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霁便笑道,“瞧我这个记性,明儿再来坐坐,我就先去了。”说着冲袭人笑了笑,自己转身走开,袭人只得告别去了,素贞噗嗤一声笑出来,指着云霁道,“说你老实,你能着呢!”天方也道,“就她讨厌!成日里不是在薛姑娘那讨好,就是到我们这里来坐,烦也烦死了。”

黛玉心中忽然一动,掷下书本道,“我记得她往常往薛姑娘那走十遭,才往我们这儿来一遭怕还是应付应付,怎么今儿这么殷勤?”月圆笑道,“我知道了。回头问问人去。”

黛玉随意看了屋里头的小丫头们一眼,素贞若有所悟,紫鹃低头暗记,还有三个小丫头也显露出明白神色,暗自点点头又道,“都下去吧,三个大的留着陪我洗漱就是了,你们也歇着去。”待到屋内没有闲杂人等了,这才郑重直起身笑道,“怎么,外头来信了?”

天方便将出两封信给黛玉,笑道,“一封是水明写的,姑娘慢着看。还一封是紫梨嫂子的,说是寻到那东西了,几个天竺土著在缅甸种了好几亩,买了些了,都写在信里。”

黛玉拿着信的手不由得一颤,面色沉重起来,好半晌才低头看信,看完信沉吟半晌,吩咐道,“云霁你来写吧,这东西都买下来是最好……不过,不要带草木进来,留够用的,其余全烧了吧!”

云霁应下了正找纸笔,黛玉想了想,想到这鸦片流毒之广,心里一阵怒火上烧,一咬牙下定决心起身来回踱步,过了一会儿叹息道,“就这么办吧……这些年来叫着习武的伙计们,多带些去,事儿办完了……把那几个天竺人灭口吧,这真不是好东西……”

痴宝玉冬晨早访

第一次下狠心杀人,黛玉不是不在乎的,然而她也知道,在这个世界里要生存下去,直接间接扼杀别人的生命是绝对难以避免的,而这几个印度人更是非杀不可,就算要种罂粟,那也得等到她……再说,因此只是辗转反侧了一会,她便勉强睡着了,第二日起来到底心情有些不振,在床上坐了一会儿才起来洗漱,不多时宝玉来看她,见黛玉还在梳头,便笑着问她昨夜睡得如何,吃了药可好些了。黛玉不得不为他的体贴感动,笑着答了,见他面上还有水珠,笑道,“怎么洗了脸就过来了?”

宝玉傻笑道,“忘了。”黛玉便没多问,拿起妆奁里的汝窑青花罐递给宝玉笑道,“这里可没有你抹的好东西,和我用一个吧,可不许嫌弃。”

穿越以来,黛玉连冷水都很少碰过,每天最重的活就是拿笔写写字,这一双白嫩嫩的纤纤玉手捧着价值连城的汝窑青瓷,罐子里微微发黄的乳脂香气袭人。宝玉呆了呆才接过罐子,手一滑差点没跌了,这罐子是黛玉的心爱之物,她瞪了宝玉一眼,天方也道,“宝二爷,这里头是宫里赏的西洋货,摔了你拿什么陪?”

云霁极是喜欢宝玉文雅体贴不摆主子架子,站在一边道,“你少说两句,二爷,今儿在我们这吃吧?也让你尝尝林家的手艺。”宝玉便道,“林妹妹,偏了我了。”

黛玉也正梳好了一个小髻,起身道,“别人都可,就不许你吃——云霁,你越来越没正形了,今儿吃的什么也不问问就留人吃饭,还不去让绿梅嫂子添两个菜来。”云霁笑着去了,不多时带了几个婆子提了食盒进门,宝玉素来最厌婆子媳妇的,脸一虎,唬得那几个婆子忙一叠声告罪去了,紫鹃素贞这时才进屋来,紫鹃笑道,“宝玉来了。”说着两人都上前帮着摆桌,云霁最疼紫鹃,先挟了一小盘子各色糕点放在旁边,宝玉见了不以为意反以为喜,笑道,“我就爱你们这里不拘束。”

黛玉也知道紫鹃最爱吃桂花糕,这几个星期绿梅天天都送点过来,她也极喜紫鹃,并不开口,想到素贞爱吃奶类,便道,“素贞,把我这碗奶子倒一半喝了。”

