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没再吭声,默然注视着牡丹的背影,微微眯了眼。经过上次那件事后,府里的情况很艰难,蒋重和杜氏十天半月都不说一句话,杜氏表面上还顺从,实际上和从前根本不一样了,能够躲懒就躲懒,能滑头的就滑头。这儿媳妇到底不是自己亲生的,外人就是外人,就没一个安着好心的,都是些自私自利的。

蒋云清这件事杜氏未必没有在背后推波助澜,毕竟若是把汾王府这条路断了,就只有更多的依靠杜家了。国公府更多的需要杜家,又得了蒋重给蒋长忠三年时间的承诺,杜氏自然不用再那么低头伏小。蒋长义只是个挂名的庶子,而且排行在那里,萧氏再能干,出身再高,也怎么都轮不到他,这国公府将来还是杜氏的天下。现在就敢这样对她,那将来呢?老夫人紧紧抿着唇,脸色越发难看。

要不要让蒋长扬和牡丹搬回来住?

如今这夫妻二人不管府里的死活,究其原因就是因为他们觉得和他们没什么关系,不承爵不担过,又没感情,心里还恨着她和蒋重,当然是多动一根手指头都嫌浪费力气。可若是叫他们搬回来住就不一样了,都不用她动手,自然有人去逼他们。

大郎在家时固然没人敢惹,但他一个大男人,总要常常外出的,何氏在这家中没根基,出身门第远不如人,等她被欺负够了,只要自己肯替她撑腰,不愁她不听自己的话。何氏都听自家的话了,大郎他还不听么?就算是不听,有他在国公府撑着门面,也不至于这么难看。到时候看杜氏还敢不敢和她叫板?

老夫人越想越觉得此计可行,果然一箭双雕。遂决定稍后就和蒋重说,身为蒋家的子孙,怎能不为国公府尽力呢?当初蒋长扬在外惹了那些宗室,人家不也是看在国公府的面子上不和他计较的?现在就该还回来了。何况这事儿还和他非得娶牡丹有着脱不开的干系,于是老夫人心安理得。

大概要不了多久,她又可以重新过上从前的好日子了。老夫人正想得入迷,绿蕉从外头进来,低声道:“厨房里做饭的厨娘和送饭都绝对没问题,伺候夫人用饭的是柏香。后来她亲自给雪姨娘送了一道乳鸽汤,她走了没多久,雪姨娘就往这边来了。武妈妈适才也来禀告过了,娘子那纯粹就是饿的。要实在不行,拉起来灌米汤就好,就听您一句话。”

都是柏香,每次出事最关键的地方总有她的身影。老夫人皱了皱眉头,这丫头果然是杜氏身边第一忠勇的人。不知若是自己寻个错处把柏香给打发了,杜氏会有什么感受?老夫人微微一笑:“清丫头那里不急,让她再清清肠胃,喂点清水就好,等明日再灌米汤也不迟。省得以后她好了伤疤忘了疼,以为这寻死真是那么容易的事情。总这么不懂事,我这么大把年纪了,哪有精力陪她胡闹?”

绿蕉低声应了,准备出门去传话,老夫人招手叫她过去:“让个妥当点的婆子去就好啦,你来给我揉揉腰,年纪大了,坐久了腰就疼。少夫人那里武婆子看着的?”

绿蕉手脚麻利地扶她躺下,一边给她揉腰一边柔声道:“是,等少夫人一走,武婆子就会过来回话的。”

“奴婢手上劲儿大,奴婢来罢。”忽见红儿含着笑走进来,接过绿蕉手里的活:“要说这高小娘子真是位妙人儿,就是这京中的贵女们有她这般知情识趣的也没见有多少。到底是您家的人,随便出来一个就少有人比得上。”

红儿按摩拿捏最是在行,老夫人舒服地发出哼哼声:“她么?家里那种光景,调教得也还算不错了。她又给了你什么?这般替她说好话。”她娘家就姓高,这端舒的祖父那辈离她就远着,她是长房嫡出,那是偏房远支,是不能相提并论的。到了端舒父亲这一辈,就更是没往来了,若非他们主动找上门来,她还不知道有这样一门亲。

红儿一笑,停下手从袖子里取出一个用红丝线系着的小金蝉放在一旁的小桌上:“是这个。奴婢不敢要的,可是高小娘子说,奴婢不要就是瞧不起她。”

“既是给你的你就收起来吧。”老夫人淡淡扫了一眼,金蝉是赤金打造的,不过一个指甲盖那么大,小得可怜,做工也不甚精致。但对于端舒家这样刚从外地来的从六品小官家庭来说,赏赐一个红儿这样身份的人也算是大手笔了,需知他家穷得很,除了租房和吃饭的钱以外,大概都打扮到端舒一个人身上去了。端舒这丫头不错,抬举一下也是可以的。老夫人到底年纪大了,想着想着,精神就有些不济,昏昏然睡了过去。

蒋云清单独住在后院的一个种满桂花的精致小院子里,牡丹才一入院门,就能感觉到里头沉闷的气氛。武婆子跑出来将她迎进去:“少夫人您有心啦。”

牡丹不喜欢她,就只是点点头就进了房。绕过屏风,只见蒋云清只着里衣,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两条没有画的眉毛淡的几乎看不见,越发显得原本就太过方正的下巴更是线条分明,端方有力。整个人已经瘦得脱了形。

武婆子眨眨眼,担忧地道:“少夫人适才可见着雪姨娘了?使了人去请她的,怎么总也不见来?老夫人和夫人那里也派了人去的,也不见回音。”她只想着蒋云清若是识趣,就该知道这法子根本没用,不如早点配合着吃东西活过来,省得折磨人。哪里又会去管蒋云清听了一家子都不管她的死活会不会心如死灰?

