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长扬摇头:“不能说。任务交到我手里,办好了是应该的,办不好,总告状,还拿我有什么用?”凡事都要拿出证据,光凭闵王说那几句话,做不得数。退一万步讲,他就是找到证据又如何?皇帝会放着正事不做,去替他儿子和臣下打官司么?

这个道理牡丹也懂,领导把任务交给下级,就是要下级把任务完成的,总是告状且搞不定工作的下级是无能的,不配拿薪水,也会被人鄙视瞧不起。只是这道理搁在自己人身上的时候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她愁肠百结:“你说你的事情很快就要办好了,是故意让我心安骗我的吧?你平日里遇到的事情铁定比这个凶险百倍是不是?要不然闵王也不会来找我的麻烦。”

蒋长扬出了一口气,“丹娘,我不想要你担心,但还是让你担惊受怕了。所谓的内卫,就是专干这些麻烦活的,大多数人的身份都没有公开,似我这等,面临的麻烦就更多,所以我才不愿意再做内卫。你忍忍,再忍段日子就好了,真的。”他露出一个自信的微笑来,用鼓励的语气道:“闵王为什么会这样?说明他急了!他怕了,知道不?”

狗急跳墙是要咬人的。牡丹沉默许久,没有再追问他其他的事情,只低声道:“请你一定要小心。”她抚着小腹,“还有他,他也要你小心。我们娘儿俩都要你千万小心。”

她的脸一半隐藏在暗影里,一半迎着阳光,透出健康的半透明的瓷白色,眼睛亮亮的,黑色的瞳仁里有两个他。她的表情非常认真,用的语气有些柔软娇嗲,又带着些强横霸道,总之是不容许他拒绝。蒋长扬心里一软,猛地将牡丹拥入怀中,沉声道:“我答应你们,我不会有事。”

“说的不算,要做的。”牡丹闷闷地道:“以后我会尽量少出门。汾王府那里我明日就使人去推了。想来这事儿已经传出去了,她老人家应当能体谅我的难处。”她希望的是,就算是不能通过汾王妃把这事儿传给里头知道,也希望能让许多有影响力的人知道,从而叫闵王不敢再这样明目张胆的猖狂。

现在不要说她不去汾王府了,就是她说她要天上的月亮和星星,想吃龙肝凤髓,他也依得她,想方设法给她弄来。蒋长扬轻轻吻了她的额头一下:“好。”

牡丹咬牙切齿,恶狠狠地道:“你答应我,一定要让他不得好死,身败名裂!”

蒋长扬一愣,随即笑起来:“我答应你。”他和潘蓉,与闵王本来就是死敌,牡丹这句话最合他心意了。

二人依偎着坐了一会儿,蒋长扬扶牡丹起来:“咱们去看看顺猴儿他们,今日多亏了他们。”

太医刚走,顺猴儿就拿着面镜子在那里对着自己的伤处左照右照的,恕儿领着两个粗使婆子在廊下熬药,见状对着他冷笑:“你应该觉得高兴,以后再不会有人把你当女郎看待了。”

顺猴儿将镜子一扔,笑道:“恕儿,我问你,你以前是不是觉得我好看得太不像话了?”

恕儿白了他一眼:“男生女相。竟然也好意思说自己好看?在我眼中,可从没觉得娘娘腔好看。”虽然他是比她和这府里的许多丫鬟都好看,但他是男人啊,长成这样子就是不对的。

“没有?”顺猴儿拍着窗台笑道:“既然没有你何来这么大的怨气?我怎么听都觉得你是认为我这个男人比你这个女人还生得好看是件不对的事情,所以特别生气,是不是?”

“呸!”恕儿冷笑一声,将手里的蒲扇一扔,双手叉腰:“你耳朵怎么生的?你脸皮也怪厚的啊?好听话难听话都分不出来?”她拉开架势,正要开始数落顺猴儿,突然听到牡丹道:“恕儿!你的药熬好了?”却是蒋长扬和牡丹走了过来,把她的一席话全都听了进去。

顺猴儿立刻站好,恭恭敬敬地道:“公子,娘子。”

恕儿满腹的话堵在喉咙口,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悻悻地白了顺猴儿一眼,怏怏地道:“还没呢。奴婢这就熬。”然后捡起蒲扇,走到药炉旁发狠似地使劲搧起来。

在蒋长扬面前,顺猴儿跟变了个人似的,端正了神色,把从最初发现牛发狂,再到闵王出现,说了些什么,表情是什么,一一都说给蒋长扬听,表演得活灵活现的,连闵王的那种猖狂和目中无人假惺惺都全都再现了一遍,看得牡丹叹为观止。

顺猴儿表演完毕,气哼哼地道:“公子爷,难道咱们就吃了这个暗亏,就这样咽了这口气?”

