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光聚焦处,穆彦正装出现在背景屏之前。

“毫无疑问,刚刚各位看到的,是一件失败的产品。这是我们在研发过程中犯过的错误,走过的弯路,为此也付出很大代价。将这个失败产品记录下来,是为避免错误的再次发生,也是对一直信赖我们的客户负责。”

穆彦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递全场,冷静语调透出不可抗拒的磁性。

他带着神采夺人的微笑,从容发表了我所听过最简短的欢迎辞,开门见山地回到正题,介绍出研发总监,将接下来的产品介绍环节交给了他。

研发总监快步走上讲台,与此同时,穆彦抬手示意,灯光与背景屏上图像随即变化,所有光影仿佛被他一个手势调动起来——这一刻我从下方仰望,只觉得这个%4D%D5%EEE%A4%D8%20"人真是受尽上天偏爱,有这样卓越的才智又何必有同等出色的外表。

研发总监针对前期失败产品,将那个致命的硬伤,彻底、详细、毫无保留地公布给众人。而这硬伤,此刻仍存在于正信粗糙复制出来的产品之中,无法消弭,无法否定,正被红红火火地送上市场,随这硬伤带来的潜在损失,正被转嫁给毫不知情的客户。

这一回真的是全场哗然了。

为时40分钟的介绍过程,多次被底下的激烈反响打断。

公布失败产品的硬伤之后,经过重新设计的正式产品被隆重展示出来——它简洁、实际、突出人性化,摒去华而不实的设计噱头,符合环保开发理念,无论从哪一个方面都是踩在前期产品失败教训之上的杰作。

当研发总监完成讲解后,穆彦回到台上,宣布了另一个具有震撼力的消息:公司将对前期试验性投入市场的产品全线召回,并下调新品定价。

他的话音刚落,掌声已如潮而起。

经过那么久的等待,这全线逆转的一刻终于到来。

毫无疑问,这一仗,我们打得漂漂亮亮。

陶醉在全场的掌声里,我情不自禁想要跳起来,为这一刻欢呼,为这团队欢呼,更是为穆彦卓绝的表现,为纪远尧的运筹帷幄欢呼。

我望向身边的纪远尧,他却平静得与此刻氛围格格不入,连表情也没有太多变化,只是嘴角带上一点笑意。他感觉到被注视,转头与我目光交汇——此刻此地,我再无法掩饰种种情绪,它们从心底喷薄而出,混含着景慕、感激、与向往,如无声潮水般卷向我,淹没我。

仿佛,也将他包围在这潮水中。

否则,为什么他久久不将目光收回,直看着我,像一个立足洪水中央的人,一动不动任凭洪水涌上,将自己卷入激烈漩涡——这是幻觉还是直觉,是假的还是真的?

瞬息不能成永夜。

没有更漫长柔软的时间让我沉浸其中。

意识清醒跌回现实,我看到邱先生在掌声中站起来,像个绅士,谦逊而矜持地欠了欠身,徐步走上讲台,开始发表他的演讲。

他感谢了所有到场的人,再感谢这支团队,满怀着感情,开始回溯这一条苦乐兼备的开拓之路——他从数年前说起,说到自己如何远见卓识地看到今日这一切,如何力劝董事会重视内地市场,调整战略,改变保守意识;说到建立本地化团队过程中,如何困难重重,如果在他的坚定领导下渡过难关,破浪前进;说到这一新产品的开发,是他做出的最自豪的决策,即使曾面临众多反对之声,曾遭遇不可想象之困难,也义无反顾。

我听着,听着每一个字被他并不标准的普通话,用一种圆融近腻的腔调说出。由错愕、而惊诧、再愤怒,最后只剩几欲大笑的骇然。

原来人真的能够这样无耻。

颠倒了一整个儿的真相被他说得如此自然自如——原本是他施加的怀疑阻力,变成了我们的摇摆退却;所有纪远尧的成果,纪远尧的付出,属于整个团队的成果,被他云淡风轻地揽在自己手中——就在今天,在属于我们的胜利时刻,他轻轻巧巧走上前,享受掌声,摘取了成果。当着这许多人的面,有客户、有媒体、有官员,邱景国踌躇满志,大放豪言,抛出他对未来市场的断言,称新品开发的成功意义重大,这将引导我们下一步的开拓方向,并将作为本公司后续战略发展的重点。