众人都冲着素贞笑,天方道,“姑娘最疼你了,还不动手呀。”素贞红着脸倒了半碗到杯子里,也先放到一边。黛玉和宝玉这才坐下吃饭。

当时黛玉入住贾府之时,贾母心疼她,把大观园里的小厨房单开一个小灶,黛玉有什么想吃的直接和绿梅说一声,她自到那个小灶去烧,平时就在潇湘馆里当差便是了。黛玉倒是还没和兄弟姐妹一起吃过小灶,宝玉坐下来先一看,只见六个碟子里红红白白的均不知是何物,一个大碗里花花绿绿的也不知是什么粥,一大碗黄色的浆水,又个人一中碗牛奶,这牛奶还是贾母在时贾敏孝敬了两三头奶牛过来专供贾母用的,虽然王夫人偏疼宝玉,但也无一下就分给宝玉的道理,因此宝玉少喝牛奶的,见黛玉碗里半碗牛奶,她只喝了数口便示意撤下,他就涎着脸央求道,“好妹妹,这剩下的与我吧,我可爱吃这奶子,只是都与大哥哥了,我少喝呢。”

黛玉看他一眼,想到宝玉虽然也得王夫人偏爱,但到底有个贾珠在前头,再无原本应有的傲气骄矜,心中一酸,便道,“那你喝吧,我晚上还有呢。”说着把碗递了过去。宝玉如获至宝都喝了,云霁给他盛了一碗粥笑道,“尝尝我们这杂粮粥。”数色小菜都给他挟了一点子,宝玉先尝一个粉色水晶块,笑道,“原来是凉粉,染得好看,味道也调的好。”又吃一个白生生的脆片,品了半天没说话,云霁道,“这是萝卜皮酸了炒出来的,姑娘好这口,二爷别笑话啊。”

宝玉皱眉道,“叫我宝玉就好了么,这东西味儿倒新鲜,我要点回去。”云霁忙出去吩咐,宝玉又吃了余下的小菜,新鲜不已,杂粮粥也十分美味,那黄浆水却是加了花生磨出来的豆浆,豆腥味全无,极是香醇可口,宝玉尽了两碗才罢休,只觉得这餐吃得前所未有的满足,不由得叹道,“以前留他们在家吃饭,都说我们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到了林妹妹这里才知道什么是饕家。这萝卜皮这么炒起来,堪比小人参了!”喜得丫鬟们同声大笑。

黛玉心中一动,想了想笑说,“我倒是有个想头,我从来不爱吃荤油,这几个菜不过加了些豆油炒的,百姓家做着也很实惠,只是我前几次出去,偶尔到胡同里看一眼,萝卜皮都堆在门外,可惜极了。”

宝玉也是个有心人,拍着胸脯就主动要求要普及这道菜谱,黛玉倒笑了,忙拉着他道,“我这还有好多方儿,都是不值钱的东西,你就行行好一道拿出去吧。”宝玉便袖了一叠方子去了,丫鬟们这才上来吃饭。黛玉摸摸碗边,全都凉了,皱眉道,“现拿小炉子热一热,没的大冬天里吃冷食。”

天方怕麻烦,忙忙地盛了一碗先吃了,黛玉皱眉说,“急什么,碗也不用你来洗!”天方只说一会熙凤就来了,黛玉也只得由他去了。

这王熙凤是何等精乖的,水明这事出来之后,她主动提出心疼接替的天方大冷天走那么老远,每日里自己进来在潇湘馆读书,横竖贾琏在衙门里当差,贾赦和邢夫人对儿女漠不关心,她这个不管事的少奶奶也无事可做。再加上贾府自己小姐不算,亲戚家的姑娘也都识文断字,她是多么争强好胜的人,早憋足了劲要学起来,成效甚佳,据说如今比贾琏也不差多少了。

熙凤果然不多久就来了,黛玉过去陪她说几句话,天方便拿了诗经过来给她讲解,黛玉也就自己在旁边做自己的事,因熙凤在读书,她不好弹琴,便拿了一张宣纸过来自己研墨也是一乐,慢慢地磨了一池墨,晴窗呵冻,下笔画了冬雪老梅,她不比宝玉一气呵成,一边画一边想布局结构透视景深,画完了思量着再添个茅屋,才画得个屋顶,那边宝玉便走来急叫她出去,黛玉不解得很,依言到了廊下,宝玉低声道,“十四爷来了,现在老爷屋里奉茶。”

十四阿哥胤祯?他来做什么。

有情岂在朝朝暮暮

不管来做什么,总之来了就不能慢待,贾家想来也是第一次有阿哥亲自上门拜访吧,上下都紧张得很,宝玉也失去悠游自在的情态。黛玉非常茫然,不过也不得不前去见礼,只得回身进了正房问云霁,“我那件白绫袄子在哪里?”解了家常穿的鹅黄中袄,换了件白绫红梅长袄,又戴了一件白狐昭君套,云霁拿着白狐披风抖了抖轻轻在黛玉颈上系了一个结,黛玉叹道,“这东西又有何用,倒是勒得我脖子疼。”说着在镜前照了照,笑对宝玉道,“走吧。别让客人等急了。”