蒋长扬不答他的话,只同牡丹道:“让厨房里今晚给大家添菜,你也去歇一会儿。”

虽然她早就命人给厨房传过话了,但牡丹还是点了点头,转身往后头去。他不想要她在面前听这些事,她就听他的安排,安安心心地享受安宁。

这一夜,牡丹蜷在蒋长扬的怀里,八爪鱼似的紧紧揪着他的衣服,贴着他,搂着他,就像是一个离不开父母的孩子。蒋长扬伸着手臂由她压着,酥麻的感觉从指尖一点点地顺着手臂往上爬,犹如蚂蚁钻咬一样,难受得很,他却没有收回手臂的打算,他把眼睛睁得大大的,一动不动地盯着绣了百子嬉戏图的帐顶,默默地盘算着。

翌日,林妈妈坐了驴车,掐着点到了汾王府,请人通传进去没多久,就有人出来请她进去:“王妃这会儿刚好有空,让妈妈进去。”

没想到会这么快,这其实也说明王妃真是喜欢牡丹的。林妈妈因为昨日遭遇惊险而显得有些灰暗的心情终于有了一丝亮色,她认真地打理了一遍衣饰,端正了神色,稳稳重重地跟着来人往里走,目不斜视,耳不旁听,一言一行千般谨慎,万般小心,只怕一不小心就给牡丹丢了脸。

王妃刚用完早膳,正在廊下逗雀儿,身边珠围翠绕的,一大群中年的,年轻的,年幼的美人儿,个个欢声笑语,香味儿老远就能闻得见。看到林妈妈过来,都笑说:“有客人来了。”接着就纷纷告退,只留了林妈妈见过的陈氏在一旁陪着。

“给王妃请安。给夫人请安。”林妈妈稳重地行下礼去,把要同汾王妃说的话又暗自在心里过了一遍。

汾王妃和颜悦色地道:“起来罢,你是丹娘的乳母吧?”又吩咐莺儿:“给她个座。”

“谢王妃赏。”林妈妈不敢坐,拘束地站了,把来意说明,按着牡丹的话,只字不提闵王,只着重形容当时的凶险。

汾王妃沉静地听她说完,道:“我昨日听人说有牛发狂在街上伤人,却没想到你们也碰上了。你家夫人没什么大碍吧?”

“没什么。”林妈妈含笑隐晦地提了下牡丹有身孕了,所以要将养一下的意思。

汾王妃表现得很欣喜,说了恭喜的话打发林妈妈回去,又说稍后会让人去看牡丹。

林妈妈的任务圆满完成,高高兴兴地告退。

第三百零五章 纷纷

汾王妃摸了摸头上的钗子,叹道:“又来了么?”又要开始了,这一次不知道又会死多少人。好端端的会遇上这种事,说不得与蒋长扬这段时间做的事情有着莫大的关系。

陈氏莫名其妙:“娘,什么又来了?”

汾王妃这才想起身边的人不是精通时务的大儿媳,而是不理世事的陈氏,便笑了笑:“没什么,我在想,丹娘来不了,不知国公府会让谁陪蒋云清来?”

“兴许高老夫人会亲自出马也不一定。”陈氏听到蒋云清的名字,脸色微沉,却不愿意当着汾王妃的面表现得太明显,毕竟她知道,汾王妃对小四的关心爱惜丝毫不亚于她。

汾王妃道:“高氏花样太多,我是不希望她来。”

陈氏便道:“那不如改个时候?”这一改时候,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原来她对蒋云清印象还不错,可后来又听家里人说国公府怎样,心里就有些不舒坦,带上了些成见,可那也还不至于到讨厌的地步。但自从蒋云清打过小四之后,她是真正地讨厌起蒋云清和国公府的人来了,就当别人都是傻子,就他国公府的人聪明呀?蒋云清今日敢动手打小四,也难保日后不会。

汾王妃知她心中所思,便笑道:“小四的生日一年只有一次,其他机会也不太适当。也不是家里不好,就生不出好女儿来的,让她来,咱们好好观察一下,再作定论。当然,这些都是次要的,最主要的是,小四长这么大,你见过他对谁这样么?没有吧?”汾王妃呵呵地笑起来:“我们的小四竟然会怜惜人了。而且也不会吃亏呢。”

这倒是实情,小四仿佛没有多余的情感,一直都和所有人隔着一层,包括她这个亲娘也是如此,长这么大,的确是第一次见到有这种事情发生。作为母亲,她不喜欢任何对小四不好,动手伤害过小四的人,但作为母亲,她却也希望能够有人帮忙改变小四,帮助小四长大。想到此,陈氏微笑起来:“那母亲说怎么办才好?”

