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铁线与自己所处的楼房之间有宽阔的马路平行,深绿色的行道树在夜色中只剩下恍惚的影子,有些局部被灯光照亮,形成碧绿的荧光小圆斑。放眼望去,所有的树都遗失了原本鲜明的形状,只留绿的特质,那种绿沁人心脾。

更远一些的地方,同样是平行的,横亘着铁路。这是个道口,被地铁遮挡住了,但是每隔一段时间就能听见"行人车辆请注意,火车就要来了"的广播和叮叮当当的警报声。

如果正巧赶上警报声和地铁穿行引起的呼啸声重合,能感受到清凉的席卷而来的强大气流。

头顶是无限广阔的深蓝色天空。

看不见任何云朵,星辰以微弱的光芒证明自己的存在。将浑然如玉的夜空分割的是离铁轨还有一段距离的建筑工地里吊车的长手臂。两幢小高层已经初具规模,夜间按规定停下施工,两只铁质长臂安静地张开在了夜空中。

让人看了也想跟随着飞起来。

单影几乎要忘记自己的存在的时候,耳畔响起男生清晰的声音。

"你相信星星能说话么?"

那一瞬间,女生突然忘了该怎么去呼吸。

空气被搅起漩涡,用强大的力量将人拉扯去记忆中的时空。

单影感到自己好像回到了许多许多年前那个夏天的夜晚。爸爸和妈妈在身后把自己的执念当作可笑的事情。自己怅然若失地望着脸盆里被搅乱的星影,第一次感觉到翻天覆地的孤独。

什么东西在当时碎成残象,单影找不到线索,可是她知道得很清楚,那些碎片现在重新构成了新的形状。

生命中缺失的一些什么,隐隐约约地吻合了上来。

女生怔怔地望着侧面的男生,半张开口,却发现自己已经没有办法发出任何声音,有什么哽在了喉咙里。

男生没有看她,目光依旧停留在夜空中,兀自说下去:"有个……朋友,告诉过我她一直能听见冥王星的说话声。以前我是不信的。可是……最近突然很好奇。你和她非常相像,所以我想你大概也能听见。"

顾鸢停顿住,转过头看向单影,"你能帮我听听看么?"

几秒的沉默后,单影点点头,闭上了眼睛。

一点点微薄的凉意,从地表渗出,转瞬就漫过了脚踝。像平静海面被清风吹皱。刻骨铭心的某种情绪跟随血液流向全身。

脚下的地面也轻微地颤抖起来。

整个世界再没有一片弦音,蓄势等待着一个声响。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穿越了很漫长遥远的时空,却依旧清晰。

像嘤嘤哭泣。

女生睁开眼睛后注意到对方的期待目光依旧停留在自己身上。男生甚至抬了抬眉毛。

冷清的光线有节律地斜切过来,在碰到男生的那一瞬似乎就化掉了。明明是常人的体温,却不知怎么把光线都能溶化,然后像是给自己的轮廓镶了一圈毛绒绒的边。

单影整理了一下心绪,尽量用正常的语气一字一顿地转告顾鸢:"它说——你。也。很。孤。单。吧?"

安静了亿万年的宇宙里传来的声音——

你也很孤单吧?

单影目光里的顾鸢忽然愣住,声音低沉地喃喃道:"原来……原来如此。"继而将头别向右侧,沉静许久,才重又用已经哽咽的声音对单影说,"我也谢谢你。"

