你过来瞧。”

柏香忙上前凑过去道:“夫人,这是什么?”

杜夫人不语,只将盒子递与她。柏香小心翼翼地打开盒盖,但见盒里放着半盒子白色的粉末,凑上去闻,没有任何味道。不期然地,她心里涌起一种特别怪异的感觉,强笑道:“夫人,这是宫中新出的粉么?”

杜夫人悠悠道:“那你倒是说说看,这是什么粉?”

柏香只觉口干舌燥:“奴婢见识浅薄,看不出来。”

杜夫人淡淡瞥了她一眼,眼光锋利如刀:“你当然看不出来,这根本不是粉。这是药,可以让心悸病人犯病的药。”

这家里,有心悸毛病的人只有一个。柏香的手一抖,差点没把盒子打翻,她赶紧扶住了,有些发懵地看着杜夫人,裙子下面的双腿已然控制不住地发起抖来。

杜夫人望着她缓缓道:“柏香,前些日子你曾和我说过,你想陪我一辈子,我知道你忠心,但我不忍心让你陪我一辈子,平白误了终身。我说过,只要这事儿告一段落,我便给你脱了奴籍,给你寻个好人家,你还记得么?”

柏香垂头道:“奴婢记得。”

杜夫人一字一顿地道:“那你明日就将这个挑指甲盖大小这么一点,放在参茶里,明白么?只要做这样一件事,轻轻一挑,一晃,就什么都好了,从此你和你的儿女都不必再给人为奴为仆,荣华富贵也未必没有。”

手里的银盒子热得发烫,柏香恨不得将它能扔多远就扔多远,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她的娘老子哥弟姐妹统统握在杜夫人的手里,她竭力想让自己显得沉稳些,然而她一张嘴才发现自己的牙齿和嘴唇抖成一片,根本不能言。

杜夫人镇定自若地看着柏香,待到她终于缓过气来了,方轻轻道:“你放心,只要你掌握好了量,不会怎样,最多就是犯病罢了,养上个三两天的,两服药一下去,她自然会好。”

柏香大着舌头道:“真的不会怎样?”

杜夫人一双美目里含了笑,亲切地道:“傻孩子,我是那样狠心的人么?我连肉都舍得给她吃,怎会做这种狠心事?我只是需要她小病几日而已。日后忠儿需要仰仗祖母的地方还多着呢。”

柏香也许不相信杜夫人前面的话,却相信她后面的话,二公子需要老夫人的地方的确太多了,杜夫人想来是不会做那样的事情的。柏香颤抖的双腿渐渐定了,她捧紧手里的银盒子,低声道:“夫人您放心,奴婢一定做好。”

杜夫人回过身去打开镜袱,拿起一把紫竹篦子细细抿着乌黑发亮的鬓发:“做得干净些。就在开席前。”

“是。”柏香盖紧了盒盖,仔细收入怀中。

“除了这个,你还得这样做……”杜夫人低声吩咐了柏香两句,抿好了头发,又补了补脂粉,对着镜子左顾右盼,起身笑道:“走罢,到时候侍奉老夫人用晚膳了。”

老夫人听说蒋长扬答应来,威严地吩咐杜夫人:“你一定要把事情都安置妥当,好好想想该怎么说,莫要叫人笑话咱们家。”

杜夫人娇笑道:“母亲您只管放心,儿媳定然不会误了大事。”随即给老夫人布菜:“您别总吃油腻的东西,大夫说了,您吃素点儿比较好。”

老夫人不依:“我不爱吃这个!”

杜夫人坚决不让步:“您就是骂死儿媳,儿媳也还是不能依着您。忠儿、义儿可都还没成亲,您还没见着重孙子呢。”

老夫人叹了口气:“唉……算了,就你管得宽。”

红儿笑道:“老夫人您别说,若不是夫人这些年一直管着,时时刻刻吩咐着,您身体哪儿会这样安泰?”

