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像他,和他绅士般的个人风格截然相反,明明是一个保守文雅的人,却崇尚世故圆融的做事手段,直接准确地追逐利益,理想化色彩被他冷冷踩在脚下,踩个粉碎。

在他看来,要摆脱恶劣的复制跟风,只能永远领先一步,在蝗虫来袭之前抽身,把吃剩的蛋糕留给别人,及早发现别处的新蛋糕,转战新领域。

从新项目启动,他就没有打算把后续力量全都投入进去。

“这只是一块探路石,只是转型的第一步,如果不及时转向,照老套路持续开发下去,只会把公司又一次拖死在原地。”

今晚的纪远尧,措辞直接,词锋鲜明,不同于以往内敛,毫不掩饰胜者意气。他太了解自己的顶头上司,明智地对邱景国保留了后续开发计划的真正设想,没有把预见到的雷区指给邱景国,任由一个瞎子昂首阔步朝断崖走去。

对项目后续开发前景的判断,没有人比纪远尧更清楚。

邱景国未经董事会许可,擅自对外宣布了开发计划,再经媒体渲染出去,无异于一个致公司于狼狈境地的重大错误。而他将董事会大佬们抛开,自作主张的行为,显然比决策失误更加严重。这一次,董事会选择信任纪远尧的判断。

大佬们能够坐在今天的黄金椅上,总不是白白坐上去的。

年岁渐高的董事长固然顾念旧人旧情,到底更关心他和他家族的钱袋。

对这一切,直到最后一刻,邱景国都被蒙在鼓里。

当老板们开始重新思考他对公司的价值时,他却抓着穆彦这个把柄,向纪远尧施压,努力干着瓦解团队的事,忙内斗忙得不亦乐乎。

假如邱景国不是一个小人,不出这些阴招,不知道纪远尧留的这一手还会不会有用。谁的招更阴,也说不清楚。

青色琉璃烛台的光亮,幽沉沉的,在他眉目之间流动。

我所熟悉的这张温雅面孔在光晕里,隐隐起着变化。

原来他的眉梢也如此锋利。

锋利起来,也是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刀。

纪远尧对邱景国做的事,与孟绮对穆彦做的事,没有本质差异。

在孟绮是死罪一条,换作纪远尧就是成王败寇,只因他有重置判断准则的资本,只因他对公司价值重大,可以为老板们点石成金——假如孟绮也有这等本事,出局的就该是穆彦了。我已见过孟绮与冯海峰的离去,见过市场部集体变成炮灰,自以为了解“残酷”这个词的定义,现在这个定义却被邱景国刷新。

职场可以冷血到什么程度,也许永远猜不到。

杯中的酒,馥郁芳香,折射着美丽光彩。

“你的酒喝得真慢。”纪远尧留意到,“不喜欢吗?”

“酒很好喝,只是有点冷。”

明明是美酒,冬夜里喝起来冷丝丝,顺着喉咙一直流淌到心里。

他露出歉意的笑容,“早知道我们应该喝茶。”

也许我才应该抱歉,辜负美酒,也一晚上木头似的辜负了他胜利的喜悦。整瓶的酒都是他在喝;整夜的话都是他在说,好在他并不在意,愉悦心情并不因我的沉默而受损。平常在他面前,我也总是安静倾听,他也许更习惯我的沉默。

理所当然应该为对手的流血喝彩,但这一刻,我只是想,也许有朝一日我们的血流出来,也和对手的一样鲜红,即使走到邱景国那样的高度,也可以一夜跌落下来。

再强的人也强不过资本的权威。

可喜可贺么?