汾王妃道:“还是要落在丹娘身上,你看这样如何?你替我跑一趟,去看看她,看她的身体如何。如果真的是需要将养,那也就算了,恭喜她有喜。若不是,而是别的原因,你就说到时候我派车来接她,我的车舒适,最适合她这样的人坐了。”若是因为旁的原因,坐了汾王府的车谁还敢多事?

陈氏愁兮兮地道:“这样不太好吧?她的乳母已经说了她不好,咱们还这样,是不是太不近人情了?”

汾王妃道:“你是听说她受了惊,有了喜才去看她的,又不是硬逼着她来参加宴会。你按我说的去做,她不会生气。”

陈氏只好抱着姑且试试的心情,道:“那儿媳去命人备礼。”

汾王妃点了点头:“宜早不宜迟,收拾好就去吧。”

陈氏到了曲江池蒋家别院,温和地把汾王妃的问候传到,恭喜了牡丹,有些结巴地问牡丹的身体状况如何,需要休养多久。

牡丹心知肚明汾王妃果然知道事出有因了,也就改了主意,顺水推舟,由着陈氏把话说完,顺着她的意思道是兴许那日也休养得差不多了,谢了汾王妃的好意,答应那一日由汾王府的马车来接自己去赴宴。

陈氏见她应了,高兴得和什么似的,随即担忧地看着牡丹的肚子,有些犹豫地道:“如果你不嫌弃的话,我认得一个高僧,待我去求他给件开过光的东西给你带着,求佛祖保佑你们母子平安顺利。”

陈氏的性子也许有些古怪,但本性却是个很善良的人,牡丹很感激地谢了她的好意,送她出门。

陈氏刚走没多久,又来了访客。

秦三娘坐着一张朴素得不能再朴素的毡车,只领了阿慧并两个跟车的仆从登门拜访。牡丹晓得她多半是收到了消息,少不得打起精神接待她。

秦三娘已经迅速恢复了产前的身材,容光焕发的,看上去更添了几分光彩。她梳着最时髦的愁来髻,画月棱眉,眉间贴了款式最新的花钿,绯色长裙配檀色披袍,明艳却又稳重,一路笑盈盈风情万种地行来,叫牡丹都看得有些晃眼了。

秦三娘很得意牡丹的反应,笑嘻嘻地作小儿女态在她面前转了一圈:“怎么样?和从前没什么区别了吧?”

牡丹笑赞道:“比之从前更美上几分。你瘦了,我倒是要开始胖了。”

秦三娘闻言,小吃了一惊,随即笑着作恭喜状:“恭喜,恭喜。我可以和你分享许多美颜心得。”

牡丹见她表现得如此亲热轻松,打起十二分精神,饶有兴致地道:“你先告诉我你是怎么瘦下来的?”

秦三娘笑了一声:“这个最简单不过,少吃少喝,它自家就瘦了。”

林妈妈大惊小怪:“那怎么行?多饿呀,忍得了么?奴婢看,三娘子是天生的美人,就是不饿,也会自己瘦下来。”

牡丹忍笑,原来林妈妈也会讨好人。

秦三娘笑起来:“妈妈真会说话,听得我眉开眼笑的。但真是忍下来的。这就和其他事情一样呀,想要如愿,就得忍,再难也得忍。”

牡丹觉着她是别有所指,便笑道:“同道中人,我也忍得。”

秦三娘会意地一笑:“我替人传信来的。前些日子我们府里一个奴仆,跟过我那外甥卢五郎几日的,他也见过那金不言,他在街上遇到金不言,金不言让他传句话给你,芳园的事情他都知晓了。”

“怎样?”牡丹抬眼看着秦三娘,蒋长扬等人到处找金不言都找不到,偏巧景王府的一个小小的奴仆在街上就能遇到金不言,真是太巧了。

秦三娘对视着牡丹,缓缓绽开一个灿烂的笑脸:“他说他不管是谁家的,只要能按着契书上写的条款按时按质按量交货就行。你这笔生意,稳赚了!”