单影微怔两秒,迅速把脸转向左边,快要控制不住眼眶里温热的液体,最后只能仰起头看向夜空。

记下你说过几次【我爱你】,又得到过几个【我也爱你】的回答。

别提【我爱你】那种奢侈的话,连【谢谢你】我都是第一次找到机会说。可又【有谁在乎呢】?——

我也谢谢你。

第二话 视星等柒

『壹』

单影环顾四周。到处是坑坑洼洼的、不再能喷发的火山,满目疮痍。

脚下好像有一股强大的引力,将所有的光与尘埃呈漩涡状吸附向地心,黄沙漫舞,尘暴肆虐。

这里没有任何生命迹象,虽然地表稀松显出曾经爆发过洪水的河床的痕迹,但水早已经不知去向。皮肤像地面一样龟裂开,因为空气中没有水分子。

空气中似乎连氧气都少得可怜,二氧化碳不断下沉,温度逐渐升高。

快要窒息。

想张开翅膀飞走却连风都静默,不知道该怎么坚持下去。

唯一的希望是头顶星空。

数千亿颗恒星密集地聚在一起,放射出庞大而璀璨的光芒,最接近的部分连绵成辉煌的星团和美丽的星云。

无数种颜色的光辉朝自己奔涌而来,均匀地铺满整个天空。

这是怎样壮观的景象,以至于每次从恐惧和震撼中醒来后,单影望着空白的天花板,脑海里的那片旖旎绚烂还久久无法散尽。

我从不怀疑,按他们的标准,我是这个世界上最【糟糕】最【可恶】最【不可救药】的女生。

所以,他们把我遗弃在荒芜成【沙漠】的世界里。对此我只能默默去习惯。

下午第一节是英语课。老师前一天布置了回家背课文让家长签字的作业。课前突然开始追究,板着脸让没有签字的学生自己主动站起来。

单影小学时就已经学会模仿家长签字,但问题是连这项作业都彻底忘了。

零零星星,有几个老实学生站了起来。

老师扫视一眼,厉声说道:"我知道你们还有人没站起来,自己主动一点,别到时候被我抓到啊!"

单影有点慌乱,可还是坐在位置上没动。

料想老师最看重时间,不舍得浪费时间在一个一个检查上,只是虚张声势把胆小的"犯案者"吓出来自首。

抱着侥幸心理,单影悄悄和讲台上的人僵持不下,像一场赌局,可是单影不善于看人脸色,下错了赌注。

这位40多岁的女老师显然醉翁之意不在酒,正处于情绪狂躁的阶段,进教室前就完全没心思上课,眼下是借题发挥想找几个人出来发泄。

教室里有根无形的弦,在女老师的怒视下逐渐绷紧。

"好吧。"老师把教案往讲桌上一扔,走下讲台,"全部把签名的那一页翻开摊在桌上。"

弦"啪"一声断了。

单影脸色瞬间惨白。

因为数学成绩总是差得垫底,很难不引起老师反感。那反感逐渐从单方的嫌弃升级成双方的敌对,再也没有转圜余地。

其实单影也不想这样。

其他功课差归差,但每次考试还有几个完全不学习的男生排在后面,单影想尽办法隐藏自己,在课上努力把头埋得很低,虔诚祈祷老师不要注意到自己。

一旦引起了他们的注意,那一切就会往最坏的方向发展。

单影并不希望所有老师都看轻自己放弃自己。

单影从笔袋里取出水笔,将手藏在待查的书页间,封面盖在上方掩饰,想偷偷补上伪造签名。

女生紧张地瞄了一眼正在检查第一组的老师,确认她身后没长眼睛,刚想下笔却还是不放心。

对教室里每个人都不放心。

明明大部分人的注意力都被老师吸引了,但却总觉得还有人在看自己。单影犹豫地四下看,扫视的目光突然在侧前方不远处韩迦绫的脸上停下,定格住了。

绝对是在看自己。

韩迦绫用手撑着座椅往教室后方回过身,明显在用幸灾乐祸的眼神望着单影,那样一张意味不明的笑脸致使单影无法再自如控制自己藏在书页间拿笔的手。

单影相信如果自己继续按设想的那样伪造签名,韩迦绫一定会变着法儿当众揭穿自己,她有办法,并且还能在众人面前装出一副"身为朋友我都是为你好"的痛心疾首的表情。

踌躇片刻,没觉察老师已经走到身边了。

单影恍惚中下意识让开一点距离,女老师自己动手强行翻开书页,继而不耐烦地敲敲桌子,"站起来。"