这正是纪远尧在之前会议上向他提出的建议,被他当场质疑和搁置了。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要如何相信此刻这一幕,如何相信一个邱景国这样的人,一个受尊敬的企业领袖,做起这种事来,也和逼仄格子间里处心积虑的小白领没什么两样——辛苦是你的,功劳是我的,甚至无法说他抢去了什么。

身为总裁,一个公司的最高行政领导者,他做得心安理得,也似乎理所当然。

三十一章(上)

邱景国乘次日中午的航班,与Amanda等返回香港。

与来时一样,还是我同纪远尧、程奕一起送他们到机场,礼数周全。走时邱景国愉悦地与我们一一握手道别。Amanda给了我一个轻轻的礼节性拥抱,低声说,“辛苦了。”

她语气很淡,就这平淡的三个字,是唯一的暖。

比起上午邱景国在全体员工出席的会议上那番热忱煽情的致谢,Amanda真诚得太多。紧跟着昨天展示会上精彩表现之后,邱景国又在晚上答谢团队的餐会上大方收买人心,宣布给研发、企划部门发放丰厚的团队奖金,其他部门也不会只剩眼红,同时得到他许诺的奖励——公司员工无论职别,每人增加三天带薪假期,由自己灵活安排,年内休完既可。

当时欢呼一片。

加薪、升职、休假,没什么能比这三样好处更实际了,想想我们这些人,每天朝九晚五,衣冠楚楚,把精力和时间谋杀在狭窄在格子间里,加个五百块的薪就高兴不已,打破头升上半个职位就洋洋得意,平白捡了三天假期竟像皇恩大赦——这是多容易满足的一群人,需求的也不过这么一点点。自相争斗起来都是狼,在老板面前就成了羊。

邱景国对我们是如此慷慨大方,对纪远尧与穆彦却是另一回事。

从机场回来的路上,老范开车,我在副驾,纪远尧与程奕偶尔在后面低声交谈,不像来时一样谈笑风生,我与老范都是一路沉默。我们都已知道了接下来的变故,实在没有心情谈笑,也无法像他们一样不露声色。

我的心情已经坏透了。

连老范问了句,“都过12点了,回去员工餐厅也赶不上趟,是不是找个地方先吃饭?”我都莫名其妙地觉得心烦。

纪远尧说好,程奕便提议某处餐厅,两人语气神色平和得像什么事也没发生。将脸转向车窗外,我感觉快要透不过气,有什么东西闷在胸口,像一把鬼火灼烤着神经。听着纪远尧与程奕不时交谈一两句,我沉默着,就算理智不停告诉我——没错,他应该平静,应该以处变不惊的态度应对一切,尤其在程奕这人面前——可感情冲动下,我还是很想看到纪远尧会表露一点情绪,一点愤怒,哪怕是一点点。

作为有血有肉的人,怎么能够这样“波澜不惊”。

我想看到他真实的情绪,那样起码能触摸到一点点他的真实。

也许那能使我增添一些力量,更抗衡突如其来的冰冷。

是的,冰冷。

一天之内,发生了太多难以接受的事。

就在离开前最后一次会议上,邱景国收起笑脸,终于亮出了他的刀子。

再三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只是没想到,事实远比我预料的更坏。

邱景国有备而来,给纪远尧准备的刀子不是一把,是两把。

他首先发难的,不是企划部挪用资金的问题,而是我以为早已经尘埃落定的BR报告事件。那份错误评估了市场风险,以至于带来后续连串影响的报告,责任已经早被归咎到BR头上,对方也被撤销了合作,然而现在旧事重提,邱景国提出质疑——认为是我们内部有人授意BR做出了削弱市场风险的报告。而授意的目的是蒙蔽总部,提早启动项目,以使前期启动资金更早划拨下来。至于划下来做什么,只怕就是,往好处想毫无问题,往坏处想百口莫辩的事了。随同前来的财务官查过公司账目,虽然我们的账面做得全无漏洞,但从几宗资金支出项的异常,还是能看出填补痕迹,瞒不过真正的内行。那几项大多出在营销经费,顺着疑点摸下去,问号落在企划部头上。

江磊那一闹,火上浇油,使邱景国多了一条追究的理由。

但比起邱景国手里的质疑依据,这都不是真正让我骇怕的。

前市场部主管冯海峰因在BR事件中失职被突然解雇,甚至没有机会为自己申辩,我还记得他走时木然无措的样子,却不知道那天离开后,他还是写了长长一封邮件给穆彦,表达自己的委屈和质疑,仍希望公司收回对他的误解。

