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会不会认为她太毒了?她非常珍惜何志忠和岑夫人对她的这份情感,之所以想亲口告诉何志忠,是因为她想有一日何志忠定然会知道,与其让他从旁人口里知道,不如她亲口告诉他。牡丹担忧地扯了扯何志忠的袖子:“您是不是觉得我做得过分了?”

何志忠神色复杂地看着牡丹,曾经软弱良善到宁可自己吃苦受累,也绝不叫一声委屈的丹娘现在已经学会了强硬的解决事情。不知不觉中,她的变化越来越大,变得有些陌生了。他叹了口气:“丹娘啊,这件事情你做得很隐秘,想必这家里没其他人知道?”

牡丹心知绝对不能把岑夫人和二郎他们牵扯进去,便道:“后来人进去了,家里人忙着打点想接他出来。我就告诉了娘和二哥,我说刘畅逼得太紧,不如让六哥多在牢里呆段时间,避一避。他们就听了我的。”

何志忠叹道:“他们肯定是不会把这事儿告诉我的,既然担心我觉得你做得过分,为何还要告诉我?”

牡丹低声道:“我做这事没私心,不怕您知道。之所以特意告诉您,是因为不想您因为六哥的事情伤心之后,又因为我的刻意隐瞒而伤心。后来的祸事虽是刘畅一手惹起来的,可六哥也没说错,不完全是他原因……”她简直不知道自己想要表达什么,越说越乱,她晃了晃头:“我已经想尽办法了,反正,我不想要家里人受伤害,不想娘伤心,不想您伤心。”

何志忠静静地看着牡丹,见她开始晃头,有些语无伦次,方低声道:“不要再说了。我都明白。刘畅的事情已经过去,就不要再提。你六哥的事情你也无需内疚,他是咎由自取,赌钱那件事情你处理得很好。如果是我在,就不会发生这些事情,而且……”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方有些艰难地道:“是我没教好他。”

父女二人一时相对无言。

光线越来越暗,第一声暮鼓响起,何志忠像是突然被惊醒,抬起头来看着牡丹微笑:“时辰到了,回家吧。别让人家久等。我有点累,就不送你们到门口了,你和成风说一声。”

牡丹难过地朝他行礼告退,待她走到门前,又听得何志忠在背后喊了一声:“丹娘……”

她回过头去,但见暮光里何志忠的鬓角苍白,神情疲惫之极。她心疼地道:“爹爹?”

何志忠朝她挥挥手:“爹不怪你。好好过日子。”看着牡丹的表情骤然松下来,何志忠黯然地想,这孩子其实心里还是有些怨自己当年把杨氏母子带回家来的吧?包括岑夫人他们,心里未尝没有怨言。可纵然六郎犯了这么多错,那仍然是他的儿子,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六郎就这样废掉。

第二百二十二章 夫妻

牡丹走到前面,蒋长扬已经收拾好东西在等她。虽是二次嫁女,岑夫人仍然舍不得,拉着牡丹的手细细叮咛,牡丹便趁机将刚才的事情告诉了岑夫人。岑夫人淡淡地道:“你放心,这种事情只一次就够了。你安安心心地回去,我自有主张。”

牡丹担忧地紧紧她的手:“那我回去了?如果有事,马上让人回去和我说。”

岑夫人爱怜地替她正了正钗环:“好好过日子。夫妻间贵在互相体贴,互相尊敬。他是个有担当的,可这性格,难免也会爱强些。该让的让一让,不会总是你吃亏。”

牡丹应了,辞别众人,登车而去。

岑夫人看着瞧不见她的车了,方才转身入内。甄氏想看热闹,想得心痒难耐,便过来扶她,佯作热心地道:“娘,要不要去瞧瞧?”

岑夫人淡淡地瞅了她一眼,道:“瞧什么?我今日脸都被人丢尽了,我累得很。”言罢转身入内,上床躺下,径自睡觉。

吴姨娘、甄氏和薛氏等人在一旁静候片刻,见她没动静了,互相递了个眼色,都悄悄退了出去,只留吴姨娘一人取了针线活坐在外头守着。

一出了正寝的门,甄氏就站住,小声与薛氏、白氏等人商量:“我们要不要去看看?”她实在是想瞧瞧害得她被人牵着游了游了一回街,坐了一回牢的六郎此刻是个什么场景。要看笑话就是看此刻。