宝玉呆了一会才点点头,“正好太太在外头待客,我们慢些走也无妨的。”黛玉莫名其妙,只是微微笑笑,绕到秋爽斋去叫探春。

探春打扮得分外精神,一袭天青色绸面披风,头上只带了个鸦青抹额,深颜色十分衬她,那斜长入鬓的丹凤眼,平添了一股飒飒英气,见了黛玉和宝玉联袂而来,笑道,“只我们落在后头,宝姐姐云妹妹和二姐都到了,快走吧。”三人便一路逶迤向荣庆堂去。

到得荣庆堂,果然见兄弟姐妹都到了,贾珠坐在十四阿哥对面正和他说话,十四阿哥看着心情不错,唇边带着笑,往常淡淡的讽刺感居然也不见了,黛玉深以为奇,她对这个预备丈夫还是挺有好感的,唇边带着笑和宝玉探春一起作势下拜。

“见过勤贝勒——”

“好了,都起来吧,大家年龄相近,不必这么拘礼。”胤祯含笑摆手,“今日前来,倒也没有什么大事,只是老佛爷有些想念林姑娘了,派我来问问林姑娘近况罢了,林姑娘,还请你快坐吧。”

怀柔这是什么用意?黛玉心里有些不解,按理说贾母这件事之后,在政治上失去筹码的自己终于有点软化了,这时候不论是基于事理还是基于自己对怀柔的了解,她应该继续不冷不热一段时间,直到自己真的嫁了某个皇子后才屡施殊恩才对,怎么这么早就派十四阿哥来了?

“林姑娘,老佛爷有问,近日饮食睡眠,可有不妥。”胤祯不疾不徐缓缓问,面上什么破绽也看不出。

“回老佛爷话,并无不妥。”

这么无关紧要的对话进行了十几句,多半是问黛玉近日的身体状况,不但是黛玉,贾府众人亦都十分不解,胤祯问完了,对黛玉笑道,“林姑娘无须讶异,老佛爷想接几个姑娘进宫陪伴一段日子,我被抓了来到各府走走问问罢了,刚问过了兆佳府上的两位姑娘,顺路就先到这里了。”

众人这才解疑,王夫人看向黛玉的眼神更亲切了一些,微笑道,“大姑娘还有什么缺的,就告诉我一声。”

“是,先谢过舅母了。”黛玉垂下头轻声细语,“甥女自会打算的。”

“既然这样,我也没什么别的话了。”胤祯微微一笑,既然很像他那个冷厉的哥哥,“三姑娘,九哥有话和你说,能和我到外头走走吗。”

探春的脸色马上不好看起来,无如这件事谁也帮不了她,她也只得起身恭声道,“任凭十四爷吩咐。”

黛玉心中料定胤禟必定是在宜妃跟前苦求着让她到怀柔面前吹吹风,迫不及待要告诉探春她也有份进宫,瞟了王夫人一眼,见她神色有几丝复杂,不由得在心中冷笑数声。哪有亲姐妹嫁给两父子的道理,然而看九阿哥对探春的一往情深,这理由未必能阻得了他,到时候真的闹开来,吃亏最大的还是元春,就看王夫人怎么想了。得罪探春这就是得罪九爷啊!

胤祯并没有多坐,片刻就起身告辞了,看得出他和贾珠交情不错,两个人握着手说了一套话,又和宝玉寒暄道别,这才走到黛玉面前笑道,“林姑娘保重。”说完又压低声音轻声道,“到那时候,我们就更多时间相处了。”又冲她眨了眨眼,意甚喜悦。

黛玉一愣,还没来得及反应,胤祯已和探春说话去了。

王夫人对黛玉的态度自然是格外和气了,就连贾珠都惊奇地打量了黛玉好一会,黛玉倒并不在乎,只是垂眼喝茶,偶尔看探春一眼,探春倒还没露出烦躁,也是垂眸不知想些什么。

九阿哥都到这个地步了,你贾探春就从了吧!多少人求也求不到呢!你那个嫡姐顾她做甚?也没见她对你多好。

只是黛玉也能体会探春的难处,虽说她处处向着王夫人,但心里记挂的肯定还是赵姨娘和贾环,万一嫁到九阿哥府上,难保这两个人在贾府受气了。至于她自己对九阿哥的好感,几次接触下来,探春也并不是很在乎这个。