没有半点意外神色,有那么一瞬间单影甚至怀疑她搞的这一切——恐吓加排查——都是故意针对自己的,毕竟,没有第二个人被她逮到。

先前没签名主动站起来的学生已经在排查开始时被允许坐下,单影孤零零地站在自己座位边,一下也不敢抬头。

这下是真的所有目光都定格在自己身上了。女生羞赧得面红耳赤。

和以前单纯的成绩差不同,不诚实是严重几十倍的罪名,在单影心里是这样认为的。仅仅因为成绩差被赶出教室还不怎么值得羞愧,但现在的感觉却像被当场捉住的小偷。

老师回到讲台上,折腾半天只抓住一个不老实的学生,心里也被怨气堵着,瞥了眼低着头的单影,"刚才怎么不站起来?"

单影不是故意顽抗,只不过实在找不到借口。她用力绞着手指,答不上话。这情形摆在气不打一处出的更年期老师面前,沉默也扭曲成无声的抵抗。

"你说啊。怎么不说了?说不出了吧!没什么好说的,放学后你给我留下来,别回家了。等你家长找到学校来我亲自问一下他们为什么不签字。"

单影感到泪水在眼眶里快要控不住,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这个时候,大家一定都在看笑话,至少韩迦绫一定是。绝不能哭。

女生私底下在和软弱的自己咬牙切齿地比着拔河,表面上依旧是石化了一般低着头一动不动一语不发。

老师数落了好一阵,兴许也终于感到自说自话的独角戏挺没意思,又或者在列数罪状时体悟到这个女生的不可救药,最后厌烦地挥挥手,"你坐下去吧……"

虽然很小声,可单影还是听见了紧随其后的半句"看了就烦"。清晰又刺耳。

单影坐下的瞬间忽然注意到身旁顾鸢的空位,心绪顿时安定了一些。

『贰』

虽然已经相隔了好几天,单影还是会时不时想起那晚和顾鸢坐在与世隔绝的小空间里听星星声音那件事。

这件事也许对某些人而言无足轻重不值一提,没有任何可令人兴奋或欣喜或感兴趣的要素,然而,对单影来说并不是可以轻描淡写一笑而过的存在。

单调而消沉的生活陡然出现了一个转折。

浅层面看起来,这是单影第一次发现自己也能给人以帮助。自己向来才学不精能力弱,还有许多肮脏的坏毛病,从不是上帝眷顾的人,可居然也能听见"我也谢谢你"这种温柔的答话。想起来就使人激动得心酸。

更深层次的内心,抽出一根细长的丝线,线的另一头系着那个叫顾鸢的少年。

当自己对顾鸢说"我也很孤单"的时候,单影被男生脸上的表情怔住了。

单影不能理解,为什么一个家世良好、学业优秀、人缘不错的男生也会流露出这样一种发自内心最深处的悲伤神色。单影认为这种神色摆在自己脸上顺理成章,而摆在顾鸢脸上非常非常不协调。

单影多少能够猜测到一点,顾鸢一定经历了一些事,导致他现在突然主动从优等生的躯壳里挣脱出来,他从早到晚地翘课,他坐在高高的观礼台边缘看书或者听MP3,他跑来和自己呼吸同样冰冷潮湿的树荫下的空气。可是,这些都只不过是暂时的。

就像耶稣从马厩里降临人世,最后还是要回到天上。

一旦他摆脱了某些事的困扰,他还是要变回那个所有人熟悉的顾鸢。

他在课堂上用两个简单步骤解决老师算了整整一黑板的问题。他在运动会时为班级争得不下十分,他眉毛改变一点弧度、瞳孔转开一个角度就能让女生们花痴得方寸大乱。

不过单影,并不在方寸大乱的群体里。

明明才只有十七岁,可是单影却时常感到自己像老年人一样对一切感到郁悒和麻木。对少女们原本该热衷的东西缺乏兴趣。

许多许多日子,排着队来到自己面前,它们每一个都与另一个长得一模一样,没有什么值得眷恋怀念。

甚至连死亡也一样平淡,无非是穿过了一条条冗长的甬道后被一扇墙壁堵住了去路,可如果仔细观察就能发现墙上还是有门的。

最后每个人都要面对这么一面斑驳的墙,也必然千篇一律会伸手去推那长满锈迹的门。

人世间的事情大抵如此,能有什么乐趣?