岑夫人是这样的态度,哪里轮得到她们去管闲事?薛氏不语,白氏则道:“我还有事情要做呢,要不,三弟妹你先去,我们稍后再去?”张氏抱着孩子哄:“是呀,这家伙在闹瞌睡,去了也是惹人厌烦。”李氏则是自来都和甄氏不好,淡淡地道:“我替四郎做了件衫子,眼瞅着他就要回来了,我得去赶赶。”说着率先就走了。

甄氏见众妯娌一个个都扔了自己走了,怏怏地跺了跺脚,仍然转身往六郎的小院子去。她心眼多,到了院子外头就放轻了脚步,蹑手蹑脚地摸进去,蹲在窗下细听动静。

只听得里头杨姨娘呜呜咽咽地哭:“你个不争气的孽障!害得我为你丢尽了脸面!操碎了心。多年小意奉承尽数毁在今朝。那小娼货要去她自去她的,你强留着做什么?难道你以后就找不到了?真想要把这条腿彻底葬送了才好?我告诉你,你若是没了这条腿,真成了个残废,一家子都能眼睁睁看着你活活饿死!残羹剩饭都舍不得施舍给你吃!你死了倒干净,叫我怎么活?”

六郎没好气地骂道:“烦死了!我本无事未死,反倒叫你给吵死!你有本事在我面前哭,不如去寻老头子哭!这会儿一家子都只怕在说你我的坏话,就想夺走我那份家产,你不去盯着,反在这里骂我,赶明儿喝西北风去!”

“啪!”地一声,好似是杨姨娘打了六郎一巴掌,收了哭声,骂道:“孽障!现下个个看我都似仇人,我还有脸去守着?你爹都要把你给废了,我还敢去触霉头?真不知你是怎么想的,事前我就和你说过,你得服软认错,你爹心软才会饶了你,你倒好,死犟着惹他做甚?”

六郎怒道:“我承认我是错了。可我已经断了腿,牙齿也掉了,小娼货也跑了,还要我怎样?难道我要错一辈子?看看我这屋里,小娼货搬走了家私,除了一张床,一个几案,一个柜子,还有什么?真待我好,丹娘房里塞满了一大堆,为甚不搬些过来给我用?我再退,再让,是不是就该死了!一家子专护着那个短命鬼惹祸精,把她当个活宝贝似地供着,我这个儿子倒是一根草,喊打喊杀都要我死。却不知,将来他死了,送终烧钱的还是我哩……”

杨姨娘匆忙去捂他的嘴:“小祖宗,求你别再说了。”

甄氏听得撇嘴,他欠公中的钱都还没还清,就想着要好家私了,真是欠抽!送终烧钱,呸!还以为这家里就他一个儿子还是怎么滴?活该这坏坯断子绝孙!想着觉得腿有些麻了,便伸伸腿准备活动活动,谁知脚一伸出去差点没踢着人。六合靴,褐色袍,大肚子,花白胡子,黑脸,不是何志忠又是谁?也不知在这里站了多少时候。

甄氏唬得腿一软,差点没一屁股坐在地上。只她脸皮厚,讪笑着起来给何志忠行了礼,笑道:“爹,媳妇过来看看六弟,谁知却听着了这吓得死人的话,想进去劝不好劝;想不去劝,觉着又实在是不妥,端的好为难,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既然您来啦,媳妇就先告退了。”说完也不管何志忠什么反应,一溜烟地走了。

甄氏到得外头,却又不赶紧回去,而是站在院子外头偷看,眼看着何志忠一脚踢开门走了进去,便拽长脖子侧着耳朵偷听里头的动静,到底也没听见什么特别大的动静,只听见杨姨娘呜呜咽咽地哭,却没听见何志忠打人的声音。

这种东西都不好好抽他几十个大嘴巴子再赶出去,还好好地和他说,真是没天理了!说不得最后怕还是要好吃好喝地供着,分铺子给钱娶老婆呢。甄氏失望之极,因听见门响,怕何志忠出来看到她,遂提着裙子直接就往岑夫人房里去。

到了岑夫人房里,但见吴姨娘一个人坐在灯下做针线活,便小声道:“夫人一直睡着的?”

吴姨娘扫了她一眼,一看她那表情就晓得又在惹是生非,遂低声道:“有事明日再说,三郎大老远地回来,你不去陪着他,专在外头晃什么?”