牡丹记得蒋云清和自己提过,武婆子是老夫人房里出来的,她不可能不知道雪姨娘的事情,这会儿当着蒋云清提起这几件事,必然别有用意。当下淡淡地道:“老夫人要待客,我先过来看看。”

牛婆子轻声喊蒋云清:“娘子,少夫人看您来了。”

蒋云清眼皮子都没动一下。呼吸轻得几乎感觉不到。

牡丹在床边坐下,也不管蒋云清此刻是不是真的晕着的,只低声道:“身体是自个儿的,日子还长着呢。”绝食只怕是蒋云清能想得出的最激烈的反抗手段了吧?在家里听着人说蒋云清如何如何时,没亲眼看见,就仿若别人的故事,纵会唏嘘感叹,却也不会觉得有多难过,可是亲眼看到了,才觉得真是太可怜。

蒋云清没任何反应,只有眼皮下不时轻轻转动的眼珠子表明她此时其实是有意识的。

牡丹抬眼看看天色尚早,便在一旁默默坐着陪着她。有心想安慰几句,却什么都不好说,蒋云清房里这两个妈妈,一个是老夫人的,一个是杜夫人的,都是耳报神。

牡丹想了片刻,低声道:“柳州刚来了位客人,是老夫人的侄女,叫端舒,长得很美丽。老夫人原本要让你陪她去游街,因着你病了,便让我陪她去。你若是好起来,说不定咱们可以一起去。”

忽见一个婆子在门口探了探头,接着武婆子就起身赔罪:“少夫人您坐着,老奴去替您端点果子上来。”

第二百六十七章 双雕(二)

杜夫人虚弱地躺在榻上,柏香领着几个丫头忙里忙外的,一会儿伺候她喝药,一会儿又问肚子还疼不疼。杜夫人嫌烦,难受地摆手叫她们出去,柏香便将松香和金珠一块儿给打发出去了,自己拿了给杜夫人做的里衣在窗边坐下,边做针线边守着杜夫人。

杜夫人透过青碧色的纱帐往外看着表情宁静,专心做事的柏香。说实话,柏香是她用过的大大小小几十个丫头中最聪明,最漂亮,最能体贴人意的。但实在是太过聪明了,倒叫人不放心。特别是柏香知道了那么多的事情,实在是令人难安。她漫不经心地道:“柏香,马管事告老,我打算让你哥哥去接替他的位子,替我管好那个庄子……”

柏香愣住了,杜夫人说的是她自己的陪嫁庄子中最大,出产最多的一个。自家的哥哥若是能够得到这个位子,一家子的生计自然是半点都不用愁,人前人后也风光,问题是,杜夫人怎会突然对她这么好呢?难道是又有诸如从前那样的事情需要她去做了?她的手指紧紧攥着手里的布料,有些艰难地笑道:“谢夫人。但是我哥哥人笨,怕是会辜负夫人的期望。”

杜夫人淡淡地道:“谁是天生就会的?可以学嘛。”

柏香紧张地咽着口水,奋力想想出一个拒绝的理由。抬眼看到杜夫人看不清情绪的眼睛,她一颗心猛地揪紧了,不能拒绝……身为奴婢就是这样,无论主子的好意,还是歹意,你都不能拒绝,否则就是不忠。柏香恨透了这个奴婢的身份,她听见自己呆板的声音:“谢夫人。”

杜夫人满意的一笑:“这就对了嘛,你们都要用心,别让我失望。来日方长。”

柏香难过地垂下了头,她的梦想很美好,希望能得到三公子的庇护和怜惜,但是她忘记了一件事,她的家人都还捏在杜夫人手里。这事儿半点都不能急,急不来的。

忽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直奔这屋子而来,在一片呼吸声也听不见的静寂中显得格外扰人耳朵。柏香觉得,每一步都似踏在她的心上。她有些烦闷地起身,打算狠狠训斥这不懂规矩的丫头或是婆子一顿,可是探进头来的却是金珠。

金珠才有十四岁,有一双漂亮灵动的眼睛和一对红润灵巧的薄唇,此时那双眼睛里闪着隐藏不掉的兴奋,薄唇带着一个欢快的弧度,她的声音清脆悦耳:“夫人,雪姨娘不堪受辱,触柱了!”

杜夫人猛地坐起身来,双眼发亮,急声道:“人怎样了?”

金珠道:“出了血,昏迷着呢,看守的婆子吓坏了,不停地说是她自己想不开,又说都是按着老夫人的吩咐做的。并没有真的塞马粪,只是吓唬吓唬她,她就想不开了。”

很好,一切都如预料中那么顺利。

“真是太不懂事了。”杜夫人抿紧了唇,看着柏香:“你替我去看看,如果她醒了,当众狠狠骂她一顿。”

当众落井下石?这种事情不是杜夫人会做的事(她要做也是背地里)柏香迟疑地看着杜夫人:“骂她什么?”