个人有个人的烦恼,只有王夫人看看探春又看看黛玉,满心欢喜这个外甥女将来必定是要做福晋的,就算和珠儿合不来,还有个宝玉么,将来必定能够看顾贾家,又深恨探春碍着了元春的路,这悲喜二重颇为有趣,只是她倒也沉得住气,面上只是淡淡的笑。一眼瞥见宝玉失魂落魄呆坐在那里,便把他拉过去问长问短。算来算去就算探春成功出嫁给九阿哥,黛玉这边减掉探春还是又赚,面上的笑容便带了一丝真心。

从荣庆堂告退后,诸位小姐公子便索性也就聚到迎春那里,宝钗先道,“既然林妹妹探丫头要进宫住去,我看这诗社不如就今儿个吧,也免得这头一次起社就耽误许久。”

探春正心烦,宝玉正不舍,黛玉正长考,也只有湘云开心叫好,宝钗见此倒有些后悔,她素来八面玲珑,今天是有些失常了,只得又道,“是我想得不周全了,或者明后日都行。”黛玉回过神来笑道,“今儿真赶不上了,凤姐姐还在我那里呢,我得赶着回去。吃过午饭我再来寻宝姐姐说

笑中有泪暂别大观园

到得潇湘馆,黛玉看看大丫环们都吃完饭了,进屋便道,“素贞紫鹃留下,其他人都下去吃饭吧。”众人便知道这是要吩咐要事了,俱各自寻了事出屋去做,一个叫茶茶的小丫头自己走到外头去把守,黛玉先喝了口茶,想想吩咐道,“明儿我去和舅母说,天方你就到狗尾巴胡同的那个小宅子去住着吧,水明回来了也叫她住到那里去,我过几日就要进宫去陪老佛爷住上几日,怕是要叫人随我进去服侍,紫鹃随我进去,云霁月圆素贞在潇湘馆住着,该做设什么呢?”

三人同声答道,“把守门户,不时到各处去说说话,仔细别被欺负了去。”黛玉微笑道,“很好。”云霁便请示,“若是别处的婆子丫头过来寻这里的说话,正房可不叫进了?”

黛玉想了想,知道她是在问凤姐,自己也不想做得太明显,便叫把书房里要紧的书搬到正房去,别的不要紧的凑过去,不叫看出是动过了,日后仍叫凤姐日日过来念书,别的主子来了,也都请到书房说话。三人都应下了,黛玉起身亲自把妆奁里的小盒子开了,取出十张十两的银票递给天方,又朝云霁使个眼色,云霁回身过去,不多时捧出一把碎银子,黛玉道,“出门在外,怕是有不少用钱处,碎银子你就拿去用,整银两要使,写个账出来给我看。”

天方是见过银子的人,翘头不屑道,“姑娘也忒小看我了,那些个散碎的不够使半年?偏要与我这多防身。”

月圆好笑,“你就一个人过去?绿梅嫂用不到她了,自然和她男人一起过去那边,再要买几个人使唤,还有那个护院张明德也要过去的,到时候怕是还不够。”云霁也道,“姑娘,说不得多拿些过去,我们在这里又有什么用钱的地方。”

黛玉想想,还是坚持道,“若是这些不够了,你们就回来取吧,也正好见见面,这些银两也用得差不多了,太太上回还问呢,怎么这么久也没去支银子。明儿叫绿梅嫂子出去支个五百两回来,你们加紧做些小赏封我带到宫里去。”

众人都应下了,第二日果然云霁吃力捧着一个盒子进来,揭开了给黛玉看,是一色带霜的小元宝近百个,再有几个大锭的和一叠小额银票。黛玉赞赏点点头,问,“是谁预备出来的?”云霁笑道,“是铺子里新提拔的管事,叫什么韩骏的,我看他做事也甚缜密。”

丫鬟们互相笑着使眼色,黛玉多看了云霁一眼,道,“这里离不得你,不然,叫天方和你换换。”云霁只是笑,却不说话。

这里事情发配完,黛玉便起身伸了个懒腰,看看自鸣钟懒洋洋地道,“我往怡红院去了,今晚预备点好吃的,箱子装好了别锁,我回来看看。”说着自走到怡红院去。

宝玉今日格外无精打采,懒洋洋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宝钗斜坐廊下和他说话儿,两人都未理会黛玉,独袭人迎上来和黛玉说笑。黛玉独厌袭人,正无奈时,晴雯从窗下一闪而过,她忙招呼晴雯出来。