杜夫人忙道:“快别说,这都是老夫人福缘深厚,行善积德,菩萨保佑的缘故,我不过就是尽点儿孝心罢了。”

老夫人笑眯眯地拍拍杜夫人的手:“别谦虚了,佛祖固然保佑,但也是你的功劳。”

杜夫人微微一笑,和她说起笑话来,听得老夫人开怀大笑,婆媳间看着简直就是亲如母女。柏香在一旁瞧着,心里又安定了几分,大约夫人说的是真话。只是她的手摸到那盒子时,总觉得那盒子会咬人。

第二日傍晚,杜夫人立在门前迎客,笑语如珠又不失谦恭地将客人们请进了花厅,忽听下人报道:“萧尚书到。”

杜夫人微微笑了。萧尚书是她特意请来的,只要过了今日,这门亲事就算彻底断了。萧尚书上前与杜夫人寒暄,杜夫人一边说欢迎的话,一边偷眼觑着萧尚书身边那个秀气纤巧的小厮。那小厮穿着件灰白色的寻常圆领袍子,个子偏瘦小,一张脸却长得耐看,眉目淡淡的,他虽埋着头,看着就是与常人不一样。见杜夫人看过来,他下意识地往萧尚书身边靠了靠,将脸藏在萧尚书身后。

杜夫人收回目光,让人将萧尚书领进去。那小厮跟着萧尚书走了几步后,左右张望一番,轻轻扯了扯萧尚书的袖子,杜夫人笃定地笑了。这不是萧雪溪乔装的又能是谁?还真看上了,找这样的机会来瞧心上人?小姑娘,等着心碎吧。

蒋长扬来的时间刚刚好,客人来了约有三分之二,既不需要他单独与朱国公府的人接触,等太多人,也不需要旁人等他而失礼。与那日他初次高调登门时不同,此番他低调地穿了件青色的圆领窄袖袍,笑容谦和恬淡,见着杜夫人,虽不甚热情,行动举止间却让人丝毫挑不出理来。而见到老夫人,更是没得说,干净利落地当着众人就给老夫人行了个大礼,道:“孙儿一时意气,害得祖母担忧了。都是孙儿的不是,还请祖母莫要和孙儿计较。”

老夫人本来见着蒋长扬就有气的,可没想他竟然这么给她面子,措手不及的同时又觉得倍有面子。不管蒋长扬是真心也好,假意也好,对国公府都有好处,她实在没必要和他过不起,当下慈祥地笑道:“好孩子快起来,过去的事儿就过去了,以后莫要再提。来,我给你介绍一下你诸位长辈们。”

哪成想,在场的大多数人却都是认得蒋长扬的。看着众人与蒋长扬微笑交谈,有些人还勉励地拍着蒋长扬的肩头,萧家那个小丫头更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蒋长扬看,满脸的欢喜之情。萧尚书更是热络,拉着蒋长扬就不放,杜夫人心中非常不是滋味,她看向站在墙角里的柏香,柏香有些慌乱地朝她点了点头,表示已经做了。

杜夫人收回目光,看着说得口干舌燥的老夫人端起面前那碗参茶一饮而尽,她放心地微微一笑,看向众人低低咳嗽了两声,众人安静下来,她举起手中的杯子:“第一杯,我先替厚德敬诸位,感谢诸位百忙之中仍然抽空光临寒舍。”她优雅地将手指在杯中蘸酒,将酒滴弹向天空,以示敬意。

众人饮下第一杯酒,杜夫人举步走向蒋长扬:“第二杯,我要向大郎赔不是。”

第一百六十三章 心悸(二)

杜夫人高高举着酒杯,表情显得小心翼翼:“大郎,都是我管家不力,让你受了委屈。我只希望你能看在你父亲和兄弟的面上,饶了我这一遭。”

继母专门设宴,当众给继子赔礼道歉。纵然此事大家都从侧面知道些根由,但没有人会想到杜夫人会做到如此地步。周围顿时一片安静,所有人都静悄悄地看着杜夫人和蒋长扬,杜夫人的心思没人猜得着,只需等着看就是,反而是蒋长扬,他的态度很值得人关注。

蒋长扬在杜夫人站定以后,就站了起来,含笑道:“请恕我不能受夫人这杯酒。”

众人讶异地看着他,杜夫人的姿态很高,他若是与她斤斤计较,反而失了风度。不管怎么样,杜夫人在旁人眼中就是他的继母,是长辈,他应该尊敬,她主动赔礼道歉他也该接受。

杜夫人半点被扫了面子的沮丧和气恼都没有,而是忧伤地看着蒋长扬:“大郎,你还是不肯原谅我么?那你说,要我怎样做?我只是希望家和万事兴罢了。只要能把这中间的误会解开,让我做什么都可以的。”

有人暗自点头,道是杜夫人果然有大家风范,也有人觉得她做得太过,反而显得假了。然而,不管是真还是假,蒋长扬这样半点没有商量地拒绝,还是有些过分了。就算是装,也该装一下才对。