杜夫人秀眉一挑,似笑非笑:“要我教你?”

无非是站在正室的立场,骂雪姨娘不懂事,不孝顺云云,反正务必树立杜夫人是反对她闹腾的就是了。柏香立即行礼退了出去,她嫉妒地看着留在杜夫人房里的金珠,金珠越来越受倚重了。

杜夫人抬眼看着金珠:“国公爷呢?还没回来?”

金珠忙道:“不曾。”

杜夫人沉思片刻,道:“去让牛妈妈把这事儿设法告诉娘子知晓。让她好好劝劝娘子,让娘子别再赌气了。这事儿约莫会有转机的。”从此以后,老夫人和蒋重又多了两个仇人。她可不是王阿悠,他们负了她,她要一点点地讨回来。

“是。”金珠闻声快步退了出去。

她小心地躲过周围人的耳目,到了蒋云清的院子外头,探头看过去,只见牛婆子手下的小丫头眉儿正立在门口东张西望的,遂大喜,低咳了一声。

眉儿快步过来,小声道:“金珠姐姐,少夫人在里面呢,适才有人寻武妈妈说话,武妈妈就不见了,我正看她到底往哪里去了。”

金珠摆摆手,小声道:“不管她,你去把牛妈妈叫出来,休要让人知晓。”

牡丹眼睁睁地看着蒋云清身边的两个婆子一个说去给她拿果子,另一个说去给她端糕点,然后全都消失不见,只剩下两个小丫头眼睛也不眨地生生盯着她,不由得暗自好笑,今日大家都挺忙的。

反正老夫人和蒋重也不可能真的把蒋云清给饿死,她也该告辞了,遂站起身来同两个丫头中年级稍微大点,穿着打扮也要好一些的那个道:“我先回去了,好生伺候你们娘子。”

那个丫头忙上前行礼:“奴婢叫做香橙,少夫人且再坐一会儿罢,兴许稍后我们娘子就醒过来了也不一定……”

“不啦。”牡丹摇摇头,才走出门,就见牛婆子快步过来,匆匆行了礼,甚至来不及与她客套,就直接冲进了蒋云清的房里。牡丹从珠帘里看过去,只见牛婆子使劲儿掐着蒋云清的人中,沉声道:“娘子!娘子!速速醒来!雪姨娘出事了!”

蒋云清的眼珠子动了动,缓缓睁开眼睛,目光呆滞地看着牛婆子,犹自有些怀疑。牛婆子贴着她的耳朵快速说了几句,蒋云清的表情非常惊慌悲伤,却眼泪都流不出来,只是费力的伸着手,指着桌上的水杯。牛婆子忙把她扶起来,端起水喂她。

蒋云清哭丧着脸,贪婪地大口饮水,甚至于把自己给呛得气都喘不过来,可还是没有泪。牛婆子温柔地给她抚着胸口,小声劝慰:“别急,别急,不会有大事儿的,养好自己的身子就是最要紧的。”

牡丹迅速转身,快步朝外头走去。这个国公府,让她气都喘不过来。

然而,是必须去同老夫人辞别的。她站了一会儿,漫步朝老夫人的房里走去,恕儿小声道:“不去杜夫人那里看看么?”

牡丹摇头。上次的事情,她和蒋长扬、杜夫人心中彼此都很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所以蒋重和老夫人都没有管他二人怎样对待杜夫人,问候或是不问候,都没有任何关系,只要别吵嚷,当众难堪就好。既然如此,她又何必去给自己找不自在,也给别人找不自在呢?

老夫人的房里静悄悄的,老夫人斜躺在榻上呼哧呼哧地喘粗气。她没有想到,雪姨娘一个丫头出身的贱妾,竟然敢真的寻死!她是说要用马粪塞雪姨娘的口不假,但真的塞了吗?没有!她哪儿那么蠢,蒋云清还要嫁人呢!想想也知道,亲娘被家里下人塞过马粪的庶女什么好人家还会要?不就是吓唬吓唬雪姨娘罢了。这个蠢货,比猪还没脑子!闹出去固然是国公府丢脸,但对蒋云清又有什么好处?

忽听牡丹在一旁道:“祖母,天色不早,孙媳妇要回去了,改日有空了又和大郎过来看您老人家。”

老夫人猛地抬起眼皮来看着牡丹,眼里满是厉色。牡丹莫名其妙,毫不退让地与老夫人对视着。蒋长扬说得对,无欲则刚,她不求什么,也没做过亏心事,为什么要受莫名其妙的气?二人只对视了两个呼吸的时间,老夫人就收回了目光,指指身边的月牙凳:“丹娘你坐下,我有东西要给你。”说着示意红儿入内去拿东西。

她不是针对牡丹,她是想着自己那时候睡着了,杜氏又称病不管,幸亏得红儿知机,假传自己的口信,让人立刻把那小院子给看起来,不许人随意进出,不然这会儿只怕阖府上下都嚷嚷得知道了,收拾起来都难。

正想着,红儿已经从里头捧出个缠枝花卉图的银平脱漆盒出来。老夫人的脸上堆满了慈祥的笑容,从裙带上取了一把小巧的钥匙,将锁给打开了,递给牡丹:“打开看看?”

