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京墨以为自己只是睡了短短一个小觉,待他在灵液之中醒来之后,惊觉已经过去了几十年。待他细细掐算一番后,才发现他已入洞八十六载。

八十六年,这要是放在人界,恐怕早就沧海桑田了,好在张京墨早已习惯了这种一闭关就是数百年,只是稍微一惊,便放下了。

他从灵液出来后,神清气爽,只觉的浑身上下都焕然一新。张京墨在岸边坐了一会儿后,才想起陆鬼臼也还在这洞中,却是不知道如何了。

八十多年,张京墨有些不敢确定陆鬼臼是否已经离开了这里,他御起飞剑,在洞中开始四处寻觅陆鬼臼。

两日之后,张京墨在灵脉的源头发现了陆鬼臼的踪迹。

那岸边插着一把破旧的飞剑,张京墨前去探查之后,才发现是之前陆鬼臼用的那把,这剑上的断痕还新,显然才被放到这岸边。

张京墨正弯腰探查断剑的痕迹,却忽的感到身后有什么东西袭来,他侧身一避,身侧便有一道剑气斩下,直接将地面斩出一道深深的沟壑。

只是一眼,张京墨便认出了袭击他的人,眼前这个面目冷漠的男人,不就是八十年前分开的徒弟陆鬼臼么?

张京墨正欲叫喊,却见陆鬼臼又举起手中之物,朝着张京墨重重的斩下,这一下又狠又快,显然是不留余力。

张京墨虽然轻易的躲开了,后背却还是莫名的冒出些寒意,他的直觉在告诉他危险,但理智又在对他说,前人的不过是炼气期修为,再强,能强到哪里去?

陆鬼臼像是没认出张京墨一般,一剑接一剑的斩下,张京墨本来打算唤住陆鬼臼,却又转念一想,干脆看看陆鬼臼修行成果的到底如何。

陆鬼臼见总是斩杀不掉眼前之人,面上的阴郁之色更浓,两手之间竟是瞬间燃起了紫色的火焰,整个人都化为了一道残影。

张京墨眼里露出些许惊愕之色,他隐约之间,竟是看到陆鬼臼身上有龙形出没,那火龙似乎环绕着陆鬼臼的身体,不断的咆哮奔腾,让被陆鬼臼攻击的人,充满了压迫感。

两人不断的在洞穴之内打斗,张京墨并不还手,只是不断的躲闪挪移,而陆鬼臼的速度确实随着张京墨的躲闪越发的快了起来,到最后两人竟是都如同消失了一般,只能时而听见衣袂摩擦的细微声响。

陆鬼臼越打火气越大,竟是像是要发疯,他也不顾在这洞穴之中,身上的火焰更加的炽热,居然开始将周遭的岩石融化。

张京墨见状,也知道若是继续下去恐会出现意外,他不再躲闪,索性站在原地,一手接下了陆鬼臼的一刀。

这一刀陆鬼臼用尽了全力,张京墨却只不过是被划破了几寸皮肤。只不过虽然只破了皮,可张京墨却感到那紫色的火焰烧的他手掌生疼,待他再仔细一看,竟发现那紫色的火焰,顺着他的手肘开始往身上蔓延。

张京墨用灵气制住了那紫色火焰,口中叹道:“鬼臼,八十多年不见,你就给为师这么一个见面礼?”

陆鬼臼满脸烦躁,心道这次的幻想怎么还没消失,往常被他劈两下就消失的干干净净,这次竟是还要说两句。

张京墨见陆鬼臼不答,甚至于眼神里透出厌烦的情绪,也是愣了:“鬼臼?为何不理为师?”

陆鬼臼狠狠的瞪了张京墨一眼,便又将手里不知从哪里弄来的长剑提了提,看样子居然又打算继续攻上来了。

张京墨完全没有料到这么一幕,陆鬼臼的反应,完全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

陆鬼臼十分不屑的啐了口,道:“什么鬼东西,快滚。”

张京墨:“……”

陆鬼臼又道:“再不滚,我就打的你魂飞魄散。”

张京墨:“……鬼臼。”

陆鬼臼听着唤他的声音,心中越发的烦躁,他怒道:“别装成我师父的模样,来一次不信还要来几次,我告诉你,你这种杂碎,防不出不师父的一寸风姿!”

张京墨:“……哦?”

陆鬼臼冷笑几声:“我还当你有多厉害,没想到却是越演越回去了,之前还至少和我师父长得一样,现在嘛……”

张京墨大概猜到陆鬼臼是遇到了什么东西,他哭笑不得:“现在怎么了?”