蒋长扬含笑道:“夫人言重,我从来不曾认为我们中间有什么误会。这酒我是无论如何都不敢喝的,喝了反倒像是我生了夫人的气,当日发生那事儿,说实话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但过后我并没有放在心上,圣上提起时我也专程向圣上解释过,认为这不过是小人作怪,且该处理的已经处理清楚,实在是无需再提。早知道会让老夫人和夫人为此事如此挂心,我早该上门说一说的,奈何实在太忙……的确是没有想到夫人竟然会如此看重,还劳累各位长辈走这一趟,倒是我的不是了。这样,我敬在座的各位长辈一杯,赔不是了。”

蒋长扬顺理成章地将杜夫人晾在一旁,举杯面向众人:“我先干为敬!各位随意。”

杜夫人有些发怔,众人面面相觑,最老的一个族老率先响应,哈哈笑道:“果然大度!我蒋家的子孙正该如此,这种小事儿哪里值得放在心上!干了!”

众人纷纷附和,都喝了手中的酒。蒋长扬笑道:“实不相瞒,我还有皇命在身,马上就要走。既然误会说开,我也可以放放心心地去办差了。我敬各位。”言罢,亲自提了酒壶,从座中最年老者挨个儿敬了过去,不拘是谁,都是满满一杯,豪爽利落。时人豪饮,最爱他这种脾气,一时之间,花厅里热闹成一片,蒋长扬果然成了主角。

杜夫人端着那杯酒,静静地站在一旁,窝火万分,以目示意柏香,柏香点点头,往老夫人面前走去,挨着红儿低声说了几句。红儿一沉吟,凑到老夫人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老夫人的眉头顿时就皱在了一起。

蒋长扬敬到萧尚书面前,刚亲手替萧尚书满上了杯子,正要替自己倒酒,萧尚书身后一个清俊小厮立时上前接过他手里的酒壶替他斟酒,轻言慢语地道:“将军是英雄,这等活计应由我等来做。”

那小厮一双手雪白细腻,骨骼纤小,挨得近了,一股茉莉花香直钻入蒋长扬的鼻腔里,言语举止又还大胆。他不由多看了那小厮一眼,这一看不要紧,刚好对上那小厮的眼睛,那小厮看着他羞涩地甜甜一笑,随即退下将半个身子藏在了萧尚书身后,却又大胆地抬起头来看着他笑。

这分明是个女子,蒋长扬轻轻皱了皱眉头,收回目光,对着萧尚书举杯。

萧尚书饮了酒,笑道:“成风,真是年少出英豪。好好干,前途不可限量啊!”

蒋长扬谦虚地推了几句。

萧尚书越看他越喜欢,道:“听说你喜欢下棋?我也好此道,犬子越西更是如痴如醉。有空的时候不妨来我家中手谈一番何如?”

萧越西,当时最有名的围棋圣手之一。年方二十五,却已经有了棋圣之称,为人高雅清华,乃是时下年轻人最爱交往的人之一。蒋长扬含笑抱了抱拳:“一定。”

萧雪溪见他这就要走开,忙悄悄扯了扯萧尚书的袖子,萧尚书忙道:“成风,荆州那个案子……”

忽见一个穿着水红襦裙,梳着垂髫的丫鬟过来行礼道:“大公子,老夫人听说您要走了,请您过去说话。”

蒋长扬抱歉地朝萧尚书抱了抱拳:“家祖母使人相唤,不知是何急事,失陪了,请容改时再叙。”

萧尚书笑道:“你请。”

蒋长扬含笑穿过人群,往老夫人面前而去。老夫人年纪大了,怕吵,是单独坐在一旁的,面前没几个人伺候,一看到他就沉着脸低声道:“听说你娘明年春天要进京?还要在京中成亲?方伯辉已经派人进京为她修整园子房舍了?”

蒋长扬心中一阵火起,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老夫人见他不喜,冷哼一声:“我本不想在这个时候说这事儿,但实在是难得见你一面,不得不抓住机会说了,你去和她说,让她稍微有点分寸。再嫁也就算了,还大张旗鼓,生恐天下人不知她一女二嫁么?”