牡丹迟疑地接过去,轻轻将漆盒打开,里面却是些金框宝钿,交胜金粟的金雀钗,钿花,步摇,臂环等饰物,每种各一对,正是一套。夕阳的光透过重重帐幔,落在漆盒里,细小的金珠浮动出细腻、变幻不定的闪光,如同水波反射着阳光,红蓝绿宝石更是折射出七彩的光芒,耀人眼得很。

牡丹自若地漆盒盖上,推到老夫人面前:“祖母这些东西真好,用材好,做工也极好。”

老夫人含笑又给她推了过去:“都是你的。”见牡丹惊讶地抬眼看着自己,她微微带了些惭愧:“这本是大郎出生时就开始准备的,原以为没有送出去的那一天了。你们成亲时,本来要给你做见面礼,可是……”她叹了口气,“其实你很不错,当得起,收下罢。别嫌不好。”

牡丹垂了眼,笑道:“不怕祖母生气,大郎说过不许我要您东西的。说是您老人家存点东西不容易……”

咦,还不要?老夫人生气起来,有心要发牡丹的脾气,却又不是时机,只能忍着。却见绿蕉在门口探了一下头,当下一口气都出在绿蕉身上,气哼哼地道:“什么事?”

第二百六十八章 失业的男人

绿蕉犹豫地看了牡丹一眼,不知道该不该当着牡丹的面把事情说出来。

老夫人自然能看得出她的犹豫,闭了闭眼,道:“少夫人不是外人!”

绿蕉便道:“适才柏香去替夫人传话给雪姨娘了,狠狠数落了雪姨娘一顿。雪姨娘本来精神就不好,这会儿看着越发差了呢,要不要请个太医来瞧?”

这个杜氏实在太过可恶!这柏香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非得寻个机会把杜氏这颗牙给拔了不可!老夫人心里窝着一口恶气,什么太医肯替一个贱妾看病?何况是这种丑事。随便找个游医看看,不死人也就是了。但这些话她是不好当着牡丹的面交待绿蕉,便给红儿使眼色,红儿明白,起身领着绿蕉走了出去。

老夫人便收拾了心情,耷拉着眼皮子同牡丹道:“你不收我给你的见面礼,可是看不上?或者是心里怨恨我没有在当日就给你?”

牡丹起身道:“都不是,孙媳妇……”

“既是你祖母给你的,你接着就是了。推三阻四的反而生分。”蒋重的声音从外面响起来,接着人就大步走了进来。

他比之从前显得略胖了一些,人却是没以前那么精神了,鬓边也有了几丝白发,纵然锦衣华服,却显得有些落拓。见牡丹给他行礼问好,他随意地挥了挥手,与老夫人见了礼,就在老夫人的身边坐下来,和颜悦色地招呼牡丹:“大郎媳妇,这里没有外人,你也坐下。”

他垂着眼犹豫地看了一会儿地砖,方道:“听说昨夜大郎被召进宫了?可知道又要办什么差事?”

牡丹笑道:“这个大郎没有和儿媳说。”

蒋重有些失望,那许多话要他问牡丹,可他又实在拉不下这个脸,他胡乱地摆摆手:“既然家里有事,就别总在这里呆着了,早些回去吧。”

牡丹巴不得他这句话,忙起身告辞,蒋重忍了忍,又道:“和大郎说,让他赶紧把那个胡姬送走,像什么样子?”见牡丹疑惑地看着他,明显什么都不知道,蒋重只好道:“你们自己去问问就知道了。为了这样一个女子惹得风言风语的,值得么?”

他到底是男人,好多话可以和蒋长扬明说,却不好和牡丹说。这个时候,杜夫人的作用就显得很重要了,倘若她和他一条心,他就可以省去多少事啊。比如和牡丹沟通,比如和蒋云清沟通。至于老夫人,他为难地看了一旁明显非常不高兴的老夫人一眼,终究只是叹了口气:“告诉大郎,好好办差,不要辜负了圣上的期望。”

目送牡丹走出门去,蒋重低声同老夫人道:“她待母亲还算恭顺么?”

恭顺?气死人不偿命。老夫人掀掀眼皮子,转动手里的念珠:“反正就是那个样子,有什么好说的?”

蒋重叹了口气:“云清这样闹下去不是法子,给她点教训也就是了,我去看看她。等她好起来,母亲待她宽松点,终究只是个女子,不比男儿。”

老夫人拔高声音道:“不许去!你可知道雪姨娘今日做了什么好事?好好的姑娘就是给这些贱婢给教坏的。这贱婢又是跟着谁学的?我是她亲祖母,我能害得了她?你的好夫人,都是她挑唆的。我要借这件事好好正正家风。”她现在虽然希望杜家能帮上国公府的忙,最恨的人却是杜夫人。她这人也真是奇怪,原本千般好万般好,突然一件要紧事不好了,也就跟着把这人的千好万好统统忘记了,全都记着不好的去了。

到底该怎么办才好?蒋重心里难受之极,走到这一步,实在也是丢人之极。家里像这般乱糟糟的,更是让人生不如死。与汾王府攀亲固然好,但蒋云清实在不肯嫁就算了,心里有怨气,就算是真的想法子嫁过去了,对家里也不会有多大的好处。但不和汾王府攀亲,只靠着迟迟不见动作的杜家和萧家,还有那些什么都说好,实际上看他笑话的,或者是真的同情他,却根本没法子的同僚弟兄,他又实在想不出其他什么好办法来。就这样天天守着家里的一堆破事,看女人们吵架掐架,实是让人要发疯了,他有些暴躁地站起身来往外走。