可是不知为什么,现在正处于沮丧期的顾鸢,突然让看淡一切的单影牵肠挂肚起来。

单影莫名地希望他能对自己有个好看法。

自己最窘迫最羞耻的场面,顾鸢正好不在,不管事后会不会有人多管闲事把这当作个笑料转告他,但至少在眼下,单影因为他的不知情而松了口气。

世界上能够令我开心的事情非常少。

可那些伤感的事物对我却有着常人无法理解的【引力】。

顾鸢伤感的面孔在时间流逝的作用下被压制成一幅半透明的画,又轻又薄地掩在单影脑海里。

当她背着沉重的书包穿过秋天早晨的浓密大雾,一步步走向她不喜欢的学校,这幅画就浮到眼前来。

当她背着更沉重的书包穿过寒冷夜里稀疏的汽车灯光,一步步走向她不喜欢的家,这幅画又浮到眼前来。

当她坐在教室里,在某堂课上出神,被倏忽擦过窗棂的白鸽或窗外静止的树杈移开了目光,这幅画必然还会浮到眼前来。

那之后的好几天,每次在咖啡店打工,单影都特别留意天台上那个特殊的座位,有时恍恍惚惚好像看见男生又坐在那里,可揉揉眼睛他又不在。

这些天连星星也消失了,月亮又大又圆,月光荧亮冰凉。

失去了维系那张伤感面孔的一切线索,单影有点不安,可转念一想,自己正身在顾鸢的教室,周围是顾鸢的同学,讲台上是顾鸢的老师,到处都是因着各种原因爱他的人。有什么可不安的呢?

一想到这里,单影又开始因着顾鸢在意更多的东西,在意更多人对自己的看法。正因为在意太多人的看法,才会感到又羞又窘,想刨个不透风的洞穴钻进去,再也不要出来。

单影盯着空白的书页边缘,突然冒出一个念头。

如果在后面一篇课文上伪造好签名,去跟老师说"其实背了书,只是妈妈签错了地方",那么这难关不就顺利渡过了么?

还有一次机会。

女生光想着就激动起来。刚才的羞怯一扫而光。

下课铃一响,就紧随老师跑向走廊对她按计划好的解释了一番。

老师用怀疑的眼光看了她片刻,深吸了一口气,"好吧,我去看看。"

单影这才想起自己太激动居然跑出来之前忘了在书页上签好"已背"二字。是坚信老师听完后不会继续查证,还是计划着等她在走廊上被别的同学问会儿问题自己才回座位签字?无论从哪一方面都说不通。让她懊恼得想揪自己头发。

结果自不用说,老师翻过空白的书页连问了两遍:"在哪里?签在哪里了?"

单影硬着头皮接过书来回翻,一边喃喃自语:"咦?到哪儿去了?刚才明明还看到。"有几个好事的同学已经被吸引得聚拢过来。这一次比上一次更无地自容,单影在心里暗骂自己蠢,连这么简单的坏事都做砸。

老师很快没了耐心,用恶狠狠的眼神横了她一眼,咬牙切齿道:"最恨你这种撒谎的学生!"边说边抬手用力戳了下女生的太阳穴,临走还强调一遍,"放学后到办公室来啊,听见没?"

接下去的两节课,单影还是觉得所有人都在看着自己,所有人都在议论自己。

单影没有听课,而是摘下手表,一直把右手搭在左手手腕上,生怕自己的脉搏什么时候会突然停掉。

就连呼吸这样平时不需要留意的自主动作,都变得好像需要刻意维持,用力地……

呼气——

吸气——

再来一下。

呼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