是的,胜利总是可喜可贺。

一万个庆幸,倒下的人不是纪远尧,为此值得喝下这杯鲜红如血的酒。

余下的半支酒,纪远尧让酒庄封存起来,让我在存酒卡上签名。

我笑着摇头,“你存吧,平常我不太喝酒。”

他微笑,“没关系,过几天你想喝了再来取,不想喝就算了。”

我说那太浪费了这酒。

他莞尔,在存酒卡上挥笔签下自己的名字,将笔递给我,“喝不喝不重要,今晚多少有点意义,这支酒就一起存着吧。”

我无法抗拒地接过笔,在他的签名之侧写下自己名字。

“纪远尧,安澜”——

他的名字写得行云流水,我的字写得偏硬,并列在一起似乎不是那么好看。

三十四章(上)

纪远尧喝了不少酒,虽然以他的酒量不至于影响驾车,我还是提议换我来开。纪远尧没有拒绝,笑得很愉快,“这是破天荒第一次,让女士为我开车。”“以后把老范的工也兼下。”我发动车子,笑说,“就可以做个万能秘书了。”“秘书不是万能的,你的眼光得再放远些。”

心里咯噔了下,有个念头晃过去。

刚才他说,要我跟着他做空中飞人,全力应付新公司的筹建。

那这之后呢,既然他开始全面负责内地市场的拓展,那他的职位迟早要发生相应变化?那时我会有什么去向?新的公司筹建起来,会从现在团队中调哪些人去做开荒牛?

这念头像泥潭里的泡沫咕嘟翻滚着冒上来,令人不安。

计划得再好,也总有意想不到的变化。

身在海中,被一个接一个浪头推向未知方向,由不得自己。

纪远尧的话,分明意有所指。

他叫我把眼光再放长远,可是站在一旁,仰视高处的那些人,职场的金字塔尖那么遥远,无数人你踩我踏,一时间心里生出深深惧意。

我叹了口气,“要多远才算远,多好才算好呢。”

纪远尧没有回答,沉默里笑了笑,有种无言感喟。

“一直走下去,很累吧?”我轻声问。

“是。”他平静回答,静了片刻,“男人没有选择,女人不一样。”

没想到会有这样一句转折。

我转头向他看去。

纪远尧一笑,提示我,“专心开车。”

车窗外路灯昏黄,道路笔直,深夜的城市街景像梦中模糊影像般刷刷掠向后方。我问,“为什么这样说,女性和男性,到了职场上还有本质差别吗?”

静等他回答,好一阵没有等到,想要换个话题时,他平缓开口:

“女性的优秀有很多种方式去实现,如果我有一个妹妹,像你这样的年纪,这样的善良,我不会建议她学习Amanda,那样付出的代价不是每个女孩子都能承担,像Amanda这样的女性不需要太多。”我愣住,心头被刺了一下。

今夜所有的消息,都不比他此刻的话更令我错愕。

从这个侧面,只能看见他一半的面孔,另一半藏在暗处。

也许每个人都是一个矛盾体,但矛盾到他这样的地步,把对立的两面分割管理得如此界限分明,不知要有多强大的一颗心,才能统率这样复杂的个性。

他把自己的欣赏都一分为二,划得这么清楚,作为上司的时候,激励下属勇往直前,目标远大;作为男人的时候,他说女人不用都去成为Amanda;当他作为纪远尧本人的时候,保守温文,像个典型的理想主义者;作为公司领导者的时候,圆滑世故,却是一个中国式的实用主义者。在他斯文清癯的侧脸上,薄削唇角勾出克制的纹路。

“你有很好的资质,如果愿意,可以走得很远,远得超出你现在所能设想的距离。”纪远尧低沉地问,“安澜,你做好准备走那么远吗?”

我咬唇沉默。

在他的语气里,没有听出多少激励和期许。

也许他眼里永远不乏勇猛的女战士,叶静、苏雯、任亚丽……即使一个被淘汰,总有下一个接班顶上来。现在他问我,是否做好准备,愿意披甲上阵,做又一个金刚女战将;是否想到为职业理想全付出的代价,会是我难以承担的……似乎连纪远尧也认为,事业成就属于男性,女性付出再多努力,最终也要退出战场,回到父系社会圈定给我们的领地。

我笑了笑,“能走多远就走多远,我想,这不用退缩也不用勉强。”

到了楼下,纪远尧下车替我开了车门,风度翩翩地站在门旁等我下车。

我仰头看他,留恋这一刻,迟迟目不转睛。

他搭了车门,目光神色已经恢复到一个上司应有的样子,温和而有分寸地对我说,“晚安。”“晚安。”我拿起手袋下车,站在路边看他上车离去,一直看到尾灯消失在道路转弯处。寒风吹得周身冰冷,我竖起大衣领子,低头慢慢朝家门走。

斜前方一道车灯刺过来。

不知是谁的车停在这里,半夜还这么讨厌。

我转头望过去,眯起眼睛,似乎是一辆熟悉的车。

车灯闪了闪,雪亮刺目,我抬手遮挡。

那车离开道旁林荫阴影,笔直朝我驶来,驶到近处,车窗徐徐落下。

我僵住。

“你在等我?”