甄氏才不信岑夫人会真的睡得着,便哂笑一声:“如今是多事之秋,我自然晓得轻重。我是想和夫人说,有人不知足哩,嫌给他的嚼用少了,待他不公平,在那里诅咒丹娘,诅咒爹呢,怕是该请家法正正家风了,不然怕是要把孩子们都给教坏了。我这会儿倒是感到庆幸了,我家三郎虽然窝囊些,却没这么多歪门邪道和害人的心思。”

吴姨娘拿她没法子,只好放下针线活,连劝带推地哄她出去。甄氏也无所谓,出去就到处蹿,挨着和几个妯娌添油加醋地说六郎怎么怎么样。

何志忠从六郎房里出来,想了想,便去寻二郎,正好瞧见白氏在送甄氏,甄氏道:“二嫂你一定要注意,没事别让孩子们过去蹿,坏透心了,当心把孩子们教坏。啧啧,真是大开眼界,咱家竟然有这种人,这是败家的人才……”

何志忠立时顿了足,转身又往岑夫人房里去。吴姨娘与他奉了茶,打水与他盥洗,小声道:“夫人睡着了,她这段时间累坏了,夜里头从未睡好,就是担忧您们,菩萨面前不知许了多少愿。”欲言又止,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菩萨看着的,夫人真是再公正不过。”

何志忠不语,挥手叫她出去,默默在灯下坐了良久,起身往里,见岑夫人背面向里睡着一动不动,便钻入帐中挨着岑夫人躺下,伸手去扳岑夫人的背。

岑夫人毫不理睬。

何志忠晓得她没睡着,叹了口气,低声道:“你辛苦了。”

岑夫人还是不动。

何志忠又道:“我晓得你委屈了。等大郎、四郎回来,就开祠请家法吧。”

岑夫人猛地翻身坐起,怒目而视:“你晓得我委屈了?!是因为我委屈了你才开祠请家法的?难怪得人家就说是我们娘几个使坏撺掇你的!上有天下有地,到处都有眼睛看着的!昧心的事情我做不来,你要不要也别这么昧着良心?公平,公平不是专对着你嫡亲儿子们的!我没本事处理你的爱妾幼子,所以只好眼看着我的女儿在新婿面前丢脸!眼看着一家子老小进牢里去走一遭!你爱怎么就怎么,别来告诉我!只一条你记着,何志忠,这家里头这么多孩子,都睁着眼睛看你怎么办!”说着扶着胸膛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急促地呼吸,脸色潮红,却似喘不过气来的样子。

岑夫人难得发怒,若不是已然愤怒到了极点,不会如此。且她字字都说在正理上,根本无法反驳。这么多年来,她所作所为又何曾能挑得出半点错?她这样子,却是被气到极致了。何志忠害怕地扶着她的肩头,一边替她抹胸口顺气,一迭声地道:“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是他犯了大错,理应该受惩罚。你别这样……你打我出气……”

岑夫人大口喘气,只睁着眼睛看着何志忠,眼角沁出两滴泪来,紧紧攥紧了拳头,任由他怎么掰,拉让她去打他,都是死死犟着不动。脸色却越发难看。

何志忠看着不对劲,伸手去摸,一摸摸到她全身都是冰凉的,吓得忙将她扶了躺好,一迭声地喊人,握着她的手只是拼命的喊:“你别吓我,你别吓我,我错了,我错了。”喊着喊着,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岑夫人拼命攥紧他的手,艰难吐了一口气,道:“别让孩子们进来……看到不好……”

她一辈子总是为了他考虑得太多,哪怕就是这种时候。何志忠实在忍不住,抱住岑夫人失声痛哭出来。岑夫人一动不动,仰望着帐顶上的缠枝莲纹,轻轻吐了一口气。

第二百二十三章 堵路

牡丹很不快活,回去途中只歪在蒋长扬身上绕着衣带一言不发。蒋长扬晓得她是为了白日的事情,便笑道:“这算得什么?你白日里看的那场戏可比这个精彩得多。算来算去,你可比我好多了。你若是觉得在我面前失了面子不高兴,那我和你说,完全没必要。”

是有点丢脸,可也没到那个地步。牡丹闷闷地道:“我才不是为了这个。我今日把我设计将我六哥弄进去的事情和我爹说了。”

蒋长扬皱眉道:“他怪你了?”

牡丹摇头:“没有。他说是我六哥咎由自取,可是我觉得他心里头始终还是对我这种做法有些不舒坦的。我还担心他会因此对我娘和二哥有想法。”

蒋长扬摸摸她的头,柔声劝慰道:“你何必庸人自扰?他是一家之长,又是摸爬滚打过来的,虽则会有私心,会心软,但大是大非还是能把握的。心里不好过也是必然的,却不是因为认为你做得不对,而是觉得你们兄妹之间的感情没他希望的那么好,但他一定能明白你对他的孝心。我问你,假如是你五哥犯了错,你还会不会用这样的法子?”