牡丹叹了口气,“生意是稳赚了,但我想着昨日就心有余悸,害怕极了,都不敢出门了呢。”

秦三娘叹道:“金不言这事儿本打算让阿慧过来和你说一声,我就是听说了昨日的事情,这才特意登门来看你的。不然我那里也丢不开手。”

牡丹就问她,她的孩子可好,可取了名?秦三娘轻描淡写地道:“有个小名儿叫全儿,他说等孩子满了周岁,就正式取名上宗牒。”说到这里她轻轻一笑,“这个小名的意思是福寿双全。这孩子果然也长得壮实,就没生过病,乖巧得很,几乎不怎么哭闹,就爱笑,很讨人喜欢。”

“恭喜呀。”牡丹笑道:“我对我孩子的要求也只是福寿双全。”她猜秦三娘口中这个讨人喜欢,大约就是讨景王喜欢,能够上宗牒,这说明秦三娘母子到时候就能得到正式承认了罢?

“同喜,同喜。”秦三娘微微一笑:“做母亲的心情都差不多,好了,知道你安好,我就放心啦。我那里还有事急着要处理,就不久留了。”

牡丹见她去意坚决,便也不再留她,送她出了门,看她登车而去,立刻就叫顺猴儿过来:“烦劳你带伤跑一趟,就说汾王妃派了陈夫人过来看我,彼时派车来接我去赴宴,我已经答应了;还有就是秦三娘上门来瞧我,替金不言传话。”她顿了顿,又添上一句:“她说金不言是景王府的奴仆在街上撞见的,还有就是她说家里有急事要处理,只在我这里呆了一盏茶的功夫。”

顺猴儿闻言,知道耽搁不得,忙迅速去了。下午时分回来道:“公子爷说他知晓了,让您多休息。要是来得及,请您准备些好的素点心送去福缘大师那里,若是来不及,小的出门去买。”

“来得及,来得及。”牡丹忙忙地叫人去厨下收拾做点心,又叫林妈妈把干果挑四样好的出来准备装盒一并带过去。这里刚收拾妥当,又有人说蒋重来了。

牡丹只好又迎了出去。蒋重皱着眉头看了她一回,道:“你们都还好吧?大郎又去办差了?”原来也是听说了那事儿,上门来探望的。只是他不知是不是受了严重打击的缘故,整个人看着都蔫蔫的,没什么精神。

他能想到主动上门来探望二人,牡丹还是觉得高兴,便简要地说明了一下情况,听到蒋长扬受了点轻伤后,蒋重长长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站着发了一会儿呆,游魂似地又走了,走到门口才又突然想起来似的,交代牡丹:“既然受了惊吓,就去将养着。你……劝劝他,不要太拼命了。”

“是。”牡丹探着脖子看着蒋重游魂般地飘了出去,蒋长扬说得对,因为没有希望,所以蒋重没有精气神了。

傍晚时分,蒋长扬和潘蓉一起回来,潘蓉替白夫人把对牡丹的问候传达到,就与蒋长扬、袁十九一同关在一起到半夜时分才散。

蒋长扬轻手轻脚地摸上床,牡丹翻身将他抱住:“今日国公爷过来了,说让你不要太拼命。”

蒋长扬一愣,随即一笑,咬着她的耳朵道:“我下午去找了景王,他也被闵王咬了一口。”

第三百零六章 谨(一)

牡丹笑道:“你找金不言这么多天,景王府也不见支吾一声,咱们这里刚出了事,秦三娘突然就来了,我就猜着没这么巧的。是不是用金不言的事情来交换?”

蒋长扬点点头:“是有点那个意思。”一个昙花楼,可以做的文章太多。他估摸着,皇帝并不是要清算什么,而是借这事件试探各方的反应。待到真相查出,皇帝得到了所想要的,他自己却是一个不小心,就要得罪许多人。查出真相不难,难的是他如何全身而退。

一夜无话。转眼到了汾王府宴会这日,国公府一大清早就把蒋云清给送了过来。果然不出蒋长扬所料,蒋云清穿的不是那日挑出来的华贵衣饰,而是本着大方得体为原则,穿了浅鹅黄色短襦配豆青色八幅罗裙,披鸭黄色披帛,再配了两件精致贵重的饰品,熏了清幽稳重的衣香,看上去清新不失稳重,的的确确像是个公府女儿了。

她只带了武婆子和丫鬟香橙,没带牛婆子。牡丹猜着大概是因为老夫人还是希望能够促成这门亲事,不希望属于杜夫人一派的牛婆子在中间坏事的缘故。

未时,汾王府果然派了车来,蒋云清见状惊讶万分,她就没想到汾王府会派车来接牡丹,表情就有些犹疑。她如今是惊弓之鸟,牡丹和汾王府走得太近,对她并不是什么好事,因为她拿不准,牡丹在汾王府和她之间会选择谁。

牡丹故作不经意地给她解释:“我那日受了惊,见着马车就心慌,我又……”她的脸有些微红,“你哥哥本是不许我出门了的。我使人去汾王府告罪,王妃便让陈夫人来瞧我,道是她的车又宽又软,马儿也温顺,我推辞不得,只好腆着脸受了这份好意。”汾王妃为何会一定要她过去,还不是为了蒋云清的缘故。

蒋云清听出些端倪来,也就收了犹疑的神色,转而笑道:“嫂嫂,您又如何了?”