陆鬼臼嗤笑道:“我师父一头白发,你却变个黑发,可笑。”

张京墨无奈的看着陆鬼臼,又是叹了口气:“鬼臼,为师没骗你,为师回来了。”

陆鬼臼冷冷的瞪着张京墨,他瞪了许久后,脸上的表情却都逐渐消失了。

张京墨摸不清陆鬼臼到底是在想些什么,他只能道:“为师没死……”

陆鬼臼不答。

张京墨道了声:“鬼臼?”

陆鬼臼喉咙上下动了动,面上并未有什么神色变化,他冷漠道:“你说你是我师父,可有什么证据?”

张京墨道:“这还要什么证据。”

陆鬼臼立马道:“那你就是在骗我。”他说的斩钉截铁,说完后,却是轻轻的按了按自己的胸口,柔声道,“我师父可是一直陪着我呢。”

张京墨被陆鬼臼这表情变化,弄的有些毛骨悚然,他也没了耐心,直言道:“陆鬼臼,我再说一遍,我没死。”

陆鬼臼道:“你没死?”

张京墨道:“的确。”

陆鬼臼冷笑了一下,他道:“你没死,那这是什么?”他说完,便从怀中掏出一个血红色的肉块,张京墨定睛一看,才发现那竟是他的心脏——他倒是没想到,至今陆鬼臼,都将这个留着。

张京墨见陆鬼臼死活不肯信,只好将他如何计划,如何复活的说了一遍,但他为他欺骗陆鬼臼的事找了个借口,说他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能活下来,所以才对陆鬼臼说了这么一番话,怕陆鬼臼看着他的死亡斗志全消。

陆鬼臼面无表情的听着,眼神里却没什么情绪波动,他听完了,又冷冷的瞅了张京墨几眼。

张京墨以为他不信,还欲再解释,却不想陆鬼臼不冷不热的道了声:“我信了。”

张京墨愣了。

陆鬼臼点了点头,他走到了张京墨的身旁,低下头凝视着张京墨的面容,片刻后,声音沙哑的又说了一遍:“我信了。”

没有重逢的狂喜,没有知道自己被欺骗后的愤怒,陆鬼臼像是丧失了情绪一般,只是面无表情的吐出三个字——我信了。

张京墨见状,不知怎么的,心中也少见的生出了焦躁的情绪,他柔声劝慰道:“鬼臼,你是不是生师父的气了?”

陆鬼臼淡淡道:“鬼臼不敢。”

张京墨道:“为师这也是无奈之举,为师也不能确定,那药是否能起作用……”——这话自然是假话,若是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张京墨绝不可能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没想到,陆鬼臼听到了张京墨的解释,却是笑了,他道:“那我想问一句,师父,你有没有想过,如果那药,没有起作用呢?”

张京墨哑然。

陆鬼臼道:“你没有为我想过一分哪怕一毫,如果那药没有起作用,又该是如何一番光景?”

张京墨:“鬼臼,你果然生气了。”

陆鬼臼平静的笑了笑,眼睛里却隐隐有紫色的光滑流淌,他道:“师父,鬼臼,可不敢生师父的气。”他说完,将手中的剑随手朝着身侧一斩,竟是直接斩出了几十丈宽的沟壑。

张京墨这下更下确定自己心中的猜想了——陆鬼臼,果然是真的生气了,而且似乎,还气的不轻。

从来没有哄人经验的张京墨这下有了烦恼,他在思考,该怎么哄着陆鬼臼,让他不至于如此生气呢……

☆、第55章 蜃语

陆鬼臼的生气了。这件事对于张京墨来说,倒也算件新鲜的事。

第一世的张京墨是受害者,按理说无论做了什么,陆鬼臼都没资格生气,而这一世的陆鬼臼和张京墨关系很好,平日里也很少有生气的机会。

所以第一次,张京墨感到了一种莫名的棘手。

对于张京墨的回归,陆鬼臼表现出了一种让人无法理解的冷淡,他既不愤怒,又不高兴,看向张京墨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张京墨几次欲开口说话,都被陆鬼臼的眼神堵了回去。

两人相顾无言许久,到底是张京墨自己心虚,开始开口找些话题来说。

张京墨说他之前外出得了一颗心脏,有活死人生白骨之效,只是不知道到底会不会起作用。

陆鬼臼只是淡淡的嗯了声,看样子丝毫不打算接下话茬。

张京墨又道:“我看你已经已经可以开始准备筑基事宜,枯禅谷出了些事,我们暂时回不去凌虚派,我手里已有现成的筑基丹,若是你有了信心,我们索性就在这灵脉之中筑基吧。”

陆鬼臼又是冷漠的应了声,脸上依旧没有任何的变化。

张京墨见状,无奈道:“鬼臼,你为何不说话。”

陆鬼臼道:“说什么?”