老夫人喊道:“你要去哪里?我和你说,内宅的事情不是你一个大老爷儿们管的,我自会替你管好。现下先商量一件要紧的事情,我想让大郎媳妇回来伺候我,帮我管管家里的事情。”

虽说是叫牡丹回来伺候她,其实就是变相地想要蒋长扬一起搬回来。蒋重停住脚步,皱起眉头来:“我答应过让他们自己住在外头的。虽然是孝道,但出尔反尔,叫人怎么看我?这个家也不是她能管好的,没有的事情都会生出来。您要真是想要她伺候您,隔三岔五让她回来陪陪您也就是了。”

老夫人见他不能体会自己的苦心,只记着要维持他的形象,急道:“这是什么时候?现在是要协同一心,共同设法的时候。树倒猢狲散,谁能得到好处去?他们不懂事,你就纵着他们?让他们回来住,好处多得很。你是怕又生事端是不是?你放心,有我护着丹娘,没人能翻得起浪花!”

遂把好处一一说给蒋重听,比如说他和蒋长扬父子二人经常在一起,可以增进感情,改变现在这种僵硬的关系啦,叫蒋长扬带带蒋长义啦,让牡丹跟着她学习为人处世之道,怎样管理一个大府邸啦等等,她最后总结:“这府里乱,是因为没个得力的人镇着。我年纪大了,你媳妇不但不管还背后使手段,所以才会这样。何氏是你名正言顺的嫡长媳,她来管,来替你我分忧是再合适不过的。就算是将来大郎不承爵,对他夫妻二人也只有好处是不是?”

蒋重听得心动,皱着眉头道:“让我想一想,大郎生性倔强,此事还得从长计议。先放一放。”

老夫人见他有了心,也就不再催他,冷笑着道:“你的夫人今日又突然吃坏了肚子,上吐下泻的,还记着派人去训斥雪姨娘。我老了,动不了,没力气走去看她,你去看看吧,要是身子真不好,不如搬出去调养一段时间,好了再回来。”

蒋重心事重重地出了老夫人的院子,先往蒋云清的院子里去,到了外头就听见婆子们劝蒋云清:“娘子少喝一点,这人饿的时辰久了,是不能立时就进这么多食的,哪怕只是米汤也不行。”

蒋重原本就有些犹豫要不要进去,已经提步了,又听说开始进食了,便又没往里走。婚姻大事,媒妁之言,从来就没儿女自作主张的,蒋云清这种行为是让人深恶痛绝的,不可原谅的。既然进食了就说明已经想通了,转过弯来了,他再进去指不定她反而以为她做对了呢。这脾气,将来到了婆家岂不是害死她?

于是蒋重转身又往关押雪姨娘的房里去,雪姨娘的房间外头守着几个老夫人派去的婆子,正低声说笑,突然看见蒋重了,都唬得站直了身子,行礼问好,迅速给他开了门,请他进去。

蒋重皱着眉头看着面前的雪姨娘。雪姨娘的额头上缠着几圈白布,头发上还残留着包裹伤口时洒下的香灰,她紧紧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她撞得并不重,毕竟那么多人看着的,七手八脚就拉住了,但她心里非常怨恨。最恨的人就数老夫人,其次就是蒋重,也还恨杜夫人。但更恨她自己,拖累了蒋云清。

见雪姨娘不理自己,蒋重有些不耐烦地轻轻咳嗽了一声,雪姨娘听到他的咳嗽声,又怕又难过,一声就哭了起来。一哭就扯着头上的伤口疼,越疼她越哭。

蒋重觉得头都要炸了,板着脸道:“胡闹!你就算是不为府里的脸面着想,也要为云清着想。这种事情再有一次你自己考虑后果!以后你好好养伤,没事就别出来了!”

一来就毫不留情地宣布了对自己的惩罚,这原本也是蒋重的惯有风格。雪姨娘也没对他抱多大的指望,但也还指望着能得他几分恻隐之心,帮帮蒋云清。于是不顾一切地从床上爬起来,流着泪往蒋重跟前扑,一边磕头一边哀哀告道:“国公爷,婢妾就是云清这点骨肉,她不懂事,您别生她的气,婢妾给您做牛做马。她将来好了,也是能孝敬您的,求您……”

看着她额头上的血又浸出来,摇摇欲坠的样子,蒋重皱着眉示意婆子上来管着她,淡淡地道:“这个不是你该操心的事情,我自有主张。你只管守好你的本分就是了。”说完也不管雪姨娘,气呼呼地大步朝杜夫人的院子走去,她这个主母是做什么的?什么都不管,把管理妾室这些琐碎的事情全都丢给婆母和夫君,像什么样子?他是该好好和她说说了。他要叫她知道,国公府不好,她也休想好。

第二百六十九章 不同床不同梦

松香看到蒋重,忙行礼问好,要去告知杜夫人。蒋重拦住她,抢先一步进了房。只见杜夫人背对着他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他重重咳嗽了一声,杜夫人根本没理睬。他没法子,只好怏怏地坐在一旁。

松香送茶进来,见状便结结巴巴地道:“夫人上吐下泻的,什么都吃不下,没精神,好容易才吃了药睡着了……”她虽不如柏香会说话,会看眼色,但也觉着这样子有些尴尬,就想缓和缓和气氛,给两位主人彼此一个台阶下。