林妈妈笑道:“我们少夫人有些面皮薄,说起来总不好意思的,娘子您就别打趣她了。”也是时候传话到国公府去了。

蒋云清看着牡丹和林妈妈等人的神色,越发确定了心中猜想,不由笑道:“恭喜大哥大嫂,这真是太好了。”便许诺要给她未来的小侄子做小衣裳之类的东西。

武婆子在一旁听着,先是惊讶万分,随即也跟着拉了香橙磕头贺喜,牡丹也就让林妈妈赏了她二人,欢欢喜喜一起登车前往汾王府。

果然如同臧嬷嬷所言,客人真的不多,多数是上了年纪的夫人们,也有几个年龄与蒋云清相仿的年轻姑娘,这些人牡丹都认识,都是和王夫人比较谈得来的,算是熟人。蒋云清到底是出席这样的宴会少了,极其不自在,与众人见过礼后,就紧紧跟在牡丹身边坐着,一动不动。

陈氏和王府的下人偷偷打量她,她都没什么反应,只目不斜视地看着前面的戏台子。台子上先演的参军戏,后来又演傀儡戏。两者请的都是京中最有名的艺人,汾王府给的酬金丰厚,这些人表演得极其卖力,引得众人欢笑一片。见无人刁难自己,戏也着实演得好瞧,蒋云清僵硬的表情也跟着渐渐放松下来,时不时地也会主动和牡丹说上几句笑话了。

席面分了男女,中间用行障隔着,这边女人们虽然笑得灿烂,却还顾忌,不敢大笑,隔壁的男人们却是肆无忌惮的,笑声震天。汾王妃听见那边热闹,便招手唤了莺儿过来,吩咐道:“你去瞅瞅,小四可欢喜?”

少倾,莺儿含笑来回话:“看得目不转睛的,连最爱吃的果子都顾不上吃。”

汾王妃也就欢喜起来,叫演傀儡戏的再多演两个节目。自听说小四去抢高端舒的傀儡子,她就猜着他大概会喜欢这个,这才弄来讨他欢喜的。现下听说他喜欢,就和三伏天吃了冰镇酸梅汤一样的高兴。

蒋云清在一旁看着,若有所思。小四本就不通人事,又是高端舒故意去招惹小四,她打小四那一巴掌实是她不对。汾王府没有与她计较,其实也算是大度了。

一连看了几场戏,汾王妃有些累了,便起身叫嗣王妃陪着众人,她自己让陈氏扶着,招了牡丹过去:“你身子不同寻常,坐了这大会儿想必也累了,与我一同到后头去歇歇。”

牡丹猜她是有话要同自己说,也就谢了,蒋云清生怕她把自己一人扔在这群陌生人里,不由惊慌起来,悄悄扯住牡丹的衣襟,低低喊了声:“嫂嫂。”

汾王妃便看了蒋云清一眼,笑道:“你若是不想看戏,不嫌里头闷,也同你嫂嫂一起来罢。”

“回王妃的话,戏虽然好看,但嫂嫂也需要照顾。我不嫌闷。”蒋云清大喜,忙起身谢了。她是长期在杜夫人手下讨生活的人,行礼的动作和说话时的语气表情都很是得体。

几人相携一同往后头去,汾王妃认真地打量着蒋云清的一举一动,亲切地道:“清娘平时很少出门?”

蒋云清谨慎地道:“祖母年迈,母亲也不爱出门。”说到这里,她又给汾王妃和陈氏行了一礼:“请恕小女无礼,轻慢了平阳郡公。”

牡丹便在一旁道:“府里都说王妃与夫人心胸宽阔,不计较呢。刚才清娘一路行来都很担忧,我就劝她不必,见了王妃和夫人就知道都是好人了。”

好听话人人都爱听,何况汾王妃也认为她自己果然是心胸广阔的,便哈哈一笑:“不过是小孩子的游戏,有什么可计较的?今日我让你过来,是觉着你也受了委屈,希望你别和我家小四计较,你倒是先给我们赔上礼了。”

蒋云清的眼圈微微一红,随即掩去,低声道:“是我不对。”是她不对,不应该因为自己的事情拿小四作伐。先前她什么都没想,只想着要如何摆脱自己可悲的命运,如何报复家里的人,根本不管其他人如何,真正羞愧是在小四饶了她的那一刻开始——她的委屈不干旁人的事,只和家里人有关系。只是这许多话她都说不出来,也无法说出来,只能承认是她不对。