蒋长扬淡淡地道:“子不言母之过,何况我觉得我母亲没什么地方做得不对。再嫁的人比比皆是。祖母这样说,可有宫中的贵人听见了要不高兴的。”

老夫人见他又来了,怒道:“虽则民间再嫁之风盛行,朝廷始终还是倡导从一而终的。我……”

蒋长扬眼睛也不眨地直视着她:“无论天下人怎么说,我都不在乎。她生我养我,为我吃尽了苦头,有人说我两句又算得什么?”

老夫人被他看得心头发噎,无奈地扫了萧尚书那边一眼:“算了,不说这个。我和你说正事儿,我听说萧尚书的闺女儿跟着他来了,就是穿灰白袍子的那个,你好好看看。虽然她也不是什么守规矩的,但家世人品总比你跟着的那个和离过的商女好!你自己要拿好主意!”

她怎会又知道了牡丹?蒋长扬猛然回头看着杜夫人。

杜夫人焦虑地看着老夫人,为什么还不倒?为什么还不发病?这中间出了什么差错?莫非时辰不够?她骤然察觉到蒋长扬的目光,无心假装,淡淡地瞥了蒋长扬一眼,紧紧盯着老夫人,眉头皱成一团。她暗自祈祷,诸天神佛在上,让老女人快点发病吧,快点倒吧,早登极乐,只要蒋长扬当众气死了祖母,就永世不能翻身。

蒋长扬突然望着老夫人笑了,大声道:“祖母的教诲孙儿都记在心上了。您老人家安安心心地将养着罢。孙儿告辞啦!”说着毕恭毕敬地朝老夫人行了一个大礼。

众人的目光全都被吸引过去。老夫人无奈,只好挤出一个慈祥的笑容来:“乖孩子,你小心些,一定要办好差,也要注意身体。”

蒋长扬又对着众人团团作揖,大摇大摆地要走。杜夫人急了,忙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拦住蒋长扬:“大郎你不急吧,我和你祖母还有事儿问问你,就耽搁你一炷香的时间。”

蒋长扬为难地问邬三:“什么时辰了?”

邬三也不答什么时辰,只躬身道:“回公子的话,适才孟都尉已然使人来问,道是都等着您了。”

杜夫人忙道:“我就是担心你二弟,问问你军中的一些事儿,耽搁不了多长时间。”边说边可怜兮兮地看着老夫人,眼里全是哀求。

老夫人本觉得她多事儿,要问这些问什么人不知道?可见杜夫人那样子,仿佛又是有什么要紧事,似是想拉拢蒋长扬,或者是做点什么似的,便顺水推舟地道:“大郎,你过来,耽搁不了你多少时候,我再问你两句。”

杜夫人紧张地看着蒋长扬,见蒋长扬沉默片刻便点了头,心中不由一松,跟着蒋长扬到了老夫人面前,破釜沉舟地小声道:“大郎,你二弟的事儿我一直没机会和你说分明。他自己不成器,还总推到你身上去,说你几次三番害他,为的是想承爵,我和你祖母实在担忧,就怕你们兄弟相残……”按她的想法,蒋长扬听到这种说法,怎么也该解释几句,只要拖住他,让药发生作用,后面的事儿就好办了。

蒋长扬断然一举手,打断她的话,冷冷地道:“我来不及了。”言罢转身就走,连解释都懒得解释。

杜夫人大急,看着老夫人,老夫人忙道:“大郎,你站住!你听好了,只要我活着一日,这种事情断然不许发生!”

蒋长扬头也不回,大踏步而去。

老夫人虽然生气,但仍然端坐在那里,没什么特别的反应,甚至在有客人看过来时,表面上还能维持微笑。杜夫人一颗心直落谷底,她冷厉地看向柏香,柏香一张脸青白,害怕而无辜地看着她。

杜夫人深吸一口气,暗自握紧了拳头,使劲掐了自己几下,方将那股怒火按了下去。再抬起头来,又是笑得如同春花晓月。

众人虽然都注意到了这边有些不同寻常,可蒋家人的声音都压得很低,蒋家几个族老又意识地劝酒,加上杜夫人片刻后也如沐春风地含笑过来招呼众人,便没人再去刻意追究关心。反正就是做个见证,既然双方表面上都和好了,说过不再提往事,他们的任务也就完成了。

杜夫人耐着性子送走最后一个客人,又耐着性子伺候老夫人歇下,好容易才回了自己的房间。才一进门,柏香就跪了下去,拼命磕头:“夫人饶命。”

杜夫人坐在榻上,淡淡地将手从右手看到左手,从大拇指看到小拇指,听到柏香磕头的声音渐渐微弱下来,没有先前铿锵有力了,方轻轻道:“怎么回事?”