车上的穆彦点了点头,脸浸在暗影中,看不出表情。

不知哪来的心慌,我竟脸上发烫。

“怎么不打电话?”

“你关了机。”

“关机?”

这才想起,在接纪远尧电话的时候手机已出现低电量提醒,我没有在意,听到纪远尧提前回来,哪里还有心思去管手机有电没电。

“手机好像是没电了……”我忙解释,“对不起,不知道你在找我。”

穆彦没容我再说什么,语气很淡,“我打给小方,她说你也没回家,我就过来看看。”他说得轻描淡写,等着这里也不知有多久了。

我轻声说,“纪总提前回来了。”

“我看到了。”穆彦笑了笑。

刚刚和纪远尧下车道别的一幕,他看到了,也看到我下班时补妆打扮,说去朋友的生日会,半夜却与纪远尧一起回来——这要我怎么说,说什么,不说也罢。

穆彦在车里,没有要下车的意思,而我站在路边,被风吹得瑟瑟,隔着车门与他相对无话。我实在太冷了,“可以上车再说吗?”

他沉默片刻,“没什么事,很晚了,你回去吧。”

“别说你半夜等在这里,只是看我几点回家。”隔着车窗,我望住他,不想再这么猜谜一样绕来绕去,“下午你就有事要说,干嘛现在还吞吞吐吐?”

“谁和你吞吞吐吐。”穆彦横了我一眼,不耐烦的样子,“我现在要去吃晚饭,你不想回去就上车。”

我惊讶,“你还没吃晚饭?”

他嗯了声,“没空,九点过才从公司出来。”

——然后找不到我,一直在这里等着?

这个时间已经找不到还没打烊的餐厅,唯一的选择是24小时营业的麦当劳。坐在静悄悄的M记餐厅角落,看他大口咬着汉堡的样子,我的内疚呈几何级数翻倍,想问他到底要说什么事,也不好意思打断他吃东西。

总算等他吃完,我态度良好地赔笑,“可以说了吧?”

他心情看起来好了一点,看我一眼,懒洋洋地说,“邱景国不再是总裁了,老大已经告诉你了吧。”

“你早知道了?”

“昨晚接到老大电话的。”穆彦的语气平板,“你大概是这里第三个知道的。”难道第二个是……我诧异,“程总也知道?”

虽然知道程奕现在算是和纪远尧站在同一战壕,但还是意外,不知什么时候,纪远尧居然这样信任他了。

“他比我更早知道。”穆彦笑了笑。

“他?”

我像被人敲了一记,愣愣醒过神来——难怪邱景国输得这么干脆,拿到穆彦的把柄也没能扳倒纪远尧,这背后总也少不了“自己人”的一份功劳。

意外接踵而来,似乎要把各种消息全都集中在今天丢下来,考验人的神经和定力。我吁了口气,脑筋已快纠成一团。

“这算不上什么,趋利避害而已,换你也会做。”

穆彦不以为然地笑笑

想来的确如此。

程奕被空降过来,夹在上下之间,与顶头上司作对,做的是两头不讨好的事。这个夹心饼干当着,谁也说不定哪天邱景国一翻脸,什么好处也捞不到。纪远尧则不一样,这边是水涨船高,一荣俱荣。

职场上没有什么忠臣烈士,程奕也没理由给邱景国尽忠。

穆彦说起程奕,神色平和,没有以往的敌意。

在我印象里,他是瞧不起程奕的。

他是真刀真枪在一线拼出来的铁血悍将;程奕却还没有受过硬仗的洗礼,没有业绩的加封,只有空降兵的资历和细密心机;还有那些针锋相对,硝烟横飞——许久以来,我都是这样以为,难道连这都错了,连他们都是盟友?