这种邮件,不该回,只该当做没有收到。

可是穆彦回了。

那次裁员,穆彦本就难过内疚,以他重情义的脾气,做不到那样绝情。

在他回复冯海峰的时候,也绝对想不到,经自己之手发出的是一枚定时炸弹,会在日后给他带来灾难性后果——这邮件内容,都转到了邱景国手里。

尽管穆彦在邮件中措辞谨慎,还是透露出要命的一个讯息——冯海峰见过BR之前准确无误的报告初稿,之后收到正式报告,数据却被更改,他就此提出质疑,穆彦却肯定了修改后的报告,将他的质疑压下。

这段尴尬的邮件内容暂时没有公开,邱景国也没有亲自责问穆彦,只把这块烧红的炭块丢给了纪远尧,让纪远尧来追究此事,再给他,给董事会一个交代。

交代是穆彦有严重的渎职行为,纪远尧本人管理失误,还是干脆全部责任由纪远尧来担——无论哪一种,邱景国都能开心大笑。

谁又能想到,BR事件已经过去那么久,却在现在爆发出最大的破坏力。就像一个看起来早已治好的创口,再次被挑开了,原来底下藏着从未见光的病患。而挑开的人,心怀叵测,根本不是为了治愈,是为了进一步撕裂。

我从未有过真正的战栗。

但在知道这一切的时候,冷意侵入骨头,我战栗了。

如果穆彦没有蠢到自己把这种邮件发给公司总裁,就只能是冯海峰所为。冯海峰已离开公司,又不可能给邱景国发私人邮件,邮件怎能转到他手里。

车已停下。

程奕率先下车,替我拉开车门。

薄雾弥漫了一早晨,现在总算雾气散开,露出几丝阳光,照在程奕微笑的脸上,健康的浅棕肤色被阳光一镀,明朗照人。

我转过脸,不想看见他的表情。

谁是最有可能接触到冯海峰与邱景国两头的人、介入调查BP事件令他发现过什么、这么长时间以来的温和诚恳是不是伪装——我不知道,只被本能驱使着,以鸵鸟姿态避开。不愿再想,也想不下去。

餐厅里环境清雅,菜色也好,四人坐在屏风后临窗的角落,一顿饭吃得前所未有的安静。不说话的饭总是吃得特别快,看他们都吃完,我起身要去结账。

“我来。”程奕站起来,是要私人埋单的意思。

纪远尧默许了。

我也没有话说。

老范跟着离开去洗手间,桌旁就剩我和纪远尧。

“你吃得很少。”他打破沉默,看着桌上碗碟,“菜不好吃?”

“还好啊。”我敷衍地笑笑。

“竹荪汤可以多喝一点。”他语声温和。

我摇头。

他也不理会,拿过我的碗,亲手盛上汤,稳稳放到我面前。

我无奈看他一眼,苦笑,真是没有胃口,也不喜欢竹荪这味道。

他微笑侧首,耐心地说,“不要挑食。”

我拿起汤匙低头一小口一小口开始喝,喝得缓慢而专心。

薄瓷汤匙碰到碗壁的声音轻盈,传人耳中,却清晰得近乎锐利。

我搁下汤勺,“不喝了行吗?”

他的声音很低,“为什么?”

这低柔语声碰倒了我用理智堆起的沙砾大堤。

我转过头,看着他的眼睛,说了实话,“我很难过。”

静默。

他没有表情。

眼睛像黑色深渊。

然后他将脸转了过去,转向我看不到的方向,用依然波澜不兴的语气说,“我也是。”我说不出话了。

直到他再转回脸,我都说不出一句话,呆着,只是呆着。

承受压力最多的人怎么会不难过,再难过又怎么能把情绪写在脸上。

“总有解决的办法,不会那么坏。”

他说得很慢,仿佛有种奇异力量,令人不得不倾听,不得不信服。

“而且……”他顿了顿,露出一点笑容,眼里有锐利光芒,“现在还没到下结论的时候。”我怔怔看他,傻了一样问,“真的?”