柏香抬起血肉模糊地额头来,惶恐地道:“回夫人的话,奴婢都是按着您说的去做的,没有哪里错失一步。也不知道怎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杜夫人温和地看着她一笑:“这么说来,是我运气不好了?我辛苦了这一场,结果倒是白费功夫了。”

柏香的嘴张了张,一任额头上淌下来的血落入口中,满口的腥咸,杜夫人却一改往日的体贴,她冷漠地看着柏香脸上的血污,灿烂的笑容里满是寒意。她不相信是她的谋算出了错,这其中必然是柏香不力,或者是柏香做了手脚,背叛了她。

看着杜夫人冷漠的眼神,柏香不敢多话,继续拼命磕头。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柏香觉得头昏眼花,耳朵嗡嗡作响,往下磕头的动作都变成机械无意识之时,外面突然有人喊道:“夫人,夫人,老夫人犯老毛病了。”

柏香松了一大口气,虽然迟了点,但好歹证明她真的做过了这件事。她不傻,老夫人死了后,下一个必然是她。所以她擅自调整了剂量,老夫人不至于会死,也不是她的错,是药量不够。

杜夫人坐着不动,淡淡地看着柏香:“你起来吧。大约是药力不足。”药和病人之间的关系,也许个体之间有差异,毕竟她也只是听人说,不曾有亲自试验的机会。假如还有机会,下一次一定要再多放一点。

柏香含泪看着她:“奴婢是按着您说的放的,一点不敢多,一点不敢少,就生怕误了夫人的大事。”

杜夫人不置可否地起身:“你下去歇着罢,这几日也莫要再出去晃了,就好生将养着,让人看到你的伤处反而不好。好好养养,我以后要依靠你的地方还多着呢。”

柏香手脚利落地伺候她穿披风,低声献策:“夫人,这个时候也还不晚,奴婢让人放出风声去,反正老夫人是日间被气着了。”

杜夫人淡淡地道:“机会已经错过,这个时候再闹腾出去,就是画蛇添足,兴许人家还会说是我弄张弄乔,为着我自己的名声,累着了老夫人。”看来这条路走不通,还得另外想法子。

这一夜,杜夫人衣不解带,伺候老夫人一直到天明时分,方才得以睡下。才睡了两三个时辰,又被管家吵醒,道是萧尚书夫人上门来了。杜夫人只觉得头突突地跳着疼,鼻塞喉肿,强撑着起来应付萧尚书夫人,寒暄了一回,听到萧尚书夫人是为蒋长扬而来,不由气得倒仰。半点不敢表露出来,满脸堆笑地推说等朱国公回来又再说,好容易打发走萧尚书夫人,回到房中一头栽倒就再也爬不起来。

贵子将书信递给牡丹:“蒋公子说他昨日去寻潘世子,不曾寻着,此番却是来不及去寻了。只怕是得等他回来才行。”

牡丹微微沉吟,道:“让人收拾一下马匹,你也收拾一下,跟我走。”本来蒋长扬出面是最方便的,但既然蒋长扬忙不过来,她便只有亲自去试一试了。

贵子见牡丹与恕儿皆都着了男装,不由有些担忧:“娘子是要去哪里?”

牡丹道:“我去找潘世子。”

贵子想了想,默不作声地上了马。几人到了楚州候府附近,牡丹停住马,将钱和名刺一并递给贵子:“你去门房上问问,若是潘世子在家,就将名刺递进去,若是潘世子不在,便问去了哪里。”

少倾,贵子回来道:“娘子,说是好几日前就出去了的,大约在东市胡人酒肆,若是不在那里,便不知了。”

牡丹只一想,便猜着是去了哪里,当下拨转马头去了东市。到得玛雅儿所在的酒肆,不见玛雅儿坐在窗前,牡丹便使贵子去打听,道是玛雅儿在陪潘蓉吃酒,此时玛雅儿正在跳舞。

那堂倌儿见着牡丹等人,也不觉得稀罕,只道是哪家的小娘子贪玩,想来见识见识胡姬,便笑着道:“这位小郎君,我们店子里还有其他精通技艺的胡姬,不如小人替您引见?”