晴雯穿着玫红比甲,汗巾束得高高的,看着利利索索俏俏丽丽,黛玉把她招到身前细看了看,笑谓袭人道,“晴丫头今儿看着利落。”袭人也点头道,“她可不是这么跑解马似的。”

黛玉便问晴雯,“到我那去服侍可好?”晴雯笑道,“林姑娘惯会作弄人。”

怎么好说你再呆下去迟早被袭人整死?黛玉在心里叹口气,恰见湘云走来,便放下此事和湘云说话,得知湘云明日就要回家,心中一阵不舍,却也不好露出来,只得风轻云淡地安慰安慰方符合自己和湘云的交情。

湘云倒是没想那么多,和黛玉说了一会儿话,便去和宝玉依依不舍起来。黛玉含笑看过去,却和宝钗眼光对个正着,宝钗冲她笑笑指指湘云,低头看着手里的一方帕子。

黛玉不由得暗恼,却也懒得和她计较,见探春等人陆续到了,便和迎春说几句话。这才开始了大观园里的第一次诗会。

因无可命题,黛玉便道,“前儿听说玉堂春供了几盆白海棠,从秋天开到冬天,不如就以这白海棠为题也好。”众人都叫好,于是吟诗作赋,这一天就过去了大半。黛玉回潇湘馆时天都黑透了,她只觉得索然无味又累得像脱了一层皮,坐在椅子上就不由得叹了口气。

云霁察言观色,到外面去张罗了半日,回来笑道,“姑娘想是累了,水已预备下,洗个澡如何?”

那热气腾腾的水珠从脸上滑下时,黛玉的心情这才为之一松,她懒洋洋地倚在桶壁上,又舀了一盆热水浇到脖子上,突然听得外面有男人说话的声音,细听之下却是宝玉在和天方说笑。黛玉不由得微恼起来,白天不理她,晚上来赔罪?这也未免有些太幼稚了,没意思。

外头交谈声持续了一阵,天方走进来道,“宝二爷方才来,我说姑娘在洗澡把他打发走了,他说,若是姑娘喜欢晴雯,第二日就回过老太太把她送到这里来——姑娘——”

她声音里透着疑问,黛玉好笑道,“这个宝玉,听风就是雨,玩笑话呢,还当真了,真是个痴子。”

云霁递了外国来的花香皂进来,也笑道,“宝二爷对我们姑娘真是没得说。姑娘,上回他还说喜欢咱们屋里那个西洋自鸣船,你说等生日再送他的,这日子还没到就得进宫——”

“对,我倒忘了这个了,那等我走了你们再送去,也让他吃一惊。”黛玉又笑起来,舒畅地依回木桶里,“谁进来帮我洗头——将来也不知道谁摊上这个混世魔王,笑死人……”

屋里人都笑了起来,只有紫鹃惊异地盯了屏风一眼,若有所思地低下头,叹了一口气。

后三日,宫里来人相请,黛玉收拾停当,当日便乘车入宫了。

雨花阁群芳荟萃

往常官员内眷要入宫请安,要先到内务府递牌子,内务府当天报知后宫女眷后,再通知来人入宫。而若是宫中遣人出来叫进,则传话的太监会先到内务府知会一声,黛玉数次入宫都是宫中来人请,这次自然也不例外,顺风顺水进了宫门,往常还要走个行事查查随身带的包袱什么,今儿个连箱子都没开,护军便陪着笑脸把小城门打开了。正好有一对母女也在旁边和护军说话,黛玉瞥了一眼,那女儿她是认识的,兆佳家的女孩儿。

“巧了,姐姐和我撞到一块儿了。”遇到了不好不打个招呼,黛玉掀开轿帘子冲兆佳小姐笑了笑,兆佳小姐一惊,回过头来已是带了笑,“原来是林家妹妹,我还不知道妹妹也进来住呢。”

现在怕是十分不快吧,黛玉笑了笑,看看后头又有车马来了,便道,“以后见面的时候有着,我不在这儿挡道了。稍候再和伯母见礼。”那轿夫听了这话,便往前走起来。

这兆佳夫人不知道说了什么,兆佳小姐笑了起来,笑声如银铃般清脆。黛玉心中猛地一动,掀起帘子一看,果然自己还没过完门洞,身前就有一个守军,她冲那守军一笑,指了指后头,掏出张百两银票冲那守军晃了晃,那守军的眼睛便亮了。黛玉笑了笑放下帘子,满意地重新靠到椅子上,如果那守军真的打探清楚兆佳太太说的是什么话,这一百两银子花的倒是不冤。