但她这马屁明显是拍在了马屁股上,蒋重狠狠瞪了她一眼,松香吓得一缩脖子,赶紧溜了出去,随他二人怎么闹,都不干她的事,她才不想像柏香那样,又被骂又被打,什么好都没讨到。

杜夫人从来就没睡着,一直就等着蒋重呢,多年的夫妻,她对他再熟悉不过,乃至于他的脚步才在门口响起,她就已经知道他来了。但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她曲意讨好也不起作用,她又何必作践自己?她装着睡,暗自酝酿着接下来要说的话。就等蒋重忍受不住了,再开腔,她才好开口。

蒋重想喊她,又觉得丢脸,想发脾气,又知道他再发多大的脾气,杜夫人此刻都不会理睬他。那日杜谦与他定下三年之约后,杜夫人也曾曲意讨好,对他多有关心,更胜从前。可他觉着她的曲意讨好都是应该的,毕竟因为她的一己私心,狠毒自私,害得全家人落到这个地步,如果再不低头伏小的赎罪,那简直就是无药可救了。

所以无论她怎么做,他都觉得是应该的,心安理得。而且裂痕在那里,岂是一时半会儿就能修补好的?一闲下来他就会想起那些事,出门一趟回来心情就会很糟糕,再加上老夫人在一旁横挑鼻子竖挑眼的,便不想理睬她。她几次讨好都得了她的冷脸,自然不会再往上贴。久而久之,两个人便不再说话,于是终于冷战到了今日。

可是夫妻就是夫妻,他们还有共同的利益,他是男人,不和她一个没见识的妇人计较。蒋重僵硬了片刻,猛地将手里的茶盏一扔,冷声道:“你好点了么?”

杜夫人听到他这问候的语调和声气心里就犹如压了老大一块石头,又冷又疼,她本想不理睬他,可又想到,已然忍了那么久,也不在此时。当下也不回头,淡淡地道:“死不了,还能撑着做完老夫人和国公爷吩咐下来的事情。”

蒋重的长篇大论顿时堵在喉咙里,说不出来咽不下去。沉默许久,方悻悻地道:“你为何放纵雪姨娘闹成这个样子?云清那里你也不管,家里还住着客人呢,丢死人了。传出去你这个主母也没面子。”

这会儿知道丢脸了?从前她辛辛苦苦把这个家打理得那么好,也不见他和那老不死的说声好,什么都是理所当然的,蒋云清的事情也百般防备着她,现在倒来和她说面子问题了。这人真是就不服好。

杜夫人冷笑了一声:“我是一直劝着的,该骂的也骂了,她非得如此我能怎样?打杀了她?多管一分是苛刻,多说两句就是居心叵测,出了事情就是我捣鬼不安好心。怎么都是错,请国公爷您教教妾身,妾身该怎么办才好呢?您吩咐下来,妾身按着您说的照办,绝对一个字都不会有错。说到面子,我如今能有什么面子?尚不如丫头,丫头差事办得好,还能得个笑脸,我辛苦一场,累病累痛,好话都不得一句的。”

蒋重被她呛得没话说,心里又恨又气,半晌方道:“你怎么变成这样?如今府里艰难,正该放下芥蒂,同心同德共度难关才是,你倒好,置这些闲气。你好生养病,等身子好起来,好些事情还要你出面,过几日就要纳征的,还有新房布置,务必不能叫萧家挑出错来……”说到这里,他有些说不下去。享受惯了人前人后风光的日子,一朝落索,实是说不出心中的滋味。想那时,他虽然低调但还风光,萧家虽然狂,却也不敢在他面前怎么跳,到如今,他却要格外注意这些,生怕萧家找话说,这真是让人郁闷。

他聒噪个不休,杜夫人却平生第一次觉得他怎么这么烦?从前他的话不多,也不大管内宅的事情,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她虽然觉得累,也暗里抱怨他不管家里的事情,却还觉着心里高兴,也觉得她丈夫气浓,可如今他开始管内宅的事情了,她怎么就觉得他这么烦呢?杜夫人不耐烦地皱起眉头来:“说到这件事,妾身也有事要同国公爷商量的。”

她是做惯主的人,萧雪溪要进门,要分她原本就已经不多的权力,她自然心里不平,肯定会找事。虽然蒋重认为她做了这么大的错事正该伏低做小,但考虑到小不忍则乱大谋,把她惹火了甩手不管,许多事是太难。便做好心理准备,道:“你说。”

杜夫人微微一笑:“让大郎媳妇回来帮我的忙吧。我身子不好,忙不过来。”

蒋重吃惊之极,没有想到一日之内,这本不和睦的婆媳二人都提出要牡丹回来。他狐疑地看着杜夫人,该不是上次没害着蒋长扬,这次又打什么鬼主意?

杜夫人哂笑一声:“明说了吧,如今这情形,我实是怕担责,再来一次,我在这府里就呆不下去了。有丹娘在,若是有什么事,也好有个作证的,同老夫人那里也要好说话得多,总不至于我说什么都要反驳。这个家委实难当。”

她说的这个倒是实情,凡是她赞成的,老夫人都要反对,反对到最后,事情还是要按着原来定下的去做,无非就是故意给她添堵而已。杜夫人这样毫不掩饰地把实话说出来,毫不掩饰自己的怨气和不平,蒋重倒找不到什么话可说,只得道:“你就这么相信她?”