张京墨道:“说说你几十年来过的如何?”

陆鬼臼缓缓道:“在这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灵脉中,我自然是过的很好。”

张京墨抿唇,他察觉出了陆鬼臼有情绪,可一时间又不知道该如何将这情绪疏导出来。

张京墨不说话了,两人就又陷入了沉默之中,陆鬼臼一直凝视着自己面前的火堆,面无表情的模样,却是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一直在陆鬼臼脑海里观察着情形的鹿书也有些不解,他觉的陆鬼臼见到张京墨本该狂喜,毕竟是想了那么多年的人突然复活了——但现在为什么张京墨出现在了他的面前,陆鬼臼却像是看不到这个人一样呢。

鹿书不是张京墨,要顾忌那么多,于是张口便问道:“你不该是高兴的么?怎么这副表情?”

陆鬼臼冷冷道:“高兴?”

鹿书道:“不然?”

陆鬼臼道:“我为何要高兴。”

鹿书道:“你的师父回来了,你不高兴难道还该难过。”

陆鬼臼的声音阴冷极了,他道:“这八十年来,我日日无眠,一闭上眼就是他被斩成几段的模样,将他留下的心脏当成宝贝护在身边,天天温言软语……你说,我是不是个傻子?”

鹿书干笑道:“这不是关心则乱么,你师父也说了,他不一定会复活……”

陆鬼臼道:“我倒是在想,我陆鬼臼何德何能,能让我师父付出这么多。”

鹿书一想也觉的张京墨的确是对得起陆鬼臼了,他给陆鬼臼的东西,从来都是最好的。

陆鬼臼又道:“他给了那么多,为何从不问一句我想不想要?”

鹿书哑然。

陆鬼臼惨笑道:“若是知道他是以这种方式进入灵脉之中,无论如今,我都是不会同意的。”

鹿书和陆鬼臼说话的模样,在张京墨的眼里却变成了发呆。

张京墨叫道:“鬼臼,你真的没什么想同为师说的?”

陆鬼臼被张京墨的话唤回了注意力,他转头看着张京墨,眼神里压抑着浓郁的情绪。

这八十年过去了,张京墨并未同凡人一般,逐渐衰老。反而从那面容上透出盈盈光华便知修为又精进不少。那头原本因为炼丹伤了身体,而生出的全白长发,也重新恢复了黑色,此时正草草的束在脑后,更是衬得肌肤如雪。

陆鬼臼小时见到张京墨,脑海里便生出了四个字:仙风道骨。

而此时此刻,那四个字再次在脑海之中勾勒了出来。

张京墨见陆鬼臼并不答话,心里猜测陆鬼臼也是气的狠了,他想了想后,便从须弥戒指里,掏出了一壶灵酒,摆到了陆鬼臼的面前。

张京墨道:“为师知道,在这件事上,为师的确是鲁莽了,为师须得向你道歉。”

陆鬼臼苦笑道:“师父哪里有错,错的是徒弟,若不是徒弟一点忙都帮不上,也不至于让师父陷入如此境地。”

张京墨笑道:“我心情不好的时候,便会喝上一杯,这里只有你我师徒二人,也没有配酒的小菜,你可否愿意接下为师这杯道歉的酒?”

陆鬼臼看着酒壶,却是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上的一直淡漠的神色,慢慢松懈了下来,他伸手接过了张京墨递来的酒,干脆的一饮而尽了。

“好酒!”陆鬼臼喝下之后,便感叹了一声。

张京墨笑道:“这酒是你于焚师叔的珍藏,自然是好酒,我可是磨了他好久,才要过来的。”

陆鬼臼笑道:“上次我带回来的酒,还剩了些,我拿出来,同师父一起喝了吧。”他说着从须弥戒里取出外出游历时找到的灵酒,摆到了张京墨的面前。

张京墨看到这酒,眼睛就亮了起来,也重重的道了声好。

八十年滴酒未沾,张京墨的酒瘾犯了,他见陆鬼臼不再纠结于旧事,心中的大石也算放下,于是豪饮起来,丝毫不顾及,到后面竟是拿着瓶子对着嘴喝。

陆鬼臼并不像张京墨那般喜爱喝酒,他看着那酒液顺着张京墨的颈项流下,润湿了一缕黑发,最后没入胸口。

张京墨并未察觉陆鬼臼的目光,只觉的心中激荡,陆鬼臼百年筑基几乎已成定局,而依陆鬼臼的天资,再加上他相助,最差也能成九品下等灵台。这九品灵台一出,元婴大道便已有望,接下来,就是那魔族入侵之事。

或许,这一世,便是最后的轮回了。

张京墨越想越高兴,竟是少见的情绪外露,朗声大笑起来。

陆鬼臼见张京墨笑的开心,开口问道:“师父为何如此高兴?”