要知道一个人的品性,最好的办法就是知道她在一个人背后的表现,这是个好机会不错。第二,这些守城门的兵士来头也并不小,全是三等虾,那个人既然能为金钱所动,将来收服他也就不难,不过在目前看这些都只是空话而已,只能算是一着闲棋吧。

这件事并不大,她很快也就放下了,坐着轿子过了西二长街也就下轿,紫鹃从后头车上跳下赶过来要扶她,黛玉忙低声道,“还不去看着箱子。少一个就打你手心。”

紫鹃吓了一跳,忙又回头赶到车边,她也是一时有些慌了,此时镇定下来,便敷衍得极好,那些扛箱子的太监见她嘴甜,一个个都乐呵起来,管事太监脸上也多了笑意,过来给黛玉请了安,弓着身道,“老佛爷有话,让姑娘们安置在雨花阁,我给姑娘领路?”

“那有劳公公了。”紫鹃上前递给那中年太监一个赏封,那太监脸上笑容更盛,黛玉都有些受不了,冲他微微笑笑便走到一边去。

黛玉到得还算不晚,虽然也有几个先到的挑了较好的房间,但西厢倒还空着,见那些先到的都挑了主楼,她也不客气,就独占了这个小小的三进房。因前些日子宫中有妃嫔去世了,贾元春搬到那空出的宫院去了,雨花阁空置已有一段时间,虽然打扫过,但那股霉味还是没完全驱散,紫鹃一进屋就皱起眉,黛玉好笑道,“你嫌弃什么,横竖是等会就回家的——回去了别报忧就是了。”

早前宫中来人接的时候,黛玉多问了一句,才知道果然可以带一个贴身丫鬟去服侍,只是她考虑了片刻,便叫紫鹃进来帮着收拾收拾就回家去,也免得出什么事反而不美,来接的那嬷嬷倒也不讶异,就叫紫鹃收拾好了在宫门下千两前出宫就是了。

想到那嬷嬷说话时只往李纨身上瞄的样儿,黛玉就不禁有些好笑,眼下叫紫鹃进来一是怕自己一个人不带有点露怯,二是有个自己人一起收拾房间好些,她是吃过丫鬟太出挑的亏,就不知道别人是如何安排了。

没有多留紫鹃,在把要紧的几样东西妥善收好之后,黛玉就把她打发回去了。紫鹃也不露留恋之色走得痛快,倒叫黛玉一阵喜欢。她又收拾了一会儿,那接她的元嬷嬷就领了个丫鬟进来了。

“给林姑娘请安。”元嬷嬷做得自是好看。

黛玉也不差,赶忙上前扶起笑道,“这哪里敢当,嬷嬷坐下喝杯茶?”

“日后叨扰姑娘的时候有着,现下赶着到老佛爷面前侍奉,就先不扰姑娘美意了。”元嬷嬷的谈吐极是斯文,黛玉先还纳闷,听了她这话就知道是怀柔身边近人,格外又添几分小心,还要留茶,元嬷嬷已把身后的一名宫女叫了过来,拉着她的手道,“这是我们那里的真芳,这雨花阁的诸位都只有一个随身婢女服侍,老佛爷也不好破例,实是心疼姑娘,恰好姑娘身边没服侍的人,老奴做主把她拉来了,她虽在宫中有几分薄面,但有什么服侍不周的,姑娘别心软,尽管责罚就是了。”

她这话有点含义,黛玉想了想便反应过来,冲着真芳先笑了笑,才道,“嬷嬷放心,我这个儿最好相处,必不叫真芳姑娘受委屈。”

元嬷嬷的笑容也更深了,和黛玉又客套两句,这才急急地走了。看来她是真忙,也真颇当红。

眼见元嬷嬷开门时,不少站在门外做丫头打扮的人都看了过来,黛玉知道过不久就要有人过来拜访了,想了想先对真芳道,“芳姐姐原来在老佛爷宫中作何执事?”

真芳是个和顺的容貌,眼角眉梢却透着刚强,原来毕恭毕敬地站在不远处,听黛玉问,便向前一步福了福身,开口说,“原本是老佛爷宫中的侍寝。”惜字如金,说完便闭了嘴。

哇塞,侍寝诶,根据宫女谈往录的说法,这可是宫中的大拿才有资格当的差使,各方面素质都要极为出众,还得是当家人的心腹才行。黛玉心里有数了,为怀柔的大手笔感叹了下,便问,“许是来得匆忙,老佛爷无话吩咐?”

真芳唇边微露笑容,“姑娘放心,真芳定会用心服侍的。”

听话要听音,真芳还算机灵,黛玉有几分真心地笑了,“既如此,我也不多说了,只要用心,我定不会亏待了姐姐。眼下怕是就要有人来,晚上我们再促膝长谈如何?”