他就笑了。

我像游戏中资质奇蠢的小怪,好不容易修出一点小道行,遇到纪远尧这法力高深的大妖怪,立刻忘了自己原该撑着职业化的画皮,一不小心就退化回去,露出幼稚原型。

看到我很窘的样子,他笑得很开心。

我想把他这一刻温柔开朗的笑容从脸上摘下来,夹进书页里保存。

有了这句话,不必深究,没有理由,心就安了。

我想他一定会有办法,一定会保全穆彦与他的团队,并保全好自己。

这山雨欲来的一切,整个公司并没几个人知道。

大家还都沉浸在亢奋中,士气高昂,十分鼓舞。

对正信的反击之战旗开得胜,但离完胜还要等待一段时间的验证。

只要我们不犯太蠢的错,正信要想翻身怕是难了。

当他们剽窃到手时,就没给今天留下退路,这时施展百般手段来撇清,大造声势来遮掩,哪里还来得及——怎么办,已经大量上市,召回自然输不起,不召回就只有硬扛。

正信落在这个境地,不仅要感谢我们,还得感谢闻风而动的媒体。

穆彦养着的那些记者,派上了用场,该推波助澜的时候他们一点不手软,纷纷学习鲁迅先生“痛打落水狗”,舆论一边倒。正信事到临头再来抱佛脚,搞危机公关,怎么搞得过穆彦用糖衣炮弹的长期渗透。钱到用时方恨少,想用还用不到。

要说穆彦的手段光明吗,未必。

有效吗,当然。

从公司角度来说,穆彦是当之无愧的功臣,而邱景国却想来个卸磨杀驴、借刀杀人,刚打败对手就来对付自己人。这一切,还不能让公司同事知道,尤其不能让营销部门知道。邱景国让纪远尧调查处理,还留下了一个程奕在他身边。

穆彦现在是什么感受,什么心情,我是真的不敢想了。

上午在公司匆匆打了个照面,到现在还没见到他的影子,听说他给整个营销团队放了半天假,组织他们出去打篮球比赛了。

居然还有这个心情。

我坐在办公室,看着外面难得的好阳光,心神恍惚。

手里有份文件需要程奕的意见,我由心底里抗拒看见这人,想打电话问一声算了……拿起电话,犹豫片刻,还是把情绪化的冲动死摁下去。

拿了文件,走到他办公室门口,却见孟绮在里面。

他们在愉快交谈着什么,程奕边说边带着手势,孟绮笑得春风满面。

看着这两个得志的人,我无论如何心情好不起来。

程奕看见我了,笑着招呼,“安澜,找我吗?”

我微笑,进去将文件递给他,询问他对某事的意见。

孟绮站在一旁看着我们说话,没有回避的意思。

说完我准备离开,对她颔首一笑,却听程奕叫住我。

“孟绮的任命下来了,下周一向全公司发布,刚刚正在说,这周末大家聚会庆祝一下。”程奕笑着转向孟绮说,“安澜一定要参加,我自作主张帮你邀请了。”

“我还担心邀请不到安大小姐呢,有程总这句话再好不过了。”孟绮笑吟吟瞧着我。除了恭喜,我还能说什么。

回到自己座位,这里没有众目睽睽,嘴角扯出的笑立时瓦解。

我不嫉妒凭自己努力走得更快更高的人,但我还是生气,不知是对孟绮洋洋自得的态度,还是对程奕急于培植自己势力的做法。

对程奕终于还是失望了。

我苦笑,将文件啪的扔到桌上。

就在这时,纪远尧一边接手机一边从走廊过来,刚走过我座位,被摔文件的声响惊了下。他伫足看过来。

我尴尬地笑笑。

他挂了电话,走到我桌前,低头打量,“忙完了吗?”

“差不多。”

“那好。”他抬腕看了看时间,“今天提前下班。”

“下班?”

“对,下班。”他笑,稍稍欠身靠近,神秘地放低声音,“然后去打篮球。”我一愣反应过来,“和营销部打篮球?”

“刚给穆彦打电话,听见他们那边玩得热闹,我也好久没上过场,干脆杀过去跟他们打一场。”纪远尧边说边松开一丝不苟的领带,走回自己办公室,在门口回头说,“对了,把程奕也叫上。”

三十一章(中)

还在健身会所走道上,就听见室内篮球馆传来加油的呼喊,篮球拍地发出咚咚的震耳声响,强劲的运动节拍带得全身细胞都要活起来。

会所将两层打通,透过架空层看台,正好俯瞰下面篮球馆。

纪远尧手撑扶栏,看得饶有兴致,并不急于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