我掉进一团雾里,越想越觉得不对。

程奕查他,孟绮告他,这些总不会都是做来敷衍邱景国的。

我问,“那孟绮呢,不是程奕在背后利用她吗?”

穆彦哂然一笑,“程奕那么聪明,怎么会让这个女人乱插一脚,她自己要添乱,人蠢起来拦也拦不住……别再问这些不相干的人,这些破事我不感兴趣,你自己去问程奕。”我语塞,僵了一阵,转开目光问,“是吗,市场部被裁、冯海峰离开,也是破事?”穆彦的脸色变了变,抿着嘴,露出疲惫笑容,“你想知道这个?”

M记里没有吸烟区。

我们坐在外面长椅,旁边是和人同高的麦当劳叔叔。

穆彦取出烟盒弹了弹,一言不发点燃了烟。

香烟燃起的雾,被风吹散成一丝一缕,飘散在我和他之间,消弭于瑟瑟冬夜。“那件事,没什么好说的。”穆彦神色和语调都很冷淡,“当时程奕还没跟老大达成默契,BR的报告被邱景国逮到破绽,他是真要查出底细……既然有把柄落在别人手里,只有一刀切掉。”“那份报告,真的是你们做了手脚?”

我没想到会是这样。

穆彦沉默片刻,点了头。

“报告是我让BR修改的,也是老大的意思,如果当时不改,你就看不到现在的成功,可能整个项目早就泡汤了。”

穆彦将当时的情形简单道来——

当时纪远尧为了说服总部,投入力量启动这个项目,在早期的评估报告中,将风险程度压低,成本也随之控制。进入筹备环节,着手对各环节进行分析评估,得出一个与之前报告差异颇大的结果,风险和成本都被提高。

这个结果报上去,董事会必定会重新考虑,邱景国的更有可能借此压下整个项目。纪远尧很清楚这是个绝好机遇,对我们,对公司都意义重大,值得冒一次风险。在他的直接授意下,穆彦让BR修改了报告,将一份润色过的结果提交给总部。从原则上讲,这不是职业经理人应该做的事情。

从结果来说,纪远尧和穆彦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

等到项目启动,大获成功,谁也不会再去追究之前是怎样进行风险评估,是否有水分在其中,或相关责任人又是出自什么动机。偏偏百密一疏,前任总秘叶静的一个工作失误,使不该透露的信息被透露,引来总部的质疑。

叶静匆促离职,并不是表面那么喜气洋洋的原因,难怪在她离开那天,会对我说,工作仅仅只是工作,没有情面情谊可讲。

随后的一系列事情,脱离了穆彦和纪远尧的控制,不仅将更多人牵涉进来,也直接威胁到项目能否顺利启动——纪远尧决定快刀斩乱麻,以局部牺牲,保住大局。

当时曲折焦灼的复杂过程,被穆彦简略地说来,仿佛平平无奇,再正常不过。但我知道,对他引以为傲的团队,对自己一手带出来的人,穆彦做不到那么绝情。在那晚天桥上,他的苦闷无奈不会是伪装。

孟绮说,穆彦对冯海峰出尔反尔,欺骗了市场部的同事。

我问他,“那时对冯海峰的决定,是纪总的意思?”

“不关老大的事。”

穆彦却否认,尽管语气里多了疏淡,还是将纪远尧叫做老大。

“是我答应老冯让他回来,想等事情过去再把市场团队召集回来……但我高估了自己的本事,答应他们的事根本没法做到,没有能力再掌控这个团队。事实上,老大是对的。”他笑得很自嘲。

这样的话从穆彦嘴里说出来,如果不是当面听着,我不会相信,一向斗志昂扬,骄傲得像只孔雀的穆彦竟会说出“没有能力掌控这个团队”。

“从前我很清楚,应该带领他们做什么,把他们带到什么方向去。”穆彦深深抽了口烟,“等到他们被卷进去,要对不该由他们负责的事情付出代价的时候,我完全没有力量阻止或改变,反而要在后面推一把……那件事情之后,我不会接受程奕作为伙伴,老大也清楚这一点,所以他把程奕拉进来,达成一致立场的时候,并没有告诉我。”

我错愕,却不是不能理解,这的确是纪远尧的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