杜夫人抬眼看着他,眼里带着一丝轻讽:“她可比许多人公正得多。一是一,二是二,不会因为一件事不好就突然恨透了某个人,全然不顾几十年的情分,无情无义。也不会在背后搞小动作,落井下石的害我,我相信她。”

蒋重一噎,脸就有些热。随即又想,爱背后搞小动作,落井下石害人的恰恰就是杜夫人。她还好意思和他说这些。哪次她要达到自己的目的时,不是说得义正辞严,装得比谁都公正占理?表面上她是说相信牡丹,其实她最防备的恰恰就是牡丹了吧?遂冷笑了一声,侧过头道:“再说吧。”

杜夫人见他不应,淡淡一笑:“随你吧。你要不放心她跟我在一块儿,觉得我会害她,那你就专指一件事给她办,让她和老夫人交差,我不插手,不参与可好?这可不是为了我一个人,是为了义儿好,为了府里好,更是为了她好。她和族里的这些人都还不熟吧?到底也是嫡长子呢。”嫡长子,现在她就认他们是嫡长又如何?看谁笑到最后。

蒋重不语。这样也有些道理。老夫人到底年纪大了,有时候又偏听偏信,脾气也糟糕,难免有照顾不周的地方,一不小心就要出笑话,如今府里可再也不能出笑话了。有牡丹在一旁看着,的确比全交给杜夫人去做稳妥得多。

杜夫人便疲惫地揉了揉额头:“我有些困,请恕妾身有病在身,不能伺候国公爷了。”随即往床上一躺,不动了。

蒋重默然坐了片刻,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暮色渐浓,花花草草都犹如被染了一层淡淡的墨汁,就如同他的心,悲伤而孤凉。他看着自己满是老茧的手,这双手也曾握缰持剑,杀敌保国,如今却要来操持这些琐事。他环顾整个庭院,难道他的后半生就要这样一辈子黯淡渡过?

真的是蒋长扬说的那种情况吗?圣上真的是为了那件事不原谅他?可当时圣上明明说过,不怪他的,过后也从来不曾在他面前提过有关那件事的一个字。而且确实也不能怪他,那是整个皇朝最有权势的女人,他能怎么办?何况过后他也尽力想补救了,但是老天都不给那人生机,怪得他么?

蒋重长长叹了一口气,想到今日在街上见着鲜衣怒马的阿悠在宫城外头去接方伯辉归家,二人郎情妾意的情形,不由心中一阵刺痛。他的运气真不好,怎么就会遇到这些事呢?

“儿子见过父亲。”蒋长义一身宝蓝圆领窄袖衫,站在路旁给他行礼,玉树临风,谦谦如玉。

蒋重发现他又长高了,身子也不似从前那么单薄,看着还有几分自己从前的风采,想到这个儿子最近的表现,很是让人惊喜,心里一喜,口气也就格外和蔼:“回来了?给你祖母请过安了么?”

蒋长义谨慎地道:“儿子刚从那边过来,听说母亲身子欠安,您也在这边,便过来看看。”

蒋重点点头:“你去吧。”他犹豫片刻,道:“对你母亲体贴尊敬些。”

蒋长义憨憨地道:“儿子会做得更好的。”

蒋重目送他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让蒋长扬和牡丹回来住,帮帮家里的忙,好似这个主意还不错。

第二百七十章 示弱

牡丹回到曲江池时,天色已渐晚,林妈妈已经回了家,正在厨下统筹安排茶汤,见牡丹步履匆匆地赶过来,忙笑着将送礼的情况说了一遍:“各家都有回礼,李家表姨说会亲自将东西送过去,黄娘子说想来看您,饭粒儿也想跟老奴一道来这里玩玩,被张五爷给骂了。”

牡丹一笑:“等我收拾妥当了,再邀请他们过来做客。晚上的菜单拟出来没有?”

林妈妈忙从袖中取出菜单给牡丹过目:“都安排好了,就等您来定夺。”

一共十个菜,虽然不是什么珍馐美味,但蒋长扬的两个要求,肉要多,酒要好,都做到了。牡丹又加了两个菜,调整了一下荤素搭配,将菜单递回给林妈妈:“按着这个办。一共来了多少人?”

林妈妈小声道:“大约有十多个吧。这会儿都和郎君在书房里说话呢。”她不喜欢那些人,虽说都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脸上也挂着笑容,看着好似都很和蔼,挑不出任何地方不妥,但都带着一股子说不出来的感觉,让人下意识的就不想和他们近距离接触。

牡丹道:“这是我第一次接待客人,吩咐下去,一定要把事情做好,不许出差错。”从前蒋长扬是单身汉,招待不周也不会有人计较,如今是成了亲的,自然就不一样,稍微不周到点,就会落下口实,她不允许。林妈妈自是知晓新妇第一次正式亮相的重要性,把力气下足了十二分,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地打点,精确到毫厘。幸而家里的人都是得力的,无论是何家陪嫁过来的,还是蒋长扬原来就带在身边的,个个都是实心实意做事的主。