陈氏叹了口气,道:“好了,既然误会解开就不要再提此事了。风有些大,都往里头去歇着罢。”

众人也就嘻嘻哈哈地说起其他事情来,不再提此事,蒋云清仍然很沉默,只不过非常照顾牡丹,表现得很细心周到。

到得后院,汾王妃示意牡丹与她一同去说话:“你来与我说说王夫人最近写信给你们都说了些什么?我与她在一起总觉得日子过得太快,怎么也相处不够。这还没说完话呢,她匆匆地又要走了。”

蒋云清情知自己不合适再跟在牡丹身边,便主动道:“我看着这外头的菊花开得真好,我就在这外面看看花儿,嫂嫂陪王妃说完话让人来寻我。”

汾王妃就叫陈氏:“你陪着清娘在这园子里走走看看。”

牡丹看了蒋云清一眼,示意她不要走远,蒋云清回她一个让她安心的眼神,随即乖顺地跟着陈氏去了。

入得内室,汾王妃示意牡丹在她身边坐了,笑道:“刚才人多,我不好多说,这会儿却是要好好恭喜你们小两口。可给你婆婆写信报喜了?”

“写了。”牡丹微微一笑,“母亲她是早就准备妥当了的,走之前就做了好些衣服鞋袜。”

汾王妃叹了口气:“她算是苦尽甘来了,你们刚成亲那会儿,她是无比担忧你二人。”她没有继续往下说,牡丹却是晓得王夫人担忧什么,无非就是怕自己如同外头谣传的一般不能生。若是自己果真不能生,不要说外头的风言风语,就是国公府那里她都要穷于应付。

汾王妃沉默了一会儿,道:“你的车被疯牛冲撞,接着遇到了闵王?”

牡丹实话实说:“当时是遇到了闵王,他说要帮着找太医,后来又要请成风去喝酒,成风都拒绝了。”她无比希望汾王妃能够给她一个中肯的建议,但却不好开口。这种事情,和从前求的那些事情完全不同,牵扯太大,除非汾王妃肯主动帮他们,不然她都不好提。

汾王妃笑着摇头:“闵王啊,这孩子……刚发生这样的事情,成风怎会有心情陪他去喝酒?还是景王稳重细心得多。今日是小四的生辰,只有他一个人记得,让人备了礼送过来。”

“我也是那日才听臧嬷嬷说了的,也备了几样小东西给平阳郡公闲时玩耍。适才您没提,我也就没拿出来。”牡丹心中一动,这景王真是面面俱到,什么地方都有他插一脚。

汾王妃笑道:“这个臧嬷嬷,嘴巴真多。我只是想着,总归就是那么个意思,图个热闹就好,原也不必让大家破费劳心。不过你不是外人,我就收了。”

忽听外头传来一阵笑声,却是个年轻男子的。牡丹想到留在外面的蒋云清,就有些发急,汾王妃也大吃一惊,“谁会跑到这里来?胆敢这样的笑!”

第三百零七章 谨(二)

那笑声响了两声也就没了,倏忽来倏忽去,牡丹与汾王妃面面相觑,汾王妃便指使莺儿:“你去看看,到底是谁在外头喧闹?谁放进来的?半点规矩都没有。”

牡丹见她很生气的样子,猜她的确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也就将心放了下去。静观其变。

莺儿出去没多会儿,陈氏就快步进来,欢天喜地的道:“娘,您怎么也想不到。刚才您听见人笑了么?”

汾王妃皱眉道:“自然是听见了,到底是谁?”

陈氏也觉着自己有些失态,便也就顿住了,只是语气里的欢喜怎么都掩不住:“是小四在笑!”虽然只笑了两声,但他到底是在笑了。

汾王妃猛地站了起来,声音有些颤抖:“你说什么?”

陈氏反复道:“小四在笑!我陪着清娘在外头看花,走到悬崖菊那里时,黄鹂有事要回禀。我便让清娘在那里等我,谁知回来就看到三个孩子互相扔泥巴玩。”

陈氏有些语无伦次,牡丹听她说了好一会儿才算是明白了事情的梗概。大意是蒋云清独自在悬崖菊那里看花等陈氏等自己,小四和嗣王最小的一个儿子,才有十岁的小十五一起进来寻汾王妃,本是十五郎自己爱上了傀儡戏,想借着小四的名头求汾王妃在府里养个演傀儡戏的小戏班子。哪成想就看到了蒋云清。小四没什么反应,十五郎却恨蒋云清打了小四,于是便从池塘边挖了稀泥,丢去扔在蒋云清的身上。