张京墨醉眼迷离,拍着陆鬼臼的肩膀,认真道:“陆鬼臼啊陆鬼臼,你可要给为师争气,为师这辈子,可就全靠你了。”

陆鬼臼浑身一僵,却是将剑横在了自己腿间,却是不知在遮掩些什么。

张京墨并未注意到陆鬼臼的细小动作,他现在心情好的很,便忍不住贪杯多喝了几口。

见到张京墨将要醉倒的模样,沉寂在陆鬼臼脑海里的鹿书又开始酸道:“你真不生你师父的气了?”

陆鬼臼面带笑容的看着张京墨,口中的语气却有些漠然,他道:“不气?怎么可能。”

鹿书道:“哦?你还在生气?”

陆鬼臼道:“这次他敢为了我好斩了自己,下次他就敢为了我好让自己魂飞魄散。”

鹿书嗤笑道:“说真的,陆鬼臼,若不是你的师父看你的眼神向来正派,我都怀疑他是不是对你也有那种心思了。”

陆鬼臼迟疑片刻后,道:“那次酒后……师父……叫了我的名字。”

鹿书闻言语塞,此时若是他能做出表情,那肯定是一副吃了屎的模样。

陆鬼臼道:“他唤了我好几声,我都以为他醒了,却没想到,他还醉着。”

鹿书消化了许久,才把这件事消化完了。一般情况下,只有陆鬼臼把他放出来的时候,他才能看到外面的景象,陆鬼臼要占他师父的便宜,自然不会让他看到外面的情况,所以若不是陆鬼臼自己说出来,鹿书也不会知道。

鹿书憋了好久,才憋出了句:“莫不是你师父对你也有意?”

陆鬼臼眼睛发亮:“哦?”

鹿书:“……那也说不定,毕竟若不是最重要的人,谁会舍得将自己弄成那副狼狈的模样。”

陆鬼臼只觉的自己胸口沉了几分,他看着对面还在豪饮的张京墨,不由自主的将手伸进了胸膛,摸了摸那颗已经冰凉的心脏。

张京墨喝到一半便毫不顾忌的躺倒了地上,他的头枕着自己的手,表情里没了平日的疏离,更多的是一派放松,他漫不经心说:“鬼臼,不要负我。”

——这话张京墨已经说了无数遍了,陆鬼臼并不知道他的师父为什么要一遍又一遍的对他说,然而陆鬼臼的内心深处又有着一种连自己都不敢承认的猜想。

鹿书见状,叹道:“我倒是觉的,你师父真是对你有意。”

陆鬼臼抿着唇,不肯说话,他看着张京墨一口口的咽下灵酒,然后在他面前,坦然的睡了过去。

这是只有在最信任的人面前,才会露出的不设防的姿态,张京墨的头微微歪着,黑色的长发扑了一地。长发之中白皙的颈项隐隐露出,陆鬼臼见了,便慢慢的站起,走到了张京墨的身边。

“师父。”陆鬼臼这么叫着,他道:“你醉了。”

张京墨半眯着眼,微微舒了口气,却是没有回答陆鬼臼的话。

陆鬼臼弯下腰,嗅着张京墨唇间的酒气,然后将唇缓缓的印了上去。

张京墨困的厉害,眼睛已经完全睁不开,他只能隐约感到自己被人温柔的抱起,然后有什么东西贴到了他的唇上。

张京墨轻哼了一声,双手无力的推拒,却被面前的人抱的更紧。

这是重复过无数次的梦境,张京墨丝毫没有办法,终究只能放松了身体,陷入了酣甜的睡梦之中。

修真者一旦入道,便无需饮食无需安眠,张京墨修炼八十余载,舍不得浪费一息的时间。他在看到陆鬼臼这边的进展后,一直压抑着的情绪,这才宣泄了出来。

一百二十多世的不断轮回,若是放在一个心智不坚的人身上恐怕早就疯了,然而张京墨自己也很清楚,若是他再找不到破解的办法,他恐怕也离疯掉不远了。

占遍了先机如何,夺了他人的运道又如何,这不过是一汪死水,而张京墨就是在其中即将窒息的可怜游鱼。