等饭点一到,掌灯的,布桌的,上菜的,斟酒的,有条不紊的上前,四处不闻喧哗之声,一切井井有条。饭菜美味丰盛,酒是陈年好酒,下人伺候周到,众人都纷纷称赞主妇能干,蒋长扬含着笑,谦虚着,心里却万分高兴。以后不管做什么,他都不再是一个人,他的身后还有牡丹。

一群人说说笑笑,间杂着商谈正事,到饭桌撤去时,已是亥时。又有下人上前,换了茶汤,奉上果品。等到二更末,事情商定,众人散去,有那留下不走的,自有那在一旁候着的下人打了灯笼上前,引去早就收拾妥当的客房安置入睡。

一切都很顺利。蒋长扬心满意足地朝正寝走去,房里还亮着灯,牡丹还等着他,他扬起唇角,盥洗干净方才进屋。牡丹果然还歪靠在床上在看一叠手稿,她身边的灯下放着个缠枝花卉图的银平脱漆盒,漆盒半开着,里头的金银珠玉折射着莹莹宝光。蒋长扬认得这个盒子,他很小的时候就看见老夫人经常打开从里头拿出漂亮精致的首饰来,他眼馋得紧,总想摸摸,老夫人就和他说这是将来给他媳妇儿的。没有想到今日还是给了牡丹。

蒋长扬走到牡丹身边坐下,伸手拿过她手里的那叠手稿:“也不多点两盏灯,当心眼睛看坏了。”随手翻了翻,见上头写的全都是今年春天什么品种的牡丹花开了几朵花,花有多大,花色如何等诸如此类的事物,不由失笑:“你种这花确实也下心。”随即小心收好,指指那漆盒:“怎么说?”

“累么?”牡丹伸手抱住他的胳膊,将头靠在他肩上:“我还想问你怎么说呢?说是见面礼,突然就给了我,推都推不掉。我看过了,都是好东西。”她总有种不踏实感,老夫人对她不好是正常的,突然好起来就不正常。

蒋长扬吹灭了灯:“她非得给你,你就拿着,先锁起来看看,以后她若是说什么,再拿去还她。她找你有什么事?”

牡丹将今日的所见所闻说了一遍,为蒋云清叹了一回,道:“好似主要是为了你那个大美人表妹。还有,似乎外头在传玛雅儿什么话?”

蒋长扬皱眉道:“我昨日去面圣,也被问了两回,我觉着也奇怪,玛雅儿是潘蓉接出来的,那日也是跟着阿馨的车一道去的庄子里,知道这事儿的人不多,怎会传得这样沸沸扬扬的?你不用理会,约莫过些日子义父和娘还是要回龟兹的,到时她去了,流言自然也就没了。那什么表妹的,你如果觉得无聊,就陪她走走,不喜欢,就找个借口别去了。”

“带她转转也不怎样。总不能把那边的人都给断绝了吧?”牡丹笑道:“我早想好了,我反正要买砧木,天气好的时候带着她晃晃,一举两得。”

蒋长扬摸摸她的手:“随你。这段日子我可能经常不在家,我把顺猴儿留在家里,你出门就叫他跟着。”

牡丹抱紧他的腰:“你小心为要。”一夜无话。

第二日清早牡丹睁眼,蒋长扬果然早已不在身边,身边的枕头和被子都是冷的。她很有些不习惯,睁着眼呆呆地看了一会儿帐顶,方才懒洋洋地叫人进来伺候她穿衣梳洗。

街上的泥泞还未干透,这一圈出去少不得要泥泞满身,她也顾不得,换了一身不怕沾染的黛紫色胡服,叫人备了马,带了顺猴儿,就往相熟的花农家中去寻那株高两尺以上,还得营养充足,长势良好的砧木。这东西还只有花农家里有,各处道观寺庙是没有的。

牡丹走了一早上,将相熟的人家走了近一半,也没买成一株花。金不言高价订购牡丹花的消息已经在整个京中播散开去,各家的砧木并接头都水涨船高,价格高的很,她若是买了,必然亏本。涨价在她的意料之中,但这样的高,却是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她随意问了问接头的价格,更贵得离谱。她一讲价,人家就满脸的为难,多问两句,更是为难,顾左右而言他,有人更是直接和她建议,不如让人去山上挖。

这个法子牡丹不是没想过,奈何野生的牡丹营养不足,大小年情况严重得很。接头重要,但砧木的营养状况和长势也很重要,金不言要求的是所接的接头三分之二都要开花,而且要开好花,营养不良的砧木怎能做到?无异于自砸招牌。这情形和去年她要定接头之时何其相似!仿佛一个个都不想做生意了似的。

牡丹见再多耽搁下去也没意思,索性道:“都回去吧,先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再说,总有法子可想的。”她是越挫越勇的性子,就算是这几十株花不挣钱,她也要把这笔生意给做成。

恕儿气得把嘴噘起老高,咬牙切齿地道:“一准儿又是曹万荣搞的鬼。”

说曹操,曹操到,牡丹主仆几人刚绕到兰陵坊附近,就见曹万荣和两个陌生男人站在不远处的槐树下说笑,几个人的眼睛都是盯着她的,见她看过去,曹万荣脸上露出一个和气中略略带点讨好的笑容来,紧接着就大步朝她走过来行礼问好:“何夫人别来无恙?”

牡丹颔首一笑:“许久不见曹园主,这些日子哪里发财去了?”上次牡丹花会之后二人就没见过面,当时听说他醉得在床上睡了三天,又感了风寒,病了好些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