蒋云清刚开始还忍气吞声,尽量躲避,打算往其他地方去,后来被一块稀泥砸在脸上,狼狈万分,于是暴怒,也抓了泥反击,双方都是闷声不响地互相扔泥,谁也不让谁。武婆子和香橙见状,不敢声张,只能在中间阻挡,一来二去,反而是她二人挨的泥巴最多。小四先前只在一旁看,看着看着也抓了泥巴加入战团。他打了蒋云清一下,蒋云清也扔了他一脸,他却突然笑了起来。

陈氏接着兴奋地道:“我听见声音不对劲,赶过去一看,几个孩子都和泥猴儿似的。难得的是小四他竟然笑了。”

牡丹的脸色微微有些难看,王府里这么多人,她就不信小四和那什么十五郎身边没人跟着伺候,却放任他们这样欺负蒋云清。还有陈氏,她一直就在外头,难道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非得她儿子高兴了,笑出声音来了,她才满意地出面?再说小四和十五郎是孩子心性,但蒋云清不是,蒋云清是已经到了婚配年龄的姑娘。她是来做客的,不是来给谁出气,给谁当猴子耍的,遇到这样的事情,蒋云清会怎么想?

人是她带来的,她自然要把人平平安安,完好无缺地带回去,牡丹便起身道:“现在还闹着么?我去看看。清娘她性子有些拘谨,爱钻牛角尖,又倔强,不是很放得开的人。年纪又轻,不知轻重,怕伤了人。”

陈氏听其音辨其意,知道牡丹不高兴,细细一想,她只顾着让小四欢喜,就没有想到会轻慢客人欺负客人,的确是她处理不当,就有些尴尬,避而不答牡丹的话,只喊身边的人赶紧去将几人给隔开:“叫他们不要再玩了,伤着谁都不好。去把清娘子请进来梳洗换衣。”

“丹娘你莫去,臭小子们不知轻重伤着你怎么办?莺儿你去扶清娘子进来,叫小十五在廊下给我跪着等赏。这臭小子越来越无法无天,该请家法好好训诫一顿了。”汾王妃拦住牡丹,责怪地看了陈氏一眼,又吩咐身边的嬷嬷去备热水脂粉等物,准备供蒋云清主仆几人梳洗。

陈氏有些心虚,躲了开去:“我去寻两身衣服过来。”

见陈氏和莺儿都去了,汾王妃方笑看着牡丹道:“丹娘,你莫生气。她心眼不坏,只是心里眼里都只有这孩子,不通时务,难免失了分寸,等会儿我让她给清娘赔礼。”

“这也是意外。陈夫人……说到底,也是做母亲的一片心。”牡丹微微叹了口气,让陈氏给蒋云清赔礼?这不现实。怪小四?小四明显就是个什么都不懂的。那什么十五郎呢,已经被罚了在廊下跪着了,汾王妃说了要请家法就是要请家法,绝无当着她们一套背着她们一套的可能。蒋云清打了小四,汾王府没有计较,现在是十五郎不懂事,陈氏虽有不妥之处,汾王妃也亲自开了口,她还能要求什么?无非就是安慰蒋云清罢了。

汾王妃就点点头:“你能理解她的心情就好了。她为了这个孩子,耗尽了心血,最大的愿望就是能看到这孩子笑,平安富足。平安富足,在我们这样的家很容易就能做得到,难得的是看到这孩子真的高兴。我是没有想到,小四会真的……这实在是太难得了。”

有些话她不好明说,她是真的没想到,小四的两个第一次,都和蒋云清有关系。这就叫缘分。她也曾打听过蒋云清的事情,知道蒋云清在家不受宠,生母的地位也很低,基本上可以说是前途渺茫。庶女、不受宠、不美貌、不能干,这些是次要的,最主要的是,蒋云清本人没任何恶名,而小四对她感兴趣,这一点就已经可以了。

牡丹知道汾王妃要提蒋云清的事了,却不愿意应承汾王妃。她和蒋长扬的确多有仰仗汾王府的地方,汾王妃对他们也的确很不错,但小四的确不是一个正常的孩子。将心比心,倘若她身处蒋云清这样的身份地位,会不会选择这样一桩婚姻?答案很明显,同情是一回事,爱情和生活又是另外一回事,如果不是走投无路,迫不得已,她是不会的。

“平阳郡公很聪明,也很善良,王妃和陈夫人把他教得很好。”牡丹轻轻接上汾王妃的话头,大胆地看着汾王妃。

汾王妃皱着眉头看着牡丹,牡丹尽量让自己的笑容和眼神温和一些,有所为有所不为,她可以领蒋云清来参加这个宴会,却绝对不会替汾王妃在中间传这个话。不管最后蒋云清和小四会是什么结局,汾王妃会不会因此生气,她都不。

二人对视片刻,汾王妃轻轻叹了口气,垂下眼睑,扶着额头道:“罢了。我不勉强你。这本是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问她!”她苦笑起来,不再掩盖她的意图:“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要国公府同意,她就没法子。但我自家清楚,倘若她不肯,不是真心实意的,娶进门来不过是害了两个人。一家子都不得安宁,又有什么意思?”