牡丹断然道:“我五哥才不会这样呢。我娘先就大耳刮子搧死他。”

蒋长扬追着她问:“假如呢?你得好好想想再回答我,你会怎么做?”

五郎会这样啊?牡丹歪着脑袋想了很久,道:“我没这么为难。不等我动手,我娘先就会把他关起来!他还不听,我也敢打他。要是都不行,也要叫他长记性。”

蒋长扬含笑揉揉她的头:“看吧,亲疏远近就在里头。你们可以收拾你五哥,怎么都不为过,却不好用同样的法子收拾打你六哥。这人就是奇怪,同样的事情,倘若是岳父对你六哥做,他不觉得怎样,若是旁人做的,他就觉得有点不对劲。岳母你也莫担心,她当了这么年的家,养大你们几兄妹,个个成材,这些年可不是白活的,也不是个钻牛角尖的,该怎么做,她比你更有数。至于岳父,他总能想得通,不信你就等着,过几日这事情必然要见分晓。而且这一次,一定断得很彻底,不会黏黏糊糊的。”

牡丹趴在他的膝盖上,仰着头望着他道:“你怎么知道?说得你和诸葛孔明似的。”

蒋长扬微微得意地一抬下巴:“要不要我们打个赌?”

牡丹笑道:“赌什么?”

蒋长扬沉思片刻,小声道:“输的人骑马。”那事情食髓知味,和吃饭是一样的,永远都吃不够。

牡丹满脸绯红,“呸”了一声,骂道:“你个不要脸的。”

蒋长扬也有些脸红,却道:“我怎么了?骑马怎么了?你倒是说给我听听,我说骑马怎么就不要脸了?”

牡丹瞪着他,只是说不出话来。

忽然马车一顿,停了下来。只听得车夫喊道:“前头那位郎君,还烦劳你把驴子牵开些儿,让我们过去。”

二人没有在意,只想着这会儿暮鼓已响,大家伙儿都忙着回家,有人匆忙着不小心把路给挡住了也是有的。却听雨荷在外头小声道:“不好了也,是袁十九。牵着头驴把路挡着了,死死盯着奴婢看,怕是认出来了。”

牡丹和蒋长扬对视一眼,都觉得有些不妙。这人只怕是晓得当日买石头的事情了,这会儿专来堵他们的。果然听到袁十九的声音冷冷地响起来:“你是何惟芳的丫头吧?”

雨荷回答是也不好,回答不是也不好。正自沉吟间,袁十九又道:“听说你家娘子大喜,新郎姓蒋名长扬字成风?他在这车上么?”话是疑问句,语气却是肯定的。

总归是躲不过的。蒋长扬从车上探出头来镇定地道:“十九哥,很久不见。”紧接着稳稳地下了车,停在袁十九前头:“你还好么?”

牡丹探头出去瞧,但见袁十九穿着件洗得发白的旧灰白袍子,牵着的毛驴儿也瘦得皮包骨的,看着境遇却是非常不好。他此时正眯起一双眼睛定定地看着蒋长扬,久久不发一言。蒋长扬也不说话,就静静地看着他。良久,袁十九将手里的鞭子重重往地下一扔,瞪着蒋长扬道:“我没钱赔你,拿这条命去!”

蒋长扬无奈地道:“十九哥,你明知不是这样的。”

袁十九冷笑:“欠债还钱,没钱还命,袁十九就是这样的人。你既要管闲事,就该想到这一天。”他可不是傻子,过后想着何家那女儿当日的表现就有些不对劲,可还无从捕捉。但一听说这二人结成了连理,才恍然大悟过来。

蒋长扬否认得飞快:“钱不是我一个人的,我没那么多钱。”

袁十九固执地道:“他们都说是你的主意,你的钱。”

一群坏坯,都知道袁十九难缠,就全都推到他身上了。蒋长扬扶着额头长叹一声:“现下天晚了,马上要闭坊门。你先与我家去,我们再细说好不好?”