牡丹摇摇头,问清就是潘蓉一人,便命贵子将自己的名刺拿给那堂倌:“还请你拿去给潘二郎。就说我有事要找他,让他下楼来。”

那堂倌扫了一眼,但见上面写着个何七郎,笑眯眯地应了一声,利索地往上去了。少倾,下来带了几分为难地道:“小郎君,潘世子说了,他此刻正忙着给美人奏箜篌凑兴,您若是要找他办事儿,便上去凑个热闹,若是不行,您便走人。”

牡丹沉默片刻,撩起袍子大步往上。恕儿轻轻拉了她一把,低声道:“娘子,不妥吧?”

牡丹摇头。白夫人当初为了她的事情可以来回奔走,她为了白夫人走这一趟又算得什么?恕儿与贵子赶紧跟上去。

还未到门口,就听得箜篌声响。牡丹隔着珠帘望去,但见潘蓉一身绯衣,盘膝坐在茵席上,怀抱胡箜篌,拨弄得正急,含笑望着面前正旋转如飞的玛雅儿。

恕儿打起珠帘,牡丹也不入内,就静悄悄地立在门口看着,玛雅儿旋转过来,望着她嫣然一笑,抛了个媚眼,继续旋转如飞。潘蓉则是装作没瞧见她,径自弄得高兴。

一曲终了,玛雅儿方才一个急旋,停在潘蓉面前,娇娇地举着一只手对着潘蓉笑道:“二郎,我跳得如何?”

潘蓉伸手摸了她的脸颊一把,将一粒珠子放在她手心里,笑道:“跳得真好。”

玛雅儿笑道:“可惜了,不能再跳呢,您有客人来了。”

潘蓉斜瞟了牡丹一眼,指了指身边的座位,然后又回头看着玛雅儿:“不妨,你继续跳。”

玛雅儿道:“不妥吧?”

潘蓉道:“她既然来这种地方找我,便是来欣赏歌舞喝酒的,你便该拿出拿手的来,让她见识见识你的才艺才是。否则才是真不妥。”

牡丹大步走过去,坐下来看着玛雅儿,低声笑道:“早就听闻芳名。今日总算得以一见。”

玛雅儿抿唇一笑,回身起舞。

潘蓉挑衅地使劲拨着箜篌弦,打算等着牡丹开口,牡丹却不言语,只专注地看着玛雅儿跳舞,然后鼓掌,表示赞叹。玛雅儿跳完,笑道:“跳不动啦,脚疼了,不如妾身为两位郎君斟酒。奏箜篌给二位听。”言罢取了干净杯子,给牡丹斟满一杯龙膏酒。

牡丹谢过玛雅儿,捧杯在手:“不知潘世子现在可有空了?”

潘蓉见不惯她镇定自若的样子,冷冷一笑:“你找我有什么事?我不认为你能有什么事儿找得上我,我看不惯你,你也看不惯我,何必呢。”

牡丹方回头望着他道:“世子是明知故问。不用提醒我也记得,我与你从来不对盘。若不是因为阿馨的缘故,我根本不会和你多说一句话。”

潘蓉冷笑道:“这样说来,我得感谢你赏脸来找我,和我说话了?你有这功夫,不如去给你的牡丹花泼点儿粪,省得你在牡丹花会上被人笑死。”

牡丹嫣然一笑:“我觉得有时候,人比花儿更需要泼粪。”

潘蓉皱起眉头:“你什么意思?”

牡丹瞪着他道:“我问你,你可知道阿馨有了身孕?你可知道她非常不舒服,又伤心又难过?”

潘蓉一惊,张大嘴愣怔片刻方道:“你说什么?”

“你什么都不知道,是不是?有你这种做丈夫的么?”牡丹抬起手里的酒,往他脸上一泼,讽刺地道:“我恨不得这是粪才好。可惜似你这样的人,泼再多的粪也不会长得更像样一点。”

潘蓉大怒,狼狈地擦了一把脸,先看玛雅儿,但见玛雅儿抬眼望着窗外,轻轻拨弄着箜篌,低声吟唱,根本不曾看这边一眼。他强忍着怒气:“我警告你,我看在蒋大郎的份上不与你计较,但你也别得寸进尺。”

“你无需管他。没有他我也会来寻你。”牡丹冷笑:“我不知道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我只知,似你这般,实在是配不上阿馨的。你真的不配!你连她一根脚趾头都配不上。”

潘蓉一双眼睛顿时变得血红,猛然起身死死瞪着牡丹:“你再说一遍!”

牡丹推开贵子,望着他一字一顿地道:“似你这般,你永远都配不上她!也别想得到她的尊敬,她迟早要被你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