果然,话音刚落,门口便传来了轻叩声,真芳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起来,黛玉和她相视一笑,真芳便主动把门打开了。

兆佳小姐笑吟吟地探进头来,“林妹妹,我住东厢呢,先和你见见面,近来可好?”

莺声燕语暗藏杀机

这场好戏终于是要开锣了,而她林黛玉还是主演之一呢!躲是躲不过的,她也不想躲,黛玉脸上也浮现了恰到好处的笑意,“兆佳姐姐近来可好?天气这冷,我都在家躲懒,却是许久不见了。”

兆佳小姐今日打扮得清清雅雅,如同一朵柔花,黛玉只穿了一身褐色长袍,虽然生得也好,但就不如她精心了,因此兆佳小姐脸上笑容很盛,“上回匆匆见面,没有长谈,今日可要好好说话了。”说着便进来了。

黛玉不喜兆佳如是一,要给她一个下马威是二,等她坐下,偏起身笑说,“固所愿也,不敢请耳。正是还有许多姐妹都没见过,不如我们一起去拜望一番再说?”

兆佳小姐也不是省油的灯,只是微微一滞就露出了笑容,从善如流附和,“妹妹想事儿就是周全,回来再好好说话吧。”

黛玉看了真芳一眼,真芳不动声色点点头,她放下心来,和兆佳小姐一起出门在雨花阁里绕了一圈。

完全意义上的新面孔当然并不多,毕竟适龄仕女也就是这么多了。有完颜青的堂妹完颜槿,小名朝槿的,黛玉倒是听完颜青提过几次,她好几年没见着这个好朋友了,不免和完颜槿多聊一会,又有乌拉那拉氏的四姑娘那琼、塔塔拉家的二姑娘若莹、董鄂家的大姑娘君如、二姑娘君宜,郭络罗家的十姑娘玉兰、纳拉家的三姑娘永华、富察家的六姑娘佳蕊先后也都到了,众人忙着寒暄结识,一时间雨花阁内莺声燕语热闹非凡。

这些姑娘都是满洲大户出身,黛玉是唯一一个汉族人(名义上在旗下),自然受到冷落,别人都称姐道妹起来,还没有人问她的年纪。黛玉也不恼,含笑看着这一场和气的好戏,据她对清宫戏的点滴认识,至少老四、老八、十三和十四的福晋都来了,看来怀柔也不想再把曾孙们的婚事拖下去了,这里聚集的人除了她之外,应该都是那段历史中某个皇子的福晋才对。

女人啊!她突然在心里感叹了这么一句,不骄不躁地继续看戏,总会有一个自诩领头人的会注意到她的,不管是拉拢还是讽刺,见招拆招就是了。现在她想的是一个更重要的问题。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在自己的默许和怀柔的热情之下,选择一个皇子做丈夫是势在必行的事了。也别提先测试一下人品的事,黛玉心里清楚,就算老八是个十全十美的丈夫,她也不会选他,他们对彼此根本毫无男女之间的情愫。而大阿哥胤禔,能文能武,成熟精干……他是现成人选,如果想登上后位,选他就是水到渠成的事,就算怀柔不动手,她也能把大福晋除掉……

然而这有意义吗?胤禔已经三十多岁了,他不可能突然对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倾心狂爱,就算除掉挡路者又如何,她对胤禔来说完全不是特别的。不是他的第一个女人,也不是他的第一个正妻,在成熟后的十几年,伴着他度过的是别人。而就算林家和贾家加在一起,也不是一个特别强劲的势力,又没有丈夫的特别宠爱,她怎么在后院站稳脚跟?那一丝朦胧的好感可不值得赔上好多年的钩心斗角。

四阿哥胤禛,登上皇位也是十拿九稳的事,生性沉稳坚毅,虽然爱走极端,但也是个情种,这种人认定了就不会改,也并不是追逐大众审美的人,石明珠那样完美的大家闺秀,胤禛是真的不动心也真的无情。他应该还没有意中人,黛玉也有相当把握嫁入雍王府后能把丈夫的心牢牢握在手心,但胤禛的优点也是缺点,对他来说一个女人算什么?他最固执,也最大男人,在深宫中过一辈子可不是她的志向。

老十三胤祥,和她最熟,个性也较爽朗,看得出不乏谋略相当清醒,但却没什么野心,更偏好大大方方的行事,可以想象出婚后生活是多么的自由……描绘着和他一起生活的画卷时,黛玉意识到他们应该很合得来,都是玩性十足的年轻夫妇……但是未来是不明确的,没有任何明显证据表明胤祥适合做一个帝王,做臣子更糟,据说他是活活累死的,想来在殚精竭虑地为雍正卖命时,他必定战战兢兢务求完美……是啊,能力可能不是那么的强,给自己的压力太多了……