袁十九往旁边让了让,示意他前头引路。

“他真的要跟着我们去我家?”牡丹从车窗里往后看,苍茫的暮色里,瘦得像根竹竿似的袁十九犹如一颗长钉子硬戳戳地戳在小毛驴上,不紧不慢地跟在他们的车后。这情形看着真是古怪。

“他就是头犟骡子。除非他自己改变主意,否则别想赶得走。”蒋长扬有些发愁:“我看你得有准备,很长一段时间内,他都会看你我不顺眼的。”

牡丹想起那次二人的交锋过程,微微笑起来:“我未必怕他。说起来,我看他的境遇似是很不好,我记得你说他是个有才的,为何不去参加科举?他妻子呢?我看着她倒是通情达理的好人。若是她在,可能会好一点。”

蒋长扬道:“你又别不信,他是绝对不会让他妻子跟了来的。耐着吧,磨上一段时候,他出够了气,自然就好了。参加科举么?自是又没成功。他虽有才,却不擅长诗赋,又不屑死记硬背钻明经,还不屑人家推举,又得罪了闵王,谁要他。”

牡丹叹道:“罢了,他要是愿意在咱们家住着,就由得他罢,好歹不会叫他一家子都挨饿。鸡毛蒜皮的小事莫找他,故意找些难的事情给他做,别伤着他。他觉着他有用了才高兴,等过些时候时机得当,想法子设计一下,把他推荐出去,让他得以施展才能。”这样恃才傲物的人,想必最恨的就是被人可怜,受人施舍。

回到家中,牡丹便下车与袁十九行礼见过,先谢他的奇石,说有了他的奇石后芳园因此名声大涨。然后认真道歉:“先生莫要与我计较,也莫怨大郎欺瞒。实情是我当时建园子,急需好石,愿意重金购买却遍寻不到。晓得先生有好石,早就动了心思的。虽是受了大郎所托,却也是为了我自己,也为敬慕先生风骨。当时多有得罪,还请您莫要与我计较。”

她重点讲述是因为她需要,而不是可怜他。袁十九听她又褒又扬又诚恳又道歉,心头的郁气也去了许多。只拉不下脸,淡淡地道:“我没那么小心眼!是非好歹我心里明白!只是不想白占人便宜!”

看着也不是那光要面子死犟的人。牡丹松了一口气,便叫人给他安置住处,也不是奢华,只格外讲究舒适洁净安静,离蒋长扬的书房也近,方便袁十九看书,与蒋长扬说话。又叫厨下准备酒饭,让蒋长扬陪袁十九吃饭饮酒。

蒋长扬默默握紧了牡丹的手。善良是一种很难得的品行,多少金钱都买不到。体贴人意,能设身处地,尽量周全地为人着想,又更是难得。

待到蒋长扬与袁十九一起喝酒去了,牡丹又请邬三过来,认真叮嘱下去,不许任何人对袁十九不敬,都称先生。有不敬者,严处。邬三满脸赞同,高高兴兴自下去安置不提。

牡丹原以为蒋长扬与袁十九好长一段时间不曾见面,此番只怕是要长谈,洗浴完毕后,松松绾了发髻,寻了一本书往窗前的贴文牙床上躺了,静静看书。

雨荷将鹅梨香小心往金鸭中放好熏上了,又细细将紫绡帐中清扫一遍,确认没了蚊虫,方放下帐帘,走到牡丹身边替她将烛光又挑得亮了些。也不说话,就在一旁的绣草墩子上坐了,默做针线。

牡丹道:“累了一整日,你自下去歇息罢。出去的时候看看外头小炉子上头有没有温着热水。还有厨房里头的醒酒汤是不是都准备好了的,等他们一散就送上去。”自从与蒋长扬成亲后,二人就达成了共识,夜里不要人在外头候着,能够自己动手的就自己动手,于是这每夜里的一壶热水就成了必需品。

雨荷微微红了脸:“早就备下的。都吩咐好了。左右现在无事,就由奴婢陪着您一起。”过了片刻,小声道:“丹娘,芳园那里也没个人看着,奴婢不放心。”

牡丹一怔,放下书翻身坐起:“你想回去?”

第二百二十四章 都病了

雨荷的脸有点红:“虽然说这些日子有贵子在那边照管,可他到底没有奴婢熟悉那些花花草草的。再说奴婢伺弄那些花啊草的都成习惯了,这一停下来,还真的是觉得有些不对劲儿。现在看着您和郎君这般恩爱,宽儿恕儿也能挑大梁了,又有林妈妈在一旁,奴婢也是放心的。”

烛光下的雨荷笑容清浅恬淡,脸颊上的梨涡半隐着,一双大眼明澈柔和。牡丹暗想,论起来,雨荷年龄和自己是差不多的,两次陪自己出嫁,始终忠心耿耿地陪在自己身边,最难最不好处理的事情都是雨荷在做。自己说过要给雨荷一个好前途,算起来也是时候了。牡丹便拍了拍身侧:“坐。”