牡丹见她如此爽快,反而又有些过意不去了,便道:“天越来越冷啦,我前些日子得了一张白狐皮,若是您不嫌弃,我让人拿过来给您做个取暖的小物件儿罢?”

“呵。”汾王妃轻笑一声,抬手抚抚牡丹的脸颊,“好吧,我就接受你的歉意。”

牡丹开心的笑起来,眼睛亮亮的:“王妃,谢谢您。我去接云清,小姑娘脸皮薄,怕是会羞哭了。”遂起身到门口去接蒋云清。她往门前站定,果见不远处的廊下跪着个泥猴儿,身上和一张脸上全是泥浆,只有两个眼珠子还灵活地转动,看到她看过去,便对着她做鬼脸。牡丹猜他便是那小十五了,懒得理睬他,抬眼去看蒋云清。

见着被莺儿扶着的蒋云清,牡丹不由大吃一惊,蒋云清的头发上,身上,脸上到处都是稀泥,散发着一股子淤泥的臭味儿,眼睛瞪得大大的,嘴唇咬得发白。显见得是气得不轻,却还能镇定地给汾王妃行礼,语气淡淡的,没显出多少愤怒:“云清失礼了,请王妃莫要怪责。”

汾王妃看到她的样子,有些想笑,却又不敢笑,只温和地道:“都是我们不好,让你受了罪。我一定会重罚十五郎,给你出气。”又一迭声地叫人给蒋云清收拾,蒋云清谢了她,还记着武婆子和香橙:“我有两个下人也需要盥洗,烦劳王妃借个地方给她们梳洗一下。”

汾王妃见她不急不缓,不哭不闹的,行事也周到,心里又有几分稀罕。她的想法有些不同,若是蒋云清挨了欺负的时候只会哭,只会躲,不会还手,她反倒瞧不上了。大家子里面,怎会没有点龌龊事呢?能够有点脾气,被人欺负的时候敢还手,那才好。可是,千金易得,真心难得,总要蒋云清愿意才行。想到此,汾王妃又难过起来。

这时“蹬蹬蹬”一阵脚步声响,小四冲了进来,他根本不看其他人,径直往蒋云清面前站了,把脏兮兮的手往她面前摊开,眼睛直直地看着蒋云清。

众人都屏声静气地看他到底要做什么。蒋云清呆呆地看着小四的手,他的掌心里爬着一只个头稍比其他蚂蚁大一些的黑蚂蚁。蒋云清皱眉看着那只蚂蚁不动,他把她当成什么?玩伴?

“小四。”汾王妃小心翼翼地喊道,“清娘不喜欢蚂蚁。”

小四仿佛没听见汾王妃的声音,固执地一直抬着手放在蒋云清面前,每当那蚂蚁要爬出去的时候,他又把它拨回去。如此反复再三,蒋云清吸了一口气,大着胆子捉住那只蚂蚁。

第三百零八章 翻(一)

看到蒋云清拿起那只蚂蚁,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小四的眼睛里露出几分快活来,眼巴巴地一直看着蒋云清。

蒋云清僵硬地拿着那只蚂蚁,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便求救地看着牡丹。小四等了一会儿,见她拿着蚂蚁不动,便又把手摊开放在她面前,蒋云清赶紧把那只蚂蚁放回他手里,他便小心翼翼地托着那只蚂蚁走出去,把那只蚂蚁放在了门外,然后自顾自地转身走了。

虽然小四没有在这里待得太久,就是几个简单的动作,也没有说过一句话,但所有人都能看得出来,他喜欢蒋云清。不管是把蒋云清当做玩伴还是当做什么,他对蒋云清都有着不同寻常的关注。这十分难得。

汾王妃看着满脸迷茫之色的蒋云清,轻轻叹了口气,暗自命人去备礼,准备改日登门拜访朱国公府。不多时,蒋云清收拾妥当,换上了她自己备着的衣服,便低声同牡丹商量:“嫂嫂,您的事情办完没有?我想回家了。”

牡丹便和汾王妃告辞:“谢谢您的盛情款待……我们先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