胤祯,心高气傲,他心高气傲,和他在一起是一场战争,他们会过得很开心,另一种开心,没有女人能拒绝征服这个男人的机会,她当然也不例外。但是胤祯恐怕和他哥哥极为相似,他的自尊心太强了,对他施加影响不那么容易……算了,到时候没准她倒和宝玉在一起,黛玉叹了口气,从散漫的思绪中回过神来,得体地轻轻一笑。

“郭姐姐说笑了,黛玉哪里当的上,不说别的,还有元主儿是我们家的姐妹呢。”

纳拉永华插嘴道,“元主儿确实不凡,上回我进来请安和她撞了个正着,那通身的气派,不愧那么……”

她的言下之意大家都听出来了,和郭络罗氏的打压不同,那拉氏似乎怀抱着好意,黛玉本来就对姑娘们之间的斗争不太上心,她漫不经心地说,“在座的姐妹们也丝毫不比元主儿差呢,兆佳姐姐富察姐姐更是出色,天下的美人儿可比我们想的要多。”

这话引起一阵沉默,然后有个人说,“还没序过年齿就……唉,这汉家姑娘就是……”

这细声细气的声音相当好听,黛玉看了过去,是富察家的佳蕊姑娘,她生得窈窕单柔,正低头看着自己染了蔻丹的指甲,见众人都看着她,便对黛玉一笑,“妹妹,可不是说你,汉家姑娘都有些小家子气。”

到她面前玩种族歧视啊,黛玉不以为意,低头也看看自己素净的手,问完颜槿,“你姐姐可说了何时来看你?我想她不是一时半会了。”

“说是得空就叫过去,五爷身子有些不好,她也惦念着姐姐呢。上回还说,出嫁前的几个朋友,唯独就是姐姐没看着小阿哥了。”完颜槿含着笑容,大大方方地道,“小阿哥生得可壮实了,姐姐一定喜欢。”

“那我预备的小镯子总算是没落空。”黛玉又和完颜槿谈了几句便不再说话,任大部分对她没什么好感的小姐们继续忽视她的存在。她又开始想阿哥们的事,偶然看见富察佳蕊抛来一个白眼,她有点纳闷了,这富察家的姑娘怎么专和她过不去?

跟红顶黑红腊梅黑人心

再怎么不喜欢黛玉,到底还是第一次见面,大家都留了几分底细没有全露,彼此客套夸赞一番,也就各自回房准备去给贵人们请安了。黛玉料想今日宫中各处会有许多人走动,也不着急去,指一事回房,见真芳在外间坐着看书,因奇道,“不是让你先吃饭吗,怎么还在那坐着。”

真芳起身道,“哪有主子没吃饭,做奴才的反而吃了的道理。姑娘既回了,我就去安排膳食。”说着拿脚走了。她如此不苟言笑,又处处做得不差,倒让黛玉想起紫梨蓝桃,笑了笑也就由她去了。

没过多久,真芳捧了个食盒回来,面有愧色道,“姑娘请用。”揭开盖子黛玉看时,却只有三菜一汤,且全都是素的。那青菜叶子都发黄了,汤面漂着一丝发白的肥肉,除此外再无一丝肉色。

原来在这里等着她呢,黛玉失笑起来,因现下才是下午四点多,其他人多半都乘着机会出去了,只有她要吃饭,也无法打探别人吃的是否都是这些猪食,便笑道,“原来是把我当冷宫里的人了,真芳你回老佛爷那里吃饭吧,别和我一起吃了。”

真芳皱眉,“主子受苦,奴婢也不走。”说着恨恨道,“那起子狗摇头的不知哪里听来风言风语的,只是把姑娘当软柿子,奴婢晚上寻姐妹们说说话,姑娘且忍一忍。”

黛玉前世最苦的时候买一斤挂面两斤青菜就是一周的伙食,她不是吃不了苦的人,笑嘻嘻看着真芳为她打抱不平,拿起筷子吃了一口米饭,倒还是精米,虽然糙些,却别有滋味,笑笑又吃了半碗饭,放下筷子道,“真芳,你看我有什么吃不惯的?尽管回去吃就是了,只别和她们说,我这里受了委屈,自和老佛爷说去。”

真芳涨红脸,也盛了半碗饭硬吞下去,收拾了东西端着食盒自去了,又端了一个盒子过来道,“姑娘,吃些点心也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