雨荷犹豫了一下,半侧着身子挨着牡丹坐了。牡丹低声道:“我一直记着我那年秋天死里逃生醒过来以后,你当时的表情。还有后来你冒着雨去厨房守了半夜,给我弄药弄热水,和林妈妈一道忍着气设法为我做好吃的补身子。一辈子也不能忘。”

雨荷笑了起来:“丹娘,我们本来就是一起长大的,您待奴婢自来亲厚,奴婢怎么下得心让您吃苦?只要能做的,都会去做。”

牡丹轻笑道:“那么雨桐呢?她也是一起长大的。”

雨荷一时无言:“一样米养百样人,人和人是不一样的。”却又有些发愣:“听说她现在过得挺不好。可到底也是她自己选的路,谁都怪不得。”

牡丹道:“不提她。我原来和你说过,要替你好生选一门亲事,放你自由。你可有合适的人选?”

雨荷红了脸不说话。很久才道:“奴婢不急。倒是那天周八娘问我,贵子是哪里人,是不是卖了身的,说是她认得个不错的女娘。”

这意思再清楚不过,牡丹抿嘴一笑:“我现在没有从前自由,到底是做了主母,总有事情要操心,不好日日长往芳园跑。你既要去芳园,我便将芳园交与你管着,贵子也留在那里,你二人有事就商量着一起做。你管着里头的琐事,外面的事情由他来处理,这样有个照应,我也放心。明日你也带些酒肉去,就说是我和郎君请大家的。”

雨荷的脸越发见红,沉默许久,方低低应了一声“嗯。”起身屈膝行礼退出,牡丹又坐了会儿,觉着窗外晚香玉的味道有些闷人,便起身关窗,才刚转身,就听见外头脚步声响,紧接着蒋长扬含笑走了进来。牡丹看了看桌上的铜漏,不过亥时刚过一刻,有些惊讶他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便道:“怎么这么快就散了?”于是起身准备去取热水。

“我说过我是成了家的人,有分寸。”蒋长扬忙拉住她:“因怕你歇了吵着你,我已经在书房那边洗过了,你坐下,我们说话。你知道袁十九和我说什么来着?”

牡丹见他有些兴奋,忙挨着他坐了,笑道:“说了什么?”

蒋长扬道:“今日三弟不是提醒我,说让我当心,不要让御史台抓着了胡说八道么?还有上次拜堂的事情,我算着再过两天,也该有人要发话了,我本打算寻个合适的机会去陈情。但袁十九和我说,让我以不动应万动,就让那些人去告。”

不孝乃是律法中的十恶之一,牡丹就晓得的有好几个官员因为不孝而被罢官的,当下就有些担忧:“放任自流真的好么?有人一定要推波助澜的。”

“我这个算不得什么。就是说得难听些而已,圣上也不是才知道这些扯皮事情,最多就是申饬一回,让我歇上一歇。”蒋长扬笑道:“我以前经常绞尽脑汁,非要把事情做得面面俱到,周密无比才好。但转过来一想,我都把事情想周全了,别人还做什么?”通过这件事,可以加重蒋重和方伯辉之间的矛盾,皇帝肯定是乐见其成的,皇帝如今还要用他,最多就是晾他一段时间。

牡丹上前替他宽衣:“只要你自己不觉得委屈,怎么拿主意都好。”

蒋长扬笑着替她拢了拢头发,拥她入帐,带了几分喜悦道:“袁十九不情不愿地夸你了。”

“总归我不会拖你后腿就是了。”牡丹抿嘴笑了一回,认真道:“我和你说件事,雨荷年纪不小了,我想给她配个好人家。我看着贵子挺好的,就是不知道他的底细,也觉得他太能干,怕他看不上雨荷。你最清楚他是什么人,要不然,你问问他的意思?”

蒋长扬一愣:“贵子么?”

牡丹看他的表情有些不自然,便道:“怎么了?难道他是有妻室的?或者是有心上人?”

蒋长扬摇了摇头:“那倒不是。他的情况有些不同……”

牡丹倒奇怪了:“那是怎样的?”

蒋长扬搂她入怀,轻轻含住她的耳垂,又去咬着她的肩胛骨轻轻磨折,低声道:“他有冤仇在身,有朝一日总要走的,留不住,还不知前路怎样呢,雨荷跟着他要吃苦。还是算了吧。你不如先给雨荷脱了奴籍,然后我给她挑个更好的。”

牡丹惊觉,忙去推他:“轻些,莫要留下痕迹,现下不穿厚衣裳了,纱衣薄,让人瞧见羞死了。”

蒋长扬呵呵一笑,越发用力:“明日咱们又不去哪里,怕谁瞧见?”

次日清早,雨荷来辞行,牡丹挥手叫恕儿和宽儿退下,低声将蒋长扬的话说了,雨荷垂着眼沉默片刻,道是知道了,说到另给她脱奴籍,另外寻个更好的,她却是轻轻摇头:“不急。”然后就静静告退,仍然往芳园去了。

牡丹挺替她难受的。又有些懊悔早知如此,自己就不该让他二人经常在一起配合做事。有心想将贵子立刻调回来,又觉得做得明显了些,而且汾王妃的宴请立即就在眼前,急需人手,只得稍后一步又再说。

夫妻二人才用了早饭,何家就使了封大娘过来,说是岑夫人病了。牡丹忧虑得很,算来算去也是和昨日的事情有关,一边收拾一边问:“什么地方不好?严重么?可请了大夫来看?又是为了什么?”

封大娘顾虑心重,当着蒋长扬不肯细说,只道今早不曾下床吃饭,具体原因却是不知,怕是感了风寒什么的。蒋长扬见状,忙起身往外去叫人给牡丹备马,封大娘见他去了,方叹了口气:“还不是为了那些糟心事。”

她年纪大了,早就不再值夜,因而只是略略知晓一些:“昨夜你们走了以后就一直躺着,后来老爷进去,不知说了什么,有一歇听见老爷大声喊人,让拿药,过后又不要人进去,今日一大早就使人去请大夫,早饭也是老爷亲手喂,半点没吃。不过只是精神差些,其他什么都好。”

牡丹拍了拍胸口,长出一口气,只要不是老年人突然发作的那些吓人的病就好。到得外头,蒋长扬已然命人将一切都收拾妥当了,甚至还命人包了几包名贵药材,见牡丹出去就亲自给她拉马,要陪她一道回去瞧岑夫人。

牡丹心中熨帖极了,勒了缰绳正要开走,一错眼瞧见个才总角的小孩儿缩头缩脑地站在门边阴影里,眼巴巴地看着蒋长扬和她。看那衣服倒也差不到哪里去,就是神情看着有些不对经,便叫恕儿:“你去问问那孩子要做什么?”

恕儿过去问了几句,过来低声道:“说是国公府来的,老夫人病了。自你们走后,就没起得来床。”

蒋长扬皱起眉头来,跳下马去亲自问那小孩子:“谁让你来的?叫什么名字?”

那小孩子绞着衣角,有些害怕地看着蒋长扬,虽然声音很小,口齿倒还清楚:“叫小十,是哥哥让来的,哥哥叫小八,一直跟着三公子的。”

竟然是蒋长义使来的。蒋长扬命人包了几块糖给那小孩子,打发人走了,皱眉暗想,蒋长义示好是肯定的,这就像是自己昨日那句无欲则刚得到的回报。

牡丹便与他商量:“不知道也就算了,知道却不去不妥。要不,你去那边,我回娘家?”

蒋长扬摇摇头:“不急,先去你家,然后再去国公府。”动作这样快,如果他没料错,下午就该有动静了。

躺在床上的岑夫人一看见牡丹和蒋长扬,就皱起眉头来:“怎么又来了?不过是点小病,是谁这样多事?刚刚嫁过去,来来回回地跑……”又和蒋长扬说话:“累得你奔波。”

蒋长扬带了几分嗔怪,笑道:“娘您生分了!”

岑夫人没想到他叫娘这么顺溜,又是这样亲切的态度。当下微微一笑:“好孩子。”

何志忠忙道:“是我让人去接的他们,你看见他们来了,心里高兴,就用点粥饭罢?”竟是有些小心翼翼的,带着点央求的意味。

牡丹没有想到会看到这样的何志忠。

岑夫人叹了口气,撑着坐起来,何志忠忙上前扶着她,准备喂她喝粥。岑夫人摆摆手,示意他孩子们都在,她自己来。可喝了两口,还是放下。何志忠有些生气,却又无奈。牡丹接了碗,示意蒋长扬陪他出去,自己来劝岑夫人。

看着何志忠去得远了,牡丹方低声道:“娘,您怎么把自己气成了这个样子?”

第二百二十五章 都有原因

岑夫人低声道:“是很生气,但也没到那个地步。我不是那种钻牛角尖的人,犯不着和自己过不去……”她叹了一口气:“只是辛劳了一辈子,不能临到头了反把你们都给搭进去。丁是丁,卯是卯,容不得一丝错乱,犯了错该受惩罚的一定要受惩罚。”

岑夫人说这话的时候眼神表情特别坚毅,并看不出她有什么病相或是衰弱的样子。牡丹放了心,端起粥碗道:“那把这碗粥吃了,好么?”

岑夫人微笑摇头:“不吃。正好清清肠胃。”

牡丹也就不再苦劝,开玩笑道:“那要清到什么时候?”

岑夫人道:“什么时候清空,想吃就吃了。”她将牡丹拥入怀中,低声道:“你别为我担心,好好儿地过日子,我倒不了。你出去呀,也别问你爹打算怎么处理这事儿,他已经知道什么叫做天怒人怨。”

牡丹道:“先前可把我吓坏了。这会儿看着您好好的,我心里也踏实了。说来也是巧,出门的时候,那边也说老的那位病了。得过去瞅瞅。”

岑夫人忙催她:“那不赶紧去罢?虽然是个老不修,到底占着那名头。”

何志忠和蒋长扬立在廊下说话,说上两句他就看一眼岑夫人的房门,显得颇为心不在焉。他根本不敢想象这个家没有岑夫人会是什么样子的,本能的就慌了手脚。一瞧见牡丹端着碗出来,忙三步并作两步往前去看那碗:“吃了没有?”一时看见满满的一碗粥,脸色顿时不好看起来:“她还是不吃?”

牡丹摇头:“说是没胃口,等她想吃自然会吃。又道她什么地方都好好的,让您去做您的事情呢。她有吴姨娘和嫂嫂们照顾,没事儿。这时候只是头晕,兴许晚上药就起作用,就能起来了。”

何志忠叹了口气:“你个傻丫头,懂得什么?这人年纪大了,禁不住折腾。她好强了一辈子,从来不叫苦,那时候你们还小,她病得坐都坐不稳了,还撑着管家。这会儿若不是真的撑不住,怎会不吃不喝起不来床?”说着眼圈就有些发红。

牡丹缓缓道:“我年纪小,记不太清了,不是爹爹您今日提起,我还忘记了我娘那个时候病得坐都坐不稳,还撑着管家。我真是对不起她,总想着她撑得住,有她在就什么都不怕,原来她也老了,会撑不住……”

何志忠何等乖觉,立时就听出了她的意思,当下就有些讪然,想说什么,却找不到可说的。蒋长扬见状,忙给牡丹使眼色,又道:“今日不巧,来时就听说我祖母也病了,得过去看看。明日我又让丹娘来过来伺候娘。”

封大娘出来传话:“夫人说她没事,不许丹娘过来,有事自然会使人去叫。就是不听招呼来了也不许进门。”却是怕牡丹刚成亲就总往家中跑,被人说道。

何志忠无奈,只得摇摇头:“这是什么犟脾气。你们去罢,我不送你们了。”说着又往岑夫人房里去了。

蒋长扬问牡丹:“怎样?”

牡丹没告诉他岑夫人装病,只道:“身体倒是没什么大碍,但是气着了。”

蒋长扬便将何志忠适才与他说的话说给牡丹听:“爹也说是他不会说话,娘是被他给气着的。他已经很难过啦,你就别刺他了。”

牡丹低头不说话。她当然知道何志忠不好受,可是岑夫人也不好受,又是为了旁人,她当然不舒坦。

二人行至二门处,忽见杨姨娘披散着头发跑过来,看见她二人就双眼发光,膝盖一软就跪下去,要去抱牡丹的脚:“丹娘,丹娘,求你和老爷夫人求求情,别把你六哥赶出去。他是一时糊涂,以后再也不会了,昨日也不是故意的……你去求求他们呀,你的话他们一准儿听。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会有福报的。”

“没人说要六哥的命。”牡丹皱着眉头去扶她:“姨娘你别这样,先起来再说。”

“我不起来,老爷不要他啦,那不就是要他的命么?我就他一个儿子,他比我的命还重要。丹娘丹娘你可怜可怜我这个无家无父无母的可怜人吧。”杨姨娘只是满脸的泪拼命摇头不放手,吴姨娘带着人沉着脸追过来,见状忙叫人上前去扯她,不高兴地道:“你怎么这么糊涂?老爷与你说的话你都听没进去是不是?”然后回头叫牡丹:“你们赶紧走,她这是迷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